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怒极,在墙角踢了一脚,喊道:“同娑你眼神有问题吧?哪只眼睛瞧见离光是我的情郎了?他是我兄长,兄长。”

同娑低低笑道:“奇了怪了,一个是呆鸟,一个是鲛人,也能说成是兄妹,小呆鸟,你不是脑子有病,呆气犯了吧?”

我大怒,若非被困在此处,早与同娑撕打了起来。心火浮燥,一掌挥出去,只听得轰然一声响,这镇仙塔最下面一层竟然被我打穿了一个洞。

我呆呆瞧了一眼那洞,又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这个洞,是我这只手打穿的么?

此情深处

我听到同娑殿下惊慌道:“哥哥,小呆鸟竟然将镇仙塔给击破了!”心中不禁大乐,再瞧了一眼自己的双手,虽不能置信,但更多的却是惊喜,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抽出身上五彩青翎,胡天胡地一通横扫,身周自有仙元结界护体,只听得轰然坍塌之声,我从烟霞弥漫之处冲天而起,长霞晴空,海风迎面扑来,我轻盈一个转身,跃起数丈之高,说不出的自由惬意。

回身去瞧,两方阵营壁垒分明。

鲛人部族皆半浮于水中,不少手执法器罗列,鲛王见得我出来,淡淡瞧了我一眼,说不出厌憎。离光目中却是挡也挡不住的惊喜。

天界凌昌太子的笑意凝在了嘴角僵住,同娑殿下惊讶的瞧着我,空举着双手,傻乎乎捧着一堆琉璃晶片,之前禁锢着我的镇仙塔在我的一通肆意横扫之下,化作了无数碎片,跌进了东海。

彼时我并不知道,镇仙塔乃天界一宝,但宝塔本身微有仙法,寻常如我一般的仙子被禁锢,自然插翅难逃。但倘若要关些仙法修为高妙的上仙们,须得贴了符,才能困住。凌昌太子自忖我不过万年修为,并不曾请了符咒来。哪知恰巧我体内潜伏的深厚仙泽灵力应劫,合该有缘,在鲛王的幻术之下无意中解了封印,我方能侥幸脱险。

鸾鸟生来擅歌擅舞,我今日碎了天界异宝,又挣脱两百年桎梏,欢喜非常,禁不住化出鸾鸟真身,在万里晴空之上且歌且舞,唱的恰是某一年在凡界听来的一道曲子,其实词曲算不上应景,但我不过只会这一首曲子,自顾不管,喝得尽兴:

昔别雁集渚,今还燕巢梁。敢辞岁月久,但使逢春阳。

春园花就黄,阳池水方渌。酌酒初满杯,调弦始终曲。

娉婷扬袖舞,阿那曲身轻。照灼兰光在,容冶春风生。

阿那曜姿舞,透迤唱新歌。翠衣发华洛,回情一见过。

明月照桂林,初花锦绣色。谁能不相思,独在机中织。

崎岖与时竞,不复自顾虑。春风振荣林,常恐华落去。

两军阵前,金乌将坠,多年以来我似乎从未如今日一般兴高采烈,歌声直达云霄,欢悦从心中迸发,仿佛这天地之间,唯有我与我的歌声轻舞相伴。

我听见凌昌太子叫道:“捉住她,将她捉回来。”还听到离光的惊呼担忧之声,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就如西蕃菊永远要向着太阳,鸾鸟永远要向往自由一般,我在歌舞声中向着金乌下坠之地振翅飞去,有天兵天将围了上来,我奋起双翅一扇,那些天兵天将在云之头上跌了个筋斗,掉进了大海里,很快有水中恶怪扑了上去,将他们撕成了碎片。

我还瞧见凌昌太子奇怪的恐慌之色,想来他不能明了我为何会有这般高深仙法。我也不明白呢,也许是上天眷顾,也许是我天赋异禀,总之,今时今日再无人能阻止我向往自由的心。

凌昌太子本来在讨伐逆贼,但许是我的逃脱令他觉得难堪,又毁了天界异宝,他竟然驾起祥云追了上来,嘶声力竭道:“站住,青鸾,站住。”

我正唱在兴头上,哪里管他什么太子之尊,边飞边唱:“…娉婷扬袖舞,阿那曲身轻。照灼兰光在,容冶春风生…”

他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嘻嘻一笑,幻出人形,朗笑道:“太子殿下这是要与青鸾送别吗?青鸾仙法低微,殿下不必郑重其事治办酒席,办什么送别宴,今日一别,后会无期,还请殿下走好!”清吟一声,便要化出真身振翅而去。

同娑殿下随后而至,兄弟两个一前一后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疑惑道:“二位殿下这是做什么?青鸾生来便是一介散仙,只愿漫步山野荒郊,结二三知己好友,做一些赏心悦事,殿下也知来去随缘,休得强求。”

凌昌目光复杂,一时竟然万千感慨生离死别一般,郑重到令我想要发笑。许是今日太过高兴,我终究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殿下这般拦着青鸾,难不成还想将青鸾捉回去关起来?只怕今日打起来,殿下也不一定能完胜,不如便不动武,就此丢开手,各走各路罢了。”

同娑从来对我挑剔万分,难得今日能留三分认真颜色与我,讷讷赞道:“小呆鸟,我原来不知道你竟能歌擅舞…”

我知道自由在望,心中再无半分挂怀,对着同娑殿下难得有了个舒畅的笑脸。婆雅稚久在战场杀伐,机变过人,况且明面上她乃是青丘国主送于我的侍婢,既然我这主人不见踪迹,大不了天界便将她送回青丘。岳珂乃是东海龙三殿下,他留在天界却是为了昆仑侧妃娘娘。我虽与他订了鸳盟,但留在天界不但与他无益,且会得令他多一份挂碍之心,不如各自便宜行事,反为正理。

同娑想不到我只是好脾气的笑笑,半句都不曾反驳,全然不像往日得理不饶人,倒教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瞧着我。

我招来祥云,向他二人拱手道:“若二位殿下再无事,青鸾这就告辞,但愿别后再无相见之机。”

凌昌面色铁青,拦住了我的去路,恼怒道:“你这般不清不楚,不明不白便要走么?若不能说得清楚,休想…休想离开此地!”

不远处天兵天将与鲛族众人皆好奇观望。我拉开架势,道:“来来来,若是殿下不肯放青鸾走,不如先打一架再说。若青鸾赢了,殿下自然再无理由拦着小仙了。”

他精神大振,化出一支长剑来,居然要与我比试。

我从小打架,仗的全是无赖招数,后来认识了阿修罗爹爹,得他教导几招。阿修罗爹爹以一双铁拳打遍修罗城无敌手,从来不曾用过神兵利器。后来他教给我的也全是这般光明磊落的招数,全凭仙力取胜。若是往常我仙力低微之时,定然会用些无赖招数取巧,但今日得了这绵泽仙力,尚未试过,连自己也好奇,倒抛开了往日的屑小举动,与他酣畅淋漓打了一架。

下方天兵天将与莫名其妙停战的鲛族众人皆作了旁观者,凌昌太子殿下这一架,打得委实悲摧了些。

他被小仙我…一脚踹下祥云,在空中翻了几个筋斗,若非同娑殿下眼疾手快,早掉进碧波之中,作了水怪的腹中餐了。

鲛王极擅长审时度势,瞧着天界太子落败,立时唱起了鲛人之歌,紫陌重又绽放光芒,我虽听不懂鲛人之歌,不明其中含义,但那种勾人魂魄的靡靡之音终究不能与离光的歌声相比。

凌昌太子在同娑殿下的搀扶之下驾起祥云,神色复杂又瞧了我两眼,终于暂时离开了东海。但他二人未曾前往天庭复命, 定然还会重整旗鼓,再战东海。

我向下瞧了一眼离光,但见他正呆呆瞧了过来,满目喜悦,全然忘记了脸上受了伤。我心中替他不值,再也顾不得鲛王的眼神,返身下界,立定在他面前,笑嘻嘻告别:“离光,我要走了。”

鲛王道:“听说修罗部众正在集结,青鸾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向来觉得他势利,对他并无好感,只随意道:“小仙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他却道:“姑娘若是要回修罗城,还请代为向你父亲问好。鲛族与修罗部共同向天界发难,大有胜算。”

我以为修罗部与鲛人族已作了攻守同盟,但细一回味,他这话分明是一块探路事,竟然有心想要与阿修罗部结盟不成?

反倒是离光,将我瞧了又瞧,低低道:“青儿,我从来不知道,你也会唱歌,而且歌声悠远洒脱,乃是难得一见的旷达之曲。”

若非鲛王在此,我定然要挤兑他几句:鲛族百年难遇到的最美的歌喉,居然要来夸奖我这从来未曾开口唱过歌的鸟,也不知是讽刺还是夸赞。

鲛王也跟着点了点头,又将我面上瞧了瞧,赞道:“离光说得不错,鸾姑娘的歌声舞姿一振冲天。过不得几日四海八荒定然推姑娘为首。”

我心道:从今日起,四海八荒定然以我为公敌,阿修罗王的女儿,就算歌声再美妙,舞姿再蹁跹,也是敌界女子,与别的仙子全无干系。

但是,那也不打紧。我本来便与四方仙子并无干系。最为相熟的便是丹朱,还是交恶,实在没必要与四海八荒的仙子们一较长短。

我摇摇头,淡淡道:“多谢鲛王夸奖。青鸾这就告辞,前来与离光道个别。”朝他微微颔首一笑,究竟不能再多说什么。鲛王立在我二人之间,纵然有满腔别离不舍之意,也无从吐露。

我瞧见他眸中的不舍之意,幻出真身飞去之时,金乌早坠,暮色四合,倦鸟归家,我虽不知将要去往何方,但身后一直有歌声隐隐传了来,欢悦鼓舞,哪怕前路漆黑,也教我勇气倍生,悍不畏坚,一往无前。

近乡情怯

须弥山下碧海静波,潮落潮涨,我化作鸾鸟飞了整整两日两夜,在一个细雨迷蒙之日方才来到此间。

四海八荒九州六合,我曾游历几千年,美景异事见了不止千桩,皆敌不过此刻心中的激荡。

我从前寄人篱下,受尽鄙弃,也只当自已退无可退,只能咬牙吞下辛酸苦楚。至如今心中方有朦胧的念头,仿佛双翅已飞过千山万水,搏击过长天风浪,终究寻得了安身之处。

极目远眺,却只见海天一色,空茫烟雨,高山奇秀,乱石拍岸,再不见修罗城的半点影子。闻听修罗城在这海水深处,立在空中却瞧不清城郭景像,我正犹疑要往何处去寻修罗城,水中便探出一队男子,约有六七人众,各个身形魁伟,面色黝黑,若与天界男儿相比,自然算得上丑陋,但他们身上自有一股铁血凛冽之气,不容逼视。

那领头的男子瞧见了浮在半空中的我,回首与旁的男子目光交换,小声议论了一回,高声问道:“这位仙子,你在这须弥山作甚?”

他这话倒问的和气。天界与阿修罗族之间的战争不是一天两天了,但这男子对我倒并无厌憎之意。我心中大定,笑盈盈道:“闻得此处有修罗城,更闻阿修罗王英武非常,小仙特来拜会,一睹修罗城的风彩。”

那一队阿修罗将士皆呆立在原地,面上表情有些古怪,竟然好似我有了精神疾病一般,提出的这要求极为不可思议。

我心中雀跃,连带着瞧这些修罗也觉得顺眼不少,反问道:“难道修罗城闭城锁国,不许外人进入?”

那领头的男子摇摇头,“这倒不曾。修罗城中之人极是爽朗好客,自然不会将仙子阻在外面,但是仙子瞧着…却不像是来修罗城拜会的?”

我唇角暗抽,不是来拜会难道是打架来的?这话也不过想想罢了,说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又见他几个还在商议个不停,终于不耐烦。

“各位将军,小仙听闻阿修罗王与鸟族的二公主曾有一段姻缘,青鸾虽为仙界的仙子,但也极是佩服这位二位公主的敢爱敢恨,实在是仰慕的紧,这才生出了想来修罗城的想法,还清诸位将军成全小女子的这段心事?”说着又适时的低下头去,挤出两滴眼泪来,哄骗道:“小仙被父母强行订了亲事,心中不快,所以才极想找一处他们找寻不到的地方…”

这些修罗瞧着我这般凄怜之色,又提起娘亲,皆面露同情之色。那领头男子道:“既然如此,仙子便下来吧。修罗城虽建在海底深入,但若无人带路却一时半会不容易寻到。”

我落下云头,立定在海面上,这些修罗与我离得更近了些,面上神色不知为何皆带了些诡异。虽将我仔细瞧了又瞧,倒也不曾有杀意。

那领头的啧啧叹道:“仙子瞧来,倒与我们王妃有五六分相似。”

我曾闻听修罗王爹爹再不曾纳妃,数万年间也只有娘亲一个,心下极是感佩他重情信义,这时又听人赞叹我与娘亲相似,心中甜蜜,浅笑道:“将军说哪里话?青鸾离家万里之遥,不过想在异乡寻一避祸之地罢了。闻听得修罗王豁达,且王妃又曾是鸟族公主,想来修罗王辖下的修罗城定然民风淳朴,这才想来此地定居。至于说像王妃,小仙何德何能?”

那将领见我谦逊,不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来。

本仙原以为,深埋在海水深处的阿修罗城定然也与东海龙宫或者珊瑚城一般,乃是泡在水中的一座城池,但今日进得修罗异界方才明白,这修罗王城虽在大海深处,但海水悬浮在王城之上,王城延绵上百万里,浩渺广博,内外七重城廓,金城银门,立在城门脚下,自己便卑微如蚁,竟然是蝼蚁仰头瞧着大象四足的光景,令我叹为观止。城内浓荫绿树,群鸟合鸣,清泉夹道,游人如织,竟然是一派繁华富裕的景像。

所幸带我进来的阿修罗将军生性耿直热忱,不但带领我进了修罗异界,且在他家附近帮我赁了一座独门小院。等那娇媚的阿修罗娘子收房租的时候,瞧着我的窘迫,也是极爽快的施手援助,不但替我交足了房租,还替我留了些零用。我囊中羞涩,倒也不再推脱,只诚心谢过了他,将那些修罗金币留了下来。

白日里,我便在这修罗城中随意行走,有时候停在一棵眼熟的月桂树面前,有时候对着长长的石凳叹气,遥想当年爹爹与娘亲可在石凳之上软语缠绵…又或者根本就不曾来。夜间却每每怅叹,睡眠不成。

修罗城中花树匝枝,硕果累累,要寻来食用的果子倒也不难。只是从来不曾寻到过阿修罗爹爹从前曾经过我的那种神奇的果子,又听闻阿修罗王卧病在床,全城修罗着属皆是神情紧张,似大敌临头一般,我心早已带了焦虑担忧,但想到此时不能贸然闯入修罗皇宫,只得放弃,闲了便去街上晃悠。

修罗娘子泼辣勇悍,本仙今日站在街角,从头至尾认真仔细的观赏过了两位修罗美娇娘吵架,语速如凡间炒豆子一般,妙语如珠。最后见言语攻击不能,更是将锅铲也招呼上了对方的脑袋。

我不过来了几日,已瞧到了这些民俗风景,自忖瞧得津津有味,倒也不曾四下里去找门路见修罗王爹爹。

第六日上头,那将军又来了一次。这些日子他不来我自然也不曾开伙煮饭,只靠着林间花蜜或者野果度日。他见得我不曾动用过金币,倒是一愣,疑惑道:“姑娘这些日子难道不曾开伙吃饭?”

我摇了摇头。

说起开伙做饭过日子,我从前一惯学不会,后来在女床山,总算有一只兔子精替我打理这些。她虽然胆小,但煮出的食物倒勉强合口,与我的手艺天差地别,我也算衣食有靠了。

那将军沉吟半晌,方欲言又止道:“姑娘可有需要本将军帮助之处,尽管开口。”

我素无开口相求他人的习惯,未免有些诧异他这般古道热肠,但修罗族男儿个个热忱,直肠直肚,我近日已经领教过了,自然不再枉加揣测,客客气气道:“小仙在此乐不归乡,多谢将军惦记。”

第二日里,我走的远了些,在修罗王城北面一处极偏僻的巷子口睢到了一位修罗婆婆守着一个小小的果子摊,摊上赫然摆着碧翠芳香的奇异果子,那一刹时,仿佛双脚被死死钉在了此处,再也挪不动了。

我搜遍全身,方才想起近日出门从不曾带过金币,颓然夸下肩来。那修罗婆婆抬头瞧见了,招招手道:“姑娘,若是没带金币,老婆子送你两个果子可好?”说着抓起两个果子向我递了过来。

我上前恭恭敬敬取了一个,小心捧在手心里,感激道:“多谢婆婆。一个果子足矣。以前我的爹爹曾经给过我这种果子…”

那婆婆唠唠叨叨:“姑娘,这果子天上地下,唯有我们修罗王城有。而且极为稀少,总是宫中才有各色的果子。老婆子年轻时候在王城花园内做下仆,这才得了一颗树,一年结了这些个果子来换点钱,贴补家用…”

她年纪有些大,约略是在此间有些寂寞,送了我一颗果子便不住说下去,我清静惯了,不多时就落荒而逃。

手里的果子馨香之味熟悉诱人,捧着它仿佛捧着过去的甜蜜。我带了满足的笑意回到了住处,门前停着一驾双轮马车,马虽为仙品,各有一双飞翼,但驾车之人衣着朴素,形动利落,眼神锐利。见得我到了门口,那驾车之人敏捷的从车上跳了下来,我本欲绕道而行,马车车帘揭了起来,从里面缓缓迈出来一条长腿,青衫半撩,再伸出一双骨节修长的大手,一张熟悉的带着病态的笑脸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驾车之人上前去,小心翼翼扶着他下了车,我的嗓子眼里仿佛哽住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双目酸涩,呆呆立在原处。

那生病之人体态魁梧,虽面带病容,但双目炯炯,仿佛这一场大病并不能摧毁他强硬的精神力量。他被属下扶着立定在我的面前,柔声慈蔼道:“青儿,爹爹带你回家!要不然,你这小丫头到了家门口也不肯进来。”

我眨了眨眼,眼前水雾弥漫,右手被握进一个干燥宽厚的大掌,温暖舒适的让我再不想放开。我咧了咧嘴,原本是想笑的,但目中热泪滚落,哽咽道:“听说你生病了,病得很严重么?”

他深陷在眼眶内的双目重新焕发神彩,拿左手来抚了抚我的头顶,问道:“我的小鸾鸟是专门回家来看望爹爹的吗?”

我点点头,嘴角笑意泛开,仿佛从前所有的苦难酸楚都可忽略不计,眼前这昂藏的汉子虽病得发色焦枯,面色发黄,但仿佛这挺直的脊梁里蕴藏着惊人的力量一般,有他替我遮风挡雨,我再不必担惊受怕,百般算计。我上前两步扑进他怀中,将头偎进他怀中,低低道:“爹爹…爹爹…”只是这样轻轻的呢喃,仿佛在唇齿间已练习了千百回一般。

他枯瘦的大掌不断抚摸着我的头发,哽咽道:“好…好…好孩子…”

我的后颈之上忽然滴下滚烫的水滴,那水滴热度惊人,仿佛一直烙进我的心里去。

此心安处

依稀还是小时候,我极是羡慕丹穴山的小仙童们,幼年时候出门行走总有父母相陪。那些父母有的将孩子放在肩头之上嬉戏,有的牵在手里。渐渐长大,我总觉得这是至大的遗憾。

然则今日在修罗爹爹温暖的怀抱里,药香缭鼻,我想起小时候那一幕,只觉心中如饮花蜜,教我甜得再尝不到从前的一丝丝苦涩的味道。

良久,修罗爹爹才笑道:“小鸾儿,爹爹今日好高兴…上万年了,我的小公主终于回家了。”

我仰头去瞧他,目中带泪,但笑得极是灿烂,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爹爹当年在凤翼崖顶提到小公主的时候,青儿做梦都不曾想到那是说我,还跑回殿中去大哭了一场,以为爹爹原来是丹朱的爹爹。”说完却又猛然想起来,姨母将爹爹害成了这般模样,爹爹定然不喜她,不知道会不会惹得他不高兴,忐忑去瞧,他面上半是辛酸半是苦楚,倒没有半分生气的影子,摸了摸我的发顶,心疼道:“小鸾儿,在爹爹面前,有话就说,爹爹疼你都来不及,又哪里会生鸾儿的气?你不必察颜观色,小心翼翼。”顾睨四野,傲然道:“在我修罗城中,小鸾儿就是万万修罗之上最尊贵的公主,以后谁敢给我鸾儿一个不好的眼神,爹爹定不饶他!”

我心头暖意融融,笑意满面,仿佛心底开了大朵大朵的花,馨香甘美,喜不自胜,然而眼泪却如流水一般,怎么止也止不住。我抬起袖子胡乱抹着面上泪水。爹爹拿他的大掌替我拭泪,边笑边叹:“真是个孩子…又哭又笑的…”

我本来泪水已有收敛的迹像,听了他这声孩子,眼泪反倒流得更厉害了,仿佛东海之水,流之不竭。

不多时,远处衣甲锵锵,行来一队修罗部众,爹爹携了我的手坐回了车里,又仔细替我把泪拭了。那些阿修罗众到得车前,喊声震天:“参见我王!参见公主!”

我窝在修罗爹爹的怀里,他替我拭净了泪珠,朗声笑道:“本王今日极是高兴,设宴三日,举城欢庆公主回归。”

车外阿修罗众齐齐唱喏,车辚辚,马萧萧,相隔万年始还家。爹爹紧握了我的手,父女紧紧相依,半个时辰之后,那驾车之人恭声道:“我王,王城到了。”

修罗王爹爹牵了我的手,从修罗王宫的宫门口一步步走进去,宫门口值守的修罗部众齐齐跪倒,世界在脚下匍匐延展,远处不知哪里有悠扬钟声敲响,声声不绝。鸟儿们冲天而起,古树静枝,花香扑鼻,眼前雄伟的宫殿屋顶之上,琉璃瓦几乎耀伤了我的双目,一切都像梦中的幻影,真实得让人不可置信。

然则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后面的仪式盛大冗长,几乎令我想逃。若非爹爹一陪相陪,我才勉强忍了下来。

自爹爹将我领进宫中,便被一群修罗眷属接手,沐浴更衣,侍侯我穿了件红如绛火的长裙,明珠坠额,脑后乌发逶垂,被修罗王爹爹紧牵着手,一步步登上西城门。城下是庆典的广场,广场之上人稠如蚁,欢呼阵阵。

爹爹抬抬手,人群喧闹顿时止歇,他目视修罗部众,一手紧握了我的手,郑重宣布:“众所皆知,我修罗部几万年里,唯出一位公主,今日公主还朝,往后见公主如见我!”

广场之上顿时沸腾喧嚣,我与爹爹独立城楼,那欢呼之声如在云天之外,爹爹目视九天,闭起了炯炯双目,轻声道:“篁儿,你可看见了,我们的鸾儿回家了…”一滴泪顺着他坚毅刚绝的面颊之上缓缓滴落。

我心中既痛又酸。

岳珂曾说,我出生的那一年,举城狂欢三天三夜,修罗王爹爹高兴的抱着我立在城头之上,差点掉了下来。彼时他夫妻恩爱,喜添幼女,万事顺遂,如今我回归,举城欢庆,物是人非,娘亲芳魂已杳,徒留我父女二人相依为命。

我轻轻摇了摇他的手,低低安慰:“爹爹,娘亲若芳魂有知,也定然希望爹爹万事如意。”

他背过身去拭净了面上泪滴,再转回头来之时,目中已有浓浓笑意:“高兴。爹爹今日就很高兴。”

这一夜举城欢腾,庆典之后便是彻夜狂欢,城下修罗部众比武斗戏,更有修罗娇 娘舞姿蹁跹。夜色深沉,我瞧着修罗王爹爹面有倦色,忧心他身体不适,陪着他回到了思篁殿。

殿下宫女送了温着的汤药来,我亲手接了过来,服侍他喝药。但我向来是个笨拙的人,自己打理自己尚不尽心,此时端了药碗喂爹爹喝,手中摇晃,泼了几点出来洒在了他的长袍之上。

我朝怀中摸来摸去,这才想起来洗浴之时将身上巾子一同换下了。抬起袖子瞧瞧,只觉这长裙面料实是华贵,颇有些心疼的闭了闭眼,便拿袖子去拭爹爹的长袍。

爹爹将空了的药碗放过去,顺势牵了我的手偎依在他怀里,轻点了下我的鼻子:“你这马马虎虎的性格跟你娘亲倒挺像。”

我大睁了双目:“娘亲很马虎?但我从未曾听岳珂说过。他只说娘亲洒脱不羁。”

爹爹眸中一黯,但很快又恢复神彩,柔声道:“你娘亲性子跳脱飞扬,笑起来…总让人瞧着心里豁亮。”目中幽远,似娘亲就在眼前一般。

我心里羡慕娘亲,亲昵的摇了摇爹爹的胳膊,“爹爹心中对娘亲上万年里都不曾忘怀,倒教女儿极是羡慕娘亲。女儿将来…也不知有无娘亲这般的福气。”

爹爹猛然回神,不舍的摸了摸我的发丝,“鸾儿莫非心里有了意中人?你与爹爹分离了上万年,爹爹还要小鸾儿在身边陪陪爹爹,可不想早些将你嫁出去。你若有意中人就让他再等等罢。”又笑侃道:“莫非不舍得?”

我与岳珂之事,本属磊落。但瞧着爹爹眼下神情,却非良机。于是缓缓摇头,侧耳听去,远处歌声荡漾,人语喧哗,我担忧道:“外面吵得厉害,爹爹可睡得着?”

他摇摇头,笑道:“这庆典本来是爹爹这鸾儿准备的,爹爹身体近日不适,却教你窝在这清寂殿下陪着我。不如我找人带你出去玩?”

我偎在他胸口,摇摇头:“青鸾离开了这么久才回到了爹爹身边,不想去瞧什么庆典,只想在这里陪着爹爹。那些人闹得那么高兴,女儿瞧着倒有些奇怪,我与爹爹父女重逢,只是我们父女之间的事,这些人的庆典,青鸾倒觉得跟女儿没啥大的干系。”

爹爹揉揉我的头顶:“你这孩子生来清静无为的性子,也不能图个热闹?我听说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图热闹的时候。”

我从前也曾图热闹,凡间的京畿要地,虽比不得修罗城的宏伟,但也是极为热闹的。有时候我独身一人,越热闹越寂寞。

此刻,这殿中暖意融融,我身旁有爹爹相陪,万里归来年愈少,此心安处是吾乡。夜色渐深,爹爹伤后体虚,在我的加意劝导之下终究睡了过去。我在他床头静坐良久,听得他呼吸浅浅,好梦正酣,唇角不由泛上满足的笑意。

殿外,喧闹不止,长夜永歌。

自我回来的第二日,爹爹身体日渐好转。宫内虽有专替我准备的殿阁,但我不情愿离爹爹太远,晚上便睡在思篁殿的侧殿,白日里总是刻不离开,盯着爹爹喝药用膳,连他身边侍侯的女官芳重也赞道:“自公主回来之后,王的气色日日好转,不日便可痊愈。”每当这时,爹爹总是笑意重绽,极是开心。

有时候有文城武将前来奏报政事,我曾自觉想退避,也被爹爹紧紧拉坐在榻上:“公主乃是我阿修罗王唯一的继承人,并无避忌之处。”

这些文臣武将陪着爹爹征战杀伐,又对他极是恭敬,闻言倒也不曾反驳一句。

快乐的日子易逝,尤其是在爹爹身边。但离开岳珂也有好些日子,也不知他一身独身在天界,能否救出娘亲,又或者,与天帝相认?

我来到修罗城的半个月之后,婆雅稚风尘仆仆赶了回来。一回来就开始笑我:“属下奉命前去保护公主,哪知道公主自己偷偷溜了。天界太子回天宫去时,鼻子都险些气歪了。但考虑到属下乃是青丘国主的侍儿,最后将属下送回了青丘。”

我想象心高气傲的凌昌太子气得跳脚得模样,心中一阵畅意。

凝烟暖景

婆雅稚见我笑得畅意,带了几分不忿,加意描画:“我王不知,这天界太子忒是可恶,前些时日同那可恶的鸟族婆娘赤焰给公主订了亲事,作他的侧妃,只等丹朱那妮子嫁进九重天,便要娶公主进门。”

修罗王爹爹浓眉一皱,手起掌落,将面前一张玉案拍了个粉碎:“这赤焰与天界欺我太甚!本王的小公主,岂能为他人作小?”似猛然惊醒,敛了怒气,小心翼翼瞧了瞧我,温柔道:“鸾儿…鸾儿对那天界太子可有情义?”

我见爹爹这般维护于我,心中高兴,笑着摇摇头,正欲辩解,婆稚雅已是笑得前仰后合:“我王息怒!若非天族太子逼婚,至今日我王定然还瞧不见公主的面儿。”

修罗王爹爹双目骤然一亮,道:“快快讲来。”

婆雅稚唱个喏,这才侃侃道:“那日天界太子出征之后,属下到处寻公主也不曾找到。捱了两日,偷听到太子身边近侍流年说,公主拒婚,太子一怒之下将公主锁在了镇仙塔,一起带去东海剿灭鲛族叛乱。闻听鲛族首领有攻至宝,是块名叫紫陌的妖石,太子攻它不克。又因着公主毁了镇仙塔,失去踪影,只得怏怏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