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也一样,对于彼此的未来,感到沮丧、不安、痛楚,但始终学不会死心。”

“他说,我从没想过要爱上你。”那种抗拒的态度,好伤人。

陈勖放下玻璃杯,浅笑不语。

她果然,有点笨。他以前怎么没发现?

从没想过要爱上,谁知却爱上了。

而他,好希望她永远不要开窍。

“天真,他让你这么伤心,你都不生气吗?”他问,语气轻柔。

“怎么会不生气?”

简直是可恨。

“正常,要让一个人学会在乎你,就要让他为你伤心,”他凝视她愕然的表情,耐心如循循善诱的师长,“你说对不对,天真?”

闻言怔忡的人儿顿时陷入深思。

陈勖凝视她美丽的侧脸,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

明明是个聪慧女子,偏偏在感情上总是单纯真诚得让人心怜。

那个深沉精明的男人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吧?

“开始你自己的生活吧,表妹,”他含笑轻唤久违的称呼,望着她渐渐舒展的眉眼,“变回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段天真。”

哥,你不用就给我用吧。

他怀念那一年,在他面前微笑撑开雨伞的她。

五十二、千山独行

The Berkeley酒店PrêtàPortea下午茶,果然是名不虚传,今年春季以时装为主题的糕点,又是一场视觉盛宴。

Alexander MCQueen薄荷杏仁糖衣巧克力的绿色手袋,ChristopherKane柑桔奶冻裙子,Paul Smith设计的茶具…天真简直不忍动口。

“看什么呢,”陈勖轻笑,“如果有Kevin Chun,是不是早就被你拆吃入腹?”

天真瞪了他一眼。

“听说开始新工作了?”陈勖问。

“嗯,”天真点头,“杂志很有名,就是我又重回小菜鸟一只。”

你要是回去,国内还有谁,还有什么朋友?

一周前,陈勖问她。

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早有自己的家庭。到哪里,她都是孤身一人。当时冲动买了机票,再一细想,竟觉遍体生寒。

“即便是个助理编辑的职位,但一周多就能拿到Offer,英国人办事效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快?”陈勖挑眉。

“因为他们迫不及待地想看那个在记者会上不知死活的Jean Tuen到底是什么蠢样。”天真自嘲道。

“又要从头做起,有何感想?”陈勖问。

“你知道,在Kevin Chun,要不是因为秦浅的缘故,我不可能见到那么多世面,参与那么多事情。说不是因为关系而是完全靠个人努力,我自己都脸红。”

“孩子,和同事和睦相处,认真工作,”陈勖含笑拍拍她的脸颊,“岂能尽如人愿,但求无愧于心。”

“我明白,不管怎么样都得坚持下去,”天真叹息,“我的签证只到明年底,要是留不下来,就真得收拾包袱回去。”

“这你无须担心,我现在是工作签,之后就能拿永居权,你嫁给我就万事大吉,”陈勖笑道,“多少人为了留下来嫁给英国佬,你多幸运,永远有我这个坚强后盾。”

“我谢谢你啊。”天真举着银匙作势要打他。

艳阳西落。

点点金光透过窗户溅在杯盘上,灿烂流离,美得刺目。

秦浅遥望远处浸在阳光里的那张熟悉笑脸,低头酌饮,微微一笑。

我想,我的决定是对的。离开我的你依然可以快乐,就像离了池水的鱼儿,依旧可以去江河大海,也许你会喜欢上更宽阔的天地。

即便今日,你离我这么近,我亦不能冒昧打扰。

“你最近瘦了,Kevin。”耳边传来一声轻叹。

他抬头看向对面端庄优雅的女子,四十几的女人,岁月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是么?”他下意识地抚了下脸颊,淡然一笑,“也好,防止老来发福。”

“其实我更喜欢08春夏的VictoreRoly小提琴巧克力、Missori斑纹乳酪,”女人挑剔地检视着餐盘上的精致茶点,“这个不怎么样。”

“Anna,也只有你敢这么说话。”秦浅笑。

“这个圈子有时需要真实的声音,”Anna嘲讽一笑,“当然,只是‘有时’。”

“你在这条路上走得远,站的位置高,是以说话有底气,无人指摘,”秦浅笑道,“就像不愿做金钱的奴隶,一定要拥有许多金钱,不为名利支配,也得现有名有利才得从容。”

“嗯,你这般厉害,怎么会找了个傻女孩,”Anna戏谑道,“昨天她到我办公室报道,我问,你就是Kevin Chun的小情人?她说是,曾经。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却仍是拼命撑着笑脸。”

握着骨瓷杯的长指紧了紧,秦浅抽回手,生怕自己一时失控捏碎了杯子。

“还要有劳你以后多费心关照,”他道,“她工作上其实很有悟性,做事也认真。”

“就是感情上一根筋,对吧,”Anna睨着他一笑,“你不知道那天记者会我们几家派去的记者们都惊呆了,心想你到底请来何方神圣,怎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秦浅没说话,淡淡一笑,目光望着总是下意识停留的那个方向,有些迷蒙。

“话说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Anna担忧地看着他,“毕竟是多年的好朋友,我们又在意大利相识,怎么那些事情我毫不知情?”

“都是更早以前的事了,”秦浅道,“没事,我会处理妥当。”

其实这些负面新闻,他并没有怎么担心。时尚界里,番来覆去都少不了这些毒品、谋杀、性丑闻、血汗工厂…真正的不疯魔不成活,而人们的感情也犹豫又微妙,彷佛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一样,常常不是视若敝履,而是更加关注。

他担心甚至暗自焦虑的,是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最终审判。原本前几日掌握到的一些对方的行踪,但这几天突然一无所踪,这太过反常。他知道自己的先发制人断然会奏效,足以激怒对方,所以他可以肯定现在是暴风骤雨前的平静。

远处站起的一对身影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中。

她的巧笑倩兮,一如从前,迷乱了他的心。

只是,她并不是在对他笑。

年轻英俊的男子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她又忍不住笑开,眉眼弯弯。

看起来绝配的俊男美女,一室繁华里唯美的画面。

吻我。

他想起宁静的夜晚街头,她扬起脸,星眸朦胧,染着些许微醉意的粉颊,美得让他屏息。

他淡笑俯首,她却退开身去,跑得远远的,夜色里,如脱逃的精灵。

笑闹着,拥她入怀的时光,已经飘得很远了。

远去的纤细身影,无从挽留,无从追回。

他按住骤然抽痛的胃部,低下头,淡然垂眸,一声不响地喝茶。

那天,一起看一部老电影,小女孩和杀手的故事。

她躺在他胸口,重复里面那个小女孩的话。

秦浅。

我想我是爱上你了,因为我的胃里暖暖的,不寒冷了。

秦浅。

你说,里昂到底爱不爱她。

有很多事情,不说出来也许对谁都好。

背负太多,走起来便不会轻松。

他便是如此。

五十三、故人何在

伦敦西区Wyndham’s 剧院里因为正在上演的《哈姆雷特》座无虚席。

平均每一天,并不穿古装,靠得便是举手投足,顾盼神采,口舌之利,这考验的方是真功夫。英国演员把演莎翁剧当作一种追求,他们更愿意被称为演员而非明星,难怪有人说好莱坞最优秀的演员都是英国人。

即使是落魄王子,漫天飞雪中,裘德洛的英俊魅力依旧叫人屏息,那是一种古典的冷酷与有眼,而他嘴边那抹压抑却又轻蔑的笑意,让天真有些怔忡。

那样的笑容,如此熟悉,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个人。

生存或毁灭,这是个必然之问:是否应默默地忍受坎坷命运之无情打击,还是应与深如大海之无涯苦难奋然为敌,并将其克服。

晦涩的台词凌厉地响在耳里,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陈勖似乎在耳边轻语了一句,她完全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即使是爱人的温柔,也无法拯救仇和和痛苦折磨着的哈姆雷特。

很多时候,爱情如此苍白,只是殉葬品而已。

黑暗中,她泪流满面。

编了个去洗手间的借口,她走了出去,街头灯火璀璨,照亮了她狼狈的泪颜。

沿着Charing Cross路走,不知不觉竟到了十字路口,她望着路牌上Tottenham Count的字样,才发现那家熟悉的面店就在眼前。

来,祝我生日快乐。

她朝他举起酒杯。

好,祝你生日快乐。

他和她碰杯,语气平静,表情柔和。

明明,那些事情都还历历在目。

她真是不争气,到这般凄惨天地,却还是想着他的声音,他的笑。

那天他说,不经冬寒,不知春暖,即使失败了的爱情也应该是快乐的,至少有过快乐。

快乐么?

是有的,想起来都会有心痛的那种温暖和快乐,也许是痛苦也多,所有才会让它们变得更加深刻。

苦涩一笑,她转过身,竟然糊里糊涂地走到这里,再不回去,陈勖该着急了。

走到灯火昏暗的地方,斜刺里突然伸出一掌,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拖进角落,她惊恐地挣扎,可却怎么也拗不过对方的力气,眼角余光瞅见小巷里停着辆车门打开的汽车,她心里的恐惧升到极点,张口就咬住对方的掌心,那人吃痛,狠狠地甩了她一掌,天真脑门嗡地一下,眼前发黑。

这时忽然有股更猛的力道将她拉至一旁,耳边传来一声痛呼,原本钳制着她的力量尽数卸去,她软倒在地,大口呼吸。

鼻中却仍残留着方才嗅到的熟悉气息,4711科隆水的味道…她蓦地瞪大眼,望着黑暗中缠斗的人影是秦浅!

车里似乎本来还等着一个人,而此时,面对两个人高马大的英国佬的秦浅,已经感到有些吃力。

但对方似乎在他到达之后就无心恋战,快速跳进汽车,只是在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的时候,狠狠瞪着天真丢出一句:“离Vincent远一点!”

秦浅的眸光,在瞬间凌厉无比。

天真仍坐在地上,想要撑起来,双手却一点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一双温暖的大掌扶住她双臂,将她拉了起来。

“没事了。”他盯着她,声音暗哑得不像话。

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的一颗心,仍在紧张地跳动着,方才几乎要从嗓子口冲出来。

他以为是“他”,幸好不是。

她嘴唇咬得发白,垂在身侧的双手犹在颤抖,可她仍是忍着,狠狠地忍着,不去扑进他温暖的怀抱。

即使她很想,多么多么想。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却是从地上传来,应该是她刚才挣扎时摔落的。

亲前走过去捡起来,瞅了一眼屏幕上闪烁的名字,递给她。

刚接通,陈勖焦急的声音便在那头响起。

“我刚才碰见米兰,她不大开心,就陪她一起吃夜宵,”她忍着泪意撒谎,“嗯,我会早点回去的,再见。”

那两个人,要她离Vincent,也就是陈勖远一点,她不知道他们是谁,也想不到是为什么,从恐惧到震惊,她几乎耗尽所有的力气。

“我送你回家。”秦浅开口,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从剧院出来,她只穿了一件无袖洋装,此时温暖而熟悉的气息笼在周身,她竟心酸得想落泪。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仍没有抬头看他。

“路过。”他简短地答,朝一辆的士挥了下手。

怎能告诉她,在剧院他就看见了她,然后鬼迷心窍了一样,一路尾随而来。

灯火下她凝望那家面店的情景,彷佛在他胸口狠狠插了一刀,痛彻心扉。

“认识那两个人吗?”车里,他问。

“不认识,”她摇头,表情忽尔清冷,“不用你费心。”

他抿紧唇,望着她倔强的侧颜,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会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他一手造成。

理智使我们成为懦夫,而顾虑能使我们本来辉煌之心变得黯然无光,像个病夫。

他想起刚才剧中的台词,嘴边漫上一丝苦笑。

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可是,她却让他怎么都放不下心。

并不想见她,怎奈上苍似乎有意捉弄,让他总是能遇见她。

偌大的伦敦,兜兜转转,都转不出她的一颦一笑。

收音机播的是那首《让爱一切成空》,歌词几乎可笑地应景。

我明白何时该将你拉近一点,也明白何时该放手。

我明白夜晚已尽,时光飞逝,但我绝不会告诉你任何应该告诉你的事。

我清楚所有游戏规则,也知道如何打破规则,但我不知道如何离开你。

我永远不会让你跌倒,而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的。

夜色中飞驰的汽车上,两人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