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卿卿大窘:“我让你进来了么?”

梁凤歌无辜地道:“这是我的帐篷啊。”

朱卿卿顿觉无力,好吧,她认输,小时候还能斗赢他,这次见面她是真的斗不过他了。

梁凤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黯然,忙又赔笑:“许久听不见水声,知道你洗完了才敢进来的。我又不是禽兽,不会做那禽兽做的事。”

朱卿卿心里要好受了些,从包袱里寻出帕子绞头发,小声嘀咕道:“当然不是禽兽,而是禽兽不如。”

梁凤歌听觉灵敏,似笑非笑地道:“你希望我禽兽不如么?”

朱卿卿不想再和他说话了,她抬起头来看向梁凤歌:“你听着,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之前和我说的那些话若是真的,就请你用慎重的、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我,我不喜欢你这样油嘴滑舌,总在言语上占我便宜。因为这样,我会觉得你不尊重我。”

梁凤歌收了笑容,直视着她道:“我和你正正经经地说话,你却总是不肯当真,拼了命地敷衍我,我以为你不想长大,只好一直陪着你玩。开玩笑呢,哪怕就是话说得过了头,也不至于太伤人。既然你已经长大,那就请你好好想想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每一句都当得真。今晚想不明白,明天继续想,到了兴阳府,我要你给我一句准话。”

朱卿卿疼得睡不着,她大腿两侧的皮全被磨破了,况且按照梁凤歌的说法,明天就会到梁家的地盘,再走五天,就到兴阳府。不知道梁家伯父、伯母,还有梁凤歌的那些弟弟妹妹会怎么看待她?

其实她很清楚,以她这样的境遇,嫁给梁凤歌是最好的选择,但要认真回答他却是那么的难。有小时候的情义,还有梁凤歌此番千里奔袭冒死救出她的情义,她大约是应该知足并窃喜的,但她还是不想为了活下去和活得好就把自己整个儿给卖了。他若是真的从小就喜欢她……朱卿卿心跳慢了半拍,哪怕是在黑夜里她也觉着自己的脸热了,那又怎么样呢?她明明才喜欢过周嘉先并想要嫁给周嘉先的,就算是不再想嫁给周嘉先,也没理由这么快就想另外一个人。

可她确确实实就是想了,自从梁凤歌出现的那一刻超,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被他所牵动。气愤是为他,高兴是为他,心疼不忍是为他,骂的是他,打的是他,看见的也是他,就连她身下睡着的这张简单的床和有些粗陋的寝具都是他的。

想着她躺在他曾经躺过的地方,朱卿卿脸热心跳睡不下去了,不得不坐起身来拥着被子捂着脸发怔。

帐篷外传来沙沙的响声,就像是什么小动物抓挠着帐篷壁一样,朱卿卿有点害怕,紧张地握紧了梁凤歌才给她的匕首。

“朱卿卿。”梁凤歌站在帐篷外和她说话,“你睡着了么?”

“睡着了。”朱卿卿知道是他,立即放下匕首松了口气。

梁凤歌闷笑了一声:“朱卿卿睡着了,那和我说话的是猫卿卿吧?”

可恶,他又变着法子地骂她是猪。朱卿卿不理他。

梁凤歌也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朱卿卿困意上头,以为他走了,轻轻打个呵欠准备继续躺下,就又听他在外头低声道:“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你的腿想必很疼吧?这边没有好药,明日我一定给你弄到好药,你先忍一忍。”

“是有点疼,但还可以忍受。你进来说吧。”朱卿卿话说出口才觉得不妥,孤男寡女、深更半夜地私处一室算什么?

“你傻了吧?”梁凤歌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无奈,“你就不懂得为自己个儿想一想么?就算是我,没成亲之前和你私处一室也是不好的。”

谁要和他成亲了?朱卿卿本是想挖苦他的,不知怎的没说出口,反而有些感慨,话便成了:“你可真为我着想呢,之前为什么要硬拉着我跟你同乘一骑?”

“那不一样。之前是在逃命,你那点点骑术是做不得数的,我要为跟我去的人负责任。他们活着跟我出去,当然也要活着跟我回来。”梁凤歌说得他好像多正经似的,想歪了的人是朱卿卿。

朱卿卿叹了一声,低声道:“梁凤歌,其实我觉得跟你在一起有点心虚不踏实。”

“为什么?”

帐篷晃了两晃,朱卿卿吓得骂他:“你做什么?”

“没注意碰着帐篷了。”梁凤歌轻描淡写地道,“说说你为什么会心虚不踏实吧?是因为我们很久不见面了么?”

“应该是吧。”朱卿卿思忖着,“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的是真话,什么时候说的是假话。”她把心里的担忧全都说了出来,“你知道的,周嘉先之前那样待我好,不过是因为想要我们家那本听都没听说过的食谱,他们家一旦听说食谱实际是在我大伯母和堂姐手里,就不要我了。”

“什么不要你了,说得这样没志气。”梁凤歌打断她的话,语气间颇有些愤愤不平,“周嘉先那个小人,我早几年刚见到他的时候就警告过你,说他不是个好东西,你偏不信,吃亏了吧?”

朱卿卿气急:“你还听不听?”

“听。”梁凤歌安静下来,朱卿卿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大伯母和堂姐都和我说,我现在一无所有,若是不借着和你小时候的情分嫁给你,日后就再也遇不到比这样更好的姻缘。”

梁凤歌得意扬扬:“那是,你大伯母和堂姐虽然不是个东西,这话却是句人话。”

朱卿卿隔着帐篷都能想到他是一副怎样骄狂的模样,心情微微有些愉悦:“你不想听是吧?”

“听,听。”梁凤歌的心情似乎也好了起来。

朱卿卿轻声道:“接下来,我要说到周嘉先了,他和我说,你从前和他一起去我们家,就是我家里出事的前夕,也是为了那本食谱,这次来还是为了那本食谱。他还说,你并不比他高尚到哪里去,你们都是一样的。”

帐篷外静悄悄一片,梁凤歌许久没有出声,朱卿卿耐心地等待着,梁凤歌突然笑了起来: “我若说不是,你可信我?”

说实话,朱卿卿是不太相信的,但她还是微笑着道:“当然信,至少你肯千里奔袭,冒死救我,光凭这一点,你便已经高出他一大截了。何况他还有个想害死我的妹妹。”

梁凤歌却又不出声了,朱卿卿等得不耐烦,催他:“你究竟是怎样的呢,梁凤歌?”

“我当然是为了你。”梁凤歌轻声道,“虽然其他东西也很重要,但在我心里眼里,全都比不上你。”

“我知道了。夜深了,你赶紧去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呢。”朱卿卿顺着枕头滑进被窝里,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帐顶看。

风声夹杂着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她早已经不天真了,从家变那日起,从寄人篱下那日起,从被至亲之人联手算计之时起,从对周嘉先失望那时起,从被周嘉人派出的人弄得险些丧命之时起,她就已经没了天真的权力。之所以还能在梁凤歌面前耍耍小性子,仗着的不过是小时候的那份情谊,赌的是他对她的喜爱有多少,试探的是他对她的底线在哪里。

现在她知道了,他大概是真的喜欢她的,但他也会觉得其他东西很重要。这很公平,她也没为他做过什么,没有道理要求他什么都不要的以她为先,同时视其他东西为粪土。她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懒得恨周嘉先了,同样的道理,周嘉先骗了她不假,但他也没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

既然梁凤歌都说了,其他东西在他眼里心里都比不上她,那她就安安心心地过她的小日子,直到他自己问出来的那一刻为止。朱卿卿心安理得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朱卿卿没有再骑马,而是坐上了简易的马车。虽然是拉辎重的车,但不妨碍梁凤歌给她做了个舒适的窝,真的是个窝。新鲜干净的干草上面铺着毯子,上面用油布搭着遮阳挡雨,只够她一个人坐的,多一只猫都嫌挤。

朱卿卿很严肃地和梁凤歌表态:“我一定会苦练马术的,一定不给你丢脸。”

粱凤歌的眼里有淡淡的笑意:“我宁愿你永远都用不着骑这么远的马。”

他走了一会儿朱卿卿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希望她能一只安享富贵安宁罢了。

朱卿卿的心情有些好,睁圆了眼睛到处看,行军途中看风景,又是平日游山玩水所感觉不到的特别滋味了。

五天后到了兴阳府,一路护送他们的人马早就去了其他地方,只剩下百余精锐一直跟着他们,朱卿卿坐的也不再是拉辎重的马车,而是换乘了两匹马拉的舒适大车,车里茶水糕点软枕锦被样样齐全,腿上的伤也养得基本好了。朱卿卿快乐地整理着自己漂亮的丝绸衣裙,摸着自己重新又丰腴起来的下巴,有种去串门子走亲戚的错觉。

粱凤歌从窗口探进头来:“已经到兴阳了,你想好没有?”

朱卿卿微笑:“想好了,若是你父母双亲不反对,我们就定亲。”

喜悦在梁凤歌的眼里瞬间绽放开来,他勾起唇角,有些不敢相信,又强作镇定地道:“你想清楚了?我先说过,若是定了亲,你便不能再想其他人了,也不能后悔。”

朱卿卿有些心虚:“当然想清楚了,等我到十八岁,我们再成亲。”

梁凤歌的脸一下子垮下来,阴沉着脸盯着朱卿卿看。朱卿卿给他看得全身都像长了刺,仍然挺起胸口理直气壮地道:“我还这么小,你也说了,我很笨,让我再长长。”

“行,让你再长长脑子也好。”梁凤歌斜瞅着她,“但是你的脑子还能继续长吗?我这样一块香饽饽,你不想着赶紧吃下肚子里去藏着,偏要留着在外头招人?你就不伯夜长梦多?”

朱卿卿其实很知道怎么一下子打破他这种尖酸刻薄的倨傲相,但她不愿这么做,便偏头看向梁凤歌:“有句话不是说,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不是你的拼了命也不会是你的。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我何必操这份闲心?莫非小梁将军其实对自己很没信心,担心自己会被其他女人勾了去?若是,我要你做什么?!”

梁凤歌“哈”地一声笑了,点着她道:“你赢了!”

有人匆匆跑过来,和梁凤歌小声说了几句话,梁凤歌冷笑起来:“他还真敢来,不要脸!”

第六章 以命抵情表心意

兴阳府虽没有申州大,却胜在繁华,街上热闹非凡,各种生意铺子热闹得紧,朱卿卿看得暗自点头。梁凤歌笑道:“有什么感想?”

朱卿卿道:“兴阳府被梁伯父治理得极好,只要能这样一直下去,将来义阳侯也未必是梁伯父的对手。”

梁凤歌不依:“我父亲当然是极能干的,我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么?”

朱卿卿想起他大摇大摆地在申州城义阳侯府里走了一圈,从容淡定、毫发无损地带出了自己,便笑了:“你么,当然用处最大,谁要是缺胆子,只管问你借就可以了。”

梁凤歌和周围随从的人不由得都笑了,一个近侍大着胆子道:“少主胆子当然很大,朱姑娘也不小。”

“她是无知无畏。”梁凤歌见朱卿卿盯着一家糕点铺子看了又看,便问,“你想吃?”

朱卿卿笑道:“我看这铺子生意兴隆,想来糕点是极好吃的。”

梁凤歌道:“他家的生意的确很不错,听说是许多地方都有分店,算是老字号了。”招手叫人每样买了一些送到朱卿卿即将的住处,笑言,“你都尝尝,喜欢什么口味就让人和我说,管饱。”

梁府并不比周府更大更华丽,在朱卿卿看来,还和从前新城那个梁府差不多,伺候的下人也少得出乎她的意料。她有点想不通,周嘉先朴素,周家的排场却不小,按梁凤歌的骄奢之气来瞧,梁家就算是比不过义阳侯府华贵,也该差不了多少才是,怎会如此一般?

梁凤歌果然不愧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才见她露了疑惑之色便低声解释道:“周家那是败家子儿的作风,周嘉先么,他那是装!他不这样简朴端方做假好人,下头的人怎肯支持他?”

朱卿卿笑着摇头,这人啊,什么时候都不忘损人两句。她因意外在外头走了这一圈,也算是多少了解了些外头的事情,便猜着梁家大概是将钱财都用到养兵上头去了,要不是梁家的兵比周家的多,就是梁家没有周家有钱。

梁太太就在起居的东屋里见了朱卿卿,身旁还带了梁凤歌的两个妹妹,十四岁的梁凤羽和十岁的梁凤兮。母女三人都睁圆了眼睛毫不忌讳地打量着朱卿卿,朱卿卿多少有点尴尬──就算是来走亲戚,被人这样盯着也难为情,更别说是破落户来投奔的。

梁凤歌轻咳一声,梁太太就笑了:“没想到卿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过来我瞧瞧,可是有几年的光景没见着了呢,都长成小美人了。”

“梁伯母。”朱卿卿走过去喊了一声,眼圈不由自主地就红了。

梁太太被她勾起前情,不由拉住她的手叹息:“我是没想到你娘那么快就走了,多好的人呢……”叹了一回,又道,“这孩子的手怎的这样凉?莫不是这一路赶路熬坏了?”

朱卿卿知道的,两家人心里有个结,为的还是三年前的那一桩无头公案。周家和大伯父一家一口咬定就是梁家人干的,甚至因为担心梁家再次施害而不得不假借送葬匆匆逃走。而梁家和朱家那么好的交情,也只有梁凤歌一人出现在葬礼上,其他人一概未露面。就算是时过境迁,周家也宣称此事和梁家没有关系,但梁家人防着她心里有个结,她也不敢完全就相信真的和梁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梁凤歌不会,梁伯父呢?那本食谱里,究竟有什么?

梁太太要赶梁凤歌走:“快走,快走,你父亲前头等着你的,这几日事务繁忙,我看你今晚总要忙到半夜才能睡。”

梁凤歌给朱卿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安心心地住下,一切有他。朱卿卿含笑表示收到,他也就欢欢喜喜地去了。

梁太太打发走梁凤歌,叫两个女儿过来和朱卿卿相见:“你们小时候也是经常一起玩的.凤羽只比卿卿小一岁,你二人常常一张床上睡,一块儿说话到半夜,一起挨骂。凤兮要小一点,大概是记不太清楚了,不过你卿卿姐姐一向待你都是极好的,有好东西从来不藏私的。”

粱凤羽牵着梁凤兮过来给朱卿卿行礼,抬起头来,墨玉般的眼睛与朱卿卿一对,再俏皮一笑,朱卿卿就有种心领神会的意思在里头,梁凤羽是真心欢迎她的,而不是面子情。梁凤兮要比她们小得多,从前的事儿也记不太清楚了,但也给了朱卿卿一个和气的笑容,她是妾所生的,不能和梁凤羽比。

梁太太见她们厮见过了,方正色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总会好起来的。至于你父亲,你伯父和凤歌这几年都时常使人打听着的,虽然没能打听着什么,但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你离家匆忙,也是好几年没能回来,想必是要去你祖父和母亲份上祭扫一番的,我先安排好,你歇些日子再去。可否?”

想得够周到了,朱卿卿挑不出任何不妥,郑重谢过。梁太太又道:“我没有把你当成客人看,只当成自家侄女儿看待,所以就在自己屋子里招待你,因此你也别客气,想要什么只管使人来说,别委屈了自己。”又把身边一个叫清泉的大丫鬟指给她,“这丫头跟了我多年,难得既聪明又本分,日常就让她带着小丫头伺候你,要是伺候得不妥当,你也只管来说,别给她留脸。”

朱卿卿不由想起了落梅和香嫂二人,不知她走了以后,她们可还好。

梁凤羽笑道:“前几日哥哥使人回来说卿姐姐要来,母亲便给您安排好了住处,跟我一处呢,咱们一起去瞧瞧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朱卿卿顺势给梁太太行礼告退,跟着梁凤羽姐妹俩退了下去。梁太太揉着眉头靠在大迎枕上,她的心腹沈妈妈过来替她按压头部穴位,轻声道:“太太可是有什么烦恼?”

梁太太摇头:“让人去把凤歌身边伺候的人叫上来,我要问话。”

沈妈妈守在门口,听见里头梁太太不紧不慢地问来人:“大公子除了初初逃出申州时曾与朱姑娘共乘一骑之外,就不曾与她有过更多……接触?”

来人回答:“是,离申州稍远少主便让人给了朱姑娘另一匹马,一路上也是守礼得很,不曾有过违礼之举。”

梁太太一点都不急:“你慢慢儿地和我细细地说,别担心外头的差事,自然有人会去替你做好,大公子也不会知道。”

沈妈妈暗叹了口气,她也算是看着朱卿卿长大的,太太的心思她也明白,这样的乱世,谁不想结一门得力的亲家?就算是温柔体贴的大小姐,也要为了家族利益被远嫁到京城去联姻。朱卿卿样样都好,就是运气不太好。要说太太防备得也是够紧的,生怕大公子会和朱卿卿做出点什么不光彩的事来,煞费苦心地将朱卿卿安置在大小姐的房里,这样既显得周到亲热,又多了一层防范。

若是朱家没有出事,兴许还能有那么一点可能,如今么,可就悬了。又或者,大公子不是长子兴许也还好,可惜大公子不但是长子,还那么出色,他的妻子将来是要执掌这整个家业的,岂能由一个两手空空、身无长物的孤女来做?不过也不一定,大公子那个脾气,一旦拿定主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要不然也不会在这几年间做出那么多事来……忽听梁太太叫她进去:“听说周家追过来了,你使人去前头打听一二,休要走漏了消息让姑娘们知道。”

沈妈妈不解:“朱姑娘如今可谓是恨透了他家,让她知道也无妨?”

“不一定。那丫头自小容易心软。”梁太太拧起两条又弯又长的细眉,冷笑,凤歌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把她从申州带了回来,就这样便宜周家了么?笑话!就算是结不成亲家,也要让他们知道畏惧。这样伪善的人家,我是顶顶瞧不上眼的。”

沈妈妈道:“朱姑娘说来也是可怜,小小年纪遭遇如此惨事,唯一的至亲还不仁不义,这回得了太太的庇护,总算是没有人敢再欺负她了。”

梁太太微微一笑:“去吧。再设法弄清楚,朱悦悦是否与周嘉先定亲了。按说,他家一早就该宣布喜讯的,但咱们居然到现在都没能听到消息,实在是很可疑。”

沈妈妈到了前院,寻着客房伺候的管事问话:“那位姓周的公子现在何处?你悄悄儿地领我进去,让我看看这个人。”

客房门窗大开,窗下端坐一个穿着竹青色袍子、面容清秀儒雅的年轻男子,手里持着一卷书,眉头却是蹙着的,神思飘忽,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在书上。

平心而论,周二公子当真好人才,半点不输自家大公子。沈妈妈收回目光,叮嘱管事:“设法弄清楚,他究竟定亲了么?”

管事笑道:“您若问别个,小人还要过些时候才能给您回话,这个倒是已经知道了。昨夜小人听他手下两个人悄悄议论,说是他们二公子是个痴心人,等着什么姑娘的,家里定的亲事也推掉了,为此很为家中长辈不喜,挨了很严重的惩罚。”

沈妈妈不由大惊,这人果然不安好心,什么手下人悄悄议论,分明是故意透露消息给人知道,难怪太太三令五申不许给姑娘们知道,不然真的难保朱姑娘又会不忍心。

朱卿卿沐浴更衣出来,梁凤兮已经走了,梁凤羽道:“我哥哥使人送了好些糕点进来,你快来尝尝!”不由分说,拉了朱卿卿在桌旁坐下,递了筷子过去。

桌上放了两个六格漆盒,每一格里头都放了不同的糕点,朱卿卿一瞧,不由笑了。梁凤歌还是老脾气不改,什么都想要最好最全,他是想着她此番受够苦楚,要让她一气吃个够,也不管她一个人能吃多少,不过此举正得她意。

梁凤羽倒是没这种想法,兴致勃勃地夹了糕点给朱卿卿尝:“我记得小时候你们家的厨房里尽做好吃的,好些东西我都是第一次在你们家尝到。就算是寻常的菜肴糕点,你们家也做得和寻常人家不同,在我看来,这家的糕点虽然做得不错,却还赶不上你家一半美味。”

朱卿卿顺着她的话头把一路上想了很久的念头说出来:“我在申州时,走投无路,曾给人做过勺子馍,他们都说好吃,店子里生意非常兴隆。改日做给你尝尝。”

“这个我听我哥哥说了,他的人到了申州后就一直守在你舅舅家门前,才知道你的消息就赶紧赶过去,谁想去得迟了一步。”梁凤羽真心实意地道, “还是你有本事,若是我,恐怕给人洗碗人家都不要的。”

“谁说的,洗碗很简单的。”朱卿卿当了真。

梁凤羽掩口笑了起来:“洗碗是简单,但我摔碗更厉害。你想想,若你是老板,我跑去求你给我一份工,我刚接手就打破了你的碗,一个碗算了,接着两个、三个呢?你要怎么办?工钱还不够赔碗的。”

朱卿卿笑道:“我若是老板,不要你洗碗,让你帮我数钱记账。这个你总会吧?”

两个姑娘笑成一团,梁凤羽好奇道:“和我说说申州怎么样吧。”

朱卿卿有些忐忑地编了个瞎话:“那家馍馍店的老板是个面恶心善的老头儿……他家周围的铺子,有两家居然是在室女用家中兄长的名义开的,为的是储存嫁妆或是给家里人添些嚼用……”既然她有这门手艺,为什么不用这个来养活自己?当初在周家,有母亲留下的金银和大伯父带走的朱家家财做支撑,她尚且过成那模样,现在空着两只手来,也不是梁家就会薄待苛刻她,但总要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梁凤羽果然听进去了,十分感兴趣地道:“那么她们的家里人呢?难道不都是父母兄长养活的么?”

正常人家的姑娘差不多都是这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她不是正常人家的姑娘啊,她分明已经家破人亡了。朱卿卿心里叹着气,轻声道:“自己有一份产业,说话总要硬气一点。何况也有那父兄不得力的,而自身极有才干的,多挣些钱财,家里人也能过得好一点。”

梁凤羽若有所思,却不再多谈,拿起筷子再劝朱卿卿:“尝尝这个,听说你现在不得了,或许你可以做出比他们更好吃的来呢。”

一颗种子埋下去,总要花些时候才能生根发芽,朱卿卿也不再提这事儿,笑眯眯地享受美食。

梁凤羽是个话痨,不停嘴地把她知道的事情全都说给朱卿卿听:“你知道么,我哥哥这次为了找你可是全身解数都使出来了,原本都说申州太危险的,不让他去,只让他在申州城外接你,他偏不肯,非得要亲自去,说是上次就亏欠了你一次,这次怎么也不能苒闪失了。之前不知道你未进义阳侯府,因怕义阳侯拦路,他便写信给东边的孙家,约着孙家攻打梓州,设计杀了梓州守将,梓州是重镇,义阳侯果然亲自去了,这才可以让他在申州城里横行……”

梁凤羽说得眉飞色舞,不时冲着朱卿卿意味深长地笑,朱卿卿再是坦荡也给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只好转移话题:“义阳侯若是知道真相,只怕会非常恨他吧?”

“也不是这一时才恨的,早就恨上了!那一年,就是你家出事那年的冬天,我哥哥单枪匹马、千里奔袭,杀了义阳侯手下一名叫黄鸣的幕僚,此人非常有名,人称其为小诸葛……”梁凤羽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卿卿一眼,低声道, “据称,那一年你们家的惨事就是他亲手策划的。”

朱卿卿一怔,口里的甜糕顿时甜得腻人,半点都咽不下去,拼命忍着咽下去了,又被哽住,手忙脚乱地端了茶水喝下去,呛得眼泪横流,肺都险些咳出来。

梁凤羽吓了一跳,忙着给她捶背顺气,不停嘴地道歉:“都怪我,好不好地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朱卿卿使劲摆手,想说不关她的事,结果咳得更厉害。好不容易消停了,一看梁凤羽已经满脸愧色、不知所措,便拉了她的手道:“你哥哥从未和我说过这些,你和我好好说说?”

当年的事情,她满怀疑问,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具体的真相。周家是不肯告诉她真相,大伯父和大伯母究竟知不知道还是有意隐瞒她也不清楚,梁凤歌这里则是不敢细问。如今梁凤羽既然主动提起,她总要仔细问一问,即便梁凤羽是得了授意故意说给她听的,也能从这些话中找到一二真相。

梁凤羽挥手示意丫头们退下去,轻声道:“我就知道我哥哥是这样的性子,哪怕心里再委屈,也不肯替自己多分辩一二,只会埋着头生闷气。用我娘的话来说就是可劲儿地作,作到后头,原本自己有理的也没理了。”

梁凤歌的确就是这副德行,朱卿卿赞同地点头,有时候她真是恨不得咬死他,却又每每丢不下他,究其原因,应该还是她其实知道他委屈的缘故吧?

“这件事,其实后来都传开了,大家都知道的,只是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你的伯父、伯母和周家都不曾告诉你。”梁凤羽同情地看着朱卿卿, “这事说来,和一个传说有关。据说你家有本祖上传下来的食谱,这本食谱记载了天下最美味难得的食物和做法,你知道的,义阳侯这个人没什么长处,长处就是特别爱吃特别会吃。很多人都想讨好他,就盯上了你们家那本食谱,但是你家和义阳侯有仇,因此你们老太爷怎么都不肯把食谱拿出来。黄鸣本身和你们家也有仇,那晚他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人兼找到食谱,再献给义阳侯。”

原来她家破人亡,也是为了那本食谱。这可怎么说呢,朱卿卿苦笑,真的只是为了饱足口腹之欲这么简单?义阳侯、黄鸣,与他们家原本就有仇,想要夺取这食谱并杀人也算能够理解,那么周家呢?还有梁凤歌呢?总有别的缘故,才能让他们在那个时候一起出现在她家。

梁凤羽有些忐忑地道:“其实也不怪得你们家对我们家生出了误会,新城原本就是我们家的人马看守的,偏放了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在新城行凶杀人……实不相瞒,我哥哥就是得到消息才赶去你们家送信的,可我们真没想到会这样快。你想想,你们家就在我们的地盘上,两家私交又好,怎么都不至于就到了要杀人夺宝的地步,是不是?不是我挑唆你,周家故意不告诉你真相,挑唆你仇恨我们家,居心真是好不到哪里去。卿卿姐姐,你是聪明人,我说的不算,因为周家肯定也会告诉你另一种说法。有道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自己判断,究竟谁对你最好,谁对你是真心的。”

所有人知道的都比她知道的多,朱卿卿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和梁凤歌说的一样蠢笨如猪,笑容便有些艰难:“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你说得对,日久见人心,我不是傻的,总能明白谁好谁奸。”

梁凤羽说完该说的话都就识趣地告辞:“卿卿姐姐赶路辛劳,先歇一歇,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儿你喊一声就能听见。”

朱卿卿送她到门前,看着一桌子的糕点已经失去了兴趣,懒洋洋地上床躺下,把从梁凤羽那里听来的话消化了一遍,最终也不过是叹了口气。她果然是蠢笨的,总也理不清这里头的干头万绪。

朱卿卿有个最大的好处,想不通的事情就不去想它,管不了的事情也不去操那份闲心,确定自己目前没办法弄清楚当年的事情真相,以及那本食谱的秘密后,她干脆利落地放下来,翻个身就睡着了。猪也有猪的好处,最起码能吃能睡,这也算是一项长处。

另一边房里,梁凤羽听说朱卿卿睡着了,不由笑了:“果真是个心宽的,这样也能睡得着。”

原本应该在外头议事的梁凤歌坐在一旁懒洋洋地道:“你没看她遇到这么大的事也照旧珠圆玉润的么?我当时赶去周家,以为会看到个憔悴的瘦子,结果,是个双下巴的小胖子。”想到朱卿卿若是听见这话一定会奓毛,梁凤歌忍不住勾起唇角。

梁凤羽想起一件事来:“……我觉得她大概是想自己开个铺子之类的,不然吃着住着也不安心。”

梁凤歌无所谓:“人闲着就容易胡思乱想,你就和她合伙儿开呗,你出钱,她出力,就说是你将来要远嫁,想练练手,父亲和母亲那里也这般说。”

周嘉先激动地呼一下站起来,无意中撞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顺着桌面流下来,瞬间便将他的袍脚鞋袜浸湿,他也顾不得了,又是激动又是欢喜地道:“到了?她人可好?”

手下摇头:“梁家规矩严,口风紧,属下费了许多力气才打听着人是和梁凤歌一同进的城,除此之外都问不着。”

梁家明知他在此等候了好几日,那父子俩也没有和他见面的意思,成日只让个幕僚来敷衍他……看来是不会让他见着朱卿卿了。周嘉先皱着眉头来回走了一圈,断然道:“不管花多少代价,都要设法让朱三姑娘和我见一面!”

他和朱卿卿之间有太多的误会了,只要见了面,相信她一定能懂得他的苦衷和他的一片真心。现在他已经找出了姑母一家子合伙骗人的证据,彻底断了朱悦悦和他成亲的可能性,家里也不再阻止他和她在一起了。至于嘉人犯下的错,家里也是严加惩处,回去后他再不会让谁伤害到她。

“你想知道卿卿好不好,何不来问我?你想见她也是成的,待我替你问问她可愿意见你。”梁凤歌着了一身半新的月白色夏绸长袍,披散着半干如墨的长发,趿拉着鞋子,化笑非笑地走进来,讽刺道,“周兄做事的时候走得慢,捡便宜倒是跑得挺快的,我人还没到家,你就先在这里等着我了,真是让人想不到。”

“梁贤弟说笑。”周嘉先一点不好意思都没有,温文尔雅地冲着梁凤歌行了一礼,道,“手下人不懂事,还请梁贤弟高抬贵手。”他在外头留守得有人,为的就是防人私闯,既然梁凤歌不声不响就闯了进来,那就说明他的人被梁凤歌放翻了。

“好说,好说。”梁凤歌挑了个最好的位置坐下来,轻轻拍手,外头自然有入放了周嘉先手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