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照说便是。”与其让顾锦云得罪柳慕涵,还不如让她来当这个黑脸人。况且柳慕涵退订在先,她心有不忿,出此高价亦在情理之中。以她对柳慕涵的了解,或许有不悦,却不至于怀恨在心。

丫头将戚夙容的话带到,柳慕涵听后,目光微沉,见身边的男子正盯视着他,便应道:“好,就四千两,我买了。”

“太尉府的大公子果真豪气,小女子替主子谢过了。”秦湘笑着帮柳慕涵收好绣品。

“这副绣品真是你家主子所绣?”他又问了一句。

“正是。”

柳慕涵不再言语,交付银两,让书童拿好绣品,瞥了那男子一眼,转身离去。

“这位公子抱歉了。”待柳慕涵离开,秦湘不好意思地欠身道,“柳公子身份尊贵,我们得罪不起。为表歉意,店里的物品,公子随意挑,本店一律给您打八折。”

“他是太尉之子?”顾锦云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

“是的。”

“嗯。”顾锦云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身便走出了秀庄。

不是秀庄得罪不起,她担心的恐怕是他得罪不起,即便她现在不知他是何人…

第十二章 相面

太尉府书房中,柳慕涵将几幅佛绣平放在书桌上,认真端详,视线最后落在那副由戚夙容所绣的佛像上。他仍然很难相信这幅佛绣出戚夙容之手,不说她如今不过十六岁,以她平日的品性,也太不可能绣出如此精细的绣品。

那一针一线,均匀细密,毫无瑕疵,更神奇的是绣品背面,竟然又是另一番光景,与正面的色彩鲜明不同,背面用金线和银线绣成一尊金佛,有如佛光普照。两面异色分明,天衣无缝。实在令人惊叹!

之前这幅佛绣定价为九百九十九两已然不低,如今看来,四千两也未必不值。

正在这时,柳倩儿走进书房,给柳慕涵端来一杯参茶,见到书桌上的几幅绣品,笑道:“这是给母亲准备的礼物?”

“嗯,你看如何?”柳慕涵喝了一口参茶,让开一步。

柳倩儿上前端详,点头道:“几幅绣品皆属上品,但这幅最显灵气,高上一筹。”

她指的正是戚夙容的绣品。

“妹妹的眼光果然与为兄一般无二。”柳慕涵赞了一句。

柳倩儿抿嘴一笑:“如此说来,哥哥是打算将这副绣品送给母亲了?”

柳慕涵点头:“正是。”

语气中却隐隐透着几分不舍。

柳倩儿看了他一眼,说道:“哥哥若是舍不得,何不留在家中?待母亲回来,照样可以送。现在送过去,肯定是要留在寺里的。”

柳慕涵思索片刻,还是摇头:“算了,还是送过去吧。母亲回来若是知道我将更好的佛绣留在家中,恐怕会怪责我待神佛不敬了。”

“嘻嘻。”柳倩儿忍不住发笑,随即问道,“这幅绣品从何购得?”

“云容秀庄。”

“原来是这家。”她倒是没有再追问绣娘的名字,只要多问一句,她就会知道戚夙容便是秀庄的主人。

“妹妹,你觉得戚家小姐为人如何?”柳慕涵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嗯?”柳倩儿奇怪道,“哥哥为何突然问及此人?”

“只是好奇而已。算起来,戚家在京城的资历比柳家还高上几分,如今落魄,不免有些唏嘘。”

柳倩儿淡漠道:“戚夙容的性情与她父亲一般无二,向来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有如今的下场,亦是他们咎由自取。”

柳慕涵有些讶异妹妹言辞的刻薄。

柳倩儿似乎也意识到此言不妥,又道:“妹妹只是觉得,他们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他日若有机会,说不定还能重振家门。夙容曾是我的闺友,纵然有些许不是,我亦不想见她穷困潦倒。哥哥若是有她的任何消息,请务必告之,我也想帮衬一二。”

柳慕涵张了张嘴,终是未将将佛绣之事告诉她,他自己也不是十分确定,待确定之后再说亦不迟。

万幸他不曾多言,否则无端给戚家招惹了大麻烦,戚夙容勉强算是逃过一劫。

镜湖亭边。

戚夙容与张家小姐正坐在凉亭中,品茗下棋。

“上个月真是抱歉了,家中有事,无法应约。”戚夙容歉意道。

“姑娘不必道歉,谁都有不方便的时候,我岂是那种不通情达理之人?”张家小姐神色柔和,并无怒色。

戚夙容笑了笑,便不再多言,专心于棋局。

下了片刻,戚夙容突然问道:“小姐有心事?”

张小姐捻子的动作顿了顿,“何以见得?”

“小姐今日的棋路似有些心不在焉。”

张小姐放下棋子,愁上眉头。

“小姐有何心事,方便说与我听吗?”对于这位温柔端庄的张小姐,戚夙容还是很有好感的。上一世若非父亲无礼在先,也不至于惹恼她。

张小姐犹豫了一会,说道:“家父近日打算给我寻一门亲事。”

“这是好事啊。”戚夙容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以小姐的品貌,当可嫁个好人家。”

“我知道,家父向来对我疼爱有加。”张小姐温和道,“他给了我两户人家,让我自己挑选。”

“哦?哪两户?”

“一户是城南王家王端王二公子,亦是给事中大人王靖之弟,一户是城西章府四门博士章之淮章大人。”

戚夙容问道:“小姐属意何人?”

张小姐道:“我家乃是商户,虽颇有家底,却并无资格攀附世家。王二公子亦是商人,倒是与我家门当户对,而且他还有一位从五品的兄长。而那位章大人,年届三十,为官五年,现今仍是一位七品小官。父亲觉得他或许老实本份,却无加官进爵之望,兼之至今未娶,恐有暗疾。”

“也即是说,小姐更属意王二公子?”

张小姐没有应声,望着棋盘出神。

章之淮,王端…戚夙容觉得似有印象,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来了!上一世,因为父亲与张家打过一场官司,所以她有段时间颇为留意张家的动向。张小姐出嫁时,曾轰动一时,因为爱女心切的张父为女儿准备的嫁妆极其丰厚,迎亲的队伍几乎从城南排到了城北,羡煞了无数待字闺中的少女。

但不过半年,张小姐的婚姻便成了一场悲剧,她选的那位王二公子,好色成性,婚后仍流连花丛,最终猝死在一名妓子床上。

之后戚夙容便没有再关注她的消息,只知道张二公子的娘亲爱子如命又颇为迷信,想必张小姐后半生的日子并不好过。

反观章之淮,则是典型的大器晚成,他成婚晚,升官慢,但脚踏实地,为人低调,一生顺遂。在戚夙容死前,他似乎坐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

戚夙容犹豫了一会,说道:“小姐,我听说那位王二公子经常出入风月场所…”

“这个我也知道。”张小姐轻声道,“家父说,男子在外行事,难免需要应酬,不能以此判定他的人品。”

戚夙容忍了忍,终是不愿见张小姐落入火坑,又道:“这位王二公子,我曾见过几面。”

“哦?”张小姐眼睛微亮,忙问,“如何?”

戚夙容正了正表情,慎重道:“接下来的话,小姐可以当我胡言乱语,但我还是想说与你听。若有得罪,还请小姐莫怪。”

“姑娘但说无妨。”张小姐见她如此神色,亦不免紧张起来。

“不瞒小姐,我其实颇通相面之术。”戚夙容一本正经道,“那位王二公子,看似眉清目秀,但印堂发黑,隐隐透着早夭之象。眼睛最是通人心,此人双目浑浊,精神萎靡,血气不足,平日行为恐怕颇为不检,并非佳婿之选。”

张小姐脸色微变,仔细打量了戚夙容几眼,见她目光清澄,毫不作伪,心中不免信了几分。

“小姐,此事关乎你的终生幸福,即便不信我之言,亦可亲自派人去查证。”戚夙容诚心劝说道。

“我明白了。”张小姐点点头,“今日棋局便到此为止吧,我输了。”

“棋局输赢不足挂齿,然婚姻大事却输不起。小姐,慎之。”

张小姐带着仆人离开后,戚夙容独自一人坐在凉亭中,欣赏风景。

她能看到别人的未来,却无法看到自己的未来。纵有先觉的优势,亦不得不谨慎万分。

她,也输不起。

回到家中,听到后院传来呼喝之声,戚父正在训练他的几名弟子。

戚夙容笑了笑,进厨房煮了一锅凉茶,置冷后,让人送去给父亲和他的弟子,解解暑。

随后,她将平儿叫过来一起做饭。如今家里人手不足,母亲、奶娘和丫鬟都忙着秀庄的事,戚夙容得空便会亲自动手做饭。她曾过了数年艰辛的独居生活,一切事务皆是亲力亲为,早已褪去了原本的清傲和稚气。

记得她第一次下厨时,还把戚母吓了一大跳,无法相信从来双手不沾阳春水的女儿竟然会做饭?虽然只是家些常小菜,却也足以让人惊愕了。

直到月余之后,戚母才终于适应戚夙容的变化。与从前的养尊处优不同,如今的她不怕脏不怕累,少了几分大家闺秀的高雅,却多几分青松般的苍劲与坚立。

天地本无心,万物贵其真。

直干壮山岳。秀色无等伦。

饱历与冰霜,千年方未已。

拥护天阙高且直,迥于春风碧云里。(《苍松怪石图题诗》)

一个月后,戚夙容听说张小姐退了王家,而选择了章之淮,脸上不觉露出了微笑。

张小姐的婚事定在两个月后,嫁过去之初,她心中还颇有几分悔意,因为章之淮相貌平平,两袖清风,性格亦无出彩之处,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写得一手好字,棋艺也不错。

但不过半年,王二公子猝死于妓院的消息便传得沸沸扬扬。张小姐这才庆幸,对戚夙容感激万分,从此推心置腹,视作挚友,并对其相面之术佩服不已,引为奇人…

第十三章 劝说

有了余钱,戚夙容拨出一部分,将家人的床单被褥全都换了新,又在前院中开了两块地,种了些蔬菜。

日子在忙碌而平静中渡过,不知不觉到了金秋,戚夙容一直在等的许琛终于进京了。

与此同时,有人向戚父推荐了白阳书院,这座书院之规模仅次于官学,分院特设童学,许多富家子弟和有才之士皆在此求学。

戚父颇为心动,戚夙容立刻找到父亲,劝说他让夙宝拜入许琛门下。

“许琛?”戚父曾与许琛有过接触,对此人评价不高,担心他误了夙宝的学业,并不赞同女儿的提议。

戚夙容说:“白阳书院设于山林,离家甚远,夙宝年幼,若遇到麻烦,恐鞭长莫及。”

上一世,夙宝正是入了白阳书院,以至后来倍受欺辱,其中少不了戚夙容曾经得罪过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男子总是要独立的,我们给他买个年纪大点的书童照料他的起居,如此安排,当可无忧。”戚父并不在意这些旁枝末节的小事。

戚夙容却是暗暗苦笑,继续劝道:“爹,白阳书院名气很大,学员复杂,派系林立。戚家如今不比从前,夙宝身处其中,难免不受人白眼。”

戚父脸色沉了下来,眼中闪过怒色。

戚夙容知道这话他不爱听,却不得不说:“爹,无论您如何决定,女儿都希望您能先考虑一下戚家如今的境况。”

戚父紧抿着嘴唇,握拳的手臂青筋暴露,沉默半晌才赌气般地说道:“那就让夙宝自己决定吧。”

让夙宝自己决定?戚夙容敢肯定,夙宝一定会选择白阳书院。

比起一个从未听过的陌生人,白阳书院的名头明显更具有吸引力。

戚夙容记得上一世夙宝是在陪母亲去寺庙敬香的途中遇上许琛的,他与夙宝交谈了几句,便有意将其收入门下。母亲当时并未拒绝,回家与戚父商量,最后还是因为种种原因放弃了。

人的一生,往往会有各种各样的机遇,慧者善之,平者略之,愚者弃之。

一步之差,谬之千里。

她虽无法保证夙宝拜入许琛门下便一定能有个好前程,但至少不会因为各种明争暗斗、权利倾轧而受到牵连。

“夙宝,和姐姐一起去出去逛逛如何?”戚夙容靠在书房的窗口,对着正在练字的小小少年笑道。

“不去。”夙宝斜睨了姐姐一眼,兀自埋头书写。

“我给你买千层糕。”戚夙容再接再厉。

夙宝的手停顿了片刻,又继续挥动。

“还有素合子,百果蜜糕和枣泥饼。”

夙宝抬起头,严肃道:“再加一只烤鸭。”

“成交。”

拐带成功,戚夙容立刻整装出发,打算在游玩之际,说服夙宝,顺便碰碰运气,看能否遇上许琛。

“夙宝,你可听说过许琛此人?”寺庙中,戚夙容一边带着夙宝游览风景,一边问道。

“他是何人?”

“八年前曾名动天下的状元郎。”

“姐姐为何突然提及此人?”

“此人幼有异才,勤学好读,博闻强记,六岁成诗,九岁作文,十一岁即为生员,十四岁得解元,十七岁中状元。三元及第,名动天下。”

夙宝眼中闪过亮光,随即又疑惑道:“但是,朝中似乎并无此人。他若真有才华,怎会默默无闻?”

“因为他做官不到两年便辞官而去。”

“为何?”

“你还记得端王爷吗?”戚夙容问道。

“姐姐说的可是那位连两年前便被贬出京城的端王爷?”

“正是。”戚夙容说道,“他好色成性,喜欢易装改扮去调戏良家妇女或美貌的有夫之妇。我们的娘亲也曾差点被他轻薄。”

“没错。”夙宝握着拳头忿忿道,“那人贵为王爷,行为却如此不知检点,实在可恶。”

戚夙容点点头,继续道:“当时许琛有一位红颜知己亦不甚其忧,又惧其身份,不敢反抗。许琛问:‘你为何不敢反抗。’女子曰:‘他乃王爷之尊,岂能冒犯?’许琛回道:‘他可有报出名号?’女子说:‘并无。’许琛言道:‘既是如此,你权将他当作无耻之徒即可,该怎么办便怎么办。’后来,女子又遇到端王爷,思及许琛之言,不再忍让,命人将王爷痛打了一顿。王爷大声报出自己的名号,女子怒斥:‘以王爷的身份,怎会做此下作之事?你不但放荡无耻,竟还敢污蔑王爷之名,罪加一等。’说着,又是一顿胖揍,将端王爷打得鼻青脸肿。端王爷遭此痛打,自觉丢人,月余不曾再露面。”

“他竟连王爷也敢打?”夙宝一脸惊异,惊异之中又带着几分佩服。

“所谓不知者无罪,王爷易装改扮,本就是不想暴露身份,许琛如此提议亦是顺势而为。”

“他似乎有些离经叛道。”夙宝一本正经得地说道。

戚夙容笑道:“你说的没错,许琛此人性情洒脱,行事不拘一格,胆大妄为,被朝中其他大臣视为异类。”

“所以他辞官了?”

“他辞官是为了一位朋友。”戚夙容之前特意打听了过,如今徐徐道来,“据说当年先皇还在世时,得了忧郁之疾,身体日渐消瘦,太医们束手无策。许琛有一好友正是其中一位太医,他有治疗之法,却不敢用。许琛探问其由,太医说:‘忧郁可用激怒之法泄其郁气,然病患乃是当今皇上,我怎敢实施此法。’许琛便提议他,在施法之前,先去向皇后和太子求得免死之权。太医依言行事,得到皇后和太子的应允,这才放心施为,极尽所能地激怒皇上,果然令其郁气全消。然皇后和太子却没有实践他们的承诺,那位太医最终还是被皇上斩杀。许琛自觉愧对好友,亦对皇后和太子颇为失望,便辞去了官职,从此逍遥于江湖。”

“原来如此。”夙宝喃喃低语,皱着眉头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甚是可爱。

“许琛为官虽然只有短短两年,却令朝中大臣很是忌惮,他的才能亦是毋庸置疑的。”

“姐姐对他评价颇高啊?”戚夙容之言,成功勾起了夙宝对那位许琛的好奇心。

戚夙容问道:“夙宝,假如让这样一位异才做你的老师,你可愿意?”

夙宝眼珠子转了几下,点头道:“嗯,我愿意。”

戚夙容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正在姐弟两人于寺庙中谈笑时,顾锦云协同其父一起拜访了戚家。

戚父与故友重逢,自是欢喜,立刻摆酒招待。

两人一番叙旧之后,很自然地提到了戚顾两家的婚事。

“不满戚兄,我这儿子性子冷,脾气拗,十六岁便考取了秀才,却不愿为官,反而弃文从商,整日周旋于三教九流之间,甚是可气。”顾父脸上有些遗憾,却仍难掩对儿子的喜爱之情。

“从商?”戚父朝顾锦云望去,见他相貌堂堂,气势不凡,表情虽是冷了些,但目光有神,颇有将帅之质,如此俊才,为何会选择从商呢?

“贤侄为何不愿做官?”他问道。

“官场复杂,不如商场自在。”顾锦云言简意赅地回道。

顾父瞪了他一眼,说道:“戚兄,锦云当年从商其实亦是形势所迫。”

“哦?此话怎讲?”

“当年我右腿受伤,提前退伍,返回家乡。皇上赐了不少银两,我在家乡置办了屋宅田地,本是打算安享天年。不想家母突发病重,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也未能将她救回。内人顾念我的脚伤,一人做活养家,最后劳累成疾。我不得不卖了房屋,以填补家用,锦云亦是在那时考取了秀才。本有机会推荐入试,却为了家里,弃文从商。”

“原来如此。”戚父的眼中透出了几分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