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王爹爹大笑出声,握了我的手搓了又搓,笑问道:“鸾儿一毁了镇仙塔,便回家了吧?”

我连连点头,闻听鲛族完胜,心下大安。我虽不喜鲛王,但离光的安危却不能不记挂。偎依在他身旁,笑道:“爹爹所料不差。”

婆雅稚赞道:“属下起先觉得公主上万年修为,定然破不了镇仙塔。但后来天界中许多人都在讲,心下佩服公主修为精湛,天赋异禀。”

我心中惊疑不定,在塔中之时,内时激荡而出的仙力决非我本身所有,但瞧着婆雅稚在此,却非良机,由是一笑而过。

爹爹目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放了婆雅稚去歇息。转头来摸我的脉门,我心中怯怯,由得他施法。

良久,爹爹方道:“鸾儿,你体内仙力已近十万年,决非你自己修为,但却与你体力的仙力同出一脉,浑然天成。”

我摇摇头,回忆当时情状,在女床山被岳珂困在结界之内,撞破结界之时,就感觉体内有异像浮动,力量非常。但那日在塔内起先并无不适,被修罗王的歌声与异像所惑,方才有激荡之气而出,后经归引,才有了这近十万年修为。

我困惑非常,将这一情状讲明,爹爹沉思半刻,反问道:“这可奇了,难道是你姨母…”大约是连自己也不信姨母会厚待我至此,自失一笑。猛然间却似想起了什么,双目如电,将我瞧了又瞧,惊道:“难道是篁儿…在临别之际…”面色霎时苍白,竟似伤疾复发一般,朝后失神的跌了过去。

岳珂曾说起,此事乃修罗王爹爹心中大创,轻易动不得。我心中大痛,挽了他的胳膊将他扶稳,隐带泪意,劝慰道:“爹爹,此事料来唯有娘亲,旁的人无缘无故也不会赠女儿这些仙力。如今鸾儿回来了,爹爹还须为女儿保重身体。”

爹爹将我搂进怀中,似极冷一般,一下一下拍着我轻抚着我的背,低低叹息:“…是爹爹失态了。此事除了你娘亲,别无他人。如今瞧来,定然是她暗地里将自己仙力渡了给你,又怕被你姨母察觉,索性封印了,只让你从头修炼,只待机缘巧合,这封印自会解去…”

我知爹爹心中苦楚,不过是借着搂我进怀,令我瞧不见他的痛苦形貌罢了。他这般情深义重的奇男子,偏偏痛失爱侣,数万年间沉浸在思念的痛苦之中,光是想想,我的心中便一阵痛惜,暗下决心,从今往后,定然尽力教爹爹开颜。

第二日午时,爹爹带着我议完政事,正在用膳,宫侍来报,有鲛族太子带了许多礼物前来拜会。

爹爹一愣,问旁边侍立的芳重:“鲛族向来与我们无恩无怨,更无来往,这是…”

我咽下口中浆果汤,兴奋的立起身来,抢着道:“爹爹,离光乃是我的好友,他定然是听闻我回家,前来探望我的。”

爹爹拿了帕子来将我拉下来,细心替我拭了唇角汤汁,又将我按在位子上坐了下来:“你这孩子,稍安勿燥,听芳重讲完。”

芳重察探了一下我的脸色,期期艾艾道:“听说离光太子此次前来,是想…是想与我修罗族缔结盟约…”

我本来坐立不安,恨不得立时跑出去面见离光,将这些日子的甜蜜幸福与他分享。他向来温柔敦厚,定然也会为我高兴。但此时无精打采坐在位子上,心中万般不是滋味。

芳重扑嗵一声跪下:“请公主责罚属下.”

我疑惑的抬头去瞧她,奇道:“我为何要责罚于你?”

芳重叩头下去:“是属下惹公主不高兴,是属下的错。”

爹爹静坐,但面上赞赏之意一闪而过,笑意不改。我心中灵窃顿开,俯身下去拉她:“芳重姐姐言重了。一则离光的来意非你所能左右,二则你实话实话,据实禀报,也并无错。青鸾若再罚你,那便是非不分,做仙忒也糊涂了些。”

芳重偷偷去瞧爹爹的眼神,见他并无不悦之色,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立起身来,等待示下。

自我回宫之后,修罗王爹爹已发下话来,任何人不得违逆于我,否则立斩不饶。他这般宠我,我心中自然倍感甜密幸福,但却教宫中这些侍从们战战兢兢,每次回话均要小心瞧瞧我的脸色。幸得我自幼,察颜观色虽不曾作得纯熟,但也能理解瞧人脸色的卑微之处,是以尽力亲和,不教他们难做。

爹爹牵了我的手起来,温颜笑道:“不管来意如何,爹爹陪你瞧瞧去不就知道了?”

我不情不愿被他拖着向议政的七叶堂而去,心中鄙薄自己,不过是仗着有人宠,这才多少日子,已学会了使小性子。但是随心所欲有人宠着纵着的感觉是这般的温暖,越温暖我越不想收敛。

七叶堂前,鲛人位列两队。其中一队乃是娇媚的鲛娘,身穿各色纱衣,另一队便是侍从,抬着各色礼品。我从侧门偷偷瞄了一眼,队列之首立着的正是离光,温润如玉的少年,身着白色的鲛绡纱,海藻般的长发尽数披在肩后,眉目怅然,不见欢色,郁气沉沉。

瞧着这样忧心忡忡的离光,我心中没来由泛上些心慌,不顾爹爹招手,要我坐在他身旁,边望王塌后面的帘子藏去,边拒绝:“爹爹不可欺负离光。如果商谈乃是政事,鸾儿便不插手。如若是私事,须得问过我的意见。”

爹爹双目烁烁,取笑我:“鸾儿怎不怕那小子将爹爹欺负了去?女生外向果然不假!”

我跺跺脚,假意恼道:“我的爹爹英武非常,智计百变,怎会被个毛头小子欺负了。”显是这句话他非常受用,面上欣慰之色焕然,我这才得机溜进了帘后。

不多时,听得芳重宣鲛人太子晋见,只听得殿门打开,有脚步声进来,一道温越如清溪过涧之声道:“鲛族离光,拜见阿修罗王!”

这帘幕乃是双层薄纱,我立在里面只能瞧见外面影影绰绰的影子,依稀是爹爹一抬手,已道:“离光太子不必多礼,请坐。”

朦胧纱影之中,离光谢了座,却并不曾坐,躬身道:“离光此次前来,带了…带了些我鲛族的姑娘与珊瑚城中所产,作为礼物奉上,还请阿修罗王笑纳。”

他这些话出口,我恍然想起,方才在侧门人偷瞧到的那些鲛娘便是送于爹爹的礼物。这般世故的离光究竟教我觉出了陌生之意,不禁呆呆立在帘后,静听他们说些什么。

修罗王爹爹并不曾说接不接收礼物,只客气道:“离光太子远道而来,怎好教太子殿下破费。”

离光已是立起身来,向殿下打了个拍子,那一队鲛娘便娉婷袅娜,仪态万千的走了进来,娇声细语向着爹爹问安。

从前在凡间,我因着有许多事情弄不明白,有一日偷偷藏在一处王爷的府邸。那王爷选了若干年貌相当的女子,说是要送去给当朝天子侍候。我前一日方从皇宫出来,晓得内里女子极多,色美性佳的乃是皇后贵妃,次一等的便是昭仪淑媛,再次一等便是宫女之流,最次一等的便是洒扫浆洗宫女。那皇宫人满为患,皇帝行走,身旁也少不了女子相伴,哪里就需要这些绮年玉貌的女子进去耽搁年华了。想着这王爷忒也糊涂了些,不尽快将这些女子送出去配个相当的夫君过日子,却做这等蠢事。

于是晚上我偷偷溜进宫去,想救这些女子出来,却在皇帝的寝殿内瞧见了其中的三姝,正穿了轻薄纱衣与皇帝在龙床之上肉戏,其中不堪入目之景多矣。

由此方知,世间的服侍原来还有另一说。

今日这些鲛娘身着薄薄纱衣,瞧来与那些女子无异。我想起离光这般高洁温雅的男子居然也行这样龌龊之事,心中顿时如吞了只蚊蝇一般欲呕。

冰雪肝胆

离光想是不常做这种事,涨红了脸立在堂下,被爹爹再三相请,方才在下首坐了。他带来的那些鲛娘与捧着礼盒的鲛人被爹爹唤了芳重带了下去。

我在帘内瞧着这光景,不知爹爹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若说他会收下这些鲛娘,我万万不信,但他既没拒绝,当是收下的意思。心中焦躁,只顾着细瞧,身子前倾,不小心便将帘旁的灯架给推倒,只听得轰然一声,灯架之上鸭蛋大的明珠便滴溜溜滚了下去,直越过了王塌,到了离光脚前五步方才停下。

离光俯身拾起明珠,朝帘后探头瞧了一回,又瞧了爹爹一眼,目中满是诧异之色,大约是不相信堂堂修罗王城,居然宽纵至此,任得下仆随意惊扰宾主会晤。

只听得爹爹咳嗽了一下,我极是疑惑,他这些日子伤已痊愈,何时又添了咳嗽的毛病?正在思虑一会要给他煎些止咳的草药,已听得他道:“离光太子不必见怪…咳…本王这里小耗子比较多…”

我被一口口水呛到,立时大咳不止,眼前一黑,爹爹已经掀帘而入,大掌在我背上轻轻拍了几下,牵着我的手将我从帘后拖了出来,边走边笑道:“太子殿下莫恼!本王这小公主生得淘了些,非要躲在帘后偷瞧,也怪太子殿下生得俊俏,将我这修罗城中男儿都比了下去。她不瞧你,可要去瞧谁呢?”

我咳得晕头涨脑,被爹爹拖着按坐在王塌之上,低低嘟囔:“爹爹,我与离光先前就认识。”抬头去瞧,离光一扫沉郁之气,双目发亮,显是惊喜已极:“青儿,原来你在这里。自你走后,我派人四下找了许久,也不见你的踪影…我以为你又回了天庭,彻夜担忧。”

他这般担忧我,我本该欢喜才对。但心中恼恨他送了一队鲛娘给爹爹,居心叵测,于是低低道:“小仙位卑,哪里敢劳动离光殿下担忧?离光殿下一惯的忙碌,还要操心□鲛娘,真是辛苦。”

爹爹递了茶盅过来,我就着他的手顺势饮了一杯,正欲再讲,离光已欢笑开颜:“青儿原来已经同修罗王父女相认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他不知是听力出了问题,还是太过欢喜,忽略了前面一句。我心中极是不悦,提高了声音讽道:“离光殿下送这些鲛娘来给爹爹,莫非也是庆贺我们父女相认?”

霎时离光玉白的面孔涨得通红。良久方道:“此事乃是我父王授意。”

我反驳道:“既然是你父王授意,难道你自己全无主张?他说什么便是什么?送了这些鲛娘来是做什么?”咄咄之势,逼得他几乎全无招架之力。

他低低喊道:“青儿…”面上痛郁之色又涌了上来,忽然起身向着爹爹躬身施了一礼,“阿修罗王敬鉴,只因离光反对父王使用幻术淹了人界,扩疆辟土,又反对他与天界争战,殃及一众鲛族兄弟姐妹,被他锁在了珊瑚城。此次听闻父王有意与修罗部结盟,这才自请前来,只是想借机寻找青儿的下落。”

爹爹赞赏一笑,客气道:“离光殿下还请坐下说话。本王这小丫头是有些鲁莽了。还请殿下别见怪。”

离光淡淡一笑:“青儿直肠直肚,坦荡无拘,喜怒随性,此乃真性情,离光与她相交几千年,并无一丝怪罪之意。”又欣慰道: “自青儿那日振翅离去,我日夜忧心,四下打探,如今瞧着居然回到了修罗城,总算心愿得偿,我也替你高兴!”

我知离光生来端方,从不打诳语,他既说了是借机前来寻我的下落,定然便是。过去的两百年里,我被凌昌拘走,他与岳珂四下辛苦寻找,挂念我的心肠,作不得假。我心中愧悔自己说话重了些,涨红了脸道:“离光别恼,青鸾这厢向你赔罪了!错怪了你,还请见谅。”

爹爹哈哈一笑,道:“本王瞧着离光殿下一幅冰雪肝胆,侠义心肠,很合本王胃口。鸾儿这丫头最是磨人,她若使小心眼,离光殿下大可不必在意!”

我知爹爹这是喜欢离光,方才有此一说。摇了摇他的胳膊,嗔道:“爹爹,你这是借着夸离光踩女儿,我可生气啦。”

他转头捏捏我的鼻子,坦然一笑:“还说爹爹说错了?你这不是小心眼吗?”

是夜,爹爹在王城设宴招等离光,一众文臣武将作陪,连婆雅稚也位列其间,就坐在我初来修罗城,替我租房子,又送了金币与我花的那位将军身旁。

修罗部众皆是豪饮之士,又生得魁梧粗壮,许是个个瞧着离光这般温润谦雅的君子形象,心头嫉恨,竟是合着伙的来灌离光酒。修罗城中的美酒比之别处更烈,一口下去喉咙便热辣辣的,真烫到肚肠里去。

离光肤白若象牙,几次开口欲跟爹爹谈两方结盟之事,都被劝酒之人打断,将他灌了许多酒下去。

我在王塌之上瞧得有趣,悄声道:“爹爹,在这般灌下去,只怕离光会醉死过去,哪里还记得要谈两国盟药?”

爹爹仰头饮下杯中烈酒,侧首朝我挤了挤眼睛:“爹爹就是要他谈不成两方结盟。”

“为什么?”这实不像爹爹的性格。

他轻笑一回,又饮了一大口酒:“鲛王自私自利,野心不小,人品不端,若非爹爹从前便知道这位离光太子乃是鸾儿的故友,你与他向来交厚,只怕今日的修罗王城,他也休想踏进一步来。”

我瞧着下面已经被那帮黑塔一般的阿修罗们灌得七荤八素,几乎快要不辨东西的离光,偷笑道:“虽然爹爹使了这灌酒的法子,但是也不能不谈吧?”

爹爹又饮了一口酒,板起脸来道:“鸾儿,此事你须知道。故交旧友虽令人难忘怀,但你将来身担家国之责,万不可将个人情谊拿来与家国之事纠缠在一起。至于离光太子,想要找故人叙旧或者饮酒,爹爹不会阻拦,至于还要再谈别事,那就一切请自便。”

自我回城,爹爹至今不曾严厉的斥着过我,是以他今日这般郑重其事的教导,我自然牢记在心。当下乖乖点头:“孩儿记住了。”又瞟一眼不远处的离光,被三五个修罗大汉拥在当中,眨眼间又被灌了五六杯酒下去了,直惹得殿内女子目光在他面上流连往返。

离光从前绝少沾酒,但今天已经喝了不少,双目盈盈,唇色娇媚,连面上肤色也泛着珠光绯色,此时反倒不再用修罗部众劝解。自已抱着酒坛子跟酒盅,喝得不亦乐乎。且无论谁人过来,他便笑得极是灿烂,这般热情倒不似他的父亲鲛王那般沉着冷漠。

我抚了抚略有眩晕的头,偷偷道:“爹爹,不如我先带了离光离开此处。”

修罗王爹爹至大的好处便是待我如珠如宝,从不肯违拗了我的意志力。众目睽睽之下,我扶着离光在阿修罗部众暧昧的哄笑声中离开,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

离光将半个身子皆靠在我身上,低低道:“青儿…青儿…”另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整个的脑袋便枕在我的颈窝之处,不断有灼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颈上。他从来谨守礼节,今日也不知是分开太久,还是醉酒之故,竟然在我的脖子里深嗅了一回。

想起在天界之时他向我求亲,那时候我怕伤了他,不肯快刀斩乱麻,我的心尖不由为之一颤,生怕他旧事重提。

他却突然从我颈窝里好不容易将脑袋拨了出来,迷迷糊糊四下里去瞅,颇为认真道:“青儿,我是真的担心你!”

我被他这副迷糊样子给气得笑了。明明自己糊涂,也当别人糊涂。又怕他酒后歪缠,连连点头道:“我知道啊。一早就相信。”

此时我与他已经离开了投宴的殿阁,天空中玉盘满轮,宫人远远尾随在后,他抬起头来,笑得极是开心,张开双臂来便将我紧紧揽在怀中,将脑袋抵在我的头顶,怅然叹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不孝。父王要我带着美人与财物来修罗城的时候,我便在想,闻听修罗王极是专情,不过是几个略有姿色的女子罢了,他哪里会放在心上?更别提那些财宝,怕是早被他视作粪土。但是青儿,我还是硬着头皮来了。一想到说不定会在修罗城遇到你,心中便雀跃不已,难以平复。甚直连我自己也不想提结盟一事。”

我已知结盟之事,爹爹万万不会答应。他又生得剔透,被大帮人劝解,心中定然也是极明白的,知此事不易为。遂安慰的拍拍他的手,道:“爹爹向来自有主张,小事情他倒可以听我的,但大事情上也不是我能左右的。”不能帮到他,心中未尝没有一分歉疚。

离光唇角笑意渐浓,洞晓世情一般:“此事修罗王是不会答应的,不过是我父王一厢情愿罢了。我跑这趟也只是个借口。若真正打起来…”他面色忽尔凝重了起来:“不过是枉造杀孽罢了!”

空气之中无端沉重了起来。我抬头瞧着天上玉盘,为了引得他开怀,忽尔道:“你放心,近是天界定然不会前往东海下战帖。”

他笑道:”你也不过才离开几天?就学了这骗人的花活来。”

我指着那明月笑道:“瞧瞧,再有三天便是天界凌昌太子与丹朱的婚礼,日子是早就排好的。怎么可能在太子殿下大婚之日前往东海下战贴。”

把酒纵歌

离光此次身负和谈要职,本应与爹爹及修罗城中众位文臣武将聚在七叶堂里商谈缔结盟约之事,但他自那晚半醉之后,接连两日只陪着我在修罗城中,倒一次也不曾请求面见修罗王爹

爹。

修罗城延绵上百万里,其中繁华尤胜天界。

天界殿阁绮丽宏伟,各位仙君神君肃穆严整,便是宫娥仙侍们,也是屏声静气时居多,喜形于色嫌少。但修罗城中却似凡间的京师一般,热闹喧哗,日夜不宁。

阿修罗部众男儿个个魁梧粗豪,擅饮烈酒,子夜时分城中常有酒醉好斗的阿修罗男儿比试修为。往常爹爹身子不甚安健之时,我须日夜守着他,倒不曾夜半时分还在城中随意闲逛。后来爹爹身子利落了,他又看得我极紧,总笑言自己生了个如明珠一般璀璨夺目的女儿,若是不藏得深些,被城中那些老臣子的儿子们瞧见了,定然生起觊觎之心,要来提亲,免得到时他为难。是以我等同于被禁足在宫中。

我心中暗笑爹爹堂堂阿修罗王,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明明我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青袍子,寒碜的慌,到了他口中竟然貌美如明珠,要藏着掖着才行,明显是眼盲加心偏,才会有了这结论。

但好歹这也算得上赞扬,也由得他去,心中得意甜蜜一时哪里说得尽?

我虽向来野惯了,这次也不知是因为身边有爹爹相伴,还是真的游得倦了,竟然在宫中也住得有滋有味,再兴不起要出宫游玩的念头。

每日里起床之后便陪着爹爹用早膳,再被他拖着去七叶堂议事,下午小睡片刻,又得帮着他瞧谏议策。

爹爹总是推说自己病后初愈,我若孝顺,就要替他分担政务。因此回来的这些日子里,倒不曾如这两日般悠闲。

离光起初提起去修罗城中各处逛逛时,我不无诧异道:“不过是些街市吃食玩意,有何可逛的?”

他拿手在我额头探了一回,冰得我往后缩了一下,打开了他的手,佯恼道:“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想编排我么?”

他全然不在意,含笑将我上下打量,叹道:“难道是青儿转性了?从前张牙舞爪的丫头这会竟然秀雅至此,循规蹈矩的连宫门口都不肯迈出一步了?”

他这话果然不错,若非他提醒,连我自己都快要忘记曾经那无赖张扬的性子了。如今许是偎在修罗王爹爹身边,万事有他宠着,但凡一啄一饮,他也要过问,到用不着我去争去算计,这心性便散慢了下来,万事越发随意,对旁的人更是敛尽一身利芒,再不见当年锋利之处。

我漫不经心反讽道:“太子殿下莫非是听闻修罗娇娘爽利美貌,这才生了见识一番的心思?又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才拉了我来做垫背的?”

修罗眷属与鲛娘皆是出了名的美貌,在四海三界几乎算得上并驾齐驱。

离光似笑非笑:“青儿一曲高歌,仙姿妙舞,早已将鲛娘与修罗女比了下去,离光眼里又岂能瞧得出别的美人?”

我遥指他双目,嬉笑不已:“修罗爹爹眼盲,说出这番话就算了,你与我相识几千载,今日竟然也说出这番话,真正让人想不到。以往还道你只是身为鲛人,不会腾云吐雾,现下瞧来,连双目都是盲的。”

他定定瞧着我,目中波涛翻滚,似有千言万语要讲,连我也觉出内里的汹涌来,他却捂着胸口无奈苦笑:“我不但是眼盲了,恐怕连心也是盲了的。”

我只觉他这句话大有深意,待要详细询问,又想起在天界之时,他曾向我求过两次亲,万一旧事重提,却是大大不妙。我心里一直待他如兄长,若求亲遭拒,他疏远了我,再不复从前亲密,我心中定然伤感。是以连忙拿些别的话来掩过。

过后思量,终不是长久之计,还须寻个好的时机,与他说说清楚。但此次再见,他既不曾提起,却教我无从说起。

因着我与离光交好,爹爹这两日也不曾拦阻我出宫去,每晚等我回宫中之时,总瞧见他在思篁殿孤寂清冷批示谏议策的身影。

我道留在宫中陪他,他却抬起一双赤红血丝的眸子摇摇头,淡笑道:“鸾儿自小离家,在这修罗城中再无朋友,难得还有与你投契之人,又是故旧临门,更应该多多陪伴几日,也好散散心。”又试探道:“我瞧着那鲛人太子对鸾儿倒是着意的紧?”

我上前紧楼了他的脖子,趴在他背上撒娇:“爹爹说哪里话?再好的男儿,在青鸾眼里也不及爹爹十分之一。”瞧着英明神武的爹爹听了这稚儿之语,竟然也抿起了嘴角,微带了些笑意。我趁热打铁,又道:“离光与鸾儿相交几千年,只是关系略好些罢了。他虽跟鸾儿提过亲,但父母之命,鸾儿好不容易才与爹爹在一起,亲事自然想交由爹爹过过眼。”

他似全然不信,又似极为感慨,道:“鸾儿的亲事…真的肯交由爹爹过过眼?”

我愕然道:“难道我阿修罗部没有这惯例?我瞧着各族的婚事皆是父母之命,难道我族却不同?”

他摇摇头,只是叹息道:“爹爹只是没想到鸾儿肯将此事交由爹爹议谋。”

我拿左脸颊在他右面脸颊之上蹭了蹭,亲昵道:“鸾儿只想博爹爹开怀一笑。再好的男子都比不上爹爹重要!”

爹爹面上笑意似辛酸似慰怀,笑着推我:“时间也不早了,近些日子就陪着离光太子四下里转转,也好一尽地主之谊。”

我与离光在修罗城中转悠了两日,第三日上头,恰逢丹朱与凌昌太子成亲。我心中起了凑热闹的心思,便有些坐卧不宁。等到离光前来,我已经在修罗爹爹寝殿搜罗了一壶酒,并两碟糕点,若干为我准备的零嘴,偷偷塞进袍袖之中,见得他的身影,他还未在思篁殿外立得太久,我已兴奋的跑了出来,打招呼:“离光,今日丹朱与凌昌大婚,不如我们也去瞧瞧热闹?”

他摇摇头:“胡闹!青儿,如今你已是修罗公主。修罗部与天界撕破了脸十几万年,若教天界的人认出你来,难道束手就擒?”

我边拖着他往外走,边替他分析:“天界娶新妇是何等的隆重,我岂能不去瞧一眼热闹?大不了离远一点,瞧瞧送嫁的队伍,沾沾喜气总是好的。”

他被我拖得无可奈何,只得一路离了修罗城,浮出海面,坐在我腾起的云头之上向着丹穴山而去。

祥云一点点靠近丹穴山,离光坐在云头之上瞧了一会,劝道:“青儿,我瞧着此处乃是丹穴山,若教你姨母发现了——咦,你瞧那九天之上是什么?”

教我姨母发现了,她能奈我何?如今以我的仙力,她想要将我力劈掌下,却已然不能够。我回头去瞧,不过是百鸟朝贺,仙姿妙影,皆在丹穴山上空盘桓不止,这光景丹朱生下来据说就发生过一次,早已不再新鲜。

但离光久居深海,能瞧见这种美景,也算不容易。

我坐在云头之上,掏出袖中酒壶,离光大睁了双目,忍俊不禁:“青儿,你真是有备而来…准备的这般全乎,难道准备去踏青?”

我瞧着云头之下的凤翼崖,青石苍崖,古树浓荫,心中涌上一阵怅然,物换星移,非人力可阻,此后怕是我再无机会光临此地。今日就权作与过去告别罢。

捏个诀,随手变出两杯子,一人倒了一杯,笑道:“今日丹朱出嫁,你我不能讨一杯喜酒喝,这修罗城中的烈酒可还使得?”

离光唇角含笑,轻点了点头,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又瞧着我从怀中掏出两包点心,终于禁不住大笑:“竟然是连点心也是备齐了的。还有什么,快快摆出来吧,也省得我东猜西猜。”

我笑着一样样往外掏东西,一包话梅干,一包瓜子,四个果子,两碗甜品,三个桃子,蜜饯若干…越掏他眼睛睁得越大,到得后来简直是捶地大笑:“青儿,你带着这些东西来,可有不安好心么?”简直是上万年里首次瞧见他失态于斯。

我将这些东西一样样数过去:“只是些小吃食,又不是杀人的利器,不安什么好心?”

他一手指着吃食,一手揉着肚子:“还说没有不安好心,明明是坐在云头上,摆开了看戏的架势。”

我拿起一块蜜饯喂进口中,漫不经心道:“不过是出来散个心,想看戏也得有得看呐。”

云头缓缓而行,在我曾经生活过的方寸之地一掠而过,曾经的过去,我以为是骨血相连的亲人,相亲而不得,如今早已形同陌路。年少孩子时的屈辱,也如浮光掠影一般,终究被丢弃在时间的长河里,不复记取,年光有限,浮生若梦。

忧喜交集

鸟族公主丹朱大婚,喜鹊全族出动,搭出一条通往天界的鹊桥来。百鸟送嫁,万里飞行跋涉,绵延千里红妆,姨母携了丹朱的手,身后跟着近侍红莺,一步步登上这鹊桥,向着天界而去。

我与离光坐在云头之上,腾云悄悄尾随。今日天气不甚明朗,云朵阴翳,倒便宜了我两个,将自己这驾云藏在云层之上,往下俯视这送嫁鹊桥,只觉有趣的紧。离光瞧了半晌,感叹道:“鸟族仅此一位公主,婚事果然隆重。青儿可有艳羡?”

太子殿下虽然容貌出众,地位尊崇,但…想起他未曾结亲就想纳侧妃,不知钟情为何物的这类蠹(du)物,冷笑道:“这嫁娶之仪只是做来给外人瞧的,这会越隆重风光,将来万一夫妻不合,便越发可笑复可叹。若两情相悦,又岂会在意这俗仪?”

离光若有所思瞧我一眼,叹道:“将来,也不知哪一位是有福的…”忽然住口不说。

我正摸了云头之上的果子来啃,见他这般感叹,笑道:“丹朱自然是有福的,不过这福气能否绵延一生,眼下还不能妄下定论。”啃完了随手扔出去,不防最近仙力暴涨,还未曾练到收发自如,这果核掉下去,不巧正重重砸在了一只喜鹊的脑袋之上。

这喜鹊正专心专意以已之身搭桥,“哎哟”一声,便跌了下去,等她慌慌张张再振翅飞起来,那处拱桥已是断了,恰适丹朱与姨母行至此处,鹊桥已断,显然有些不吉,姨母一张芙蓉面立是沉了下来。偏喜鹊这种鸟类,生来偏爱叽喳,指责那只架断了桥的喜鹊,将正务给忘了。

那只小喜鹊缩着翅膀在旁边怯怯飞,只不敢靠近同伴。许是今日大喜之是,姨母不想妄动雷霆,居然咬牙忍了下来,喝道:“还不快搭起来?”

我爬在云头之上朝下去瞧,丹朱已经跺了跺脚,快哭了出来,袖子一挥,便将那小喜鹊兜头一纱练,砸了个晕头转像,小喜鹊晃晃悠悠向着下界跌了下去。

我掩唇嘱咐离光:“你且在此稍坐,不要出声。”化出真身向着那小喜鹊追了去,一把将她抄在怀里,朝着她吹了口仙气,升至空中之时,丹朱已是厉声尖叫:“青鸾,果然是你!娘亲,你不帮我惩治这贱鸟!她嫁不得太子殿下,就想破坏女儿的婚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