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太微微不耐:“这事儿不要再提了,过段日子就正式对外宣布这桩亲事吧。”

周大太太很是担心周嘉先:“先前说的是卿卿,现在变成了悦悦,嘉先那孩子只怕不肯……”

周老太太冷冷地道:“什么时候周家的小辈可以给自己的亲事做主了?何况,我什么时候说过就是卿卿了?你们说过吗?”

周大太太摇头。

周老太太便道:“那还说什么?你们对朱卿卿再好一点,别让人觉得委屈了又更冷心,她是个厚道的孩子,不会乱来的。”眼睛一眯,“何况梁家不是要来人谈盟约的事么?如若梁家长子真的长情,总会感激我们替他照顾好朱卿卿。”

朱卿卿很自觉地吃了睡,睡了吃。说来也奇怪,她的心情不好就想吃,而且尽想吃些好吃、平时又轻易吃不到的,只要能饱了口腹之欲,便什么都不算难事。厨房里也真识趣,但凡是她平日爱吃的,都变着法子地做了送上来,连着吃了几天就没有重样的,中间还夹杂了珍贵难得的食材,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她决定走出去,周嘉先离开也有一段日子了,算算也该回来了。她就想当面问他一句,他是要自己决定他的妻子该谁来做呢,还是要让食谱来决定他的妻子是谁。

朱卿卿对着镜子摸了摸这几日养起来的双下巴,和落梅说笑:“瞧瞧,我是不是更像一只猪了?”

落梅心里难受,强笑着道:“这世上哪有这样香喷喷、白胖胖、又好看又可爱的猪啊?”

朱卿卿笑:“再是香喷喷、白胖胖,也还是猪。不然怎会没有瘦下来,偏就养胖了呢?”其实她蛮喜欢现在的样子的,胖子总比瘦子更有气势些。比如说,本来人家以为会看到一个憔悴得不得了的病西施,结果看见一个笑眯眯的小胖子,就不至于总是同情地看着她了。

朱卿卿走出去的第十天,她见到了周嘉先。

当时她正挥汗如雨地策马狂奔,她毕竟天生就是个调皮捣蛋的人,像猪一样地养了几天还是为难了她,她满身的精力必须发泄出来,所以在周嘉人嫌太阳大会把人晒黑,朱悦悦不敢单独和她见面的情况下,她几乎整天都和女师傅混在一起,她再没有把箭射到箭靶外面去,她和小黑马的感情越来越好,和女师傅也越来越说得来。

听见女师傅喊她,她还不想停下来:“还早呢,再跑两圈吧。”然后她就看见了站在场地边的周嘉先。

周嘉先黑瘦了很多,他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又浮起了那层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朱卿卿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见到他时的情景,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得哭出声来,实际上她的确很难过,却没有哭,而是笑着和他打招呼:“二表哥你回来了啊?你是找嘉人姐姐吗?她今日没来!”

周嘉先闪电般地拽住了她的马缰,仰着头瞪着她,语气不容回绝:“你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女师傅早就识趣地躲远了,偌大的跑马场里居然只得他们两个。朱卿卿垂眸看了周嘉先片刻,听话地从马背上溜下来,背着手站在周嘉先面前仰着头盯着他看。

周嘉先静静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看着周嘉先,没有谁开口说话。远处传来一声轻响,周嘉先干涩地道:“这边太晒,过那边去说吧。”

跑马场边有一排遮阴用的老槐树,朱卿卿先走过去,从树下拿了她带去的水喝,并没有问周嘉先渴不渴。

周嘉先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把水壶里的水全部喝光,拿着空水壶发呆才道:“我才听说这件事,就赶紧回来了。”

朱卿卿笑笑:“然后呢。”她其实想听他说,所有那些事都是狗屁,其他人都不能替他做主,不管她是否能拿出那本食谱来,他都会娶她,因为早在几年前,从他和她有了那个秘密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她长大,现在终于等到她长大了。

周嘉先踌躇片刻才道:“不是没有转机,关于那本食谱的事,只要你说有,就没有人会相信你大姐姐,毕竟这几年有目共睹,你做饭食做得极好,悦悦却从来没有动过手……”他再说不下去,朱卿卿的眼睛清澈美丽如琉璃,她什么都不需要说,只需要安静地看着他,便可以让他无所遁形。

周嘉先委屈痛苦得不得了,他明明是真的喜欢她,从第一眼见到她开始,他便已经喜欢上了她。因此朱老太爷意有所指地要求他善待朱卿卿并照顾她一辈子时,他才会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可以说从她走入周家开始,享受的便是未来周家二少奶奶的待遇,他们一直都在等。好不容易她长大了,好不容易她出了母孝,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现在,他若是开口,便显得他居心叵测,所有的好都只是为了那一本传说中的食谱;他若不开口,更显得他没有担当,更显得他就是冲着那本食谱去的,整个人都虚伪透了。

朱大太太果然是算得极精确的,她隐忍了好几年,一击致命,让人无力反击。周嘉先闭了闭眼,把所有的不甘全都压下去,再睁眼,脸上已经换上了周二公子惯有的沉稳和冷静:“不要这样看着我,人生在世,并不是你以为的如花琉璃,更多血雨腥风。那本食谱很重要,周家很需要那本食谱,却不是我想娶你的理由,你首先应该明白这一点。”

朱卿卿点头:“我明白的。当初我祖父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明白,其实她还是不明白,周嘉先很不愿意说起当年的事情,却不得不说:“他让我善待并照顾你一辈子。”然后他就会得到他所想要的。这句话此刻看来更像是个玩笑,他却一直都相信朱老太爷其实并没有骗她,关键在于朱卿卿的心意。

朱卿卿发挥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特长:“如果他没有请托你,而是请托你照顾我大姐姐呢?”

周嘉先认真道:“我亦会尽全力照顾你。”

“那就够了。”朱卿卿不想再细究下去,有些事情经不起深究,深究太过,就会让所有的美丽全都变得面目全非,她不想那样,不然人生真的太无趣了。她直接跳过这个环节,再接着问他,“现在你改变主意了吗?”

周嘉先皱起眉头:“我们还有机会,你好好想一想……”

“我们的机会取决于那本食谱。”朱卿卿犀利地打断他的话,很是平静地道,“我不知道那本食谱在哪里,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所知道的朱家食谱,都已经做给你们吃过了,我说我把它写出来,可是你们不要。”

周嘉先失望地看着她:“我有其他办法。”

“是骗人的。”朱卿卿的眼睛里迅速涌满了泪水,眼眶装不了那么多的泪水,它们便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流进嘴里又涩又咸又苦,她颤抖着嘴唇轻声道,“即便是你想出了其他的法子暂时骗过了他们,事后他们也还是会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泪会烫伤人,周嘉先不敢去碰,眼睛里的雾气更浓了:“那你仔细想想,你祖父去世时曾经和你说过什么话?”

祖父去世时曾经和她说过什么话呢?好像是先要她发誓,不许她把他的话告诉其他任何人,不然她就会孤苦一生,死无葬身之地,丈夫早亡,儿女早夭……又说,若是她等到十八岁,父亲还没回来,她才可以把这事告诉真心对她好的人。

她现在不过十五岁,却已经懂了祖父的心意。这些人,不管周嘉先有几分诚意,至少周家人是冲着那本食谱来的。

朱卿卿觉得自己已经够倒霉的了,不能再帮着别人委屈自己,所以,即便祖父告诉她的那句话和这本莫名其妙的食谱有关系,她也不会告诉周家人了,至少现在不会再提。一本食谱便可以换到的婚姻,实在太过廉价。

“我思来想去,实在是没有任何靠得上边的地方。祖父只是让我日后不要再调皮,好好跟着伯父和伯母过日子罢了。”朱卿卿含着泪笑起来,慢慢地告诉周嘉先,“很抱歉,事实就是这样,我纵然是真的喜欢你,很喜欢你,也很想跟你在一起,却不能为此说谎欺骗人。你要知道,我虽然穷,却不是低贱之人。”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他郑重表白,过后她自会忘了他。

周嘉先脸色惨白,急急去抓朱卿卿的手:“我没有那样的意思,我对你从来都是真心的,你跟我走,我这就去和他们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娶你,我要娶的人是你,不是朱悦悦。”

“嗤……”有人讽刺无比地冷笑了一声,“不要脸,你要娶她她就一定要嫁给你吗?你不要脸,不代表别人也和你一样不要脸。有本事你就去把事情统统搞定再三媒六聘风光迎娶她进门,拉着她去你家长辈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算什么?长辈若是不允,过后你还是照旧做你的周家二公子,却要叫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做人?这就是你的真心?我看是想害她一辈子都嫁不掉,只能困守在这里吧?”

槐树上跳下一个人来,宝蓝色的薄绸长袍,上好的小牛皮靴子,瘦瘦高高的,宽肩窄腰长腿,一张脸宛如傅粉施朱般好看,狭长上挑的凤眼里满是刻薄,右边的唇角习惯性地往上勾着,看着就是个讨人嫌的坏胚样儿。

朱卿卿吃惊地捂住嘴,不敢相信地道:“梁凤歌!”

梁凤歌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你谁啊?我们认识吗?别胡乱攀认好不好?”又转过去冷眼斜睨着脸色十分难看的周嘉先,凑过去用力拍拍周嘉先的肩头,同情地道,“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本食谱你还没得到。当初你和我说你去朱家是奉父命探望姑母,其实我知道你是去找这本食谱,为此不惜和你姑母联手冤枉我梁家杀人放火,黑着良心把人骗到这里来。居然这样都没能得到,真是不能不让人同情啊。”

周嘉先已经平静下来,针锋相对地看着梁凤歌道:“即便你是贵客,也不能如此无礼。”

梁凤歌惫懒一笑:“不然呢?”

周嘉先往前踏出一步:“不然我不介意用鲜血清洗耻辱。”

“噗……”梁凤歌再笑出声,“周二公子你什么时候能替周老太爷和你父兄做主了?我听说长子是要继承家业的,次子都是用来打理庶务和牺牲用的。例如,你大哥不能娶却又必须纳入周家以换取好处的女人,就该你去娶,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周嘉先面无表情地伸手拔剑,朱卿卿抢上一步拦在两人中间,用力抓着梁凤歌的手:“你过分了!”

梁凤歌凶狠地瞪她:“你是我什么人啊?走开,我不认识你!”

朱卿卿缩回手,闷声不响地牵着小黑马离开。

周嘉先冷笑:“离她远一点!”

梁凤歌冷笑:“你是她什么人?你有资格说这个话吗?”他等了好久,终于可以把这句话还给周嘉先了。

第三章 故人重逢美如画

朱卿卿牵着小黑马一直往前走,走到跑马场门口,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往左走,自然就是周家的内院,是她常日住的地方;往右走,便是周家的大门,出去就是一片宽阔的天地,她想往哪里走都可以。

该问的都已经问过了,梁凤歌也见过了,还等什么呢?朱卿卿笑笑,牵着马准备往外走,就算是舅舅家没有音信,她也可以去试一试,哪里的水土不活人呢?这匹马她是要带走了,纵然这几年吃穿用度都是周家的,但母亲留给她的那些金银她并未带走,也足够支付了。

朱卿卿吸了一口气,眯眼看着湛蓝的天空,觉得很是轻松。但看门的不让她出去,虽然话说得再客气不过,意思却很明白,周家的人目前不许她离开。

朱卿卿没有再坚持,她想,大概是周家还没有确定那本食谱究竟是在大堂姐的手里,还是在她的手里吧。

因为梁家来访,周家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周大太太使人来请她出去赴宴,朱卿卿婉言谢绝,仆妇也就没有再坚持。晚饭她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吃的,吃过之后她照常去园子里遛弯消食。所有的人都在外头宴会处伺候,园子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来打扰她,她得以安宁地享受傍晚前的宁静自在。

她走到那株老樟树下,想起之前周嘉先曾在这里和她说过,他终于等到她长大的话,使觉得一点苦涩自心尖生起,一层一层地晕染开去,整个人都苦透了,就连舌尖都苦得发麻。

一粒不知什么东西准确无误地砸她的鼻尖上,本来力道并不重,但朱卿卿就是觉得格外的疼,一股控制不住的恶气冲得她发晕。她非常愤怒地叉着腰、仰着头、瞪着老樟树繁密的枝叶恶狠狠地道:“是谁做的?给我滚下来!”

那人不但没理她,反而又扔出一粒东西来砸在她的额头上。这回她看清楚了,是一粒枣核,朱卿卿气得要死,红着眼睛挽起袖子要爬树,然后她听见了一声轻笑:“还以为你也变成那些装模作样的人了呢,结果还是死性不改。”

朱卿卿满腔的怒意一下子泄了气,她靠倒在树干上淡淡地道:“你不是不认识我的么,又何必来理我?”

梁凤歌从枝丫间探手下来抓住她的一绺头发,神态凶恶,劲儿却不大地扯了扯,冷笑道:“你还有理了?心眼没长,胆子倒长肥了啊?”

朱卿卿烦得很,把自己的头发从他的魔掌间解救出来,郁闷地道:“你不在前头赴宴,跑这里来做什么?”

梁凤歌也不急着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老樟树的枝丫间,淡淡地道:“你好像不太想见到我?”

“没有,再见到你我很高兴。”朱卿卿的心情复杂难言,之前他们所有人都说是梁家是朱家的仇人,不许她提他,不许她理他,就连多和他说一句话都是罪过;现在却突然变了过来,大伯母说是之前的事别有蹊跷,和梁家并无太大的关系,还说要促成她和梁凤歌之间的亲事,周家把他当成座上贵客,这中间怎么就这样的复杂?

梁凤歌不信地看着她:“你真的很高兴见到我?怎么我一点都看不出来?你这样子怎么看都是一副死了男人的小寡妇嘴脸。”

“呸!呸!你这个坏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就没一句好话?我人都没嫁,哪里来的男人?”朱卿卿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恨不得把梁凤歌从树上拉下来使劲撕扯他那张脸皮几下才解气,之前因为很久不见而产生的那种隔阂感倒是突然就没了。

被她骂了,梁凤歌也不气不恼,笑眯眯地打量着她道:“不错,长得不错。”

朱卿卿敏感地发现他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胸前逡巡,不由热血直往脸上冲,愤怒地抓起一把泥土朝他扔过去:“不要脸,往哪里看呢?”什么长得不错啊?这个臭不要脸的!怎么就不学好!

梁凤歌轻轻一个翻身便躲开了她扔过去的泥土,笑嘻嘻地斜倚在树枝上看著她笑:“别生气啊,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还没嫁,也没死男人,那你干吗总是哭丧着一张脸?”

朱卿卿愣了片刻,严肃地道:“你说得很不错,我不应该生气,而是应该高兴。”

梁凤歌认真看了看她,确认她不是在敷衍自己或是强作笑颜,便得意地朝她挤挤眼:“我早跟你说过了,嫁给次子没什么意思,要就嫁给可以继承家业的长子,比如我这样的,将来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家里人都要看你脸色行事,看谁不顺眼就给他小鞋穿!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朱卿卿一声笑出来,虽然他们都在那么说,但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自己要嫁给粱凤歌,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她和他这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做夫妻啊。真的要是成了一家人,只怕从早打到晚,又从晚骂到天亮吧,做什么夫妻!

梁凤歌的脸阴沉下来:“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嫁给我很好笑么?”

朱卿卿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们不合适。从小就打成一团,互相看不顺眼,变着法儿折腾对方的人,又怎能做夫妻?”见梁凤歌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便讨好地道,“不过我是蛮喜欢和你在一起的,你瞧,我刚才本来正难过呢,见到你就高兴了。”

梁凤歌冷笑一声:“你喜欢和我在一起便可以跟我在一起么?你满门心思地想着别的臭男人,我将来也是要娶妻的人,保凭什么跟我在一起啊?我又凭什么总要逗你开心呢?”

朱卿卿黯然下来:“你说得对,那是不能。”她抬起头来看着梁凤歌微笑,“不管怎么样,我们两家不是仇人,能再次见到你,并且见到你好,我非常非常高兴。”

梁凤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笑:“没看出来。”

又绕回去了,梁凤歌总是有本事引领着话题把她耍地团团转,小时候她憋了一口气想要争赢他,现在朱卿卿却觉得没意思了,她好脾气地朝梁凤歌摆摆手:“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去吧,少喝点酒。”

“我许你走了吗?”又是一粒枣核砸在朱卿卿的后脑上,梁凤歌恨恨不已,“朱卿卿,你个骗子!大骗子!”

朱卿卿有些心虚:“我不是故意的。你当知道,我当时身不由己,且不管他们说什么,我都一直相信你。”

梁凤歌突然安静下来。

两个人,一个在树上,一个在树下,全都静默不语。

朱卿卿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些欢乐往事,想起了出事之前的那个月亮很好、桂花很香、蟹黄包也很美味好吃的夜晚,于是眼眶有些湿润,她转过身去看向梁凤歌:“我记得你当初说过,我可以去你家住,这话还算数吗?”

梁凤歌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看得朱卿卿浑身不自在,她硬着头皮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强笑着道:“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嘘……”粱凤歌小声道,“有人来了,让人看见我和你在这里私会不好,你先走,我待会儿再走。”

尽管她和周嘉先的事已经不作数了,但让人看见她和梁凤歌避开众人在这里私下单独见面的确是不太好,和可能还会影响梁凤歌的大事。朱卿卿听话地埋着头迅速离开,才走了没几步,那人已经走过来了。

是周嘉先。他喝了酒,看上去整个人都有点飘忽忽的,舌头也有点大:“卿卿,为什么不去前头赴宴?我一直都在找你,找不到,就想到你一定会在这里。”

朱卿卿想起藏在树枝里的梁凤歌,全身都不自在,下意识地就想避开周嘉先:“前头宴席还没散吧?二表哥不需要陪客么?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周嘉先走到她前面拦住她,痛苦地低声道:“你就这样追不及待地想要避开我?我听门房说你今日想离开,是不是真的?”

朱卿卿仿佛已经听到梁凤歌的嘲笑声和看到他讽刺的目光,不由得又是尴尬又是愤怒,急得出了一身细汗,挑起眉头直视着周嘉先道:“是!我就是想避开你,就是想离开,怎么了?”

周嘉先气得眼睛都红了,生气地伸手去拉她:“你明知道那不是我的心意,我也说过我会处理,你怎么就是不肯听?不肯给我机会?只要你肯,我们不是没有办法……”

树枝间传来一声类似于嘲笑的轻嗤声,周嘉先喝了酒,情绪又激动没注意到,朱卿卿却是听得明白无比,她连忙往后退了几步,避开周嘉先的手,低声道:“你喝醉了。”

周嘉先深吸一口气,愤怒地道:“我没喝醉!你们所有人都想当然地以为我怎么样,为什么就没有人替我想一想?”

朱卿卿轻声道:“你想要我怎样?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这几年你们的衣食照顾之情,他日我会尽力去还。”

周嘉先静静地看着朱卿卿,眼睛里浮起一层浓浓的雾气,看上去又悲哀又迷茫。“你是再不肯给我机会了,是不是?”他的声音又低又哑,仿佛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来的。

朱卿卿不敢着他,把脸侧开去,轻声道:“问题在于,你家需要那本食谱,我的堂姐正好拥有它,而你不能为你自己做主。”

她已经看透了他,她那双清澈玲珑如琉璃的眼睛轻易就看穿了他。目前为止他所能想得到的一切办法都只在于希望长辈能临时改变主意,或是让他们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以期说动朱大太太母女俩改变主意,好成全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不能离开周家,至少目前他羽翼未丰,还有雄心壮志未酬,尚且不能离开周家,他更怕离开后,那些与周家有仇的人会盯上他,然后害了他也害了朱卿卿。

周嘉先酸涩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与朱卿卿对视,悲愤痛苦地道:“我有我的难处。我曾说过……”

“我记得,你曾说过,这世间不止是如花琉璃,更多的是血雨腥风。”朱卿卿温柔地道,“我也有我的难处。”她这话是真的,她不能违背她在祖父面前立下的誓言,更不能为了这份怎么看都有些廉价的感情和朱悦悦大打出手。这太丢人,关键是朱悦悦有帮手,她打不赢,岂不是更丢人?

周嘉先讽刺地笑了,不知是在笑他自己还是在笑朱卿卿:“都有难处,所以我们才走不到一起去。”

如果周家没有用这样的方式来逼迫她,如果大伯母没有在里面横插一脚,如果周嘉先不是恋恋不舍那本食谱,她会不会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应该会的,只要他们等到她满十八岁,她会说出来的。但是他们不愿意再等了,她也不想提前说。固然不幸,何尝又不是幸运?朱卿卿有些怅惘地说:“其实这样也好。”

“好?”周嘉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沉默片刻后,满是酸意地道,“如果是梁凤歌,你会如何?还会这样洒脱么?”

“不要再说了,好么?”朱卿卿悄悄扫了眼老樟树。老樟树浓密的枝叶在晚风里簌簌抖动,也不知是风吹的,还是梁凤歌忍笑忍的。

周嘉先却好像是被日常的温文尔雅和懂事大度给憋坏了,非得说个清楚明白不可:“为什么不让我说?你早和梁凤歌是有婚约的,你从这里出去就会嫁给他是不是?”想到朱卿卿会跟嚣张跋扈的梁凤歌在一起,他就嫉妒得不得了。

“说实在的,我要嫁给谁,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朱卿卿忍不住,不客气地道,“你若真想听,我便告诉你。若是梁凤歌,他会直截了当的和他家里人说,谁想要东西谁就去娶朱悦悦。刚好他家的人都知道,要断了他的念想,要么就杀了他,要么就毁掉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人。但他根本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因为没人敢惹他发疯。他不会像你这样含含糊糊,思前想后,舍不得这个又舍不得那个,总想万事周全。你要知道,周嘉先,”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先母曾经告诉过我,这世上从来没有能把所有好处都占全了人和事,总得有所取舍。你已经做了选择,就要勇于承受。你既然已经选了我堂姐,就不要再来纠缠我。”

周嘉先不再说话,他盯着她,眼睛里的雾气越来越浓,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无奈,也有十足的愤怒和不甘。朱卿卿有些害怕,紧张地往后退了又退,随即又站直了,梁凤歌在的呢,她不是一个人。

周嘉先出了一口气,哑着嗓子道:“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他看到朱卿卿瞪圆了眼睛的警惕样子,不由得更加悲哀,“你放心,我没那么下作。日后,我再不会纠缠于你。但你也小心些,周家想要那本食谱,梁家未必不想要,当初梁凤歌与我都是为了那本食谱去的。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小心。”

周嘉先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美丽的胭脂红色,朱卿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得再也看不见,心里空了一块。很奇怪,他选择了他的家人和功名前途以及食谱和朱悦悦,她却不恨他,最多是心酸罢了。也许是因为当初在她最孤独无助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她的需求并安静地陪在她身边。也许是即便走到一步,他也始终保持风度,没有恶言相向的缘故。

朱卿卿有些不懂自己的想法,便扶着树发怔。

梁凤歌从树上跳下来,围着她转了一圈,嘴里“啧啧”出声,再伸手将她的脸掰过来对着他自己,微笑着道:“我怎么都不知道我在你眼里竟然是这样的好?,,朱卿卿挥开他的手,讥讽道:“这是好么?分明是劣性难改好吧?你没听出来我在骂你是疯子?”

梁凤歌直勾勾地看着她:“我和你是有婚约的,你不会不承认吧。”

朱卿卿差点给他跪了:“梁大爷,我和你有婚约?婚书在哪里?定亲之物在哪里?媒人是谁?你总要说出个一二三来吧?”

梁凤歌笑嘻嘻地摸出一件东西在她面前晃了晃:“口头上的婚约哪里有婚书?媒人虽还没来得及请,却不代表就不能作数。你若问定亲之物,这不是?”

白色的玉环,青紫色的丝绦,看着好眼熟,朱卿卿瞪着大眼睛盯了一会儿,伸手飞快地去摸自己的腰间,这才发现系在腰间的玉环不见了,不由气急败坏:“你个登徒子!不学好的登徒子!还学小偷小摸了啊!你还我!”

梁凤歌的眼睛比天边的启明星还要亮:“我不还,你是要怎么样?”

朱卿卿想和小时候一样扑上去挠他,又想起来自己已经长大了,他更是十八岁的昂藏男儿了,这里也不是她家的后花园,便站在原地跺脚发狠:“我告诉你娘打断你的腿!”

梁凤歌笑得不怀好意:“欢迎!欢迎!你去告我啊,我一准儿不拦着你,你爱怎么告就怎么告。”

他家远在兴阳府,她若要向粱夫人告发他,就只有跟着他去兴阳府。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朱卿卿脸上的愤怒之色渐渐淡了下来:“还我吧,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梁凤歌盯着她看了片刻,笑容渐渐淡了下来,突然冷嗤一声,不耐烦地把玉环扔了过去:“装得这样小家子气做什么?不就是一只玉环么?当我没见过好东西?”

朱卿卿飞快往前一扑,接住了玉环,如获至宝地拿着仔细看了又看,又皱起眉头:“还有一只。”这玉环是一对,他只还了她一只,另外一只当然是他拿走了要和她恶作剧。

梁凤歌抱着双臂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道:“什么还有一只?”

朱卿卿皱起眉头:“这玉环是一对,我一直都带在身上的,你只还了我一只。”

梁凤歌很凶地瞪她:“你是讨债鬼啊?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拿你玉环了?我就只拿着一只,已经还你了,哪里再去寻一只来还你?”

朱卿卿眼圈红了起来,也不说话,就是咬着唇瞪着他,大眼睛里的泪光莹然,仿佛随时都可能掉下眼泪来。

梁凤歌有些心虚,表情就更凶:“看我做什么?我没拿!没拿!你个糊涂虫,自己的东西掉在哪里都不知道!真只是一只玉环也算不得什么,你要多少我都可以去寻了来还你。关键这是你娘留给的要紧东西,谁都知道你日常带着的,要是有那居心叵测的捡了去拿了去,拿来诬陷你,赖着要娶你,你怎么办啊?笨蛋!”

朱卿卿将信将疑:“真是不是你?”

“你若是系得紧,我又怎会轻轻一触就掉下来了?说明就是你没系好。”梁凤歌没好气地再白她一眼,“还不赶紧去找?你都从哪些地方走过来?”

朱卿卿也给他说得急了:“我就是从我住的地方一路走过来。”又安慰自己,“也不算什么,周家家规森严,下人捡了东西决然不敢私吞,我请周大太太帮着问一问也就知道了,还可能是方才换衣裳的时候就没系上,落在房里了。”

梁凤歌斜睨着她冷笑了一声:“魂不守舍的是为什么呢?”

朱卿卿垂着眼不说话。

梁凤歌突然用力踢了旁边的树一脚,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很难听的粗话。

朱卿卿气得浑身发抖:“你是在骂我?”不知为什么,他骂她,比其他人十倍的打她骂地还要让她更伤心更愤怒。

梁凤歌瞪她:“我为什么要骂你啊?总要有个理由,你自己说,我为什么要骂你啊?”

理由……朱卿卿呆了呆才道:“你怪我骗你!”

梁凤歌冷笑:“原来你还记得这回事,我还以为你未老先衰忘记了呢。既然你记得,正好我们算一算账。”

朱卿卿立即往后退了两步。

梁凤歌阴险地笑:“过来!我数三声,一、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