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时上前按牢了我,道:“听得青鸾姑娘生病,还是躺着养病要紧。”说着自行搬了桌旁的一个雕花圆凳来放在我近旁坐了下来。

我见她眼巴巴瞧着我,目中大有深意,也不知她在暗处盘算什么,连忙唤道:“九狸,去倒盏茶来与国主吃。”

九狸应声而去,在桌上茶壶里倒了一盏茶递了过来,又与我也倒了一盏,正好先时我与岳珂争得有些渴了,就着他的手吃下去半盏来,方才作罢。

他这位姑母目不转睛瞧了一回,叹息道:“先时我以为姑娘收养了小狸,不过当他作个小兽罢了,如今瞧着你们竟然是姐弟情份,真是哥哥嫂嫂神灵有知,也应含笑而眠了。”

九狸几百年来与我一张床上睡大,虽然彼时还是只浑身带毛的小兽,但其中相亲相伴的情意不减。我拉了他的手拍了拍,笑道:“国主说得不错,我与九狸相伴几百年,虽无血缘福份,但不比亲生姐弟差了。”

九狸坐在我身旁,将半边身子靠了过来,黯然道:“姐姐,四姑母要令我回青丘做国主,过几日起行。九狸不想离开姐姐,特来与姐姐商量。”

我心中虽依依不舍,但听得他能重回青丘,也是极为代他高兴。我自小离开修罗城,上万年不曾回去过,如今也还遥想自己能够有一日回到修罗城。他自小在青丘长大,故土难离,其中企盼思念想来比我更为浓烈。

“这是件好事情啊。小狸,你离开青丘也有几百年了,随你四姑母回青丘去,姐姐若有闲暇,事间此了,定然会去青丘看你。到时候你做了国主,姐姐在青丘也能学水族的螃蟹了。”

“嗯?”他疑惑道。

我笑道:“水族蟹将从来威风凌凌,横行而来,横行而去。姐姐这些年出入水域,极是羡慕。”

九狸本来瞧着满腹离愁,被我这番话说下来,禁不住连连点头,满目笑意:“我瞧着姐姐在丹穴山处处受排挤,到得我青丘之后,但有人对姐姐不敬,立时教他灰飞烟灭。”

我平生极少被人这般鼓励横行,又有坚实的后盾,顿时对青丘心生向往亲近之意,只握了九狸的手,眸中涌上阵阵湿意,但笑意不减,将他瞧了又瞧。

当年被我带回来的小兽,如今已成风华少年,容光慑人,有一日他将坐镇一方,被青丘万兽敬仰。我心中激荡之情难忍,伸出手来爱怜的在他发上摸了又摸,便如他还是小兽一般,每日我总要将他抱在怀中,摸着他顺滑的皮毛,汲取那点温暖。

九狸的四姑默默饮完了一盏茶,道:“本王今日来,瞧见姑娘这边无一个宫娥侍从,受了伤也无人照管。姑娘替哥哥嫂嫂教导养育了小狸,本王随身侍从之中有一位极是贴心的婢子,名唤雅尔,不如今日本王就将她送了给姑娘做贴身侍婢?”

不等我答应,她已拍手道:“雅尔,你进来。”

门口有女子低柔道:“是,国主。”声音酥软蛊惑,我若是男子,定然迫不急待想要瞧见这女子的面容。

房门轻响,一名身着浅碧色裙子的女子轻轻立定在房内,我眼前一亮,面前女子双眸明亮澄澈,瑶鼻高挺,丹唇红润,身材高挑健美。她不慌不忙立定在地下,目中噙了几分莫名的光芒打量了我一回,深深伏下身去,竟然行了一个大礼。

我虽与九狸相熟,但此人乃是他姑母的贴身侍从,我哪里当得起这大礼?连忙侧了侧声,推九狸道:“快去帮姐姐把雅尔姑娘扶起来。姐姐无功不受禄,怎么当得起雅尔姑娘这么大的礼?”

青丘国主意味深长道:“青鸾姑娘当得起,且莫客气。以后就留她在你这里听候差遣了。本王今日也累了,前面还有宴会未结束,九狸,且先与姑母告辞罢,明日再来瞧你姐姐。”

九狸原本还想留下来,被青丘国主劝了一回,乖乖随她去了。

本仙这里活了一万多岁,还未曾尝试过被人侍候,又不曾有过颐指气使的习惯。推辞未果,眼睁睁瞧着九狸与他四姑母扬长而去,那雅尔姑娘静静立在地上,大胆瞧着我,这般情形给不知情的人瞧见了,定然会觉得反倒是本仙来侍侯雅尔姑娘的一般。

我与她互瞧了一会,头疼道:“这信芳院内房屋不少,姑娘定然也累了,自己去捡个房间歇息去吧,小仙这里不需要人来侍侯。”

这青丘国主与我素不相识即送了自己的贴身人来侍候,说不定安着什么心思,我哪里还敢让这位雅尔姑娘来侍候?不过是先养在此地罢了。

岂料雅尔闻言,竟然扑通一声重又跪了下来,我胸口生痛,本来不愿起身,但瞧着她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只得捂着胸口掀被下床,硬撑着去扶她。手还未搭在她肩上,她已磕下头去,郑重道:“属下婆雅稚参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万安!”

不知是我被姨母打得厉害了,还是这两日吐得血多了些,此时听她这般称呼,只觉得头脑晕沉,思绪也有一刻的呆滞,才板着脸低声喝道:“大胆妖女,小仙不过一个小小掌吏,岂能被随意称呼为公主殿下?公主殿下也是乱叫的吗?”

她自行立起身来,满在在乎道:“我王虽万般称赞公主,但想不到公主竟然这般胆小,不过一个称呼就要被吓破了胆。如此懦弱,怎当得起我修罗部众的公主?”

我心内突突乱跳,辛酸甜蜜一起涌上来,虽然知道极不合适,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大喊一声:原来修罗王爹爹他并不曾忘了我!

但此前早已听闻姨母所说,怕是天界与修罗部族战争一触即发,这婆雅稚若是天界派来的奸细,不但算计了我,将来连修罗王爹爹也算计了,岂不是我的过错?

我板起脸来,怒斥道:“大胆妖女,不怕我上报太子殿下将你推下诛仙台去?”

她微微一笑,容色生姿,满意的点点头:“我王果然没有说错,公主殿下勇智谨慎,断然不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亏得我王早有准备。”说着自怀中掏出一条帕子,打开来,里面包着两个芳香馥郁的果子,一红一碧,正是以前他曾带给我的那种果子。我在天界也住了两百年,倒不曾见过太子殿下食用过这种果子。当下喜极而泣,将那两颗果子紧抱在怀中,又伸出一手来紧拉着她,连连追问:“他…修罗王爹爹他还说了什么?”

屈指堪惊

婆雅稚低低笑道:“公主若想听,属下自然一一禀明,只是公主殿下房内藏着个少年郎,此等密事是否要属下杀人灭口呢?”

我想不到她能察觉到岳珂影踪,心中暗惊,亏得她是修罗王爹爹派来,要是别个派来要我的命,我岂不得束手就擒?

“你出来吧,此事原也不必瞒着你。”我擦了擦面上泪珠,叫了岳珂出来。

雅尔笑道:“公主既然有了意中人,自当禀明我王,早日办了喜事,也好改口叫夫君,这般你呀我呀的…句话她咽了回去,瞧着从帐内出来的岳珂呆了一下,又转头向我赞道:“果真是个清俊的男子,比之我修罗部众自然要秀逸许多。”

本仙向来有个怪癖,自己喜欢的人或物,若能得别人一道赞语,定然欣喜非常,比赞了自己更为高兴。雅尔既赞了岳珂,我心中立时对她生了十二分好感,伸手拖了岳珂的胳膊笑道:“雅尔过誉了。他虽长得马马虎虎,但心眼还是很好的,几次救我与水火。”

她在那里自称属下,我自然不好意思再一口一个小仙了,总觉得不够亲近。又特意向她介绍:“这位乃是现今东海龙王的第三子,名岳珂,是我…是我中意的男子。”生怕她真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来。

岳珂紧握了我的手,施礼道:“竟能劳动阿修罗王面前得力战将婆雅稚前来保护青儿,岳珂也算得放心了。”

婆雅稚喃喃道:“岳珂…岳珂…莫不是王妃从前身边的那少年?但瞧着容貌不像啊…”

我听得她提及娘亲,心中又涌上激动之情,连忙问道:“雅尔认识娘亲?娘亲她…”她无论当年过得好不好,此时追究再无任何意义。

但雅尔似乎不那么想,满面向往之色,追忆道:“王妃性格率真,洒脱不羁,又不若仙界其他仙子,以貌取人。她中意我王,可谓眼光奇准。在修罗城中过得极是快活,虽然王妃早逝,但我等修罗部众一心一意盼着婆雅稚奉迎公主早归,也好圆了我王数万年间的遗憾。”

我心中从前虽痛惜娘亲过世得及早,想起来不免悲伤一回。但雅尔爽快明朗,提起娘亲来全无悲痛之意,悉数怀念之色,便似娘亲早已存在她心中一般,谈起她来,面上便有和善欢喜的笑容,竟奇迹般的将我的伤痛之心冲得极淡,只觉娘亲活着时万般开心,身故之后能教一干阿修罗眷属怀念,也算得慰我心怀。

但上次听闻姨母说修罗王爹爹动手打伤了她,恰巧雅尔前来,我心中既已存疑,索性问个明白:“听说修罗王爹爹为了寻我前往丹穴山与赤焰姨母打了一架?”

婆雅稚目中愤怒之色一掠而过,却转颜问道:“公主是信鸟族首领还是信我王?”

“自然是阿修罗爹爹了。”就算姨母再养育了我几千年,但阿修罗爹爹乃是磊落光明的真汉子,我怎能怀疑他?

婆雅稚似是极满意我这般回答,叹道:“到底父女连心。公主那位姨母,可真正有些阴险。”

姨母阴险不阴险我不太清楚,但她确实比不上修罗王爹爹磊落。我担忧道:“难道修罗王爹爹在她那里吃了大亏?”

婆雅稚“嗤”的一声冷笑,极是鄙屑道:“若是凭真本事,就算再有十个赤焰,也不一定打得过我王。但是公主这位姨母诡计多端,狡诈如狐,她居然拿公主做诱饵,道公主在丹穴山某处等着我王,她已同意我王带公主回修罗城。但等到我王到了那里,才发现那女子不过是假扮公主的宫娥。但那里机关重重,她又趁着我王心神恍惚刺了他一剑,若非我王勇悍,杀出一条血路来,差点就葬身在丹穴山。不过是离开之时被她阻挡,打了她一掌罢了。”

姨母来天界之后,得药君细心调养,这么些日子过去了,身体方才有起色,可见修罗王爹爹那一掌确实有些骇人。不过当时你死我活,若修罗王爹爹不动手,定然葬在丹穴山,这样一想,总归是一件高兴的事。但姨母谬改事实,将我蒙在鼓里,其心真正…不可饶恕!

我摇了婆雅稚一把,连忙问道:“那修罗王爹爹如今身体可好?”

婆雅稚面带晦色,踌躇道:“我王的伤势虽说不会要命,但他自受了重伤,一心只盼望着能见公主一面,将四海三界之内都搜了个遍,终于想起来九重天上还未搜过,又加之属下与青丘国主私交甚笃,这才想了个法子混了上来。”

我听得修罗王爹爹一心只盼能见我一面,一时悲一时喜,一时又想手舞足蹈,只是天界,哪里随得我出入。初来之时我也曾试着探过路,也不知道是被人施了仙障,还是天兵天将近日苦无战事?四下里戒备森严,想要离开九重天,若无熟悉防守之人带路,定然会被抓了回来。

婆雅稚道:“近日战事将起,我王担心公主的安危,这才派了属下前来。只是属下今日沿途注意,竟然瞧见天界戒备森严,特别是越靠近华清宫守备越严,明面上似乎看不出来,但这信芳院外面早已守得铁桶一般,只是公主不曾上过战场,感觉不到杀气而已。”

我早揣测太子殿下对我的居心,此刻心头大松,竟然暗暗涌上庆幸之意:亏得当日本仙多了个心眼,不曾对着太子殿下动了情,现如今方才不觉得有多难受。

婆雅稚远道而来,又与我将天界与修罗部两方境况讲了几遍,我见得她呵欠连天,眼瞧着过了子时,只得推了推她:“雅尔,今日左右再无事,不如你先回去歇着。这信芳院内只除了我与那两位老嬷嬷,再无旁的人来打搅,不如你先捡一间房去住?”

天后娘娘往日住过的院子里房间倒有不少,而且这院里的两位洒扫嬷嬷生怕哪一日天后娘娘亲来怀旧,到时候残垣断壁,那就有些不好看了。是以这院内各个房间常常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倒是随时可以住了进来。

婆雅稚朝着岳珂使劲盯了两眼,面色古怪的笑了笑,这才施施然而去。

我被她这笑意搞得心虚,此时早盼着她能离开,容我与岳珂亲近一回。但被她一笑,只觉自己一脑袋不好的想法全被她瞧得透了,颇有些无地自容。

幸好婆雅稚算作洒脱的女人,不过一笑置之,再不调侃,不多时连脚步声也消失了。房内一时里只余我们两个。窗外夜色已深,房内夜明珠泛着柔光,令人心旌摇曳。

岳珂虽与我今日私定鸳盟,但想起这条龙以前与四方仙子们蜜里调油,在这夜深人静之时想起来,只觉喉头梗了一物,不吐不愉。恰今日重伤未愈,借着他怜惜心疼我受姨母辣手,受伤之际,嗔道:“夜色已深,殿下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我的生死经,与尔何干?”

他先时虽面现满足笑意,但此时见着我伤重,不过应付了九尾狐族首领,又与雅尔谈了几句,躺在云床上之时已是冷汗一大片,自然关情备切道:“青儿与我鸳盟初定,莫非你想悔婚不成?你姨母十几万年修为,盛怒之下能将你劈成飞灰。青儿以后万不可独自与她相处。此人面上虽瞧着公正无私,但保不齐私底下就有什么烂黑心肠。当年…当年二公主就栽在她手上。”

我心中暗笑他以前叫惯了娘亲为姐姐,这时候为了与我得配鸳鸯,要自降一辈,将母亲称作了二公主。虽对他这般体贴深感窝心,但随即想起一桩事来,又板了脸道:“行了,我与你相识几千年,今日既然开口向你求亲,别的不拘,但就你往常拿来糊弄四海仙子的那些个甜言蜜语休在我面前再提起,也别耍你那些唬人的手段了。”

他颇有几分委屈之意:“青儿才向我提了亲事,就这般不信任我?”

我斜躺在云床之上,似笑非笑道:“这几千年下来,旁的不说,单是离光家的两姐妹,我便瞧见过你与她们搂搂抱抱,这可是我亲眼瞧见的。在我瞧不见的地方,谁知道你还做过什么不得了的事体?”

他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似秘密被戳破的孩子一般,与之前两种性子截然不同,竟然带着些莫名的窘意,良久才道:“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嘛,那些仙子扭扭捏捏,没一个说话爽利的,有甚好亲密的?”

几千年里我这是头一回瞧见他的窘相。机不可失,立时盯着他猛瞧,又觉他此话全是谎言,恼道:“你说话忒也假了些。我与你认识几千年,几时见你嫌弃过那些仙子了?四方皆道你风流成性,与你那三叔滇池蚊王一脉相承,少找借口。”

他高过我许多,低头捏了下我的鼻子,笑道:“母妃逼婚向来逼得厉害。若非我四处风流成性,仙界没有父母愿意将女儿嫁了给我,眼下瞧来怕是我已儿女成行了吧?”

他这话倒不假,东海龙王九个儿子,现如今已成亲的从大殿下往下数,连七殿下也已成了亲,生了两条活泼可爱的小龙子,唯有中间的三殿下岳珂,因为风流成性,没有父母愿意将女儿嫁他,至今仍是一条光棍龙。

但细想起来,他不过与那些仙子们说说笑笑,偶有搂搂抱抱,倒不曾见过真有哪位仙子哭哭啼啼大着肚子寻上东海龙宫闹事。

我先时还感慨他手段高超,此时回头细想,他不过就是掩人耳目,粉饰风流假像罢了。

但此时他既允了我婚诺,我心中窝着一股邪火,自然不愿意他再与这些仙子们嬉笑玩耍。目光在他面上瞧了又瞧,招招手道:“你太高了,蹲下来点。”

他乖乖弯下身来,我凑上前去,趁着他不曾防备,在他额头之上轻吻了一下,理直气壮道:“如今你我鸳盟既成,下次若再让我瞧见你与那些仙子们厮混,这鸳盟便终止,只当作从不曾有过。”

他抚着额头处被我亲过的地方,笑得灿烂明媚:“我一定牢记。”

隔日在雀罗殿太子殿下又宴请各族王子公主,听说是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但凡稍微尊贵体面些的各族公主王子,皆位列酒宴。我胸口痛楚稍减,又被太子殿下遣了流年来唤。在房内躺了几日早已闷得厉害,自然应邀前来。

席间语声鼎沸,这些王子公主们平素皆被教导礼仪,也算得有教养之人,但乱花渐入迷人眼,再加上天界佳酿,酩酊大醉放浪形骇者有之,与心爱的女子相谈甚欢心神恍惚之人亦有,其中居然真的促成了几门亲事,虽然物种不同,但两情相悦自可冲淡仙界诸多俗礼,哪怕将来鸟兽仙们与花木仙们成亲之后生出来个水族鱼,也无甚大奇之处。

我这里还未曾替这些新郎新娘担心完毕,姨母便与丹朱前来告辞。原来是天帝与姨母已择定了婚期,再过三个月,八月十五月圆之时,丹朱便要嫁进九重天来做太子妃了。

本来听说丹朱被太子殿下求娶我作侧妃据理力争,最后也拗不过太子殿下,最后气得大病一场,我原先还踌躇着要不要探病。

探吧,我这无异于火上浇油,提醒着她就算是天界太子妃也有不如意之事,譬如,未来夫君忽然间将目光转身自己一向厌恶的人,将来更要与此人共侍一会,简直算得上一场噩梦。

我要是丹朱,就盼着自己不再醒来。

不去探病吧,便似我这做表妹的不通人情世故,凡事自傲,全无可取之处。

但不等我去,姨母倒与她相携而来,这倒省了我一桩又危险又麻烦的事情,心中深觉高兴,便在席间偷乐。

金杯错乱

我坐在角落之中,直等到姨母与凌昌一通客套,正要告辞之际,随手提起桌上盛着琼浆玉液的蹯龙戏珠酒壶,往身上洒了些壶中之酒,又握了自己的金杯,挟一身酒气,摇摇摆摆向着姨母而去。

雀罗殿内宴几分作两列相对而视,中间恰留出铺着红毡的歌舞通道。姨母此时与丹朱凌昌皆立在主位寒喧,先时那些跳舞的仙子们早已退了下去,大殿之中已有半数宾客有了醉意,我摇摇摆摆往前走了几步,长长甬道,步步行来,便似万年过往,弹指一挥间,眨眼即过。

还是幼童之时,与山中小童打架,被姨母责罚,立在凤翼崖顶一夜,不肯回殿去歇息。那时候她寻上山来,默默牵了我的手,一步步向着山下而去,我偷偷回望一眼,身后乱云漂移,崖顶孤树独立,唯有牵着我的这个人,沉默不语却又格外温暖。

被她牵着手的,有始以来这是唯一的一次。然则因为稀少,机会难得,我总是难以忘却。即使日后她再责罚我,我都不曾生出怨怼之心来。只道她生来便是这样严谨的性子,责罚我也是为了我好。

红毡的那一头,姨母冷冷瞧着我,丹朱紧抱了她的胳膊,目中全是依赖信任之色。我以为我会一生感激姨母,感激她的庇佑与养育之恩,然后顺从她的意愿走下去。

然而今日她立在红毡的那头,我与她心中已相隔了万陌荒涯,仿佛那头立着的本来便是陌生人,恩怨纠葛,亲近信任之心,原来已在关山数万重之外。

凌昌见得我脚步虚浮,紧两步下了主位来扶我,我挣脱了他的搀扶,笑道:“哪里敢劳动太子殿下啊?”席中已有半醉的不知是哪族的王子哄叫:“太子殿下亲扶掌吏,也是应该。过些日子便该扶了进鸾帐了。”

底下一片哄堂叫好,凌昌笑意浅浅,挂在嘴角。

我轻笑一声,跌跌撞撞到了姨母近前,丹朱嫌恶的掩了口鼻,姨母目中全然不赞成之意,但我早已不是那拘谨小儿,她一个不喜的眼神我便会心中惶惶然。

我往杯中斟了琼浆,歪歪斜斜施了个大礼,笑道:“青鸾得姨母万年养育之恩,今日借太子殿下这杯玉液,谢姨母教养之恩!”

当着堂下宾客与未来佳婿,姨母发作不得,额头青筋暗跳,眸内含冰压雪,终是接过了酒杯,一口饮尽,道:“你好自为之!”

我浑不在意,胸口虽隐隐作痛,但就似还了一桩陈年旧债一般心头轻松。又斟了一杯酒,笑嘻嘻敬了给丹朱:“青鸾在丹穴山寄居上万年,多得姐姐照拂,还请姐姐饮尽了这杯酒,往后你我姐妹相亲相爱,互相扶持。”

姨母面色立青,丹朱大大后退了一步,果然不出我所料,惊恐万分盯着这杯酒,便似里面盛了蛇蝎虫蚁一般,喝下肚去便会穿肠立毙,死活也不肯饮下这杯。

我曾瞧见过东海龙王的那些个姬妾侧妃们与东海龙王妃以姐妹相称,但转过身去各个恨不得捅对方一刀。初时不明白这些女人乃是水中不同族类,为何会以姐妹相称,时间久矣,方才明白其中关窍。

今日称丹朱为姐姐,本是情理之中。她娘亲与我娘亲乃是嫡亲姐妹,我称她一声姐姐,并无大错。但丹朱近日得知我将嫁于太子为侧妃,心神大受刺激,此时一声姐姐真乃平地惊雷,将她心头恐怖坐实。

堂下有他族王子笑赞道:“闻听鸟族公主贤淑慧德,有容人之雅量,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姐友妹恭,太子殿下好福气。”

太子早闻我这番话,面上笑意盛满,此时见得丹朱竟然不肯接了酒杯,自己接了我手中酒杯递了过去,丹朱煞白了一张脸,满脸绝望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堂下喝得兴起掷酒杯者,拍案叫好之声不绝于耳,男子欢笑女子低语之声撞击耳膜,还有女子低唱歌给面前的男子听,场面喧熙欢悦,混乱不堪。

太子殿下含笑与堂下各族半醉的王子公主们还礼,丹朱与姨母立时就要告辞,越过我之时她低低道:“野丫头,算你狠!有本事将来别落在我手里。”

我知她指的正是将来她为正妃我为侧,尊卑有别,于是悠悠然答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姨母一怔,脚下停滞,目光复杂瞧了我一眼,携女去了。

婆稚雅道:“属下在此的职责就是保护公主安全,寻得机会带公主离开此地。既有去意,本仙将来落在丹朱手里的机会微乎其微,倒不足惧哉。

这一夜宴罢已到子时,众人趁兴而来,尽兴而归。自姨母与丹朱走后,想到此去陌路相分,若有机会再见,定然是敌对双方,我心中无端涌上一股凄凉意,不觉间倒将案上琼浆多喝了些,微醺之下出得殿来,但见上弦半弯,借着独自在花树间行走之际醒酒。

本仙在华清宫做了洒扫宫娥两百年,对宫中花木印象深刻,闭着眼睛也撞不到树上去。此刻半眯了眼向着后花园花树而去,不过行了上百步,便撞在了一颗树上。

我大怒,怀疑这园内定然有颗树天长日久,修炼成精,用了两分仙力一掌击上去,嘟嚷道:“让你作怪!见着本仙还不让路?”

入手之处坚硬温暖,我惊异的睁开眼,正要破口大骂,朦胧月光之下,立在面前的男子眉眼妖娆,浅笑含春,柔声道:“青儿这是要去哪里?往信芳院的路可不是这一条?”

我心下暗惊,摇了摇有些眩晕的脑袋,推开了他顾自往前走:“大半夜的,太子殿下想吓死小仙啊?”

他在我身后追了上来,强行牵了我的手缓缓而行,道:“父皇答应了你我的亲事,但母后不曾见过青儿,听闻青儿坚毅勇敢,想见见青儿。”

我甩开了他的手,感到身体似有些难以支撑,连忙扶住了旁边一棵树干,颇有几分不悦:“太子殿下自说自话了这么久,可曾问过青鸾是否想嫁?”

他倒也不生气,亲昵的摸了摸我的发,道:“青儿除了性子耿介了些,旁的都好。本王最喜欢你这洒脱自在的性子。”

我被他这答所非问的性子给气得心头火起,正要发作,挤兑他两句,他却轻描淡写道:“天界统御六方,本王但有所求再无不应的道理。”

——所以,尊贵的太子殿下,您连求这一项都免了?

面前男子乃是六界楚翘,容貌自不必说,除了九狸尚无人能及,便是身世高贵也是罕有匹敌之人。清风明月之下,我本应情丝萦绕心头,但如今瞧他,竟与这院中花木无异,难以沟通言说。莫非鸟类与龙族脑部构造功能有异,因之才有这般困境?

但转尔一想,岳珂这厮也是作了两世的龙,与鸟族倒极是投契,可见乃是这太子殿下的脑部结构有异,比之岳珂这条傻龙反倒更为不如,不过撑着个花架子,长得有些俊俏罢了。

凡间有句俗语说得极妙:酒逢知已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想得明白,倒与他多辩无益,大不了明日见了天后说个明白,解了这桩婚事罢了。若这天后娘娘也是不讲理之辈,大不了与婆雅稚寻得时机一走了之。挥挥手指着近前的信芳院道:“有劳太子殿下相送,小仙先告退了。”

太子殿下双目灼灼,道:“青儿不必在意你姐姐对你的态度,她不过一时接受不了罢了。”

我心中嫌他贪心不足,枉想左拥右抱,比之他的父皇冼尧并无不同。只是成者为王败者寇,他娘亲最后高坐天后宝座,自然不曾尝过岳珂母子别离上万年,相隔九重天的凄伤之意。

他见多沉默不语,以为我心中不快,又安慰了几句方才离开。我推门进了信芳院,杂役房内洒扫嬷嬷鼾声如雷,但我房内明珠绽放幽幽光华,映着窗上一个高挑健美的身影。那身影忽尔一闪,房门打开,婆雅稚便立在了门口,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我走路不稳,迎上前来将我扶进了房内。

我本以为房内只她一人,但床帐之人却端坐着岳珂。今晚宴席至一半,他已没了踪影,怎的此时竟然能够瞒过院外守卫进了我房里。

“难道是有紧急事情?”我边走边道,被婆雅稚搀着顺势倒在了床上。

他往床里侧坐了坐,让我躺的舒服一点,点点头道:“我今晚瞧见了娘亲的师妹。”

我本来已闭了双眼,闻言惊讶的睁开了双眼,急道:“在哪?”

若能寻到岳珂娘亲的师妹,定然能解了侧妃的禁咒,也以救她出来。

但岳珂面色沉郁哀伤,恨恨道:“就在优昙花丛前。”

倦客思归

我不曾想到,第二日上午便有缘得见岳珂娘亲的这位师妹。

彼时我被天后召见,随着宫娥去了天后所居殿阁,行礼之后侧目便瞧见天后下首坐着一名年轻女子,月白长裙,面色清冷,满面孤高之气,腰间佩了一块泛着莹莹光泽的玉石,瞧着形状竟然是朵盛开的优昙花,我便断定了是她,名叫流芷的女子。

头顶传来一声威严的咳嗽声,天后娘娘略显威严的声音含笑道:“流芷仙子还请别见笑,这丫头乃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自己求的侧妃,本宫听说这丫头有点野,今日召来教些礼仪。”

我抬头瞧了一眼,但见天后娘娘面色威严,容貌虽也算得上端庄姣好,但精明严厉太过外露,反冲淡了女子的柔媚之意,倒令我心下一凛,连忙低下了头。

流芷的声音也与她的面容一般带了些清冷之声,淡淡笑道:“天后娘娘说哪里话?这丫头能得你教导乃是她的福份,日后侍奉太子与太子妃娘娘也好尽心尽力。”

天后似眼盲了一般,瞧不见堂下立着的我,兀自与流芷仙子捡天界趣闻聊了小半个时辰,我在堂下立得腿麻,往日这时候如果不在书房里定然还在大睡,想到此,便困意倦顿,打了个哈欠。

旁边立着服侍的仙子立时叱道:“大胆!天后面前竟敢举止放肆!”

我眨巴眨巴眼睛,感觉到里面水气汪洋,实非恐惧,乃是困倦所致。慢吞吞扯出帕子来,将眼中泪渍拭净,轻言细语道:“这位姐姐原来瞧得见小仙啊?小仙在这堂上立了半个时辰,姐姐也不曾瞧见,小仙以为姐姐眼盲了。”

那仙子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怒道:“你这丫头好大的胆子——”被我又一个哈欠终止了后半句话。

天后娘娘的面色一时里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冷冷哼了一声,道:“野丫头就是野丫头,让流芷仙子见笑了。本宫这儿子旁的都好,就是从来不曾见过野花野草,只当小玩意儿娇艳可爱,非要收了。谁不知他最没耐性,不过图几日新鲜,过后丢在脑后,还哪里记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