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坤开车赶到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依在栏杆上的沉默背影。

唐其琛察觉动静,侧头:“来了?”

厉坤默着上前,和他肩并肩地站着。

“来一根?”唐其琛从大衣兜里摸出一只精致小巧的金属烟盒,修长的手指一抖,纯白的烟身便弹出了头。

厉坤应了,拿起往嘴里咬住,“借个火。”

唐其琛甩手丢来盒火柴。同时,自己也点了根烟。火苗一前一后,幽蓝亮起,又黯黯熄灭。月夜里,只有了了升空的白烟,成了唯一动静。

厉坤先开的口:“为什么回来?”

唐其琛视线远眺江面,“下午,我接到了电话,知道她出事了。”

短暂沉默。

厉坤:“事情很麻烦。”

唐其琛:“我知道。”

厉坤:“她是被人联合栽赃的。”

唐其琛:“这是鱼死网破,先下手为强。”

厉坤忍了很久,拧头,逼问他:“你为什么要走?”

这是护犊心切——你不走,现在担责任的,矛头直指的,便不是迎晨了。

唐其琛回视他,目光直接又狂妄:“我要不走,能陪在她身边的,就轮不上你了。”

厉坤怔了怔。

“她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唐其琛敛了敛下巴,忽地低声,“我把她带进了这个圈子,却没能把她带出来。”

厉坤咬着烟,别过头,一动,烟灰簌簌落下。

唐其琛振作精神,问:“她家那边怎么样?”

“她爸病倒了,在医院躺着。”

“你打算怎么办?”

“去她公司。”

“闹吗?”

厉坤倏地冷笑,是不近人情,冰寒透骨的那种。

唐其琛瞧见他一身军装还没来得及换,淡声问:“升了?”

厉坤捏紧拳头,戾气全写在了泛白的关节里。

唐其琛移开眼,重新眺向江面:“公司那边,我去。”

———

而许伟城似是早有预料,三天前,便说去云贵出差,没个十天半月不会回来。唐其琛联系不上人,又开始从源头查找,抽丝剥茧,找到了事件关键人张有德的突破口。

“张有德的父母都是贫苦农民,村庄闭塞落后,他上头还有一个亲哥,张有德能走出村庄,读个大学文凭出来,全靠这个哥哥种地、打工供他上学。”

厉坤明白:“你是想让他哥哥去做工作?”

“是。”

“找得到吗?”

“找到了。”唐其琛道:“就在杏城,一个机械公司做技工。”

但奇了怪,唐其琛一找去,公司人百般借口阻拦,就是没让他见着人。后来还是一前台小姑娘偷偷告知:“其实,是我们老板不让你见的。”

唐其琛觉得不对劲,回头再往深里查,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机械公司的老板,叫傅东。

他与迎晨的渊源颇深,追溯到大半年前,迎晨为了给林德解困,在一包间里,把傅东给得罪了。

杏城的商圈,横七竖八,都是有过照面的人。不关己任的事,当饭后话题谈谈就罢。但偏偏这一次,闹得轰轰烈烈的女主角是迎晨。

傅东心里暗爽,颇有大仇已报的快|感。

说起来,唐其琛虽不是本地人,但名号响亮,圈内人一谈及,形容他最多的是:

体面,利索。

傅东这帮公子哥,有自己的小圈子,一致排外,对唐其琛也算不得喜欢。

而现在,这个体面的男人找上了门,不说落井下石,隔岸观火一向是他们富二代的恶俗乐趣。

富矜阁最大的包厢,酒瓶横七竖八在桌上,傅东一群人,在席间狂话,骚话不停歇。

唐其琛只身而来,没少赔笑脸。

傅东叼着雪茄,大大咧咧地与旁人谈笑:“我爸前几日还跟我说起唐总,让我向他多学习思维远见,如果是在武侠小说里,唐总就是,就是什么来着?”

他佯装思考,而后又啊的一声浮夸大叫:“——少侠!对,就是少侠。”

满桌哄笑。

唐其琛面不改色,表情始终从容温淡,自个儿把酒杯倒满,敞亮地把话说开:“傅老弟,我知道,迎晨过去跟你有点过节。”

这么坦荡,连傅东都没料到。

唐其琛微微笑,“女孩子处理方式有失偏颇,难免有耍嘴皮子,刺着人不舒服的时候,你惦记,也是应该的。”

顺溜的一段话,不动声色的把源头推给了对方,暗指,你这心胸,连一女人都不如。话里有话,谁都听出不是好话。

傅东脸色难看,有点尴尬。

唐其琛还是那副表情,笑着单手举杯,然后低腕,往桌面上轻轻一点。

“三杯酒,我替迎晨敬你,就当是赔你个舒坦。”

整个宴席都陷入了安静。

唐其琛周身的气质,向来是柔和的,绅士的。就是这种处变不慌的范儿,给他加持了一张人上人的标签,气度与修养,是多少钱都修炼不来的。

傅东懵着脑壳,问:“你,你凭什么替她?”

唐其琛那双名副其实的丹凤眼微微一挑,用戏谑的语气,勾着人心痒:“千杯难买我乐意。”

不再废话,他仰头,二两深的玻璃杯装的是茅台,唐其琛一口喝光,然后倒酒,再喝,第三杯,接着喝。

半分钟的功夫,半斤白酒下肚,把所有人都看傻了。

唐其琛的手用力按着桌面,他微微低头,强迫自己忍过这波火辣的灼热感,几秒后,他抬起头,重新看向他们,脸色有些发白,酒精冲上来,眼睛里的血丝像火烧云。

傅东一刹那的泄气。

明明是居高临下的那一方,怎么会有低人一等的感觉。

鸿门宴是败兴收场。

唐其琛从里头出来,司机早已等在门口,急忙给他披上大衣:“唐总,喝了酒可不能吹风啊。”

坐到车里,唐其琛开始冒冷汗,手捂着的胃部在痉挛抽搐。

司机被吓得靠边停车,“唐总,你没事吧?”

唐其琛已经不能言语,只无力地挥了挥手。

“你的胃炎手术才做了没一个月呢,这可怎么得了!”司机急起来,拿出手机就要按号码:“不行,我得跟夫人说。”

“哎。”唐其琛不知哪来的劲儿,一把按住他手腕,扯了个艰难痛苦的笑:“我妈在度假,别添乱。我没事,送我去诊所吊个消炎水。”

司机百般为难:“唐总。”

唐其琛靠在椅垫上,闭眼忍痛:“开车。”

酒也喝了,身子也伤了,吊瓶也打了。

第二天,唐其琛得偿所愿,终于见到了张有德的哥哥。

———

厉坤这两日,在内部打点,跑上跑下,没少动用关系。硬是把之前的笔录给弄了出来,尤其是张有德的,逐一进行分析排查。

他是急性子,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儿,也顾不上细节。对此,参谋长极其不满,严厉呵斥:

“你这晋升报告才刚下来,你干嘛呢?啊?一不去向新领导报道,二还在这走后门?”

厉坤缄默不语,一身衣服估计是从表彰会那天起就没换过,皱巴难看。

参谋长冷哼一声:“都馊了。”

厉坤黑眼圈重,再熬个几天,就能变成国宝厉熊猫。他说:“我会去向组织解释,事后作检讨,背处分都可以。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参谋长指着他:“前途重要还是事儿重要?”

厉坤脚后跟一并,抬头挺胸,大声:“事重要!”

“……”参谋长气乐了。

“行行行,你就作吧。前几天告诉我,不结婚了。今天又来一出为爱闯天涯——我不管你演的哪出戏,作为老领导,我有责任提醒你。厉坤同志,请不要辜负组织的信任和培养。”

官方话毕,参谋长放低声音,这下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你那对象,哦不,顶多算个女朋友,反正没结婚,放法律上,你也没这个义务去掺和。这是其一。”

“其二,这事儿闹得不说人尽皆知,暗地里肯定没少议论。她那是涉嫌贪污受贿,国企中层干部,还是个党员,这性质,多敏感,多严重!你想过没有?”

说到此,参谋长叹了口气,“也幸亏没在你考核期领证结婚,不然,就凭这一条家庭关系,你还想升职?做梦吧。”

厉坤身形一顿,心里的介怀与伤口,无疑又一次被撕开。

“说起来也是时间凑巧,这事儿要是出得再早一天,或者她父亲提前动作干预,那老迎这军衔上的星星,也是加不上去的。”

参谋长也算他半个父亲,私下谈话,肯定是往随意和真心处聊。而厉坤,越往下听,下颚越是绷紧,拳头捏得死死。

“这姑娘要是栽在这个跟头上,可就完了。”参谋长叹息地摇了摇脑袋,抬眼看向厉坤:“话都分析得这么明白了,少去折腾,影响不好,孰轻孰重,你自个儿掂量。听见没有?”

厉坤喉头微滚,这一刻,眼眸比外头的日光还要亮。

他一字一字道:“我只知道,从此以后,我都万事以她为重。”

男人的眼神,坚毅,认真,还有一股对命运不服输的犟劲儿。

参谋长被噎了个正着,“你。”

厉坤缓声:“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

问后,参谋长迟迟没等来他回答。

厉坤反倒转过身,迈步走向门口,伴着背影,还抖落了一句话:

“报告我早上就放您桌子上了,请组织同意。”

人走,门关。参谋长还不明所以,纳闷地心想:什么报告?

他垂眼扫了圈,在右上角的一叠文件里,夹着一张纸。拿起一看,四个字赫然入眼——

结婚申请。

———

而另一边。

迎义章病倒,迎家上下,全靠崔静淑打点。

终于在这一天,争取到了一个见面的机会。

这日,晴了好久的天空,陡然转阴,飘起了小雨。春雨最是缠人,一下,便没个停。

审讯室,号称没上锁的牢房。

迎晨在这里待了四十八小时,进来时,她的包,手表,项链,耳环,一切装饰物,都应要求取下存放。她坐在这里,一脸素色,头发扎成了把利索的马尾。身上还穿着来时那日的白色呢子衣。

连日审问,面对所有看似如山的证据,她都以一张脸色示人,始终一句话:“你们不是证据确凿吗?既然确定了,那就定罪吧。反正我否认这一切,我没做过,没收过,没妥协过。”

当事人不承认,按规章流程,是没法立案移交检察院的。

总之,审讯过程异常艰难。

迎晨亦不好受,没日没夜的责问,调查,轮番轰炸,她的精神也接近崩溃边沿。

而这日,她又被临时传召。本以为是老程序,结果人带进来后,便只留她一人在审讯室里。

门先是关上。

几分钟后,重新打开。

而这进来的人,叫迎晨怔神。

唐其琛一身深咖短款皮夹,手上是同色系的羊皮手套。进来后,他也不看她,而是慢条斯理,从容有秩的摘手套,摘完左手,摘右手,然后落座于迎晨的对面。

直到那双骨节分明的长掌交叠垂放在桌面,唐其琛才抬起头,看着她。

两人对视。

男人的眸子平静藏深水。迎晨终是抵抗不住,缓缓地垂下头。

“抬起来。”唐其琛淡声,却是不容抗拒。

迎晨顺了意,这一回,她眼眶微红,偏还逞强地扯了个笑,轻轻叫了一声:

“……老板,你来了啊。”

☆、第60章 握手言和

从进门起,唐其琛的表情就很淡。

他看了迎晨很久, 瘦了, 精气神也萎了。

忍过心里那阵恍然, 他移开眼, 说:

“我也想不来的。”

迎晨连着熬了两天,神色疲倦, 眼皮下有微青, 头发两缕垂在侧脸, 显得脸更小。

唐其琛:“这里我不能待太久, 是你家里费了不少关系才进来。时间不多,所以是我过来, 你现在,把事情始末都说一遍。包括你接触过的人,他们跟你说过的话,给过你的东西。”

迎晨目光迟疑了下,下意识地往门口瞥。

“他还好。”唐其琛看穿了她所想,轻声道:“也就吊着一口气了。”

迎晨的头, 彻彻底底地垂了下去。

两人之间的开场白不长, 很快步入正题。迎晨长话短说,思路清晰。唐其琛仔细听, 偶尔蹙眉,一闪即逝。两人之间的默契, 似乎从没消退过。

说到后面, 迎晨情绪微有波动。她突然双手掩面, 再挪开时,红着眼睛,问:

“老板,我是不是做错了?”

唐其琛反问:“你后悔了吗?”

迎晨又陷入纠结里,她坦然:“我不知道。但让我什么都不做,我也办不到。”

唐其琛悯默片刻,道:“迎晨,你比我勇敢。”

生意场上的事,他怎会看不明白,唐其琛是个聪明人,知道明哲保身,懂得视而不见,能维持片叶不沾身,就是他做人的底线。至于别的,是黑是白,冷眼看之,由着去吧。

他走之前,帮迎晨争取到了最公正的处理结果,便是功成身退。

他以为,就此别过,就再无相聚的机会。

但没想到,一个电话,就能让他放下所有,从应酬宴会上抽身而退,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让秘书定了最早最快去杏城的航班。

也罢。

唐其琛笑了一下,“如果非要以这种方式才能再相聚,迎晨,我宁愿一辈子不见你。”

迎晨连日来的逞强,就这么分崩瓦解,化成了眼泪。

“行了,没什么好哭的。”唐其琛双手克制,不去帮她擦泪水。“不就是收拾烂摊子么,你刚工作那会,我收拾得也不少。有经验,别担心。”

他故作轻松这么说,迎晨噗嗤笑出了声。

门外,有人敲门,三声短促,这是示意。

唐其琛:“我得走了。”说罢,他站起身。

“老板,”迎晨忽然把人叫住:“你帮我看着点他。”

唐其琛驻足,微微侧身。

“他脾气不好,急性子,我当初瞒着他,就是怕他冲动。”迎晨至今说起,仍无半分后悔。

安静数秒。

迎晨放轻声音,问:“他升职了吗?”

唐其琛的手握在门把上,莫名地颤抖。然后答:“嗯。”

他没有转身,但能想象身后的女人是什么表情。

一定是在笑的。

———

唐其琛出来后,一直守在大门口马路牙子的厉坤,逮着人就问:“她还好吗?有地方休息吗?里边的人没为难她吧?”

唐其琛被这俩人吵得脑仁疼,拉开副驾坐上去后,掐着眉心说:“你俩串通好吧,都问我同样的问题。”

厉坤默了默,“她问我了?”

“问了,我说你也就差一口气了。”

“……”

唐其琛侧过脸,对他笑道:“给她吊着点精神。”

厉坤心焦地抖出根烟,打火机打了两下才把烟给点着。他抽得凶,戒掉的瘾这两天全补回来了。

唐其琛后脑勺枕着椅垫,负手环胸,合眼闭目。稍作调整,他理清思路,拧头道:

“行动吧。”

正好最后一口烟抽完。厉坤碾熄烟蒂,二话不说系上安全带,转动车钥匙。

唐其琛玩味:“不怕我把你给出卖了?”

“你不会。”厉坤目不斜视,一把打死方向盘,将车调头。

“为什么我不会?”

“看在迎晨的面子,你也不会算计我的。”

唐其琛被噎了个正着,得了,论戳心窝子,两人不相上下。

要保迎晨安然,最重要的是那些证据的推翻。

当初是张有德曝出的受贿口供,唐其琛已经联络好他哥哥。在崔静淑的安排下,得以见面劝服。

当然,期间也出现了波折。

张有德的哥哥叫张有能,朴素,老实,一分力挣一分钱。得知弟弟做了这种事,不用旁人劝说,他自个儿已经受不了,觉得极其丢脸了。

张有德被兄长骂得抬不起头,但还是咬牙硬撑:“你甭管!”

“我不管你,谁还会管你啊!”其兄抡起拳头,越过桌面要揍他,“你个小畜生,丢咱家的面!老子回去给爸妈上个坟,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你挣钱不能昧良心,你在吃人血馒头!小畜生!”

张有德横回去,“反正这事儿横竖都是我出去担责,至少,至少。”

话到一半,他突然止声。

随同来的,是迎义邦的亲信,一位成熟稳重的军官。

他直接问:“有人威胁你?”

张有德别过头,犟气:“没有。”

“我打死你个小畜生!”他哥也是个暴脾气,痛心疾首道:“你干嘛要去害人家闺女?啊?谁威胁你,我找人告他去!”

“哥!”张有德脸胀通红:“我已经成这样了,要是家里人再出事,我救都救不了!”

迎义邦的亲信向前一步,直视他,“你被威胁了,是许伟城。”

“他说,如果我不指认,回头那之前分红的钱,就不给我了,还要上门找我哥麻烦。”张有德无可奈何,“除了答应,我还能怎么办?”

男人冷言提醒:“你怕他,就不怕别人?”

张有德莫名抬头。

“你忌惮许伟城的身份,那有没有想过,你诬陷的这个人,是什么背景?”

张有德懵懂:“她,她不就是一企业小领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