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蓉不管白正天了,跑到陆国超老婆跟前:“阿姨,你好,我来帮你种吧。”

陆国超老婆憨厚地笑笑:“不用不用,你们城里人娇贵,别把你衣服弄脏了。”

“没事,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我会种的。”

沈蓉说罢,拿起一个种薯栽到畦上,培好土。

陆国超老婆笑道:“你这女娃很厉害。”

沈蓉又拿起一块土豆栽种起来,拉家常般问道:“陆村长怎么火气那么大啊?”

“嗨,别理他,脾气就是那么倔,”陆国超老婆说着便冲老公喊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有话好好说嘛!”

“我怎么没好好说了?陆志刚是被他们打死了嘛!”

“你看人家这位同志才多大点?陆志刚死的时候,他恐怕还穿开档裤呢。”

沈蓉接口道:“是是是,那时候他的确还穿着开档裤到处跑呢。”

白正天无奈地看看沈蓉,又看看陆国超,说道:“陆村长,你看……”

话还没说完,陆国超走到地头,拿出一个水烟袋,递给白正天:“什么都别说了,走了这么远的路,也累了,抽口烟消消乏吧。”

白正天接过水烟袋,端量了一下。这个水烟枪用一个粗大的竹筒做成,由于年深日久,筒壁上满是烟垢,凑到鼻孔处,马上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白正天笑道:“这个可是村长的宝贝啊,我来尝尝!”说罢,嘴巴吸住了烟嘴,陆国超把烟叶点燃,白正天轻轻地吸了一口,没吸到烟,他又拼命地一吸,结果水烟枪里混合着尼古丁的水直冲到他嘴巴里,他呛得直咳嗽,而且嘴巴里涩涩的。

陆国超笑了:“哈哈哈,不习惯吧。这种烟,要先吹后吸。”

白正天不服输:“我再试试。”

说罢,又冲着烟嘴吹口气,烟枪里的水汩汩地冒泡,然后又轻轻地吸一口,终于一缕青烟被吸进了嘴里。

虽然这次成功了,但是浓烈的烟草味依然让白正天很不舒服:“路村长,这个草烟,劲了真大。”

陆国超接过水烟枪,优哉游哉地吸了一口:“哈哈哈,劲大有劲大的好处。陆志刚可怜啊,到城里打工,就因为没办什么暂住证,就被人活活打死了。哎,这世道。”

见陆国超主动开口了,白正天窃喜,刚才那口烟没白抽,沈蓉朝他调皮地眨眨眼,继续种起马铃薯。

“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出事后,她老婆也跟着走了,受不了那刺激,上吊了。”

“他有没有后人?”

“有个儿子,长得挺水灵的。”

“叫什么名字?”

“叫……哎哟,你看我这记性。”

正在种马铃薯的老婆插口道:“叫狗娃。”

“狗娃?”

陆国超说道:“别听这婆娘的,我们这里给孩子起名字,不是狗啊猫啊,就是牛啊马啊,好养。他有个大名来的,叫什么来着?”陆国超抓耳挠腮地思考着。

“是不是叫陆亮?”

“对对对,就是叫陆亮。”

“他后来去哪儿了?”

“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陌生人,说是什么会的,总之就是一个慈善组织,把他接走了,说要带他去读书。”

“那两人叫什么名字?”

“哎哟,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啊。”

陆国超的老婆又插嘴道:“岁数大的人姓倪,另外一个人就不知道了。因为那个年轻一点的老是叫另外那人倪老师。要不是这个姓挺怪的,我肯定也记不住。他当初叫倪老师的时候,我老是听着是你老师、你老师。”

白正天和沈蓉交换了一下眼色,又问道:“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吗?”

陆国超老婆想了想说道:“好像叫什么一晴?”

两人眼前一亮,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但也正是因为这么容易,白正天便有点疑惑,但是他尽量轻松地笑着问道:“二十年的事了,他的名字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本来都忘了,你们一问就想起来了,”陆国超的老婆咧嘴一笑,“我们贵州有句民谚: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当时我一听到他名字就记住了,哈哈哈,他果然是只有一日晴,没有三日晴。”

沈蓉插嘴问道:“另外那个人大概多大岁数啊?”

“有四十了吧?穿着干干净净的,”陆国超的老婆回答道。

“叫什么名字呢?”

“他好像没说,老头子,你记得吗?”

陆国超想了想说道:“好像就那个什么‘你老师’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另外那个人没说什么话。”

白正天问道:“他们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啊?比如说类似于信物之类的。”

“没有,”陆国超说道,“他们家都没人了,留下东西给谁啊?”

陆国超老婆问道:“你们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些事了?”

白正天说道:“陆亮死了,我们来做个调查。”

“啊?这……这家人……”陆国超老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真是老天不长眼啊。狗娃他怎么了?”

沈蓉说道:“陆亮是我师兄,他……他见义勇为,牺牲了。”

陆国超叹口气说道:“这世道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56

从贵州的山沟沟里一回到凤凰,白正天和沈蓉就来到了市郊的墓园。沈蓉说不管怎样,陆亮是她师兄,她要去拜祭一下。

墓园是在一座小山上,两人在一座座坟墓中穿行,向南望去,可以看到蜿蜒曲折的凤凰河,躺在大地的怀抱中,泛着粼粼的波光,静静地流淌。想起点点滴滴的往事,想起师兄跟自己的争论,沈蓉的眼眶不禁湿润了。

两人找到了一座新冢,那就是陆亮最后的归宿。令两人想不到的是,陆亮坟前堆满了花圈,层层叠叠的,有几十个。白正天忙仔细地审视着每个花圈上的挽联——

“正气留千古,丹心照万年。”

“舍已为人当仁不让,赴汤蹈火见义勇为。”

“青山绿水长留生前浩气,花松翠柏堪慰逝后英灵。”

“忠魂不泯热血一腔化春雨,大义凛然壮志千秋泣鬼神。”

“功同日月先烈英名垂青史,誉满山河英雄遗志展宏图。”

……

挽联上的题名,白正天一个都不认识,他不死心,继续查看,果然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田林祥。

他的挽联上写的是:“烈士高义没齿难忘,衔草结环再报来生。”

他回忆着那天晚上调查田林祥的情景,十几年前,一个年轻人到狱中探望了田林祥,之后为之奔走了十多年,终于找到了他失踪的老婆。田林祥说不知道那人是谁,可是为什么又给陆亮送花圈呢?其他那几十个花圈又是谁送的呢?难道墨家组织竟会如此猖狂地集体献祭?

他不解地摇着头,看着陆亮的坟茔,他的脸色突然变得严峻了,眉头紧锁。坟茔从外观上看跟其他的没什么区别,朝向凤凰河的一面用水泥垒成了一面墙的样子,墙的正中竖着一方碑。跟其他坟墓不同的是,碑两侧的墙壁上隐隐约约刻着一副对联,笔迹若隐若现,笔势却是遒劲有力。

白正天凑近观看,正是他见过多次的那十个字: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沈蓉看白正天蹲到了坟墓前,不禁觉得奇怪,也赶紧凑上前去。

白正天摸着坟墓上的字迹,问道:“你觉得这像是谁的字?”

沈蓉辨认了一会儿,狐疑地说道:“好像是李老师的。”

“走,我们去问问墓园的人,到底是谁来刻的!”

话音未落,一个冷峻的声音在背后乍响:“不用问了,就是我刻的。”

在这个空旷的墓地,突然蹦出来的声音总会让人惶恐紧张。二人急忙回过头来,惊愕地发现来人正是李三清。

李三清说道:“说曹操曹操到,白警官是不是觉得很突然啊?”

李三清脸上挂着一丝微笑,但是那丝微笑很冷,冷得像冰,白正天感到一丝寒意。他笑道:“是很突然,李教授枪伤尚未痊愈,就来给学生扫墓刻碑,实在是有失常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是正是邪,自有公论!陆亮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来看看他难道不应该吗?”

“李教授果然有古朴之风啊,现在称呼学生为弟子的老师,似乎不多了,”白正天边说边观察着李三清的脸色。

但是李三清并不为所动,一直微笑着,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问道:“听说我这弟子是墨家组织的人?”

沈蓉在一旁接口道:“李老师,我们怀疑他就是墨家的弟子。”

“哦,”李三清眉毛一扬,“两千年前,墨家组织实行的是矩子制度,不知道现在的矩子是谁?白警官,如果你能查出来,一定告诉我一声。”

“李教授对墨家组织也这么关心?”

“以前不关心,还觉得你们是在捕风捉影,但是,”李三清看了看陆亮的坟墓,“陆亮杀了七个该杀之人,而你们他又是墨家组织的人,那么这个组织肯定是除暴安良、伸张正义的了,所以,白警官,如果你查出什么蛛丝马迹,不管有没有证据,都跟我说说,我要加入墨家!”

李三清是摆明了要跟白正天对着干了,白正天此时也虎着一张脸,问道:“李教授,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些事情,你们警察是靠不住的,要维持社会公义,只怕还是要靠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墨家。”

“现在是法制社会,惩治罪恶是警察的事,任何个人、组织动用私刑都是违法的。”

李三清仰天长笑:“好好好,但愿你们警察能是非分明、明断秋毫。”

正说着话,远处几十号人抬着十几个花圈逶迤而来。白正天和沈蓉疑惑地看着那群人,李三清说道:“看吧,这就是民心!”

那群人径直走到陆亮坟前,恭恭敬敬地把花圈摆放在前面。坟墓前本来就窄,现在又来了这么多人,空间显得更加局促。又有两个人抬着一个花圈走过来,经过沈蓉身旁的时候,花圈上突出的一个枝条划了沈蓉的脸一下,沈蓉本能地往后一躲,结果下面就是一个台阶,她身子后仰,眼看就要摔下去了。李三清一看急忙蹿上前去,和另外两个吊祭的人一起扶住了沈蓉。

两个抬花圈的人忙不迭地说着道歉的话。

沈蓉喘息甫定,说着:“没关系没关系。”

白正天看看周围的人群,如果他们来吊祭陆亮,那么会不会就会恨沈蓉和自己呢?因为从某种角度讲,是他和沈蓉把陆亮逼到了绝路。

人群把花圈全部放好之后,对着陆亮的坟茔鞠躬、鞠躬再鞠躬。

白正天拦住其中一人问道:“你是陆亮什么人?”

“不是什么人,我不认识他。”

“那你来干什么?”

“报纸上说了,苏清河也是他杀的,他是我们家的恩人。”

白正天问了一圈之后发现,这些人要么是毅仁矿难的死难者家属,要么是九虹大桥坍塌事故中的遇难者家属。

那群人陆陆续续走了,白正天陷入了一片迷茫当中,这个案子到底要不要查了?

李三清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拿出一罐红色油漆和一把刷子,蘸着油漆,沿着墓碑旁刻字的痕迹刷了起来,一会儿的工夫,十字红色的大字醒目地显现出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

57

离开墓园之后,白正天把沈蓉送回凤凰大学,自己则驾车回局里。一路上,脑子里总是想着那个什么的数字“7”,陆良杀了七个人,而之前弘轩工艺品厂老板林笑接到过一个电话,说要交七套货物。两个都是“七”,难道仅仅是巧合?那天晚上追踪林笑的时候,偏偏一辆大货车坏在了路中间,难道这也是巧合?沈蓉说林笑的宋绢有问题,是冒牌货,那么他的《清明上河图》又怎么解释呢?生活中不是没有巧合,但是如果一个人身上的巧合频繁发生,恐怕就不是巧合了。想到此处,他一踩油门,驱车直奔郊外的弘轩工艺品厂。

保安员纪刚迎上前来:“先生您好,请问找哪位?”

白正天出示了证件:“警察办案。”

“对不起,我们老板不在。”

“废话少说,开门!”

纪刚胆怯地看了看白正天,只好按动开关,开启了厂区的伸缩铁门。白正天驾车直奔办公楼下。

纪刚毕竟不放心,赶紧拨打电话,向林笑报告了情况。

白正天回忆着那天晚上亮灯的窗口,径直找到了林笑的办公室。隔壁办公室的一个工作人员厌烦地打量着白正天:“你找哪位啊?怎么随随便便就上来了?”

白正天亮出警察证,命令道:“查案,把门打开!”

“你……你有搜查证吗?”

白正天自然没有搜查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根本拿不到搜查证,何况颜志宏已经把案子结了,他怎么会同意来搜查弘轩工艺品厂呢。事到如今,他只能狐假虎威了,板着脸命令道:“老子就是搜查证,把门打开!”

白正天要感谢凤凰的法制建设尚不完善,要感谢凤凰市民的法律还算淡薄,那个工作人员看到他耍起了警察的威风,连忙把门打开了。

白正天走进门,打量着林笑的办公室,那个工作人员尾随着走了进来。

林笑的办公室儒雅得很,一色的红木家具,四面墙壁全部做成了壁龛,摆放着弘轩工艺品厂生产的各种工艺品。办公台很大,收拾得干干净净,办公台后方的墙壁上挂着一把宝剑,宝剑很旧,锈迹斑斑,刀鞘上刻着狰狞的睚眦图案。

白正天好奇地端详着说道:“林老板还喜欢古董啊!”

那个工作人员一直慌里慌张地跟在白正天身后,不知道他到底来查什么案子。这世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不知道自己老板在什么地方得罪了公安局,以致于警察登门查案来了。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哪里打点不到,哪里的执法人员就会三天两头地来检查。虽然查不出什么问题,但是这一来二往的,总会耗费很多警力。现在这个警察突然对宝剑感兴趣了,他马上一脸谄媚地讨好道:“林总说这是宋朝的古董呢,平时珍惜得不得了,连摸都不让我们摸。”

“宋朝的?不会是张择端用过的吧?”白正天开了个玩笑。

“谁?”工作人员被白正天说愣了,他也许根本不知道张择端是谁,也许根本想不到面前这个警察会突然扯到几百年前的古人头上。

白正天踱到一墙的工艺品旁,随意地问道:“这都是你们厂生产的?”

工作人员越来越确信老板把公安局得罪了,因为这个警察不像是查案的,恐怕也跟其他部门一样是例行检查的吧?他忙说道:“是。”

白正天拿起一个睚眦工艺品:“这是什么?”

“这是睚眦,龙生九子,它就是其中一子。”

“听说这种动物经常镶嵌在刀鞘上,你们没有生产这样的刀鞘?”

“我们生产工艺宝剑,光生产刀鞘有什么意思啊?”

白正天哦了一声,继续踱着步,目光一瞥,墙角的一个垃圾箱引起了他的注意,垃圾箱里有很多木屑,他不禁问道:“怎么会有木屑呢?”

“我们林总喜欢自己做一些小工艺品。”

“哦?想不到林总还有这个爱好。”

“何止是爱好啊,简直是痴迷。有一天下班后我把手机落在办公室了,回来取时看到林总正在车间里做木工呢。”

“做什么木工?”白正天立即来了兴趣,但是依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当时也不知道他做什么,第二天看见他在办公室里继续在半成品上雕刻,然后就刻出了一些小兔子、小老虎之类的造型,我们办公室几乎每个人都有一个呢。”

“除了做这些,再不刻别的了?”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又不能随便进老板的办公室。”

“你们的工艺品好像木制的很少啊。”

“嗯,基本上没有。”

“哈哈哈,林总进那么多木头,看来全是因为自己的爱好了。”

“是,是。”

白正天转了一圈没发现可疑的东西,重新走到办公桌旁。办公桌有三个抽屉,白正天试着拉了一下,竟然没有锁。

工作人员有点慌神:“警官,这……”

“怎么?”

他没想到这个警察突然开始检查老板的抽屉了,难道他真的是来查案的?他不吱声了,眼睁睁看着白正天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抽屉里的每一份文件。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喧闹的声音,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突然闯了进来,看到是白正天,不禁面面相觑。

林笑也走了进来,看到白正天之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原来是白警官啊?刚才我们厂的保安给我打电话,说警察要来搜查我们厂区。我还奇怪呢,我们一直守法经营,不走私,不贩毒,怎么会来搜查呢?我本来还以为是有人冒充警察呢,这就报案了。早知道是白警官,我还费这个劲干嘛?”

听着林笑巧舌如簧的一番调侃,白正天的脸上略微有点挂不住了,打着哈哈说道:“听说林总喜欢雕刻一些小动物,而且造型生动惟妙惟肖,不知道能不能送一个给我珍藏啊?”

“嗨,别听他瞎说,”林笑指着工作人员说道,“雕虫小技而已,难登大雅之堂。而且我已经好久没刻过了。”

白正天哈哈笑道:“林总不会这么小气吧?”他指着垃圾箱说道,“那里还有木屑呢,林总怎么说好久没刻了呢。”

“哈哈哈,白警官果真是火眼金睛啊,”林笑说道,“受朋友所托,前几天刻了几个玩玩。”

“朋友?什么朋友知道林总有这么一手绝技呢?”

“哈哈哈,白警官,这好像是我的私事吧?”

白正天依然微笑着说道:“现在没有私事了,我怀疑你与杜宇清有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