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云端坐一旁,神色冷肃,思绪却已是神游天外。他爹在外人面前总喜欢夸自己的儿子,回家就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两人拉拉扯扯,终于说到正题。

“咱们两家的婚事,戚兄意下如何?”

戚父沉吟片刻,说道:“此事我还得问问夙容的意思。毕竟婚姻大事,不能马虎。”

“戚兄说的是,不知戚小姐现在何处?可否出来一见?”顾常是大老粗,向来是有话直说,也不曾顾及高门大户的规矩。

好在戚父对这位生死之交的脾性很是了解,倒也没有生气,只是说道:“今日不巧,夙容带着夙宝去庙里敬香了。”

“哦。”顾父拿眼神涮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顾锦云巍然不动。

戚父又道:“顾兄,待会留下一起用膳吧?夙容晚膳前定会回来,到时让她与贤侄见上一面。”

“如此便打扰了。”顾父哈哈笑了起来。

接着,戚父与顾常在院子里摆上棋盘,开始对局,杀得畅快淋漓,完全没注意顾锦云不知在何时已经不见了。

第十四章 遇见

正值金秋,寺庙中香火鼎盛,院中菊花开得绚烂,绿树相映,风景宜人。

戚夙容将路上买来的点心一一摆放在石桌上,然后拿出手绢帮夙宝擦了擦手,说道:“少吃点,待会回去又吃不下饭了。”

“嗯。”夙宝重重点头,捻了一块糕点放入嘴中,口齿不清地问,“还有烤鸭呢?”

“你想在寺庙里吃烤鸭?”戚夙容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取笑道,“何时嘴馋成这样了?”

夙宝嘟了嘟嘴,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这段时间家里一直是清茶淡饭,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夙宝自然很是很不习惯。但他并未无理取闹,始终表现得乖巧懂事,让人心疼。

戚夙容微笑着看了夙宝片刻,然后对平儿说道:“你留在这照看少爷,我去去便回。”

“小姐做什么去?”

戚夙容隐晦地做了一个方便的手势,平儿立刻会意,不再多问。

“夙宝,你先在这吃着,不要乱跑。”夙容摸了摸他的额头,叮嘱一番后便离开了。

夙宝望着戚夙容的背影,心里有种酥酥的感觉,就像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满满的暖意。以前的姐姐从未对他如此温柔过,在他眼中,姐姐高贵优雅,却不易亲近。与他说话,从来都是严肃正经,谨守礼仪。不曾给他擦过手,不曾摸过他的头,更不可能带他在外面随意进食。

夙宝觉得,他更喜欢现在的姐姐。

“小孩,点心看起来不错,能给我尝尝吗?”正在这时,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缓缓走来,正面带微笑地望着夙宝。

夙宝循声望去,来人衣着朴素,相貌平平,但他那双眼睛,深邃而有神,霎时为他添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气韵。

夙宝眼珠子转了转,问道:“这是我的东西,为何要给你尝呢?”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男子背手而立,笑道,“与他人一起分享美食,岂非悦事?”

“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夙宝小大人般地回道,“与他人分享,也要看是否为知己良朋。尊驾是我的知己,还是良朋呢?”

“哈哈哈…”男子大笑起来,说道,“好,那么小孩,你可愿让我许琛做你的知己良朋?”

“许琛?”夙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尊驾莫非就是八年前独中三元的金科状元?”

“哦?你认得我?”这回倒是轮到男子吃惊了。

“嗯,我听姐姐说起过你。”夙宝做了“请坐”的手势。

“令姐如何说我?”许琛撩衣坐下,饶有兴味地问道。

“她说你聪明绝顶,博闻强记,性情洒脱,行事不拘一格,莫为朝臣,却可为良师。”

“良师?”许琛挑了挑眉,“何以见得?”他没想到时隔数年,京城中竟然还有人如此了解他。

夙宝想了想,说道:“姐姐觉得,如此性情之人,必不会拘泥于陈规,不在乎出身门第,懂得因材施教,灵活通变。”

“哈哈哈…”许琛再次大笑起来,心情格外愉悦。

“孩子,你是哪家的公子?你姐姐又是何人?”他问道。

夙宝简洁地回答:“我姓戚,名夙宝。”

说完,便直直地望着眼前男子,观察他的反应。

“戚夙宝?”许琛恍然:“莫不是戚将军的公子?”

“我爹如今已不是将军了。”

“不。”许琛摇头,认真道,“将军之名,乃数年征战杀场所得,并不会因为官职的取缔而被抹杀。即使没有朝廷的赐封,乃父依然是当之无愧的大将军。”

夙宝笑开了,对此人的好感倍增。

“夙宝,我若为师,你可愿做我的学生?”他此次回京,本没有其他打算,如今遇到这个孩子,听到如此一番言论,不由得动了心思。戚夙容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世,许琛之所以收徒,竟是受她和夙宝的启发。

另一边,戚夙容正往回走。她并未注意,不远处的凉亭中,有两人正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是她?”骆妍依狠狠道,“真是巧了,我正想着如何整治她,她便自动送上门!”

说着,倏地起身,就要去挡人。

“等等。”柳倩儿阻拦道,“佛门清静地,你想在此处闹事?传出去,对你的名声可不好。”

“那该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她离开?”骆妍依不忿道,“这些时日,她一直龟缩在家中,我们根本没机会教训她,如今好容易遇上,可不能轻易放过。”

“你也只是想看她丢人罢了。”柳倩儿轻抿一口茶,淡淡道,“大庭广众之下,我们不宜出面,但小小戏弄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如何戏弄?”骆妍依忙问。

柳倩儿轻笑一声,召来一名仆从,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仆从领命,匆匆朝戚夙容的方向跑去。

此时,许琛正在询问夙宝是否愿意做他的学生,夙宝说:“我要先询问一下家姐的意思。”

“理当如此。”许琛笑了笑。

“她回来了。”夙宝抬起头,远远便瞧见了戚夙容的身影,她正沿着湖泊朝这边款款而来。

夙宝站起身,兴冲冲说道:“走,我们去迎她,顺便游湖。”

许琛自是应允,他也很想立刻见见这位对他了解甚深的“知己”。

“姐姐。”夙宝快跑几步,迎了上去。

戚夙容见到他,停住脚步,等待他靠近,不想旁边突然蹿出一个人影,快速擦过她的肩膀,撞到了夙宝身上。

夙宝一个孩子,哪经得起成人的撞击,身体一偏,就朝湖中摔去。

“夙宝!”戚夙容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了衣袖的一角,嘶啦一声,衣袖被撕裂,夙宝噗通落入了水中,激起片片浪花。

戚夙容脸色大变,蹲下身子,伸长手臂,想要将夙宝拉上来。

夙宝在水中挣扎,始终够不到她的手臂。

这时,许琛也赶了过来。

刚才一切发生得太快,撞人的歹徒一眨眼便不见了,他只来得及看到他腰间挂的腰牌一闪而过。

“发生何事了,戚小姐?”一个带着几分讶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戚夙容回头望去,赫然见是柳倩儿的兄长柳慕涵。

“柳公子,能否救救我弟弟?”她焦急地恳求道。

“这…在下不会游泳。”随即又迅速补充道,“我立刻去叫人。”

“不必了,我自己去。”戚夙容也顾不得许多,毅然解下自己腰上的绸带,将一端绑在树上,自己拿着另一端,纵身就准备往下跳。

谁知她刚做出跳水的动作,便被一只手臂揽住了腰,随后被拉离了湖边,接着就见一人丢出一根套绳,准确地套住了夙宝的一只手臂,用力将他拉了上来。

“咳咳。”夙宝瘫软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眼泪直往下掉,显是吓得凶了。

“夙宝。”戚夙容一把抱住他,拍着他的背不住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呜…呜…姐姐…”夙宝整个人都在哆嗦。

夙容将他搂得更紧,听到他哭,自己的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找大夫。”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突然从旁边传来。

戚夙容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形挺拔的男子肃立在她身旁,手上还拿着一圈绳索。

顾锦云!戚夙容神色微愣,随即很快回神,吩咐匆忙赶来的平儿:“叫马夫准备,我们立刻去医馆。”

顾锦云收好绳索,一语不发地将夙宝抱起来:“走吧。”

戚夙容张了张嘴,终是没有多说什么。

这时她才注意到一旁的许琛,后者待她询问便主动报上名字:“在下许琛,见过戚小姐。”

许琛?没想到竟然真的遇到了,可惜时机不对。

戚夙容礼貌道:“让先生见笑了,事发突然,实在无暇与先生叙谈,只待下次再行请教,还请先生莫怪。”

“小姐不必如此,令弟的安危要紧。”

戚夙容欠了欠身,看也未看柳慕涵一眼,便随顾锦云一起朝寺庙外走去。

柳慕涵默默看了看她远去的背影,随即取下她留在树上的那根绸带,表情若有所思。为了弟弟,素来注重礼仪声名的戚夙容,竟然会当众解带?她真是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戚家大小姐吗?还是说,从前对她的认知,全都是错的?

另一边的许琛摸着下巴,喃喃道:“果然传言不可信,这戚家小姐哪有半分傲慢清高之色?刚才那名歹人,原本似乎是打算将戚小姐撞入湖中的,他腰间那令牌…”

顾锦云抱着夙宝往寺庙外走,在经过凉亭时,目光冷冷地瞥了凉亭内的几人一眼,将她们记下。戚夙容却未曾注意,全副心思都在夙宝身上,连被浸湿的前襟都没顾得上打理。

几人上了马车,顾锦云和车夫坐在一起。

赶到医馆,大夫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大碍,只是呛了几口水,受了点惊吓。回头喝几副药,以防感染风寒即可。

戚夙容放下心来,这才有空向顾锦云道谢。

“多谢公子施以援手。”对着昔日的枕边人,戚夙容不得不强作镇定,装作不认识。

“不用。”顾锦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件披风,递给她说道,“披上。”

戚夙容发现自己的狼狈,连忙将自己裹了过严实。

“以后遇事别逞强,周围那么多人,总有会游水之人。你太急。”顾锦云如此说道。

戚夙容默了半天才吐出一句:“关心则乱。”

“嗯,走吧。”顾锦云又抱起夙宝,缓步朝外走。

“走?去哪?”

“回家。”

第十五章 不嫁

回到家中,戚夙容才知道顾父前来拜访,看来是为了商议顾戚两家的婚事,虽然比她记忆中晚了一两个月,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戚母见自己一双儿女狼狈的模样,很是惊愕,忙问发生了何事?戚夙容只是说夙宝不小心掉入湖中,得顾锦云出手相救。她并未说出此事乃有人故意为之,免得母亲操心。好在夙宝并无大碍,戚母斥责几句便作罢。

戚夙容虽不知撞的恶徒是何人,但后来看到柳慕涵,她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想。柳慕涵出现,其妹柳倩儿应该也在附近。上一世柳倩儿并未与戚夙容有过正面冲突,但她与骆妍依相交甚密,以骆妍依单蠢的性格,还不至于将戚顾两家整得狼狈不堪,她背后必有“高人”指使,而这位“高人”很可能就是柳倩儿。

戚夙容将自己泡在热水里,轻轻吐气。她以前性格不讨喜,得罪人而不自知,如今只能自尝苦果。但她有些想不通,她与柳倩儿究竟有何仇怨?柳倩儿乃太尉之女,权位比戚家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她再傲慢,也不至于轻视太尉之女。难道她猜错了?骆妍依背后之人并非柳倩儿?

甩了甩头,戚夙容暂时抛却这些杂念,沐浴完毕,穿戴整齐,前往客厅拜会顾家父子。

顾父对戚夙容很满意,美貌灵秀,礼数周全。戚夙容见过礼之后便返回房中,并未与他们同桌用膳。

戚母来到房中陪她,探试般地问道:“容儿,你觉得那位顾公子如何?”

“挺好。”戚夙容一边进食,一边平平地回了一句。

戚母见她不冷不热的模样,小心翼翼道:“那位顾公子看着虽有些可怕,但相貌堂堂,身强体壮,也算是一个不错的佳婿人选。”

戚夙容没有回话,继续用饭。

戚母又道:“娘知道你可能觉得委屈,以你的身份,嫁个皇亲国戚亦不遑多让,可今时不同往日,你爹与顾将军又有约在先,我们家断无理由回绝这门亲事。”

“娘,我不嫁他。”戚夙容斩钉切铁地回道。

“为何?”戚母想了想,问道,“是否是因为他商人的身份?”

戚夙容沉默不语。

戚母叹道:“娘知道你素来看不起商人,但这位顾公子好歹是秀才出身,颇有学识,不同于一般的粗俗之辈。”

“娘,我们如今就做着商人的营生,女儿又怎会看不起他?”戚夙容放下碗筷,神色略有些黯然。

“那是为何?”

母亲,女儿与他做了十年的夫妻,最后除了将他们一家连累,弄得自己漂泊无依,痛苦半生之外,毫无益处。

她怎能带着一身债嫁给他?

况且离开了家,不知父母和弟弟是否还会像上一世那般郁郁而终?若历史重演,那她还有何脸面在世上独活?即便要嫁,至少也要等戚家抹去污点,重新在京城站稳脚跟再说。

“娘,我不嫁他。”戚夙容又重复了一次。

戚母叹了口气:“此事的决定权在你爹。他若同意,你怕是不得不嫁。”

“娘不必担心,我自会与爹商量。”她有信心说服父亲暂时打消将她嫁出去的念头。

顾家父子一直到人定才离开,两家行谈甚欢,气氛颇为融洽。

待客人走后,戚夙容找到父亲,提及此事。

戚父沉吟道:“那顾锦云,各方面为父都很满意,可惜偏偏是一名商人。”

“如此说,爹也不打算同意这门亲事?”戚夙容望着父亲。

“若是从前,爹自是不愿,但如今…”戚父有些迟疑。

戚夙容忙道:“爹,女儿年纪尚小,此事其实可以先拖上一两年。”

戚父沉默不语。

戚夙容改用哀兵策略,祈求道:“爹,女儿求您了,别这么快将女儿嫁出去。”

“好,好,别晃了,我的头都快被你晃晕了。”戚父一脸无奈。他对于将女儿嫁入顾家之事亦颇为犹豫,如今女儿一求,也便应了。

“那爹是答应了?”

“嗯,你才十六岁,待到十八岁再嫁也不算晚。”普通人家的女儿十六岁嫁人最为合适,但富贵人家往往会多留一两年。

“不过,”戚父又道,“不知顾家是否愿意等?他家大公子今年也有二十又三了吧?”

“他若不愿等,”戚夙容垂下头,低喃道,“那就权当没这门亲事吧。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亦未尝不可。”

第二天,戚父便派人传信告之,将亲事定在两年后。顾家过了两天才回信,而且还是顾锦云亲自将信送到戚夙容的房中。

当时戚夙容正在绘图,冷不丁见一名男子出现在书桌前,差点没把纸戳穿。

“你…”她瞪着顾锦云半晌,质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丫头不在,又无守卫。”顾锦云回答得很坦荡。

于是你就堂而皇之地闯入女儿家的闺房?阁下也算是饱读诗书之人,如此孟浪之举真的好吗?

“为何要两年?”他问。

“我年纪小。”戚夙容回道。

顾锦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她,姿容秀美,身材匀称,凹凸有致…

“你看什么呢?”戚夙容感觉背脊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男人的目光有如实质,太过放肆。

眼前的女子是他的未婚妻,所以他想要注视她,想要亲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