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暴笑,不管五脏六腑痛得厉害,气血翻涌,终于还是忍不住拊掌大乐:“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若教旁的仙娥仙子们听到了,还以为自己将你当作了女人呢?”

他眉间含笑,似有新春绿意隐隐而发,道:“若非瞧着你这会不济事,我定然要揪了你的耳朵回去慢慢拷问。”

姨母面上渐冷,似对他般亲昵作色实不能忍,黑着面孔将头侧转去瞧殿内梁柱上雕的凤凰。此处名为桐疏殿,园内种着的自然便是梧桐,殿中柱子之上刻着的便是翱翔九天的凤凰了。

我也被太子殿下这话惊住,没来由咳了两声,感觉到嗓子眼里一阵咸腥,已是忍也忍不住,“噗”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抚胸叹道:“太子殿下忒也凶狠了些。青鸾被你吓得吐出一口血来,这会胸口还痛得厉害。请容青鸾回去歇息吧。”

他上前两步,面上似有担忧这色一闪而过,连连点头道:“本王陪青儿一同回去休息吧。”

这话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本仙以为,太子殿下一心想要将我拿捏在手以要挟修罗爹爹,不过是场战争而已,自然不必投诸太多心力了。不过又一想,——也对,若是我这棋子出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天界跟修罗界打了起来,可如何是好?

但眼下姨母对我恨之彻骨,若此刻我不肯与太子殿下同行,万一她再打我一掌,可不是顽的。

我眉眼弯弯,笑道:“那就有劳太子殿下了。”作了个请的手势,岂知他却从袖中掏出块帕子来给我:“快将面上血迹擦擦干净。”

我抬起袖子来,将口中鲜血皆擦了个干净,笑道:“哪里敢劳太子殿下了。”

他手中这帕子带着香气不说,帕角还绣着朵紫色的海棠花,正是海棠仙子前几日托了流年私下送的帕子,若是被我这仙给污了,不定便被海棠仙子给记恨在心了。但眼下不用这帕子,瞧着太子殿下的脸色也黑了几分。

我心中暗暗好笑,指着那帕子故意道:“青鸾于针线之上从来没有天赋,瞧着这上面海棠花儿绣得倒是活灵活现,万不是法术幻出来的。非是青鸾不肯用太子殿下的帕子,而是怕污了这帕子之上的海棠,有些不好意思罢了。”

他闻听此语,将那帕子随手便丢至地上,叹道:“既然青儿不肯用,留着也是多余,不如扔了算了。”上前一步来拉我之时,右脚正正踩在那帕子一角的紫色海棠之上,也不知他从何而来,再抬起脚时,那帕子之上便沾了泥污,那紫海棠便无端带了几分凋零之意。

我心中暗惊:太子殿下出手毫不留恋,这也罢了。我记得那海棠仙子生得我见犹难怜,又对他痴心一片,也换不来他半分怜惜,丹朱当初也是他自己亲口订的太子妃,如今也被气病在殿中,他竟然也不肯前往一步,将来我若真嫁了他做侧妃,盛宠之时万般皆好,若荣宠不在,岂不将一生折辱,也不能换得他多瞧几眼?

——太子殿下忒有些无情了。

我心中虽无合适的人选,但却打定了主意,万万不能嫁了给太子做侧妃,一生屈居丹朱之下,不得开心笑颜。还不如嫁了给岳珂那厮,虽说他有健忘这毛病,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好了。更何况我与他也算得知根知底,东海龙王妃纵是有些厉害,但我若不去招惹她,她定然也不会来招惹我。

但现下太子殿下兴致正好,我倒犯不着与他对着干,万一他气恼之际将我丢在姨母这里,再受她两掌,倒是大大的不合算。

我乖顺由得他拉了我的手,带了我离开了桐疏殿。

雀罗殿内,流年探头探脑瞧了好几回。直到太子殿下笑骂道:“滚进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流年小跑步走了进来,极难开口一般:“殿下,东海龙三殿下在宫门口候着,前来探望掌吏。”

自太子殿下搀着我离开桐疏殿,回了清华宫不过一个时辰,药君被仙童相请来了一趟,留下了许多丹药摇着头走了。我抚着胸口,只觉该处疼的厉害,虽饮了好几杯茶,口腔之内的血腥味却难以袪除,正坐在椅上歇息,闻听此言心下暗惊,这消息也传得快了些。

太子殿下面上神色一僵,许是与我所想一般无二,不过眨眼,复又笑道:“闻听得青儿与岳珂交情尚不算好,怎的今日你方受伤,他便出现了?莫不是你脚上那条红绳在作怪?”

我心中一跳,连忙捂着胸口一幅要呕吐的样子,大大灌了一口茶下去,才道:“太子殿下这不是说笑么?青鸾与东海龙三太子向来是对头,从前也不知打了几场架。若非有旧怨,怎会扒了他的龙鳞?”

太子殿下虽然从来笑如暖阳,但这不过是台面功夫。他既然能向姨母亲去提亲,且姨母也已答应了他,此时我若不能想法退了这门亲,也不能拖累了岳珂,教他与太子殿下为敌。

也不知他是信还是不信,只是似笑非笑盯着我瞧。

我咬咬牙,又道:“至于那根红线,不过是拴凡人的,殿下若是觉得这根线神奇,不如小仙去月老哪里多求几根来,替殿下捡几位仙子瞧瞧,看殿下能不能对这些仙子动心?——对了,今日龙三殿下前来,定然是想瞧瞧我有多狼狈的。他定然幸灾乐祸得很。”

正说着,殿门口已有人笑道:“掌吏还真没说错,本王今日前来就是想瞧瞧你这狼狈样子的。”

龙形虎步,人已到了近前,正是岳珂。

流年指着他喃喃道:“小仙还未通传完…”

太子立时斥责道:“流年休是无礼,还不退下?”

流年讷讷而去。岳珂与凌昌见礼,我瞧着很怕他想起旧事,眸中若有怨怼之意便极是不好。岂料他神色自若,不见一点心伤之意。倒令我放下心来。

太子殿下请他入坐,他便就近捡了我身旁的位子坐了一下来,目光只在我面上扫来扫去,忽然出声道:“我瞧着掌吏面色苍白,难道在太子殿下面前逞强?闻听太子殿下已向鸟族首领求娶掌吏,不久之后掌吏便是侧妃娘娘了,本王在此恭喜太子殿下与青姑娘了。”

世间春恨

我闻听此言,险些失手丢了手中茶盏,也不知是胸口痛还是心里憋闷,立时扶了椅子艰难站起身来,头也不回便望外走。

太子殿下喜孜孜道:“闻听三弟知香惜玉,今日这话正说到了为兄心坎上!”寒暄两句又大步而来,扶了我手臂体贴道:“信芳院离这里有点远,青儿不如就在这殿里歇息了算了。”

我推开了他的手臂,背对着岳珂淡淡道:“三殿下好没道理,青鸾虽是一介孤鸟,但也由不得别人欺负。”心里没来由泛起了一股酸涩之意。我本以为他应懂得我,但想来是我高估了他,居然这时候跑来恭喜,说些三不着两的话,真是枉我们相识一场。

太子殿下愕然道:“谁敢欺负青儿?本王替你出气去!”

我盯着他的双眸,那里温暖如春,如若他不是天界太子,我定然相信此刻立在面前的男子对我有两分情义,但他偏偏是天后之子,战神之孙。

我自嘲一笑,捂着胸口道:“欺负我的人,不正是太子殿下你么?丹朱表姐贵为公主,自然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娘。青鸾不过一介孤鸟,无依无靠,就得屈居她人之下做小么?”

他目中春色立时凋敝,垂下了眸子来,竟然有了三分示弱的模样。我何时见过高傲的天族太子做出这般模样呢?紧盯着他咄咄逼问:“太子殿下凭什么以为青鸾会甘居丹朱之下呢?”

他伸出手来,似要扶我,又像理亏一般缩回了手,盯着自己的手指瞧上一回,我也歪了头去瞧,他的双手骨节修长,皮肤白皙,好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哪里能体谅我这个品阶低下的地仙心中所想呢?

“此事…此事本王确有不是。但是…但是成亲之后,本王定然会对青儿宠爱有加,千依百顺。”他双目灼灼如铁,直视了我的眼睛,似要向我保证一般。

本仙虽一万四百多年,但这四海八荒所见结成姻缘者众,恩爱者寡。譬如姨母,姨父虽过身一万多年,但时至今日她尚心存怨怼,自然算不上恩爱。

再譬如姨母身边的苍鹭大总管,她虽将夫婿收了法力踢了出去,但她自来跋扈,自视甚高,总是压了夫婿一头,这婚姻也算不得和谐。

小鹌鹑总算是个温柔和顺的吧?但与雄苍鹭也不能白头。

东海龙王妃与龙王貌合神离;天帝风流花心,两女一夫争斗不休,家宅不宁,闹得四海八荒各各皆知。

至如今倒教本仙摸清一个道理来。

我大大后退了一步,微笑道:“太子殿下能向青鸾求亲,青鸾固然荣耀百倍。可惜青鸾与殿下不能两情相悦…自然不能做夫妇,这总是桩憾事。据青鸾所知,夫妇者,二人一体,总是最为亲密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显恩爱,但再加一个人,未免大煞风景。殿下不觉得挤,青鸾也觉着挤得慌。这门亲事,还请作罢。”

太子殿下一张三月如风的脸顿时如酷寒三九,冷得能掉下冰渣来。他紧跟着上前两步,攥紧了我的双手手腕,凝声道:“青鸾此言可是真心?”

我虽知自己难逃做棋子的噩运,但事到临头,总还要挣扎一番才能心甘,当下目光平视,坚定如初:“青鸾虽然算得上泼皮无赖,但终身大事却决不肯委屈自己一星半点。能得殿下另眼相看,本来美事一桩,但青鸾只怕自己无福消受,还请殿下取消婚约。姨母答应这门亲事,不过迫不得已,为了丹朱公主不被殿下所嫌弃,还请殿下三思而行。”

手腕之上一阵剧痛,我咬牙不语,但面上肌肉已是僵硬,心口更是疼得厉害,眼前已有金星直冒,生生接了姨母几掌,当时咬牙忍着只是一口气撑着而已,如今诸事俱完,聚集勇气将退婚之意明说,心中已带了点迷糊之意,眼前太子殿下的脸越来越模糊,腕上痛意也越来越钝,朦胧之中只听得他阴恻恻道:“你不过就是喜欢那鲛人公子的一头长发与歌声罢了,等我割了他的舌头来给你,看你还欢喜他不?”

我心中最后一丝清明极是疑惑:这个鲛人公子是离光么?本仙是喜欢离光没错,但好比妹妹喜欢哥哥一般,倒没想过与他一生都闷在珊瑚城中过下去。

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失去了知觉。

等我再醒来之时,房内夜明珠闪着柔光,床头立着的人冷冷哼一声,斥道:“你这小呆鸟忒也没有出息。不过就是哥哥向你求亲,便喜得晕了过去,整整昏了三日,真是丢脸。”

我张了张口,极想分辩一句:小仙那是被吓得,非是惊喜。但嗓子眼里似冒烟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人见我如鱼搁岸,只无声的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气呼呼端来一杯冷茶喂了下去。这于我不啻天降甘霖,等将嗓子眼润湿,才终于艰难起身,胸口立时有巨痛传来,我禁不住痛呼出声,低低道:“多谢同娑殿下。”

他虽恶作剧,但心地并不坏,不过是天帝与天后的幺子,宠得有些过头罢了。

被我这番郑重道谢,他颊边反染了一抹绯色,胡乱摆手道:“平日瞧着尖牙利齿,怎的这般不济事?各界王子公主今日午时已到了天庭,此刻太子哥哥正在宴饮招待来客,自然抽不出身来,才留了本王在此照料。你只要记得将来与太子哥哥成了亲,与嫂嫂好好相处,别与他添乱就成。”

他这番话听来极是刺耳,我平日本也能忍得下去,但偏偏被姨母打了之后,反将以往辛酸之意激了起来,倒便得再不能忍,一字一字道:“太子殿下犯糊涂,同娑殿下也跟着犯糊涂不成?青鸾不会与太子殿下成亲,所以同娑殿下大可不必担心你那丹朱嫂嫂会在我手上吃亏!”

“就知道你不知好歹!”同娑殿下少有的气红了脸,拂袖将桌上茶杯扫落地下,来回在地下走了几步,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太子哥哥若认真挑起来,四海八荒有多少公主仙子等着被他多瞧一眼?只今日来的那些公主们,便有不下十数个围着太子哥哥转,他怎么就偏偏遇到了你这个刺儿头?长得虽然也算不差,但这脾性却倔得厉害,往后有得你苦头吃。”

我知自己从来算不得讨喜之鸟,不像八哥鹦鹉之类,尚有学舌一途。更不能将甜言蜜语说得由衷,当下便有些自暴自弃道:“青鸾野性难驯,至大的愿望不过就是盼着太子殿下开恩,能将青鸾发放回女床山做个逍遥地仙,过些无拘无束的快活日子罢了,哪里能当得起太子殿下青眼?至于什么太子侧妃,更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的事情,与丹朱表姐和平相处,委实太难,还请太子殿下另请高明,青鸾做不来,也不愿俯低作小!”

同娑殿下指着我似乎恨不得像姨母一般将我力劈掌下,半晌方怒道:“不想做小也便罢了,竟然还欲擒故纵,图谋太子妃之位,青鸾,你这招使得好了,使得好!”

我茫然瞧了他一眼,明明本仙自以为拒绝的十分彻底,这位同娑殿下就算不懂鸟语,但我今日确确实实说的是人话,为何还会被他曲解成了欲擒故纵?

有时候,我企图一遍遍想向别人重申我的初衷,但结果总是背道而驰。这些人非但不能以良善之心来理解,偏要一味的往恶处揣测,真正悲哀。

但更悲哀的是,起先我竟然还试图想让这些人了解我。如今也算明白了鸡同鸭讲的至高境界,便是眼前这种境况。好在同娑殿下并不能算作与我私交甚笃的朋友,远不如岳珂在雀罗殿说得那几句话给我的震憾来得大,是以我倒并不曾放在心上,只由得他忿忿然离开了信芳院,自己将云被裹了裹,呆呆注视着帐顶,任思绪蔓延。

既然各界的王子公主前来,这宴会开个几日,天帝若能指几桩美满姻缘,大概这热闹也就算尽了罢?我长长叹息一声,还好如今受了伤躺在床上,否则被太子殿下逼着去做掌吏,万一再遇上个把不懂事的公主们,想亲近太子殿下而不得,转尔将怒火转嫁到我身上,那便有些大大的不妙了。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 耳边低低伟来一声叹息:“我倒不知道青儿原来还有这般风骨。”

我捂着胸口冷笑道:“什么风骨不风骨的,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自己退,难道等着被姨母打死么?龙三殿下这会不在大殿上与各族公主宴饮,却跑来我这冷院子里做甚么?”

自大殿之上他跑来恭喜我与太子殿下之喜,本仙心中始终打了一个结,不能释怀。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此时又几前走了两步,立定在床头道:“若非方才青儿与同娑殿下所说,反倒是我错怪青儿了。”

这世上最悲惨的事情不是被不相干的人冷眼相加,而是被深信之人怀疑自己乃是他所鄙屑的浅薄之辈。

我急怒交加,连着咳了两声,猛然坐起身来,掀了被子赤脚下地,双掌抵在他腰间,便使劲往外推:“从今日起,三殿下与青鸾桥归桥,路归路,永不相亲!”

浮生如萍

岳珂被我推得一个趔趄,立时伸出双臂来扶牢了我。面上已是带了一抹可恶的笑容来。我嫌他笑意碍眼,使了全身力气去推,无奈胸口疼痛,这一挣扎已觉出了不好来。他身高力壮,法术又比我高了许多,我被他拦腰抱起,头脑发晕,等明白过来,已经被轻放在了床上。

他将云被拖了过来替我盖好,我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见他不为所动,只觉辛酸苦楚无处去诉,怒火滔天,伸出拳头去在他胸口狠狠捶了几下,犹不解恨,再要捶时,目中已是滴下泪来,眼前水雾弥漫,只隐约瞧见他一张含笑的脸。

这条龙大约是脑子坏了,健忘也就罢了,如今居然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端着张无赖的笑脸,约莫是在外哄得那些仙子们开心了,将这些手段拿来用在我身上。

我一边流泪一边愤愤不平的暗忖,其中幽怨曲折,连自己也生出心惊的感觉来,简直便是凡间那些怨妇一般。

霍然起身,胸口巨痛,我捂了胸口又狠狠推了他一把,喝道:“龙三殿下贵足踏贱地,跑来我这信芳院作甚?”

他四下里瞧了一回,转头极是无辜道:“闻听这信芳院乃是当今天后在做太子侧妃之时的居处,太子殿下给了你来住,可谓含意深远啊。”

“就算与了我住,与你有何干系?”我口不择言,一句还不解恨,紧跟着又来了一句:“反正又不是你东海龙宫太子妃的居处,难道还指望着你来开口不成?”

他面上笑意越发深远,一手拉了我一手拿了床边的帕子来替我拭泪:“你我几千年相交一场,又顶着小舅舅这个名号,小青鸾的姻缘小舅舅操心一回,不该么?”

他不提“小舅舅”这称呼我还没觉出异样来,一提我反倒更觉出无限委曲来。这条龙体内的魂魄与娘亲有一段渊源,肉身与我也算有几千年交情,如今更被月老拴了一条不靠谱的姻缘线,也不知是这条线做怪还是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依靠,许是已经有了期许,在雀罗殿被他一通话郁结在心,此时又见他拿出小舅舅的款儿来,心中更是冰寒彻骨。

当年初遇,我懵懂无知,对这条傻龙心动也就罢了,好不容易经过几千年的试炼,总算是将前情忘却。但心中此刻涌起的巨大恐慌却教我一时心潮起伏,莫非因着这条红线,我已对他在不知不觉间情根深种?

因此他开口恭喜我与太子殿下的婚事,我便满心的不是滋味?

他拿腔拿调作小舅舅的样儿来关心我,我竟不能接受,恨不得将他打一顿才解恨?

不,即使打了他也不能解恨。我只恨——只恨他这般的虚情假意与我敷衍,不肯对我说一句真心话。不肯开口道一句:青儿,我心里中意你。

又或者,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呆呆瞧着他,凤目轻波,眉鬓鸦青,天生一张笑模样,玉带锦衫,金冠束发,正是温润佳公子。与他相对愈久便愈忘记了他的清隽,只记得他的诸多小毛病。

他健忘,油嘴滑舌,有时候却冷如冰霜,被老糊涂的月老拴了条红线与我。但是,每次想起这些时,我总不免会想起另外一些。

东海初遇,后来的几千年相伴,女床山的誓死相随,珊瑚城的无奈别离,到如今在不觉间我竟然已经将他当作了可以倚靠的亲人,心中不觉升起贪念来,想要得到更多他的温柔相伴,细心呵护,誓死相从。

我…我…我紧握了自己的双手,只觉心中茫然恐慌,后背冰凉,竟然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打湿了底衣。

如若他不中意我,却教我如何是好?

从前我孤苦无依,笑对冷言冷语,早已习惯了一肩风雨,独自承担。如今依靠已成了习惯,遇事总有他全力护佑,再教我从他翼下脱身而去,竟生出心痛难舍之意来。

许是他见我这般呆模样,竟然也是敛了笑意,静静瞧着我,伸出手来,缓缓将我面上泪滴拭得干净,一点一点,极是轻柔。

我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一股勇气,忽然想自私的握紧了这缕温柔,不再放手。哪怕他有诸多毛病,我也早已习惯。趁着他收回手之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哆哆嗦嗦开口道:“我…我不要你做我的小舅舅。”

他目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我心中忽然大定,剩下的话顺理成章滔滔而出:“你身体之内这缕魂魄虽然与我娘亲有故旧之义,但这身体却是东三太子,因此你不必拿小舅舅来压我。”

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何时拿这小舅舅的名号来压你了?”

我倔犟的牢牢盯着他的凤目,那里印出一张苍白的脸,但双目泛光,嘴唇略微有些哆嗦,我终究还是太紧张,平生第一次生出这种贪念来,也不知该是不该。

“我不要你做我的小舅舅,我要你来做我的夫君!”

我握牢了他的手,心下已经想好,就算他立时收手,就算他面上会有厌恶之色,也要试着搏一搏,最好能够打动了他,遂了我的心愿。

他呆得一呆,竟然不曾收手,面上也不曾露出厌恶之色,倒是凤目之中似有宝光流转一般,亮闪如星子,引得我瞧了又瞧。

他道:“你不怕我健忘?不怕我有诸多毛病?我与太子殿下相比,总还是差了许多。”

另一只大手悄悄抚上来,握紧了我的手。

我心中渐有雀跃悄悄而至——他这是有些松动了?还是就此答应了我的请求?

“太子殿下再好,那是丹朱的,与我何干?但是你今日若不答应我…若不答应我…”

他含笑道:“你会如何?”

我脑中转得几转,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心中焦急,不禁脱口而出:“你若不肯做我的夫君,以后也休想做别的仙子的夫君!我定然教你不能如愿抱得美人归!”

他忽尔朗笑,伸出双臂来将我紧搂在怀中,低低在我耳边道:“青儿已是美人,我何用再去抱别人?你肯给我抱,已是我莫大的福气!”

我挣了两挣,已从他怀中挣开,极认真道:“你可不能后悔!”

他低低笑叹:“本来听得你与太子殿下订了亲,教我心头起火,哪知道能听得到你这番话?如果因为与他订亲才能听到你这番话,便是你多订个十次八次也无妨,只是最后总还要与我在一起罢。”

我“噗”的一声笑出声来。说他不通庶务可真不是作假的,不管神仙凡人,订亲一次便够了,哪有十次八次订亲的?

“听得有人说东海龙三太子是条傻龙,果真不假,订亲又不是凡间孩童摆酒过家家,还十次八次?”

他在我额头亲了一记,笑道:“就算我再傻,只要你不嫌弃就好。”复又将我搂进怀中,下巴倚在我肩头,极是心满意足的叹息:“我做梦都不会梦到这般情景,青儿竟然向我提亲呢。”

先前的那些忐忑去了,我这时候方觉出羞意来,面上额间耳后全都火辣辣的作烧,就在之前还斩钉截铁的桥归桥,路归路,不过片刻便亲自向他提亲…我竟然反复如常到如斯境地。

但是,心里是奇异的甜蜜,甜蜜到不能自已,仿佛心底有个小人在一刻不停的自歌自舞,鸾鸟总有属于自己的歌声与舞姿,我心底的这小人虽身着青袍大不起眼,但满心欢喜神彩飞扬暗自得意无人能及。

他低低道:“青儿在想什么?”

“我的青袍子太不起眼了。”我喃喃道,颇有几分遗憾。

他扶了我的肩,紧盯着我的眸子笑道:“你的青袍子色泽美丽,如青烟流霞一般的颜色,怎是那些艳丽庸俗的颜色可比拟的?”

我瞧着他这神情全然不似作伪,又喃喃道:“可是丹朱…”丹穴山人人皆道丹朱美丽无双,听得多了,到得最后连我都认同了这话。

他一声轻笑:“丹朱乃是鸟族首领的女儿,各各恭维巴结,不说她漂亮难道说她丑?可是据我瞧着,还是青儿更美一些,洒脱不羁,青衫妖娆,如雨后晴空,瞧来教人悦目。”

我心中得意,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欣喜爬满心头。

浮生如萍,我想要紧紧握着的手,想要紧紧抓住的这个人,他的眼里定然要觉得我是最美最好的,而不是伸出头来四下张望,瞧着旁的女子比我更美更好。

我一本正经咳了一回,淡淡道:“虽然你有点笨,又记性不好,人人嫌弃,我勉为其难,中意你一回。”

他在我腋下挠了一下,庠得我赶忙往后躲,他却威胁似的又朝我扬了扬龙爪子:“是中意一回还是中意一生?”

一生?

一生有多长,谁知道呢?

“当然是前者了。”我得意的笑。

晓色云开

我既然达成所愿,得了岳珂的允诺,一时道不尽心中甜蜜得意,正在与他两两相望,满心喜悦之际,闻听得门外有语声喧哗,有人柔声道:“请问青鸾姑娘可在房内?”另一个声音笑道:“姐姐,是我。”正是九狸,听这声音快要到了门口。

“九狸,我在。”推了推岳珂,他立时隐了真身藏在床帐之内,房门已是大开,有人推门而入,房中立是飘来一股淡淡幽香,极是好闻。九狸一脸欣喜的大步而来,身后紧跟着一位窈窕娉婷的女子。

我愣得一愣,试着从床上起身,他已到得我床前,一把将我按定在床上,忧心忡忡道:“姐姐,我闻得月老说近两日药君就守在你这信芳院,今日才走,你可是生了不好的病了?”

九狸被一把推开,他身后那女子蹙眉道:“小狸你瞎说什么?据本王瞧着,青鸾姑娘面善的紧,又怎么会有不好的病?你这孩子!”说着上前来握了我的手,上下左右的瞧。

我平生与女子极少这般亲近。最为亲近的不过是碧瑶,也只是因为她玉雪可爱,毫无机心,是以我也放得下戒心与她相对。但面前的女子长眉细目,极尽妖娆,但既然自称本王,又与小狸相亲,难不成她乃是九尾狐族的首领?

我试着想将手从她手中拉出来,但被她握得死紧,极是感激道:“当年大哥大嫂与大侄子在大火之中丧命,只余了这么个小家伙不见了踪影,本王这几百年来只以为这孩子当日早已随了大哥大嫂过身,无奈之下自己做了青丘国国主,哪知道今日前来赴宴,若非遇上月老,得知青鸾姑娘收养了一只银色九尾小狐,岂能寻得到这孩子?”

九狸见得我面色尴尬,上前拉开了她的手,道:“四姑母,姐姐不喜与人亲近。”又转头对我颇有几分歉意道:“姐姐,父王当年有六个妹妹,大火之后四姑母被几位姑母推上国主之位,治辖青丘之境。”

我挤出一个苦笑来,有些吃不消这位青丘九尾狐族首领的热情,客气道:“国主请坐。”试着想起身与她倒一杯盏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