岳珂见得我这般焦虑,房内房外翻找,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青儿,你在找什么?”

我为难的瞧一眼,这头惫懒的白虎,也不知藏哪去了?迟疑了一番,终究开口比划:“我家里养了一头白老虎…”四下里失望的打量一番,极是垂头丧气:“它不见了。”

岳珂本已有伤在身,此刻正坐在院中石凳之上疗伤,疼得五官扭曲,这会竟然带了丝笑意:“不过是头老虎,不见了就不见了吧。”

我摇摇头,严整神色道:“这老虎是头极稀罕的白老虎,还是离光的宠物,我替他养着却不见了…”

他面上笑意淡去,僵了面皮咬牙道:“你对离光倒好得很!”

我见他身上血迹斑斑,也颇有些歉意道:“我知道你疼得厉害,也不用咬牙啊,要是咬伤了舌头,连药都吞不下去,可怎生是好?”

他闷闷的低了头,似有了几分恨意:“离光的一头老虎都对你这般重要?”

我打了盆水过来,捋袖准备替他清理伤口,随意道:“那当然。若忽略了我的性别,你我离光三人,也算得狐朋狗友。只是你忒也不仗义,在外拈花惹草也就罢了,竟敢连离光也想染指,这我却是不允得了…他那般温雅的人,你若使出蛮力来,怕是抵挡不过。”

他猛然抬起头来,眼眶赤红,乍一看像要哭了,细一瞧却似气的:“我何曾对离光有了邪念?”

我在凡间游荡那些年还学会一个词:恼羞成怒。凡是被人戳中了痛处或者揭了疮疤之人无不应验。我大略觉得此时岳珂的表情正应了这么个妙词,心中了然,边卷了他的袖子替他清洗手臂上的伤,边安抚他道:“我也听说过凡间有个词儿曰断袖,正应了你对离光的心情。只是我闻听鲛族唯有离光这一位殿下,若教他断一回袖,怕是鲛族首领定然要往你东海水晶宫大闹上这么几回,到时候大家的日子都不安生,你父王母妃定然也饶你不过,何苦来哉?”我自忖这番苦口婆心的劝导,若能教岳珂歇了对离光的心思,一则全了兄弟情谊,二则也免了我往后再次暴怒与他争斗。

岳珂却极不领情,将臂膀从我手中硬生生抽了出来,不顾上面血迹淋漓,怒辩道:“你这是从哪里听闻,我与离光有了那不得见人的私情?”

“血,血。”我极小心将他拖了过来,又拿了帕子轻擦,实心实意道:“你这般激动作甚?若非我亲眼所见,你要俯下身去对离光作私密之事,难道还会无缘无故打你一顿老拳?”

他顿时忘了挣扎,一脸诧异之色。大略被别人戳穿了私密之事都应有的表情,还有点微微的失措。

我与他相交几千年,这般神色实属头一回,不由感到有趣了些。有想起这条龙有个不可理喻的坏毛病,总是健忘,便好心提醒了他一回。

“便是上次在君子国,为了瞧传说中的薰华草,我硬拖着你与离光等了一天,结果天色太晚,不便驾云返还,我们三人便捡了一处大树的树顶歇了一夜。”

他茫茫然点了点头,应和道:“那里的人使唤花斑老虎,你瞧着有趣,是在树顶歇了一夜。“

我从前总认为自己脸皮厚,被人指点也装作听不见,但今日瞧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相较于这条龙的皮厚程度,我已属小巫见大巫了。

我戳戳他身上正在流血的伤口,诧异道:“这皮也不见得厚吧,怎么能忘得一干二净呢?”

他一下怒了,再次将胳膊抽了回去,大怒道:“青鸾,你不要仗着我对你有那么一两分情谊便为所欲为,全然不将别人放在心上,想诽谤便诽谤,想动手便动手。”

我尴尬的将手抽了回去,暗暗感叹:这般的气盛,可不是恼羞成怒了吗?有心要替他遮掩一二,如今却是顾不得了。既然大家都撕破了脸,不妨便说道一二,也好撕掳明白了,以后省得还留有瓜葛。

想至此,我也有了三分气恼,指着他道:“岳珂,你贵为东海龙三殿下,四海八荒的招惹女神仙那也就罢了,毕竟未曾婚嫁,也无人管束,但你招惹男子可就不能了,这叫见淫起义,大违仙道。”

他铁青了脸一字一顿:“你今日要是不说个清楚,可别怪我不客气。”

我何尝怕过人?打架那也是一把好手。当下揎拳撸袖,指着他道:“不错,那一日在君子国我们住了一夜。你只记得晚上却不记得白天。第二日我一大早爬起来,去树下林深入摘了几个野果回来,方驾云腾上树顶,便瞧见你将离光压在身下,离光挣扎了两下,你倒揽着人家的腰,威胁他,‘再动我可就扔下去了…当我没听见么?”

他侧头细细想上一回,唇边渐渐蔓延出丝丝笑意:“就为了这,你才将我一顿好打?”

我见他这般厚颜无耻,简直有着说不出的气闷:“从前之事就当我瞎了眼,高看了你。自你被打伤,老龙王震怒,告上天庭,我这才会被贬下女床山做了个地仙,我修个散仙容易么?你既有老子娘为自己作主,更有一班正值盛年的兄弟撑腰,收拾我一只孤鸟有何难处?何时来报揭鳞之仇,我等着!”

他似显出几分愧意来:“那时候受了伤,镇日昏昏沉沉,实不知父王会上天庭告状,这一点却是我的疏忽。只是——”又沉吟道:“我何时要跟你报揭鳞之仇了?”

我想起他这次拼命相救,心头又涌起一丝愧色,遂软语道:“你贵为东海三殿下,自然是言而有信的。但你对离光的这份心——这却是万万不能的。”瞧着他越来越阴沉的脸色,只觉机不可失,又连忙劝道:“不错,离光是生得貌美,鲛人貌美这也是历来就有的。但若说美貌,除了鲛娘,我倒听闻女的阿修罗也是极为美貌的,不如改日我陪你去须弥山光明城寻几个阿修罗与你?”

只听呯的一声,我院中石桌坍了一角,岳珂猛然起身,伸出双臂,直吓得我“啊”的一声,躲闪不及,被他结结实实抱进怀中。

我紧闭了双眼,生怕下一刻他便揪了我所有的尾翎,令我变作了一只秃毛鸾鸟,那倒有些不太好看。耳边那人咬牙切齿重重将下巴抵在我的脑袋上,我只觉脑袋钝钝的疼了一下,他已叹道:“我在你心里,果真那般…那般好色?”

我虽觉眼下这个姿势有些怪异,使力挣了两回,倒像是他的手臂又圈得紧了一些。但难得见他吐露真言,连忙点头:“何止啊?凡间有个词形容得甚妙,你这般见着了美貌仙子便扑上去的,可谓花中色鬼。更有一首诗,念作: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怕他听岔了,又解释道:“那牡丹却不是天界花园里的牡丹,是形容如牡丹仙子那般美貌仙女的代称。”

紧搂着我的身体僵了一瞬,只因他下巴抵在我头顶上,连声音也闷闷的,便如隔着一层鼓皮,在隔壁说话一般。“我何曾见着美貌仙子便扑了上去?”

我推及及人,只觉他这种爱好也不无不可,现如今我早已对他收了绮念,倒也能理解他这般爱好。便如我见着个把美貌的小兽小妖,也难以抵挡爱美之心。凡间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仙乎?深深叹了一口气,道:“那句诗虽然读来甚妙,却是凡间说人的。你一介神仙,自然不用作鬼。喜欢个把女神仙,又单身未曾娶妻,倒也无人指责,但离光,就请放过他罢。”

我这般苦口婆心的劝解,半晌方换来一句:“那一日我睡至半醒,瞧着离光仿佛要掉下树去,不过是拉了他一把。”

我傻傻应了一回,还是不曾明白。

他又低低道:“但离光许是睡得有些糊涂了,在树上翻了个身,我才扑上去抓住了他…不过是撞了下他的下巴。”

我从背后瞧着,自然就像他强扑上去,亲了离光一般。

离光温润如玉的一个人,其实也是缺点甚多。首先便是鲛人不会仙术,而只会幻术。平日不会腾云驾雾,若出门游玩,定然要我或者岳珂提溜到云头上。他偏又极喜欢腾云驾雾。更有一个不好的毛病便是睡相不太好,与我们出门游历,睡着了从云头上掉下来的次数倒也是有过的。

有了这前车之鉴,能从树上掉下来,其实也算得正常。

我当时不问青红皂白,上前对他一顿猛打,他虽不明所以,四处闪避,倒不曾还手。偏是我气愤不过,扒了他的向片龙鳞下来,最后还是离光将我拦了下来。我当时气恼离光不曾用力挣扎,便化出鸾鸟真身,飞向了丹穴山,再不曾理他二人。

细细回想了一番,他这番说词倒也对得上。心上大石立时搬开,我心中大喜,使力从他怀中挣脱开来,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两拍:“你我兄弟一场,既然是我鲁莽,错怪了好人,还请殿下受我一拜!真是对不住了!”

他面上倒无一丝沉冤得雪之后的喜气,只是紧紧盯着我的眸子,道:“青儿再没有要问我的了?”

我挠头想想:“你我修为差了上万年,怎么我将你暴打一顿你竟然不曾还手呢?——揭龙鳞的时候应该痛彻心肺了吧?”

他神色灼灼,接口道:“青儿何不想想,我为何不肯还手?再顺便想想,拿什么来补偿我?”

我将自己周身瞧了又瞧,胸膛一挺,敢作敢当:“龙鳞我是一片也无,至多你揪我几片青翎,也将我打一顿算了!”

他极是挫败的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画骨难描

铅云低压,夜幕垂沉,星月无痕,野兽凄鸣。

我回来已两个时辰,将茅屋内外翻遍,却不见白虎身影。这白虎竟似平空消失一般,不见了踪影,着实令小仙我忧心忡忡。

苦等许久,总不见它回转,我不由担心它遭了灾祸,顿时坐立难安,万般思虑之下,只得拢起一盏莹灯,向着结界外而去。身子还未沾上结界,身后一股大力将我拉了回来。我瞧着左臂上这铁钳似的大手,颇有几分气急败坏:“你这般拉着我作甚?再不出去寻寻,白虎怕是要被猰王吞下肚去,尸骨无存了。”

岳珂的口气也有几分不好:“青鸾,你抬头瞧瞧,不过两个时辰,天色便暗成这般,定然是猰王用魔力将整个女床山遮蔽,你这般莽莽撞撞冲将出去,怕是要吃大亏。”莹灯在他面上投下大片暗泽,使他瞧来面如玄铁,只唇角高高抿起,显是耐心尽失。

我虽极是感激他几次三番救我于危难之下,但却不能坐等白虎丧命。当下挣了几挣,只感觉腕上这爪子将本仙抓得死紧,不由气急交加,声音也高了几分:“三殿下,你若再这 般抓着小仙,连累得白虎没了性命,我定然饶你不得!”

他语声颇多几分苦涩:“不过是一头普通白虎,难道你的性命还比不上它的重要?现下你若要出去,就与我商议好了,一路杀将出去,前往东海暂避风头。”

我心中不由添了几分凄然,猰貐在此也不知潜伏了几万年,历代土地怕是皆已惨遭屠戳,连丹朱也说是姨母替我几番求情,天帝才下了这道旨意。我的仙法修为有几层,姨母不是不知,我却还是迫不得已来到了此地。说到底不过就是她亦盼着我自生自灭。我从前虽然也赌一口气,但性命攸关,并不是大脑坏了,全无安危之识。

既知自己绝难逃出生天,对岳珂便起了些愧意,说到底还是带累了他。我轻笑,带了几分自嘲之意:“我自被贬,便负有土地之责,再不是从前自由之身。就算今日被猰王打得魂飞魄散,也是上天注定。倒是你,趁着猰王尚未攻来,且逃命去吧。”

结界之外虽伸手不见五指,但也听得到群兽惊慌奔跑,更有临终凄凉嗥嗥,显然有什么恐怖之事威胁着它们的性命。

岳珂急促的呼了几口气,显是极为气恼:“我是这般贪生怕死之辈么?”

我心中既想得通透,便将手中莹灯扔下地去,后退几步坐回了石凳,惆然道:“如今其实不找也罢。左右我已无生还可能,既使白虎已被猰貐吞下肚去,那也是命中注定,我自然不用等待离光前来有个交待,怕是那时候他寻我也是无处可寻了。”

岳珂頓了一顿,似欲言又止:“其实,白虎…”

轰然一声,眼前掉下大片大片的结界碎片,便如漫天花雨一般,黑暗转瞬将我二人湮没。我尽力张开双目,眼前是大片无疆的漆黑,使人要疑心是不是该刹那已目盲,所以不能视物。

腰上一紧,已被牢牢圈在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鼻息边隐有石琼花的香味,那个人低低道:“青儿,我便是那头白老虎。”

我心中一震,尚未想明白其中缘由,已感觉到腿边伸过来一个温热的带着腥味的巨盆大口,死死咬住了我的腿,疼痛随后而至,我惨叫一声,身子已腾空,但腿尚在那巨口之内,一时之间倒难以拨出。

我听见岳珂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慌乱:“青儿,你怎么啦?哪里痛?”一臂搂着我,一手已四下在我身上到处摸索。疼痛慌乱羞窘立时袭来,我咬了咬唇,感觉到自己腿上那巨盆大口使劲试探着用力咬,似乎下刻,我便能听到自己腿骨在这巨口之中清脆断裂之声,几乎吓得魂飞魄散,连声音也不觉带了丝哭腔:“腿,右腿,有什么东西咬住了我的右腿…”

他四处乱摸的手停了下来,似弯下腰去,只听得重物轰然落地的声音,我们不过离地约有三尺,我的腿终于被抢救了回来。

夜色如漆,他揽了我的腰驾起云头冲了上去,却还是一片无际的黑暗。我腿上血流如注,身上渐渐泛着冷,感觉紧搂着我的那人伸出手去,在我的伤处摸来摸去,我本已疼极,这会更是难忍,凄惨呼痛,感觉那伤处被以指按压,似止了血一般,再感觉不到热量流失的那种无力之感。

他正弯下腰去替我包扎伤处,头顶有疾速风声掠过,似大鸟兜头扑下一般,我强忍着痛,挥出五彩青翎,只听得一声惨呼,似鸟非鸟,似兽非兽,青翎带着淡淡血迹回到了我手中。

我心中无比庆幸自己尚有能力反击,只因岳珂在俯身替我包扎伤处,这云头尚有几分颠簸,歪歪斜斜向着高空腾起。还未庆幸完毕,已听得天空中扑天盖地的百鸟拍翅之声掠过,头顶似有几十只巨鸟袭来,岳珂警觉的直起身子,一手将我紧揽进了怀中,只听得连连惨呼之声,嘶哑难听,我的脑袋却被他另一只手牢牢按在胸口。

在这样铺天盖地泼黑一般的漆黑世界里,我终于不再是一介孤鸾。

紧搂着我的这个人,他有温柔坚定的心跳之声。

尽管,我知道,那与他回护碧瑶一般,并无过多的绮念,但我,还是忍不住贪恋此时的温暖,有人替我抵挡风雨侵袭,恶礁艰险。

我伸出两臂,紧紧的搂住了他的腰。

只感觉到手下这精壮的身体僵了一瞬,想来,他定然想不到我会有如此举动,这与那些从前将头轻倚在他胸口的那些女子,并无什么区别。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不同的。

耳边风声惨戾声纷沓,我静静伏在他的胸膛之上,正在忧心万分之时,垂沉黯黑夜幕被惊雷一劈为二,雷声震耳,电光狂怒,如亮色银蛇在空中翻滚,借着这惊雷,我惊异的低头去开,原来我们踩着云头已高过女床山山顶约一树之遥。底下奔跑无数小兽,更有精妖恶怪逃窜,一片纷杂恐慌。更游窜着无数的蛇虫鼠蚁,远远瞧去,地面竟然如海上波浪,不住起伏。

这些游走之物瞧来委实悍然,竟然将所过之处的一切动物都已吞噬。但凡山鸡恶狼,皆被它们潮水般的游走掩盖,片时便只剩下一架白骨。

我大骇,结结巴巴指着低下:“这…这…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蛇虫鼠蚁就算再厉害,也不至于能有这般尖利的牙齿。虽然体积还维持着旧时的大小,但分明已经进化成了一群猛兽,凶悍顽勇。令人心惊。

我结巴了半日,才发现岳珂根本就不曾回应,抬头去瞧他时,又被惊住。只见天空中黑压压盘旋着一群群的鸟,样子奇形怪状,有一种样子与鸡有些相似,却生了三个头,六只眼睛,六只脚,三只翅膀,样子有些像传说之中的鹃鸺。另有一种却生有四个翅膀,正是蜚蛭的样子。但我从前翻阅典籍,倒从不曾听闻这两类鸟会有这般悍匪性情,居然也敢攻击仙人。

岳珂下颌紧抿,手中青锋护在我二人身周,不断有怪鸟被他的护体仙气所伤,哀鸣堕堕,掉下地去,立时被那些蛇虫鼠蚁淹没,只余一副白骨。

头顶之人枭枭桀笑:“女床山物产丰富,二位却龟缩在那小小茅屋之内,有何乐趣可言?”

云头冉冉腾起,只见猰王正踩在两头怪鸟的背上,衣袂飘扬,唇角嘲意宛然。

惊雷轰轰,有大片大片雨滴砸下来,我的眼前瞬间便模糊了。只感觉到腰间那条紧揽着的手臂越发揽得紧了些,我有些想要提醒他,又怕分神,令他落败,只得维持原状。

岳珂似无意的低下头来,嘴唇紧贴在我的耳边,小声道:“青儿…”又一道惊雷,瞬间将他的声音劈得支离破碎,我只隐约听到了几个零星的字:“…不是…喜欢…”

我自然也了解他拈花惹草的本性,我这般平常的容貌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连忙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臂,他将耳朵凑了上来,我紧贴着他的耳朵朝他澄清事实:“你放心,我断然不会因为你这般待我就喜欢上了你,死缠着你的,你不必恐慌!”

他一向见惯了我有些散漫无拘,言而无信的样子,此时许是因为我的保证不能令他满意,那张脸居然黑了半边,被雷光一闪,瞧来居然有几分怒意腾腾,与天边惊雷倒有几分神似。

我瑟缩着将身子往外拉了拉,他却似赌气一般,猛然将我又拖进了自己怀中,可怜我修了几千年,才修出了个令自己甚为满意的鼻子,这般重的撞上了他的胸膛,也不知道是不是又塌了几分?

我哭丧着脸去瞧他,那知他却不再瞧我一眼,字字如冰簇冷箭,连连向着猰王射去:“猰貐,你不过就是一只十来万年的恶兽,当年与修罗王燮焚苦战败北,走投无路,逃窜潜伏在此,只当除了魔界,仙界便无人再收拾得了你?”

我心中暗道,坏了。

任是再心气高傲的仙人或者神兽恶魔们,总不喜欢被当众戳穿自己当年的败迹,岳珂这般不怕死,岂不是要激怒这只恶兽,将我二人吞下去不可?

果然,猰貐闻言,先时的如沐春风之容立时换作了严霜九冬,一字一句道:“原来你这条小小龙子,竟然也知道此事。看来今日本尊不杀你,倒有些难为了。”

岳珂在我耳边耳语:“青儿,我与猰貐打起来,你立时踩着云头离开此地,千万不要朝后望。切记切记!”

我讶然的盯着他的脸,却瞧不出一丝端倪,心下疑惑:他这般大费周章的搬出猰貐的旧事来,难不成是为了激怒对方,与之拼命,好令我脱身?

我从前受过颇多冷遇,如今这事就好比凡界穷了几十年的老乞丐,忽然被人捧了一大堆珠宝金银来堆在他面前,总是惊吓多过惊喜,多半觉得难以置信。

岳珂真身乃是东海龙三太子,此刻雷鸣电闪,雨势惊人,他居然稳立云头,长姿挺拨,如濯濯春柳,雨润身矫。我心中五味陈杂,有太多疑窦不能解开,但迫于情势,一时之间倒不好就地坐下来深谈个明白。不过是眨眼间,猰貐便如猛虎扑食,赤红了眸子扑了上来,手中斧铖挟了万钧魔气,似恨不得要将岳珂一劈为二。

腰间铁臂一松,云头之上已无岳珂身影,耳边倒响起他的叮咛之声:“青儿,快走!”眼前白影闪过,他已如矫龙入海,在雷雨之中向着猰貐扑去。我脚下云头却似有灵气一般,向着东面而飞。

我忽尔便想了起来,这云头是岳珂招来的那朵祥云,自然听从了他的召唤。我腿上伤处此时虽已不再流血,但痛得厉害。亏得身上这件袍子乃是离光所赠,正是水中至宝鲛绡纱,下云天雨水不透不湿,才不曾将伤口泡开。但若要我踏了此云去东海避难,却也是万般不愿的。

那云头越来越远,我紧揪着一颗心回头去瞧,女床山山顶之上所斗二人艰险万分。岳珂现今也不过四万四千岁,在一众神仙里头,也算得年轻俊俏的后生。若白白葬于此地,怕是这四海八荒的仙子仙娥们定然要将我剁巴剁巴咽下肚去。

鸾鸟虽然是个不甚珍贵的品种,但我历来惜命,又不屑于掉进此桃花劫难之中。况且…我心中不无酸楚的想到,天上地下万把年,岳珂,他是头一个将我推出险境而独身赴难的仙友,这份情谊已弥足珍贵,也够得上换我青鸾这条命了。

心中主意已定,我再也顾不得腿上伤疼得钻心,化出鸾鸟真身向着女床山飞去。

衣香尘影

借用凡界的话,从前我四处惹事生非,其实便是四海四荒的一名泼皮无赖,心无所拘,身无所忌,任何架都打得。

但今日徘徊在女床山山顶,我方知道自己尚算纯良,不过幼时少教而已。真正的泼皮无赖地皮恶霸正是今日与岳珂斗得天昏地暗的猰貐。他的法器一出,天地同哀,万物齐悲。眼瞧着岳珂现了颓势,我心中焦虑,欲从旁做个帮手,却被虎妖奉命相拦。

他今日一反过去亲昵之态,手中擎着把长弓,弯弓搭箭,箭头经雨水冲刷,更见寒利,遥指我的来处。

我虽从不曾将他放在心上,但他身为妖精,能大胆向一位上仙示爱,这份胆识许正是凡间所说的熊魄虎胆,委实令我有些敬佩。只因我杀了他两位兄弟,豹妖与狼妖,这份梁子已结得有些大了,想要化解想来已不能够。

我现下乃鸾鸟真身,被他箭簇这般相胁,总有几分被猎人紧盯着的感觉,这感觉确然有几分不妙。我趁势振翅腾飞,身在半空已化出人形,青袍曳曳,先下手为强,五彩青翎向着他激射而去,足踩祥云冲向了山顶的激战圈。

脑后风声一紧,我万料不到七彩青翎居然阻他不住,紧急之中侧身,只听“噗”的一声,左手臂传来钻心的巨痛。

我低下头去,犹不能置信的去瞧自己臂上伤痕,有什么沿着身体一路逃窜,我咬牙拨出箭头,脚步虚沉,几乎连云头都要踩不稳。

那箭头在雷光之中泛着隐隐青霞,竟有些意外的好看。

凡间那名诗怎么念来着?

——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曾在丹穴山典籍楼中瞧过一本书,书中所载,有一种妖魔,将自己的法力与尸魔之毒一并灌注箭头,赏与下妖,便是一件无敌利器。大凡仙魔中了这毒,无不是仙法尽毁,束手就擒。

那典籍中还载,被灌注了这种尸魔之毒的箭头,有个极美丽的名儿,名叫青影流霞,暗合了它的青霞之色。

此刻我已飞得高远,云头跌跌撞撞,回头遥望那虎妖,他目中颜色复杂,似失去了心爱的东西一般。想来他痛失臂膀兄弟,心中定然恨我得紧。幽冥司特设刑府,道是一报还一报,善因善果,恶因恶果。只是,这恶果来得好快!

我眼前一黑,从云头上直直栽了下来,风声在耳边呼啸,眼前似有万丈霞光,一瞬间天地清明,这肯定是幻觉,仅有的一缕思绪里,我猜想着自己定然会被摔得粉身碎骨,只要不曾被山上蛇虫鼠蚁活活咬死,便算得万幸。

万不曾料到的是,我跌进了一个颇有几分暖意的怀抱,去势顿止。那人衣上还有不知名的花香,我强撑开眸子,眼前凑上来一张极美丽的脸蛋,眸中漾波,瞳影含情,月魄花骨,娇艳非常。

我极艰难的在她怀中欠了欠身,轻喘道:“青鸾多谢仙子搭救。”

那人一张花影流月的脸顿时扭曲了一般,凉凉道:“你那只眼睛瞧见我是仙子了?”

我心中大骇,不是仙子难道是妖魔?身子已死命的在她怀中挣扎。

那仙子身后探出来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扑哧”一声笑了:“哥哥,瞧你把这只小呆鸟给吓得?给我抱吧?”

我心中霎时迷蒙,哥哥?难道是个男子?

四肢百骸里似有虫子在啃啮一般,疼痛麻痒,我已知不好,只怕不出半刻钟,我便要被打回原形,万年修为毁于一旦。心中已是极慌。

这被叫哥哥的喝道:“同娑,休得胡闹!这小鸾鸟怕是修为不保,你身上可有丹药?”

这叫同娑的往前两步,盯着我直瞧,我虽活了万把年,也算个女仙,总还有几分羞涩之意。当下沉着脸喝道:“喂,这般盯着人瞧,可有些不礼貌了。”

他在自己袖内慢慢腾腾掏了半晌,掏出来一个玉色小瓷瓶,朝着我促狭一笑:“若本殿不给你吞下这颗仙丹,你这小小鸾鸟不出一刻便化为原形,到时候可就不是人,是只鸟儿了。”

我额头冷汗滴下,也知他说的是实情。但向来不曾做惯求人的事,这一时三刻总也拉不下脸来,一时想着我一万年的辛苦修为,一时又想着他这般施恩,将来必图回报,莫如狠下心头,从头修炼。左右我不过是只孤鸾,其实人身与鸾身也并无多大的差别。

他见我沉吟,从那瓶中取出一颗蜜色丹丸,丢进自己口中,嚼巴嚼巴,极满意的咽了下去,叹息道:“唉,这药君做出的挽魂丹就是好吃,这小呆鸟看来是个倔巴头,哥哥,不如就带回天庭,养在园子里取个乐吧?”

我到此时方确定,抱着我的这位确然是男子。脑中一阵阵眩晕,愤愤瞪着他。原来四海称颂的天家养出来的竟然是这种子弟,当真可恼。

莫不是凡间香火太盛,熏坏了脑子不成?

同娑大笑,使劲拍他哥哥的肩:“嗳嗳,哥哥,这小呆鸟可比父皇替你订下的那位凤凰公主有趣多了。瞧她气鼓鼓的这小模样!”伸出手指来,在我脸颊试探的戳了戳,又叹气:“就是瘦了点儿!”

我大怒,忽尔便想起这男子是谁了。

——天界太子凌昌,我那表姐丹朱的未婚夫。

天上地下,凤凰公主仅丹朱一位。

想到丹朱自诩有骄人美貌,除了姨母赤焰,从不将谁放在眼里。将来若是嫁进天家,见到了自己这位美貌夫婿,定然自卑失落得紧。

想到丹朱吃的这哑巴亏, 有苦说不出的模样,我心中畅意,怒气大减,忍着身上痛意,微微一笑,轻声道:“表姐夫,能否将青鸾放下来?”

他一愕,将我放了下来。我头晕目眩去瞧,原来自己立身之处是一大团五彩祥云,此刻正在女床山顶。想来正是我眩晕之际云头缓升的缘故。

我忍着眩晕之意向下瞧去,岳珂与猰貐斗得生死难解,他四万多年的修为,居然能与十来万年的恶兽斗了这些时辰,也真了得。

只是不知何时,女床山魔障尽散,他二人打斗圈之外霞光万丈,立着一队衣甲生辉的天兵天将,更有战将若干,遥遥观站。地下那些蛇虫鼠蚁早已不见了踪迹,便是虎妖等物也不见了踪迹。

太子殿下柳眉一勾,低低道:“同娑,还不将药丸给了这小呆鸟?难不成真让她修为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