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凤歌做了一件让她猝不及防的事情,他将手按在窗台上,利落地从外头跳了进来。这种事情他小时候经常干,现在居然也能做得如此熟稔,真是难得。朱卿卿正感叹着,梁凤歌已然将她的脸捧起来命令她看着他,不满地道:“又想到哪里去了?以后跟我一起时不许晃神。”

大抵是因为心里明白自己其实是喜欢着梁凤歌的缘故,朱卿卿觉得什么都不一样了。就连梁凤歌这样捧着她的脸,她也觉着热得不行,更别说他这样专注地看着她,让她心跳一阵急过一阵,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她大口大口地吸气,既想他多靠近一分,却又害怕离他太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梁凤歌见她不对劲,皱眉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朱卿卿吃力地朝他挥手:“离我远一点儿。”

梁凤歌一怔,瞳孔猛缩,紧抿了唇,握紧她的手臂,冷道:“为什么?”既然不喜欢他,就连碰一碰也如此困难,又何必装得如此欢天喜地的模样?

朱卿卿大口喘气,可怜巴巴地道:“我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心跳得好快……”

哪怕上次他悄悄吻她时也没有这样剧烈的反应啊。

是他多心了,这就是只什么都不知道的蠢猪啊,他要是不管着她,她就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的主儿。梁凤歌默然失笑,果断低下头去顶着朱卿卿的额头,恶意地用唇瓣轻拂过她的唇瓣,低声道:“果然很烫,应该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哎呀……”朱卿卿一边想着若给人瞧了去可怎么好,一边又觉得这样的感觉果然是又让人喜欢又让人害怕的,她立刻明白了她的病根所在,然后沾沾自喜地想,其实她也不算笨么,只不过经历得少了。她有样学样地大着胆子舔了梁凤歌的唇瓣一下,再迅速收回去,红着脸狡黠地看着梁凤歌。

粱凤歌猛地一抖,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漂亮的凤眼里浮起一层璀璨的星光,前胸剧烈地起伏着,就连呼出的气都是滚烫的。

朱卿卿斜睨着他轻声调侃道:“你也病了。’

“是的,我也病了,早就病了。能和你一起生病,实在是很好。”梁凤歌跨前一步,伸出双臂将她牢牢搂入怀中,就像捧着一件稀世奇珍一样地,小心翼翼地,万般珍爱地,沙哑着声音低声道, “总算不是完全不解风情,”

有可能他们的行为会被下人发现再悄悄告诉梁太太,她其实应该果断把梁凤歌推开才对,这样对她的声名才好,可朱卿卿实在是很喜欢很珍爱梁凤歌这样把她捧在手心里的感觉。除了父母这样待过她之外,就只有梁凤歌给她这样的感觉,她贪恋这种温暖和珍爱。朱卿卿有种明知不可为而为,同时还很惬意的刺激感和喜悦感,她甜滋滋地伏在梁凤歌的怀里,低声道:“要是他们看见了,说我是个坏女人,只会勾引你怎么办?”

“你勾引我?”他勾引她还差不多呢,梁凤歌大笑出声,使劲抱住朱卿卿,勒得她痛呼出声才松开手去,双目放光地看着她轻笑,“你觉得你坏么?”

朱卿卿很肯定地摇头。

“我也觉得你这样就很好,刚好合适,再坏就不行了。”梁凤歌纵身跳出窗外, “但为了你的声名,我还是赶紧走吧。”

原来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朱卿卿一脸梦幻地托着腮目送梁凤歌走远,并未看到梁凤歌转过身去后对着院子里伺侯的丫头婆子们那警告地冷冷一瞥,当然也就不能看到丫头婆子们噤若寒蝉的模样。

第七章 九死一生所为何

半个月后,新城朱家族长同意朱卿卿和梁凤歌定亲的书信回来了,朱卿卿和梁凤羽合伙的面馆也开起来了。面馆卖最普通的素面和配料最精致的鸡丝火腿面和虾籽面等各种特色的面,穷人有两文钱也可以吃上一碗,富人想要吃一两银子一套的面也能包君满意。擀面的师父是梁凤歌出面重金聘来的,汤料是朱卿卿事先调配好的,各种花样做法也是她推陈出新弄出来的。

刚开始生意不太好,不过这是新开张的铺子都会遇到的事儿,朱卿卿并不着急,梁亦宽说不许她们利用梁家的势力人脉,却不能管着别人主动要去吃。生意一日好过一日,半个月后就已经发展到还不到下午,准备的食材就已经卖光光的程度。

很少有人能把一家小面馆开得如此红火,何况这是两个从来不曾做过此类事务的小姑娘做的。梁亦宽和梁太太、包括梁凤羽都没有想到会如止匕J顺利,梁凤歌倒是不觉得奇怪,至少他表面上一直都是一副他早就知道“朱卿卿就是这么能干”的样子,用他的话来说,这丫头爱吃又爱做又厚道,生意不好才怪,总之在他眼里,朱卿卿什么都极好。

梁亦宽再次接见了朱卿卿,问的问题很简单:“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会开个糕点铺子或是其他什么脂粉衣料铺子,怎么会想到要开面馆?”

朱卿卿的回答也很简单:“民以食为天,不拘什么世道人总要吃饭的。但糕点是金贵物,世道不好时,寻常百姓吃得起舍得吃的就不多,顶多就是逢年过节走亲戚的时候买上一点。富贵之家爱吃也吃得上,但富人毕竟是少数,除去家里厨娘自傲的之外,从外头买的就更少。申州已经有了好几家生意兴隆的糕点铺子,客源稳定,名声在外,我若真想与他们打擂台,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没有那么多的本钱和精力,也不想要人家将来说是梁家人与民争利。不如开家小面馆,哪怕就是穷人揣着两文钱也可以吃,什么时候都能吃,脚踏实地最牢靠,赔本也赔不了多少。若是做得好,将来搭着开个酒楼也未尝不可。”

梁亦宽对这个答案很满意,打发走朱卿卿就到届头去寻梁太太:“小小年纪,却不是没有见识,也能吃苦耐劳,好生调教引导必能成才。不是说要安排她回新城扫墓祭奠的?这几日天气好,也没什么战事,正好让她去。”想想又道,“让凤羽和凤歌陪她去。”

梁太太的心情不是很好,她是真没想到朱卿卿居然能把这事儿给做成了。在她看来,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这么快就把招牌立起来,不过是仗着梁家的势,靠着梁凤歌明里暗里帮补,指不定去吃面的人里头就有一大半是梁凤歌自掏腰包使人去充门面的。但撑不住儿子喜欢,丈夫和女儿交口称赞,便强笑着道:“行,我这就安排。”心里打的主意是等这仨孩子都走了,她正好去瞅瞅是怎么回事。

梁凤羽最近醉心于做账房,每日顶爱的事就是每一笔支出精确控制到毫厘,再将她们挣来的钱数上很多遍。听说要让她陪朱卿卿去扫墓祭奠,想都不想就回绝了:“我忙着呢,不去。让凤兮陪她去。”梁太太各种威逼利诱,她直接推病,于是梁凤兮光荣成行。

朱卿卿虽然丢不下面馆的生意,却也牵挂着祖父、母亲和二伯父一家人的坟茔祭扫等事。她一去多年,只在每年大伯父派人扫墓或是去信族里询问此事才能得到一点诸如“一切都好,按时按节祭扫”之类的消息,此番若不是梁家一直都没提起送她去祭扫的事,她早就去了。

她的东西不多,又本着不想给人添麻烦的念头,随意收拾了几身欢喜衣裳和随身用品就算好,算来前后不过花了小半个时辰,伺候她的丫头清泉力劝她再收拾些:“这一路上行去,虽有客栈歇息,却始终比不过家里舒服,有道是在家干日好出门一时难,多带点东西总是好的。”

朱卿卿只是温和婉拒:“够了。”她被朱老五从陈州带到申州,干草堆也是睡过的,哪里还会挑剔这些?清泉无奈,只好悄悄去禀告了梁太太,她本意是觉着家里主子看重朱卿卿,若是伺候不好就怕落下怪责,谁想梁太太淡然道:“r许小事,都由着她。”竟然是不辨喜怒的样子。

清泉看得心里只是打鼓,回去后左思右想,自作主张地替朱卿卿又多收拾了行李。饶是如此,次日清早装车将行,梁凤歌看到梁凤兮一个人的东西就装了一大车,朱卿卿的却是少得可怜的几个包裹,立刻就不高兴地皱起眉头瞪了过来,那意思是底下人不上心,不曾照料好朱卿卿。

清泉自此知道,朱三姑娘的事不要问太太,而是要问少主。她这个丫头的作用呢,就是要最大限度地让朱三姑娘觉得舒服顺心,不能让朱三姑娘稍微受一点委屈,如此,梁凤歌便满意了,她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从兴阳府到新城算来不过就是两三天的路程,此时已然入秋,气候很是舒服,朱卿卿一路上走得毫无负担,什么都不要她操心,抬抬眼皮就有人把茶水、糕点、帕子递过去,才是将手绢轻轻扇一扇,立刻就有人打扇。吃的是美食,每顿不重样。住的,咳,咳,虽然不是高床软枕,但也足够让她躺下去就睡着。

朱卿卿觉得自己其实不是去扫墓祭祀的,而是去郊游享福的。她自己都有点看不过去了,便趁着梁凤歌送冰镇葡萄来给她吃的时候委婉地提了意见:“这样不太好吧,人家会说闲话的。”

梁凤歌把一颗乌紫饱满的葡萄塞进她嘴里,哼哼冷笑:“小爷自己出生入死挣下的家业,就爱给自己的媳妇儿花用,谁有意见当面来和小爷提,小爷赏他一个大嘴巴子。”

葡萄入口,冰凉甜蜜透心,朱卿卿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什么,要骂就骂吧,只要别当着她骂就行。

朱家虽然倒了大霉,甚至于仓皇出逃,但在新城还有许多族人,朱老太爷这一支出事之后,他们又另外选了宗长。因为整个宗族都是在梁家的羽翼之下过日子的,不能不重视此次事件,早在知道朱卿卿要回乡祭拜之时起,族里便派了专人去将朱老太爷等人的坟墓清扫干净,并准备好了各色祭品。等到朱卿卿等人的马车才刚出现在路口,就有新城太守和朱家宗长等体面人物迎了上去。

朱卿卿是女流,当然不用出面和这些人打交道,这些全都是梁凤歌的事。周围看热闹的人很多,朱卿卿隔着窗帘子也能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声。

“是朱家最小的那个闺女吧?不是说去了周家的?怎么又回来了?”

“你不知道了吧,朱三姑娘是要嫁给咱们小梁将军的,早年长辈就定下的亲事,若非是朱家出了事,她要守孝,早就成亲了。”

“当年朱家出的那桩事啊,真是太惨了……”

朱卿卿只需闭上眼睛,当年的情形就能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她那时还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觉得骗了梁凤歌说要回来其实却不回来蛮不过意的。

梁凤兮趴在另一边的窗口前悄悄挑起帘子往外偷看,问朱卿卿两句:“我们家老宅离这里还有多远?”

“离这里还有两条街,前面转过去再走一段就能看见屋顶了。”朱卿卿靠过去指给梁凤兮看,看着熟悉的街道和铺子,她由不得湿了眼眶。街道转角处的那家小吃店卖的糯米团子曾是她的最爱,梁凤歌经常用他自己的零花钱买了去讨好贿赂她,他自己也嘴馋,经常眼巴巴地看着她吃,悄悄咽着口水骂她是没良心的死丫头,却从来都不会主动开口让她给他留一点点。她也是忒可恶的,明知道他想吃,偏就不给他留,还要边吃边馋他。

他从小就待她那么好,可她如果不经过这些事,她便不懂得这份好有多珍贵难得。朱卿卿笑了起来,决定这次要用她自己开面馆挣的钱请梁凤歌吃糯米团子,让他一次吃个够。她招手让清泉过来:“你去那家店子买十份糯米团子,紫薯、黑芝麻、红豆沙、花生、桂花,各两份。”

清泉领命而去,梁凤兮听得直咽口水:“卿卿姐,很好吃么?”

“很好吃。”朱卿卿自己也开始咽口水,不经意间回眸,却看到街边有一道身影,青衫落寞,半隐半藏于日光和阴影之中,黑沉沉的眼睛里雾气缭绕。

是他,是周嘉先。朱卿卿以为她此生都不会再见到周嘉先,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她就又见到他了,而且是在新城。他来做什么?朱卿卿下意识地往前方看去,梁凤歌正被一大群入围在其中,言笑晏晏,挥洒自如,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周家的人混进来了。

周嘉先是为她而来的么?朱卿卿心乱如麻,再回眸去看,日光青影里,早已没了周嘉先的身影。仿佛刚才的那一眼,不过是她的错觉而已。

清泉须臾回来,只捧回几样糯米团子,笑眯眯地道:“奴婢想着现下路上不好吃的,放一放就又凉了,难免失了风味。便自作主张,让店家稍后送到咱们府里去。”

这丫头越来越得她的意了,她和梁凤兮当然是可以现在就吃的,不方便吃的只有梁凤歌,稍后再送,满足的当然是梁凤歌的口腹之欲。朱卿卿很满意,把周嘉先压到了心底深处。

朱卿卿没和梁凤歌兄妹俩一道住进梁家老宅,而是被朱氏的宗长迎到了家里居住,理由么,很简单,之前是迫不得已,现在到了家乡,朱家的姑娘就再没有住在梁家的道理。想要朝夕相对啊?赶紧定下婚期吧,只订婚是不够的。结了婚,朱梁两家才算是真真正正的一荣俱荣的姻亲呢。

朱卿卿没什么意见,她趁着太阳还没落下去,提出想要去朱家老宅里瞧一瞧。

朱家族人很不乐意陪她去,也不乐意她去,虽然说得闪烁其词,朱卿卿却很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死了那么多人,又被荒废了那么多年,还被传说有件稀世奇珍藏在里头,闹闹鬼被人挖挖地翻一翻什么的都是极正常的事。

但那是她的家呢,就算是有鬼,也是她的亲人长辈姐妹,还有看着她长大的乳娘丫鬟姐姐们,她是不怕的。朱卿卿并不想要人陪,依着她,她只想独自进去走一走,走到哪里累了或是想多留一会儿,那便坐下来停一停。

新城是梁家的发迹之地,梁凤歌回来也有许多事要处理,只对朱家族人提了两个要求就匆匆走了。一是让朱家族人把朱家老太爷这一支当年留下的田亩房产铺子收益尽数清点交割给朱卿卿,二是让他们尽力满足朱卿卿的要求。

朱家宗长和朱卿卿解释:“你们这一支,包括你父亲在内,一共三房人,你二伯父一家没有幸存下来的,就该你们这一房和大房共分家产。虽然你伯父是长子,理应继承家业,但他既然带走了所有家私浮财,剩下田亩房产铺子就该是你父亲所得。你父亲不在,那就理应先由你看着。账目早就理好的,就等你来看,侄女儿是要现在看呢,还是改个时候看?”

不过是要讨好梁家罢了,不然若是光凭她一个母亡父失踪的孤女,别想这种好事儿。朱卿卿很有种狐假虎威的感觉,很是慎重地说了几句客气感谢的话,得了个稳重懂事的评语,再表示她现在就想去老宅子里看看,账目什么的不急。

朱家族人只好推出两个据说胆子极大的男子,再带了几个精干的奴仆陪着朱卿卿去老宅。朱家老宅果然是破败得不成了,树木的枝、r都长到窗户里去了,野草长得半人高,把路都给遮住了,唯一还算好的可能就是大伯父一家人当初住过的院子。朱卿卿心情沉重地在园子里走了一圈,远远看到那棵结满了米粒一样花蕾的老桂花树,却不敢过去。

这几年的光阴并未给老桂花树带来太多的变化,它只是比从前长得更高大茂盛了一些,花朵也结得更多了。嗅着它的芬芳,朱卿卿满心里想的却都是事发那一夜里她和母亲赌气藏在树上不肯下来的事。早知道会那样,她就该一直乖巧地陪着母亲的,哪怕是多陪母亲片刻也好呢。

族人看到朱卿卿远眺那株老桂花树,神色不胜哀伤,生怕她哭起来不好和梁凤歌交差,连忙道:“这株老桂真有灵性的,自从那年出事之后第二年就再没有开过什么花,直到今年才又打了这么多的骨朵。它大概是知道你今年要回来。,,朱卿卿的眼泪唰地掉了出来,只管朝族人摆手:“多谢你们陪我,我想独自静一静,叫你们看见我这样子不好意思。”

族人没有办法,只好走开,因见朱卿卿只是独自坐在那里并无有其他动作,也就放了心,趁机和清泉打听朱卿卿的喜好习惯。

朱卿卿独自静坐了片刻,觉着眼眶总算是没有那么酸了,便独自朝着她和父母之前居住的院子走去。经过火灾和风雨的侵袭的院子早巳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朱卿卿在残垣旁捡起了一只耳坠,银制的莲花托子旱就黑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了,上面镶嵌着的珠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可这坠子却是母亲身旁的杨嬷嬷的爱物,朱卿卿掏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耳坠,试图将它擦得更亮一点。

“这坠子是你的?”周嘉先突然出现在墙根下的阴影里,语气亲切平和得犹如从前一样,仿佛他和她从未分开,中间也不曾发生过那些事。

朱卿卿不打算回答他的话,只是抬眼看着他问道:“你有事?”

“如果不是你的或是令堂的,还是不要带走的好。”周嘉先继续着他之前的话题,黑幽幽的眼睛里雾气朦胧, “你在恨我?”

“不,我只是很奇怪你怎会在这里。”朱卿卿把耳坠包进丝帕里,心里是很平静的感觉,从街上看到他开始,她就一直在等着他来找她。而他,果然来了。

“难道梁凤歌没有告诉你,我一直在找你?”周嘉先向朱卿卿走了几步,颇多感慨,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请你一定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你可以解释。”朱卿卿很小心地往后退了几步,她不想再回周家了。

周嘉先当然不会放过她的小动作,当即就停了下来,悲哀地看着她道:“卿卿,真没想到我们会走到这一步,你居然也开始防备我了。”

如果一个人曾经被熟人卖过一次,那么下一次再见到同样的人和事时,多少也应该多警惕一点才对。她虽然爱吃,却不贪吃,更不是记吃不记打。朱卿卿很认真地道:“梁凤歌有句话说得不对,我不是记吃不记打。”

梁凤歌说……周嘉先苦笑,随即又觉得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之感沉甸甸地压在胸臆之中,逼得他愤怒又苦涩。他睁大眼睛盯着朱卿卿看,素服的少女乌发如云,雪白的肌肤透着珍珠般的光泽,一双又黑又亮又圆的大眼睛猫儿似的警惕地看着他,好像只要他稍微动一动,她就会灵巧地跳入花丛中再跑得无影无踪。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从梁凤歌出现在周家开始,如果不是梁凤歌故意卖弄风骚引得嘉人心生嫉恨,如果不是梁凤歌故意串联朱悦悦母女撺掇卿卿逃走,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这个可爱乖巧善良的女孩子此刻就还该在他家的后院里安安然然地住着。甚至于,在他将姑母一家的骗局戳穿之后,顺顺利利地和他定了亲,兴许,他们的婚期就在这个冬天。他一直在等她长大,期待着挑开她的红盖头,却没想到只是一次偶然和一次疏忽,他就失去了她。

朱卿卿已经做好了逃走并大叫的准备:“你走吧,看在从前的情分上,我不想你死在这里。”

他们真的已经走到无路可退了。周嘉先垂下头,低声笑了起来,他这一个多月的苦等,原来是白等,明月依然。佳人不再。

“在你心里,我们还有情分么?”周嘉先的眼睛忍不住地红了。他不甘心,这天底下哪有她变心变得这样快的女子?

朱卿卿难得地聪颖了一次,只看他的样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有些难为情地摸摸耳朵,很小声地道:“你要是觉得没有,那就不算吧。虽然你可能不是心甘情愿对我好的,但我总记得我最难过最害怕的时候是你陪着我并安慰我的,所有的人都记不得我一直饿着肚子,只有你记得,尽管我当时一点都不觉得饿。你可能都忘了这件事,但我一直记着。”

周嘉先不敢再看她,他垂下眼帘死死盯着脚上的靴子。经过这一段的奔波,靴子已经旧了,其实他并不爱穿靴子,他爱的是家常的布鞋,养脚又舒适,但是穿着靴子会很方便做事……他想要的也只是陪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坐看云卷云舒,但是没有人会看得起那样的周嘉先……他和朱卿卿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哪怕还有一分希望,总要试一试才好。周嘉先垂着眼,轻声道:“我想告诉你,第一,我对你是真心喜爱而非是假意。当初来到你们家,的确是为了那本食谱,我甚至已经说动了你的祖父,他戏言,只要我娶他一个孙女儿做妻子,他便把食谱做嫁妆。那一天,我看到你跟你的堂姐们站在墙头偷看我,听到她们一起联手冤枉你,再看到你受了委屈却不忘维护你的堂姐。当时我就想,若让我在三个女孩子里选一个,我一定要选最可爱良善的朱卿卿。第二,我之所以没有一口回绝家里的安排,答应娶你堂姐,是因为我觉得我能戳穿她们的骗局,而你,总会等我的……”

可惜她并没有等他,她告诉他这世上没有把好处都占全了的人和事,她要他承担选择的后果。周嘉先说不下去,停了停才又道:“我承认我想做出一番事业,而不是永远都只做别人的影子和牺牲用的次子,所以我希望借此逼你说出真话,帮我一把。但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或是没有那本食谱,我也还是想娶你并疼爱你。第三,那天盼事情我压根不知情,都是嘉人和你堂姐联手做的,幕后的指使是梁凤歌。事后我也不是没有去找你,但我被梁凤歌使计拖住了。”

周嘉先生平第一次那么嫉妒仇恨一个人,他其实很想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梁凤歌'只要能揭穿梁凤歌的真面目并让朱卿卿回心转意,他不介意撕掉温文儒雅去做虚伪小人。可他害怕他的面目会太狰狞,吓跑了朱卿卿后她便不会再相信他的一个字,他不想要她看见他从此眼里只有鄙夷和厌恶,他抬眼看向朱卿卿,试探地道:

“我所说的这些,你信么?”

朱卿卿一直在安静地听他说话,此刻才轻声回答道:“我想,我也许是信的。”她相信那个想要帮助她的少年周嘉先并不是完全出于算计才会送她那几只虾,也相信和朱悦悦比起来,周嘉先应该更乐意娶她,因为她很清楚,周嘉先不喜欢朱悦悦,一点儿都不喜欢。但他还是愿意娶朱悦悦,现在他还能站在她面前,不过是因为朱悦悦母女是骗子。至于梁凤歌幕后指使她出逃的事情,怎么说呢,梁凤歌有他的理由和手段,周嘉先也有他的手段和理由,她不信他们任何人,她信她自己的直觉,更信那个在义阳侯府里将她扛麻袋一样扛走的梁凤歌。

她也许是信的,然后呢?周嘉先静静地等着朱卿卿说下一句话,但朱卿卿只是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你该走了,我也该走了。”

周嘉先苦笑:“就这样吗?”

朱卿卿道:“就这样。”

周嘉先终究还是不甘心起来:“你和他……”

朱卿卿打断他的话:“我和他已经正式定亲了,相信很快你们也会得到消息,所以我们俩单独会面就不太合适了。”

佛祖真是公平。周嘉先有种啼笑皆非的滑稽感,忍不住带了几分讥讽:“我不知道你变得这样快的。”

朱卿卿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已也觉得有点快,不太好。不过我后来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从前不懂事,我以为是那样,其实并不是那样。也幸亏是这样,不然可怎么办才好?”

她并没有她所以为那么喜欢他,她现在才发现,其实她真正喜欢的人是梁凤歌。有的话,真的不如不听。周嘉先听懂了朱卿卿的意思,顿时生出一种憋屈得想吐血的无力感,他甚至不想再多看朱卿卿一眼,他怕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扑上去抓住她问她为什么,他怕他再多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强行把她带走再要了她,可是他不能。血液里的热情和狂热终究被心神中的冷静思量压制住,他只能忍,一直忍。因为他知道的,梁凤歌盯朱卿卿盯得有多紧,他带不走她,所以他不能试,他不想死在这里。

朱卿卿犹豫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转过身顺着墙根,像只小老鼠似的快速溜走了。

周嘉先从眼角里看到她略显滑稽的动作,忍不住暗自嘲讽,这算什么啊,这样的小女子只适合在盛世富足之年拿来宠的,根本不是这样的年景,他这样的人应该娶的。她不是能干英明的巾帼英雄,她胸无大志,只爱吃吃喝喝淌眼泪撒娇,她甚至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娘家和亲友,她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也不能辅助他成就一番大业,走了就走了吧,就像是斩断心魔一样的,才好让他另外找个更合适的人呢。

可是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地、轻轻告诉他,她才是他心甘情愿等了好几年的女孩子,她才是他心甘情愿想要把自己的心给她的女孩子。她虽然胸无大志,但她有一颗剔透的心,有一双晶莹无垢不蒙尘的眼睛,再没有人比她更纯粹了,她虽然爱吃爱喝爱撒娇,但她主意其实比谁都大,她很能吃苦耐劳,很是心灵手巧……周嘉先转过身,将头顶在冰凉的残墙上,很久不动。太阳在他身后落了下去,把残光照在他身上,于是衬得他更孤独悲伤。

朱卿卿半蹲在草丛中,警惕地左看右看,确认周嘉先并没有设伏拿她,就赶紧冲出去大声呼喊清泉的名字。朱氏的族人和清泉一个不注意就不见了她,也正是焦急的时候,骤然听见她的声音,全都高兴惨了,于是顺利大团圆。

“姑娘是去哪里了呢?”清泉给朱卿卿梳头,不经意地和她闲谈。镜子里的朱卿卿把眼睛睁得又大又圆,口气略有些夸张的悲苦:“我去我们家从前住过的地方了,我娘就是在那里……”

清泉盯着镜子里的朱三姑娘多看了两眼,朱卿卿忍不住又使劲眨了两下眼睛,撒娇哀求:“不要告诉梁凤歌吧,不然他又要唠叨,连着你都要挨骂。”

“好。”清泉觉得自己不应该多心,但是朱三姑娘的确是有些不对劲啊,必须要告诉少主的。

大约是回到故里,又逢故人的缘故,朱卿卿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生,导致次日清早眼眶下方多了两道浓浓的青影,清泉要拿粉给她掩盖,她不肯,去祭奠尊长亲人擦什么粉?

宗长带着一群族人早就等在门口,看见朱卿卿出来就赶紧提醒她:“小梁将军有要紧事要与侄女儿商量,此刻就候在车中的,侄女儿赶紧去吧。”

奴仆打起车帘,梁凤歌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头来,长而上挑的凤眼里眼神幽暗,再半勾了唇角:“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啊,可是不舒服?不然咱们今天就别去了吧?”

朱卿卿立刻否认:“我哪有不舒服?只是昨夜睡得不好而已。‘“哦……昨夜睡得不好。”梁凤歌笑得意味深长,趁着车帘被放下来,车内光线猛然幽暗下来的当口,凑到她耳边暖昧地低声道, “可是在想我?”

“谁想你?我是认床。”朱卿卿娇俏地白了他一眼, “你出去啦,当着族人的面这样不好的。”

他可从来不知道她认床,干草堆里也可以酣睡如猪的,最好养不过的一只小胖猪。梁凤歌轻轻舔了她的耳垂一下,声音喑哑:“那不如早点成亲?这样就没人敢说三道四了。”

朱卿卿倒抽一口凉气,心跳如擂鼓,傻傻地看着梁凤歌,声音都颤了:

“你……你……干吗?”

梁凤歌将指尖按上她的唇瓣,有些粗鲁地碾压过去,哑着嗓子道:“我干吗,你不懂么?这里都亲过了,那里算得什么?”

朱卿卿忍不住分辩:“不一样的。”

“哦……原来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梁凤歌越挨越近,呼出的气息吹得朱卿卿全身汗毛倒竖,她忍不住往后退了退,他却越来越靠近,导致她呼进的空气里全都是他的青草味道。

朱卿卿害怕极了,险些要哭起来:“就是不一样,特别难受。”

梁凤歌停下来,沉默地对上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朱卿卿立刻又进入战斗状态:“你干吗?谁惹你啦?”

问他谁惹他了?梁凤歌笑笑,低声道:“你可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你会很惨。”

朱卿卿有些心虚,同时又很理直气壮,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便瞪圆了眼睛反问道:“你可有什么要和我坦白的?只有一次机会,不然你会很惨。”

梁凤歌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一声不响地起身走出去了。

就这样走了?朱卿卿还没想明白,车就启动了,外面静悄悄的,除了马蹄声和车轮声之外居然一点其他动静都听不见。朱卿卿突然紧张起来,不会梁凤歌没有跟着她一起去吧?说好了他也要献祭,要和她一起当着祖父和母亲的面告知他们已经定亲的事的。这个小气鬼,很有可能真的赌气走了。朱卿卿赶紧爬过去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悄悄地瞅出去,左边不见梁凤歌,再往右边去,还是不见梁某人,那是在后面?可惜这车没开后窗。

朱卿卿急得不行,梁凤歌刚才借口有事要和她说,都没让清泉留在车上陪她的,这下子可好,她若要打听外头的事儿就只有问车夫。问题是,她和车夫真的不太熟。

许久,马车才停下来,清泉总算是来了:“姑娘要不要下车歇歇气,走一走,方便一下?”

“要的,要的。”朱卿卿忙着下了车,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梁凤歌。看到梁凤歌站在不远处和人低声说话,便心满意足地笑了,也不去方便或是走动,就站在他的视线范围内等着他。

梁凤歌却是一直都不肯回头看她,和人说完话后就扬长而去,朱卿卿好不容易瞅着个机会再厚着脸皮晃到他前头去谄媚地笑,梁凤歌视若无睹地道:“让让,你挡着我的道了。”

朱卿卿也来气了,皮笑肉不笑地伸出手去,放在梁凤歌的胳膊上,用力掐住,再耐心地转一个圈,周围响起一片吸气声,她仍然笑得甜美:“梁凤歌,我真要生气了。”

梁凤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朱卿卿睁圆眼睛仰头瞪着他,看着看着,梁凤歌忍不住笑了:“滚一边儿去,谁要理你!”

朱卿卿立刻春光灿烂:“你干吗生气?”

梁凤歌冷冷地扫她一眼:“你说呢?”

“我不知道。”朱卿卿负隅顽抗,又狡诈地为自己辩护, “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就算是没有把周嘉先来找她的事情告诉梁凤歌,她也没做坏事,一直都和周嘉先保持距离的,他实在是不该和她生气,反而应该奖励她才是。

“你有那胆子么?”梁凤歌斜睨她一眼,颇有种睥睨天下的霸气感, “念你初犯暂且饶你不死,下次再遇到他记得和我说,不然有你好看。”

朱卿卿很诚恳地道:“我是为你着想,生怕你听见了生气,你已经够忙够累的了,这种小事不值得让你操心。”

梁凤歌的火又蹿了起来:“你确定这是小事?”别人觊觎他的老婆,在他眼皮子底下私会并打算哄走他的珍宝,居然是小事?

朱卿卿也怒了:“你可是不信我?”

梁凤歌深吸一口气,怒笑:“朱卿卿,猪是怎么死的?”

这个和这个有关系吗?朱卿卿轻蔑地道:“这么白痴的问题也敢来问我。真是不知道就去问杀猪匠呗。”

梁凤歌抓狂地挠了头发一把,恨不得将朱卿卿抓住暴打一顿,朱卿卿警惕地瞪着他,小声威胁:“你敢动手。”

梁凤歌深呼吸,在原地来回走了两圈,瞪跑看热闹的人,才压低声音道:“说你是猪你果然就是猪,这是信不信你的事吗?记吃不记打的猪!他要是掳走你怎么办?你都不知道你得有多侥幸才能继续站在我面前和我吵架。”

朱卿卿已经知道错了,但是,她觉得周嘉先不会那么做,不过梁凤歌既然这么生气,这话当然也不能这么说的。她无辜而期待地看着梁凤歌:“可是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啊,你不会任由他带走我的,是不是?”

清晨的日光将她的头发照得丝丝分明,长而疏淡的睫毛下是一双黑琉璃一样纯净的眼睛,圆润白皙的脸上满是对他的信任和讨好。梁凤歌叹了一口气,心突然间就软得一塌糊涂,好吧,就这样吧,他很无奈又很愤恨地咬牙切齿地点了头:“我当然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但是……”

朱卿卿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但是我也要学会保护自己,努力不要成为你的拖累,我再也不会了,下次,不,没有下次了。还有,我真的很警惕,一直都防备着他,和他保持距离的。”

梁凤歌再叹一口气,伸手去揉朱卿卿的额发。

朱卿卿不想要顶着一头乱发去见祖父和母亲,谄媚地笑着往后退了一步。

得了便宜就卖乖。梁凤歌瞅瞅周围看热闹的人忍俊不禁的表情,板着脸瞪她:

“还不赶紧上车?你是要让别人等你多久呢?”

其实大家都是在等他消气好吧。以为她不知道呢,她要是不来这么一出,这人的气得越存越多。朱卿卿撇嘴,死要面子活受罪,她大人大量,姑且就替他圆了这张脸吧。

车队再次前行,清泉看着从冷面黑脸转眼变得和蔼可亲,就和变了个人似的小梁将军,忍不住多嘴问了朱卿卿一句话:“姑娘和少主小时候生气闹别扭,都是您哄少主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