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头看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

我看着她的后背心里发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极其不安。

仿佛,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

在黑暗里,我坐在她旁边看外面的月光被波光反射进来,在殿梁上面隐隐波动。而她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我压低了声音,就如梦呓般在黑暗里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开我…

“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我整颗心掏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会。”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极远极远地穿过重重宫门传到我们耳边,低细得几若不闻。

仿佛这世间只剩了我们,在黑暗中浮沉着。

“艾悯,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孩子,一定能过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内,泪水一样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闪了一闪。

但也只是闪了一闪而已。

我们的言语再也没有成声。

直到宫人在外面提醒我们,她应该起来准备弄妆梳洗了。

今天比之昨天又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后的辰游池已经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被冻气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

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点。”

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

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

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再等几个时辰,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

此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求些什么,我的人生即将是完美。

辰时近了,我也要离开。

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

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她的美,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美丽。

今日这般妆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别人的喜悦。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只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彤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要不下太大,还是无碍。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里面太暖和了,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一会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站起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乎漫不经心就拒绝了。

今天的雪却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那象尘埃一样,细微的碎小花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永远消失。

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么。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集圣殿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顺着脚步声过去,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是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我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一枚风致。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我默然点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结了冰层,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

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眸子像此时天空般宁静,像此时天空般模糊。

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就象不染纤尘的,还没有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看来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动。那些冰水就象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

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她对我,微笑。

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像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向我,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

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你这个杀死从湛的凶手!”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梦幻泡影。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原来我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

“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

我突然恨极了,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都怔在那里。

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把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看见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为了这一回头的刹那。

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去拼命。

她现在为了恨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

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到天和殿前,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

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

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要如何说。

我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