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嘉先虽然人在别人手里,却丝毫不露怯色:“多谢梁贤弟一路奔袭,救了卿卿,我是来接她回去的。”

梁凤歌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冷意,皮笑肉不笑地道:“是我听错了呢,还是周兄你老糊涂了?”

周嘉先淡定地道:“贤弟不曾听错,愚兄也不曾老糊涂。不敢想瞒,周朱两家长辈已将卿卿定与我为妻,婚期就在今年冬天。若不是遇到这事儿,我们已将喜讯昭告亲朋邻里。贤弟顾念旧情救了她,这份情周氏自会铭记在心,来日定然会还你 一份大礼,现下还请将卿卿送将出来,愚兄感激不尽。”

“哈……”梁凤歌气急反笑,指住周嘉先道, “姓周的,做人不要太无耻。能为卿卿做主的长辈不是早就死了就是没找到,谁敢替她做主?至于你周家,谁不知道你周家为了谋夺人家的传家宝,耍尽各种卑鄙无耻下流的龌龊手段?什么好处都想占,也不怕被撑死!”

周嘉先睁着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半点不肯相让地看着梁凤歌:“撑不死,只因我从来都只想娶卿卿。卿卿的父亲未找到,她不是还有伯父伯母做主么?”

“呸!朱大老爷也敢做这个主?你去问他,他可敢对着朱家横死的几十口人说一声问心无愧?当日若不是他们夫妻被你收买动了心,家中有难时龟缩在屋子里不出来,朱家如何会落到那个地步?”梁凤歌仿若听见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又来装什么一往情深!别个不晓得,我还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人?有道是真小人伪君子,你就是最让人恶心的伪君子!是谁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小姑娘,要人家好好想想那宝物是在哪里,是谁一脸死了娘老子的样子。打着哭腔说,啊,我有我的难处……”

梁凤歌学着周嘉先当日的样子,一脸痛苦地捂着胸口往后退了一步,摇摇欲坠,也不去管周嘉先愤怒无比的脸色,一脸悲愤决绝地道:“你放心,我没那么下作,日后,我再不会纠缠于你……”

周嘉先忍无可忍,怒道:“梁凤歌!你个窥人隐私的小人!”

梁凤歌收了嬉笑之色,挺起胸膛往他逼近一步,斜睨着他冷笑道:“别用你那副肮脏的肠肚来揣度别人。本公子刚好在树上看风景,你自己不要脸地撞上去怪得谁?你不害臊我还嫌污了我的耳朵呢。”

这话说得恶毒,周嘉先气得脸色青白,几欲发作,又想到还没见着朱卿卿,自己和手底下的人都在人家手里,小不忍则乱大谋,便剧烈地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忍住了。

“周嘉先,是男人,吐口唾沫是钉子,说出的话就一定要算数。罢了……我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不懂,不然你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了。”梁凤歌越说越得劲,表情也越来越欠揍。

周嘉先手下的人愤怒之极,几次想要上去和他拼个你死我活,都给周嘉先拦住了,周嘉先非常冷静地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小梁将军确定要一点情面都不留,与我周氏为敌么?”

粱凤歌收了那副欠揍的表情,全身上下迸发出惊人的气势,平静地道:“原来你懂得这个道理。你难道不知道卿卿与我小时候就定了亲的么?你窥伺哄骗我的未婚妻不成,陷她于险地差点丧命,如今我九死一生将她救回来,你倒敢明目张胆地跑上门来要人。我便是杀了你,这天底下的人也只有说你和周家不要脸的,没人敢说我半句不是!你问我是否想与周氏为敌,我告诉你,现下周氏已是与梁氏为敌了!”

他虽语气平平,表情冷静,却让人不寒而栗,没有人以为他说的会是威逼恐吓之语,便是从来自诩冷静胆大的周嘉先,也感受到了那股迫人的寒意。周嘉先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是冷静的周嘉先告诉他要忍,一个是愤怒的周嘉先很想拔剑杀了梁凤歌。最终冷静的周嘉战胜了愤怒的周嘉先。

周嘉先苦涩地扬起下巴,坚持道:“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卿卿说了算,你让她出来见我,我们听她的。”

梁凤歌跷起二郎腿,气定神闲地微笑着道:“何必那么麻烦?我不想她把才吃下去的饭菜吐出来,那样很伤脾胃的。我替她回答你吧,你瞧这是什么?”

白色的玉环,青紫色的丝绦,吊在梁凤歌的手里好生扎入眼睛,周嘉先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悲愤苍凉之感,他当然认得这是什么。朱三太太留给朱卿卿一对玉环和若干金银之物,金银之物朱卿卿尽数留在了周家充作这几年她的衣食开销,这对玉环却是被带走了的。他曾经以为有那么一天,他将会得到其中一只玉环,却没想到这玉环已经被她给了梁凤歌。想到朱卿卿的眼里心里从此不会再有他,周嘉先的心口一阵绞痛,疼得他不能呼吸。

梁凤歌嘚瑟着,眼睛却一直紧紧盯着周嘉先和周嘉先手下之人的一举一动,另一只手也始终握成拳状,只要周家人旦有异动,他就能一举擒住周嘉先。他甚至有点小激动,就想看看被他撕了皮、再温润不起来的周二公子情绪一旦失控后会不会变成比疯子还要疯的大疯子。

可惜,周嘉先还是又忍住了,纵使他的嘴唇已经失去血色,纵使他额头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但他的眼睛还是始终保持下垂状态,很好地掩去了他真实的情绪,整个人也还能平稳地站立不动,甚至于能打手势示意他手下的人不得轻举妄动。

真能忍,这人若不是个真正的懦夫,就一定是一匹最阴险最凶狠的饿狼,假以时日,必成心腹大患。梁凤歌不动声色地盘算着,口里却不留情面地讥讽道:“周兄,能忍是好事,但忍得太过了就会萎的……”

周嘉先猛地抬起眼来看着他,眼睛里一片冷意,梁凤歌得意扬扬地冲他挤眼睛,意味深长地笑:“都是男人,你懂得的…..”

“梁氏黄口小儿竟敢如此无礼!梁亦宽知道他儿子这般粗俗没规矩么?”不等周嘉先开口,他身后一个虬髯大汉已然是忍无可忍,勃然大怒,指着梁凤歌大骂出声!

梁凤歌冷冷一笑,转过头去对着身后的人道:“记住了,到人家做客,好歹要懂得尊敬主人家才算是有规矩,更不能辱及主家尊长,不然就算是死了也是活该。教教他规矩!”

他身后走出个清瘦挺拔、肤色白皙的年轻人来,面无表情地同那虬髯大汉行了一礼:“请。”

周嘉先此番出行也是做足了准备的,挑的都是好手,当下也冷眼旁观,由着手下之人去应战。

虬髯大汉哈哈大笑着走上前去道:“小白脸儿,爷爷看你全身没有二两肉,你若是早些求饶,爷爷还能给你留个全尸……”话未说完,表情已然凝固,他不敢相信地指着对方道, “你……”然后砰然倒地,头从颈上滑落,与身体一分为二,鲜红的血争先恐后地从他的颈腔里喷射出来,将雪白的墙壁染得朱红。

白脸的年轻人缓缓将刀收回鞘中,给梁凤歌和周嘉先施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回梁凤歌身后。

周嘉先瞳孔微缩,愤怒地看向梁凤歌。他原本是想着,周家与梁家此刻还不能彻底撕破脸,与其他和梁凤歌二人相斗,不如让底下人交手,这样也算是留了余地。却没想到梁凤歌做事如此狠绝,一点余地都不留,他知道梁凤歌想干什么,但明知梁凤歌就是想吓破他们的胆,他还是忍不住生了一丝胆寒。再看他带来的人,全都脸面失色,有人甚至已经绝望,以为今日定会死在这里了。

唔,忠心的手下为他出头断送了性命,姓周的眼里却只有愤怒而没有悲伤,可见这人的确是个冷血无情的人物。若他是周家长子,周家一定比现在更难对付,不能任由他坐大,不然后患无穷。梁凤歌慢吞吞地收回玉环,微笑着道:“这就是与我为敌的下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见周家人俱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便很惬意地笑了:“别和我讲道理,我现在不想讲道理。”

周嘉先沉声道:“做人不要太狂妄……”

粱凤歌可没兴趣听他教训,慢悠悠地站起身来,突然一拳砸在周嘉先高挺的鼻梁上,冷笑:“这是替卿卿赏给你的,贱人!”转身往外大步而行,只丢下一句,“虽然你们坏了做客的规矩,但我这个人大度,不想太和你们计较。今晚和明早都管饭管饱,过午不候。”

粱凤歌一走,跟着他进来的几个年轻侍卫全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周嘉先捂住流血的鼻子,心情凝重地与手下的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沙哑着嗓子道:“此地不可久留,大家兵分几路,先去准备棺材寿衣把人收敛了,明日一早备好干粮就走。”

有人愤愤不平:“公子,难道我们就这样忍气吞声地离开么?”

周嘉先苦笑:“不然能如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自己是不怕死,但总要顾着你们的性命。”

有人担忧道:“可是无功而返,反倒折了一条命,还丢了这么大的脸,回去后大公子和将军一定会怪罪于您,那些平日就嫉限您的人也不会闲着。”

“没有办好事情本就是我的错。就算是父兄怪责,我也无话可说。”周嘉先轻声道, “事情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自有定夺。”为了不稀里糊涂地娶朱悦悦,他已经得罪了姑母一家人,又在祖父和父亲跟前打了包票,保证一定能把朱卿卿带回去并找到那本食谱,他当然不能无功而返。他一定要见到朱卿卿,非见到不可,他不信朱卿卿这么快就移情别恋,就算是她和梁凤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不可能变得这么快,他再清楚不过她的良善易心软。

众人见他快怏不乐,少不得宽慰他:“姓梁的小犬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不过是仗着手下之人器利,又有个厉害的老子罢了。真和公子您比,他哪里比得您?他要向咱们宣战,难道周家又会怕了他?朱三姑娘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得分辨明珠与鱼目。’

周嘉先沉默不语,他不赞同他们的说法。第一,若不是梁家这几年势力越来越大,家中长辈也不会千方百计想和梁家结盟,甚至想把嘉人嫁过来。第二,梁凤歌不到弱冠之年便已威名赫赫,难道真的只是仗着有个聪明能干的好爹,再天生一副蛮力?不是那么简单的,如若梁凤歌真是个轻浮之人,就算是嫡长,以精明强干仁义忠厚而闻名天下的梁亦宽绝不会挑他做继承人,因此梁凤歌这副狂傲自大,甚至于那些孩子气似的泄愤言行,应该都只是迷惑人的假象。第三,朱卿卿见到他会是什么态度?他其实并不太确定。周家可以往梁家头上泼污水,粱家当然也可以往周家头上泼污水,更何况周家在朱卿卿眼里本来就已经够黑了,不需别人再抹黑。朱卿卿虽然良善,却很认死理。

见他沉默不语,众人又开始忧心忡忡:“只怕放我们回去是假,路上伏击是真,还是先商量商量怎么应对吧。”

周嘉先也就打起精神,弄干净脸上的血迹,拿出随身携带的地图,召集众人上前商议。众人见他受了如此奇耻大辱,仍然能保持淡定安然,忍不住又对他多了一重敬意。

梁凤歌收拾完周嘉先的事,心情很好地束了头发去见他爹。梁亦宽见了他便遣散了幕僚,微笑着招他过去:“如何?”

梁凤歌道:“杀了一人,吓破了他们的胆子,应该明日一早就会走人。”

梁亦宽半点意外都没有:“你之前和我说的话我想过了,就照你说的办。左右之前我也和你朱三伯伯有过约定,如今也算是兑现诺言。”

梁凤歌高兴地道:“我就知道父亲最是宽仁厚道守信……可是母亲那里又要怎么说……”他如今已经长大,再不是小时候那个倔强得不懂变通,只会一味埋头狂冲,遇到了墙就一遍又一遍地撞得头破血流的梁凤歌,知道迂回婉转,借力打力了。

梁亦宽欣慰地道:“你能把你最大的毛病改好,为父实在很欣慰。你母亲那里我自然会去说,她虽然脾气不太好,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我父子出生入死,图的什么?图的就是一个舒心自在,你真喜欢,便去娶进来。”

梁凤歌笑得开心,出去后也不去找朱卿卿,自去安心做事。梁亦宽沉吟片刻,起身自去后头寻梁太太说话。

梁太太正听梁凤羽掰着手指说道自己开铺子的各种好处,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急得梁凤羽抱着她歪缠:“娘啊,究竟好不好的,您总要表个态吧?”

粱太太看向朱卿卿:“卿卿,你们几个女孩子中你年纪最大,你说好是不好?”

朱卿卿心里一跳,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梁太太这么精明,一定发现是她撺掇梁凤羽的了。要是梁太太不反对,倒也没什么;若是梁太太反对,那就要讨厌她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要开这个铺子的,朱卿卿打起精神笑道:“伯母若是问我,我当然是要说好的。因为这事儿原本就是我挑起来的,那天凤羽妹妹问我申州如何,我便告诉她申州的女子会借父兄和家里的名头自己经营铺子,为自己挣嫁妆或是添补家用。我很是羡慕。”

梁太太不置可否,低头喝了一口茶才对梁凤羽道:“这事儿我须得先和你父亲商量。”

梁凤羽想的是趁热打铁把这事儿定下来,不依地缠着梁太太不放,梁太太看向朱卿卿,本意是你自己挑起来的事,就该自己上来劝。朱卿卿却是根本没看她这里,而是掉头看着门外发怔。

梁太太有些不高兴,随即又看到朱卿卿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行了个礼,口称:

“侄女见过伯父,伯父万福。”

原来是梁亦宽进来了,梁太太忙笑着迎上去嗔怪道:“怎么来了也不使人通传一声?我好去门口接你。”

梁亦宽笑道:“老夫老妻的,讲究这些做什么?我是远远就听见凤羽撒娇,便不让她们通传,特意走近来听她在闹些什么。”言罢和气地让朱卿卿坐,“有些年没有见着你了,还记得是个白胖粉嫩的小丫头呢,转眼就已经长大成人。这两天我都挺忙的,没空到后头来,今日既然见着了你,便要和你说一句,凡事都不必拘礼,只当在自己家里。”

朱卿卿恭敬地应了,梁亦宽见她实在拘束,便转头去问梁凤羽:“老远就听见你在闹,闹什么?”

梁凤羽忙着上前撒娇,把她想和朱卿卿一起合伙开铺子的事儿说了。

梁太太忙给梁亦宽使眼色,梁亦宽视而不见,微笑着道:“想试试手也很好,省得将来去了夫家不事生产,什么都给人捏在手里头。不过有一条,不许说是我们家的人开办的,更不许借着家里的势力占便宜,不然给我发现了,就立即关张大吉。”

梁凤羽不高兴地噘起嘴来:“有这样的吗?那要怎么开?”

梁亦宽笑道:“旁人就是这样的,你不缺钱,无非就是玩一样地学点本事,不这样,你学什么本事?”话是对着梁凤羽说的,眼睛却是看着朱卿卿的。朱卿卿根本没想到要借梁家的势发她自己的财,拉着梁凤羽一道所求的不过是不叫人去她铺子里生事而已,如今梁亦宽肯答应她们开铺子,已是比什么都好,何况梁亦宽这话说得句句在理,不由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梁凤羽见实在没办法撼动父亲的意志,只好退了一步:“要是有人到我们铺子里来惹事,您也不让家里管?”

梁亦宽笑道:“这个可以例外,若真有,你们先自己处理,处理不好,再让大管事去处理。如此,可满意了?”

粱凤羽心满意足,拉着朱卿卿告辞:“那我们就不打扰父亲、母亲说话了。”一出了门,就迫不及待地和朱卿卿商量起开办铺子的事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听得梁太太皱了眉头:“将军何故轻易许了她们?这事儿分明就是朱家丫头的意思。”

梁亦宽笑道:“你是因为是朱家丫头的主意才不许?”

梁太太道:“才不是!女孩子家就该温柔贞静……”

梁亦宽好脾气地打断她的话:“这是乱世。她嫁得远,陈氏百年大族,人情复杂远非我们家能比,我知道你给她挑了很多能干的仆从,就指望着她能享福,但你要知道,山高皇帝远,奴大也能欺主!凤歌若是自己没有本事,那些老人能这样尽心尽力地服从他么?他们不会因为凤歌或者凤羽是我的儿子就觉得他们有多了不起,顶多是我还在世时恭敬他们一些,一旦我不在了,便是他们杀驴吃肉的时候了!”

梁太太愣了片刻,红着眼圈道:“您正春秋鼎盛,好不好的非得说这些。”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梁亦宽安抚地拍拍老妻的肩头,低声道, “挑个时候把两个孩子的事定下来吧。”

粱太太大惊失色:“谁?”

粱亦宽温和却不容质疑地看着她道:“当然是凤歌和朱家丫头的亲事,先定亲。”

“不行!”梁太太气愤难平, “您自己也说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自己的女儿尚且只能远嫁联盟,她……”忍了忍,好歹是没有把难听的话说出来,转而道, “她不是一直想嫁周家老二的?何曾又是真心想嫁我们凤歌?”

梁亦宽和声道:“你要看得长远些,娶她有好处。其一,新城一代是我们的根本,朱家累世而居,更是我们的故交好友,履行婚约,旁人只会认为咱们重情重义。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爱财爱权势的,有的人更爱声名更重情义,我们之前不如周家富裕人多,何故如今却超过了他们?就是因为人家都知道我重情重义,愿意来投我。

“其二,只是定亲,非是立即成亲。那丫头和凤歌约定,待她满十八岁才能谈成亲的事,这几年中双方的余地都极大,若有变故,尽可以从容操作。先定亲并将消息传出去,也免得其他人觊觎,她既然是我们家的人,那食谱当然也就是我们家的东西。

“其三,你我辛劳一辈子,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要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好日子么?儿子喜欢,为什么不让他得偿心愿?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家啊,还没到那娶儿媳妇都要看人眼色的地步。”

他当然是说得极好的,但梁太太还是不服:“我都明白这些,但先不说食谱是否真有其事,她究竟知道不知道,即便是真的知道并找到了食谱,谁又能说清楚那食谱是否真的那么厉害?抛开这些家世利害关系不谈,娶妻娶贤,她懂什么?能做什么?她母亲若还活着,我也不说了,这几年她跟着周氏生活,周氏能教导她什么?嫡长媳的重要性,也不用我多说了吧?将军您心里有数。”

梁亦宽胸有成竹:“所以我才愿意给她一个展示自身才干的机会。她既然想开铺子,咱们就等着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若是着实能干,品行俱佳,她就是我梁家长媳,不管有没有食谱都是。若不行,三年之中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粱太太转念一想,便应了:“将军深谋远虑,妾所不及,如此,便都依得您。”

粱亦宽笑看她一眼:“我虽说有考校她的意思,但太太也不要给小姑娘们出难题才是。”

梁太太嗔道:“瞧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话虽这样说,却是下定决心非得给朱卿卿找点麻烦。要是朱卿卿能胜过她啊,那她也就服了,若是不能够,也就别怪她看不上眼。

朱卿卿好歹也算是在小吃店里混过一段时日,知道开店首先需得有铺面,再要有人手,其次还要有能拿得出手的产品,最后就是经营啦。难得梁亦宽肯让她们练手,梁凤羽的私房钱多,再说不许借助粱家的权势生财,但梁凤羽本身就是梁家的人,这就是最大的优势。朱卿卿和梁凤羽商量:“这事儿还得请家里做生意最能干的管事来指点一二,只是请教指点,其他我们自己动手,不算仗势谋私。”

梁凤羽笑得和只小狐狸似的:“这个当然不算。我只要和我哥哥开口,什么他都肯做的。”

朱卿卿反问:“难道将来你去了京城,也事事都找他么?”

梁凤羽微怔,随即正色给她行了一礼:“多谢姐姐教我。那么我们就踏踏实实地做吧。”

朱卿卿有这个念头很久了,当即从容不迫地逐条和梁凤羽说起来。梁凤羽撑着下巴微笑不语,朱卿卿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少不得问她:“我也只是纸上谈兵,说得不对的地方你要直说。”

梁凤羽笑道:“不是,我是没想到姐姐懂的居然不少。要是咱们的店子开得好,将来再开到京城去呀。”

“好。”朱卿卿自来爱做梦,也不觉得梁凤羽这话哪里不好,跟着她一起幻想。二人天花乱坠地说了一气之后,梁凤羽突然道:“听我哥哥说,你们见过陈绍諴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朱卿卿来的时日太短,许多事情并不太清楚,也不好打听,此时才知道梁凤羽未来的夫婿竟然就是帮着她和梁凤歌逃出申州的那一位陈公子,斟酌再三,才很同情地道:“我和他只是一面之交,谈不上很知道,不过人倒是很平和近人的。就是……”就是怎么说呢?好像很喜欢和小姑娘开玩笑,在朱卿卿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就是风流,对吧?”梁凤羽笑得狡黠,一点伤心的意思都没有。

朱卿卿微窘:“也不是这样说啦,只是比较喜欢开玩笑而已。位高权重的,又生得一表人才,肯定会有很多女子会喜欢吧,我和他不熟,不知道他风流不风流。

不过想来,令尊和令兄都是极疼你的,不至于把你嫁给一个恶徒。”既希望凤羽能警惕防备,又不希望凤羽因此生了看法,将来影响夫妻感情,可真是为难死她了。

梁凤歌理解地拍拍她的手:“别为难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正如你所说,我是一定要嫁到京城去的,他是家里干挑万选的,坏不到哪里去。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把日子过好的,你也要这样。”

她不就走在努力把日子过好的道路上么?朱卿卿微笑点头。

午后的轻风将半卷的湘妃竹帘吹得微微作响,窗下月季和美人蕉开得正好,两个年轻的女孩子互相交握着手,相视而笑,莫逆于心。梁凤羽轻叹:“要是你早些来我们家就好了。”

朱卿卿也道:“若是当年我能到你们家来,的确是很好。”至少不会再经历在周家的那些恶心事儿,日常还能有凤歌这样的朋友相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友谊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认识很久也不能成为朋友,有的人却只是相交几日便可以做莫逆之交。梁凤羽和周嘉人所处的地位对于朱卿卿来说,其实都差不多,但她就是相信梁凤羽不会害她。

有入在帘外探了个头,梁凤羽走出去,站在帘外和那入轻声交谈了几句,回来后面色便有些古怪。

朱卿卿一门心思都在开铺子的事情上,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将来还可以再开一家酒楼专卖美食,想必生意会很好,也不需要多赚钱,够她生活就行。

梁凤羽走过去道:“我问你件事,你若是觉得我冒犯了你,你可以不答。”

朱卿卿这才回过神来:“什么事?”

梁凤羽道毫不客气地道:“你当初和周嘉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真的和你大堂姐争他了?”

朱卿卿皱起眉头:“怎么说呢?他们家和他,之前都对我非常好,并让我以为,我将来是一定会嫁给他的,但是突然间就变了样子,他们要我拿出食谱才可以嫁,我拿不出,所以我就算了。”

梁凤羽还等着她继续倾诉呢,她却已经停下来,继续埋头在纸上写写画画,梁凤羽不由急了:“就这样么?”

。就这样啊,不然还要怎样?难道还要哭哭啼啼纠缠不休么?他不要我,我当然也不要他。”朱卿卿再次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谈话。

梁凤羽扶额叹息一声, “好吧,假设一下,若他后悔了,没有和你大堂姐定亲,并且也得到家中长辈的同意,千里迢迢来找你,求你回心转意,你j丕会不会回头?”

朱卿卿斩钉截铁地道:“他不会,就算会,也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自己。

所以我不会改变主意。”最后把她从绝望和惊恐里救出来的人是梁凤歌,而不是周嘉先,且经过申州一行,她觉得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周嘉先。

。你可真无情。”梁凤羽松了口气,小声道, “那你现下喜欢谁?我哥哥?”

朱卿卿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梁凤羽失态地跳了起来:“你怎能不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谁还能知道?”

朱卿卿十分诚恳地道:“我真不知道,不过我答应过你哥哥,他为了救我可以不要命,我也能把命给他,这可是我最宝贵的东西了。”

“不是这样的。”梁凤羽崩溃地看了看朱卿卿,深吸一口气,“来吧,咱们分析分析,我提问,你回答。”

“好。”朱卿卿也很想知道她对梁凤歌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态。好像她是喜欢他的,但是这种喜欢又和她当初喜欢周嘉先时不一样,梁凤歌经常把她气得暴跳如雷,只想按着他暴打一顿好解气,打着掐着就如家常便饭一样的自在熟悉,当然除了他吻她的手那次之外,那次是真吓着她了。

说不喜欢吧,梁凤歌和周嘉人多说两句话,或是多看旁的女孩子一眼,她心里也酸得难受。她之前不认为他们可以做夫妻,现在也觉得还可以接受,可她又觉得应该是两人太熟悉,感情不一样的缘故。她想着想着就想起了梁凤歌在深夜里烙在她唇上的那个吻,突然间就脸红心跳,有种生怕给梁凤羽看出端倪的心虚感。

还没问就已经脸红了……梁凤羽奇怪地看着朱卿卿,瞬间了悟了,还说不喜欢?!只是这样说说就脸红了,还说不喜欢?!一定是口是心非,欲盖弥彰!梁凤羽摩拳擦掌,充满了信心,她一定能交出一份让她哥满意的答卷!

“咱们约法三章,我问问题,你不许回避,不许说假话,不许装聋作哑,不然就是不诚心,没有把我当朋友。”梁凤羽在朱卿卿对面坐下来,眼睛也不眨地盯着朱卿卿,比过年还要兴奋。

这样好么?两个还没有成亲的小姑娘一起谈论这种事,何况被谈论的那个人还是她亲哥哥。朱卿卿很犹豫,更怕真的被证实了自己其实是喜欢梁凤歌的,而梁家又不许他们在一起,岂不是自取其辱?还是不要了吧。喜欢一个人这种事,就算是现在还没有想清楚,日子长了总能明白的。朱卿卿站起来要走:“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件急事没有做,咱们另外换个时候说这事儿。”

“你敢走!”梁凤羽气势汹汹地拉住她不放,“才刚和你说不许回避呢,你就来了。我的事都已经告诉你了,你敢不和我交换秘密?”

朱卿卿狡猾地道:“我已经和你交换了啊,你问我是否还会跟着周嘉先回去,我立刻就回答你了嘛。难道我说假话啦?”

“哟,小样儿,都说你呆憨,原来也会狡辩呢。”梁凤羽露出几分朱卿卿常从梁凤歌脸上看到的无赖之气,扑上去就把朱卿卿按翻在地,拼命地挠她的痒痒,“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朱卿卿对调皮捣蛋可是最拿手的,哪里肯老老实实吃这个亏?三下五除二就把梁凤羽翻过去压在身下反败为胜,挠得梁凤羽哭爹叫娘只是求饶。朱卿卿得意得不行:“以后还敢么?”

梁凤羽笑得声音都哑了,’拼命摇头:“不敢了,不敢了。”

朱卿卿突然呆住了,她记得那一次,他们去郊游,梁凤歌故意招惹她,让她跌在他怀里打他咬他,然后他整个人烫得吓人,脸和耳根都红透了,她呢?当时她是怎样的?她之前不明白,问他是否生病了,他却突然生了气,随后她也明白了……纵然男女有别,但绝对不是她和梁凤羽打闹时的感觉,更不是她所以为的打闹惯了、家常便饭一样的感觉……朱卿卿猛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往外走。

梁凤羽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赶紧爬起去拉住她:“小姑奶奶,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你要做什么去?”

朱卿卿回头看着梁凤羽,十分严肃地道:“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哥哥。”

梁凤羽被她的表情吓住了,以为是自己做得太急切,逼得她反感了,生怕她这一去找到梁凤歌就要说出不得了的话来,哪里又肯放她去,只管死死抓住她的袖子低声哀求:“是我不好,不该穷追猛打地这样逼迫你。我没有恶意,不过是因为哥哥跪在父亲和母亲之前苦求,说一定要娶你,所以才想替他问一问,希望你也能喜欢他罢了。你要是不喜欢或是真不知道,也不要紧,日子长了你总会明白的。”

朱卿卿歪着头想了想,粲然一笑:“是啊,他对我那么好,我怎能因为害怕丢了脸面或是怕被人嘲笑就连真话都不敢说?我想,我是喜欢他的。”喜欢不喜欢的,就要说出来,她不是懦夫,可以拒绝周嘉先,当然也可以喜欢梁凤歌。

“……”梁凤羽有点无语,她刚才还以为自己弄巧成拙了,谁想居然得到这样一个结果。不过也算是求仁得仁,便欢喜地道:“如此甚好,那我告诉你,刚才传来的消息,父亲和母亲答应你们俩的亲事了。母亲已经使人去看日子了,挑好日子就要往你们族里送书信去,先给你们定亲。”

这么简单?朱卿卿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更想见到梁凤歌了,虽然之前她曾和他说过,可以先定亲,等她满十八岁再成亲,却没想到如此顺利并且他家还真的愿意等。

“高兴傻了吧?”梁凤羽尽情地开着朱卿卿的玩笑,打闹打不过朱卿卿,这回总算能扳回一局了。至于周嘉先那一拨人,谁耐烦去管他们啊。

傍晚时分,梁太太果然把朱卿卿叫了去,郑重地和她说起这桩亲事来:“这是早年就和你父母亲说过的,虽然只是口头之约,但一直放纵着你们一起玩耍,也就是那么个意思了。本来应该和你的长辈商量,但你家现在情况特殊,你父亲尚无音讯,母亲和祖父又过世了,大伯父和大伯母又是那样……说不得,只好由我亲自问你的意思,你若愿意,我们就往你们族里送信去,由朱氏宗长出面处理此事,你看如何?你要是不乐意,也只管和我说,毕竟那时候你们还是小孩子,两家也没有交换信物什么的,不当数也是行的。”

朱卿卿努力想从梁太太脸上看出一点点不高兴或是不赞同的痕迹来,但她没能看出来,她也就当了真,低垂着头羞怯地道:“都由长辈做主。”

这就是许了。梁太太暗叹了一口气,不露声色地道:“之前我之所以不许你和凤羽开铺子,其实是知道你不愿给我们家里添麻烦,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就快要成为一家人,要不,你们就别开了?有空有闲心,就帮着凤羽一起绣绣嫁妆吧。”

朱卿卿有些着急:“伯母心疼我,我是知道的,但我和凤羽已经说好了,还在伯父面前夸了海口,不好半途而废。”

梁太太心情复杂地道:“那就随你吧,要是遇着事儿了只管来找我,我便是瞒着你伯父也要帮你们的。”

“多谢伯母。”朱卿卿谢过,心里却知道,若非情不得已,她是不会来寻梁太太帮忙的。究竟是为了什么因由,她也说不太清楚,但她就是不会。梁凤歌为她做了很多事,她也想为他做点事,如果她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怎么为他做事呢?

夏末的傍晚,天气仍然十分炎热,夕阳将所有的屋顶和树叶花草全都洒上一层漂亮的胭脂红色,晚风将紫茉莉的幽香吹得到处都是。朱卿卿写完了开铺子的计划书,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梁凤歌站在窗前讨嫌地伸手进来敲了她的头一下,黑亮的眼睛满含喜悦地看着她:“听凤羽说,你有话要和我说?”

朱卿卿的脸莫名其妙就红了,大脑尚未做出反应,已经先就娇俏地白了他一眼:“谁有话要和你说?我和你可没有什么好说的。”

梁凤歌坏笑起来,不留情地弹了她的额头一下:“矫情的坏丫头,你真的不说么?不说我可要走了。小梁将军可是个大忙人,特意抽身来见你,你不但不给糖吃,还要白我一眼,是伺道理?”

朱卿卿被他弹得生疼,叫了一声,跳起去打他的手,梁凤歌仗着身高手长躲开去,隔着窗子冲她做鬼脸。朱卿卿又被他逗得笑起来,红着脸哼哧了半晌才盯着案上的纸墨低声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之前伯母问我定亲的事,我说,一切全凭长辈安排。”

其实她晓得他一定早就知道了,但她就是想亲口告诉他,她半点都没有勉强的,是心甘情愿的。她知道梁凤歌一定能懂得她的意思。

梁凤歌半晌没有出声,朱卿卿等得不耐烦,心里忐忑起来,有些紧张地抬眼去看梁凤歌,却见梁凤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眼睛里汹涌的情绪似如澎湃的海潮一般,几乎要将她一口吞灭的样子。朱卿卿有些害怕,小声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