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眼前这花朵般的小女孩儿清脆叫道:“是青雀!”

邓麒愤怒了,我女儿叫青雀?我金尊玉贵的女儿叫做青雀?真找寻到寄养的人家,杀虽是不能杀,也要打上一顿出出气。我邓麒的宝贝女儿,竟被叫做青雀!

“宝贝,你不叫青雀。”邓麒柔声告诉眼前的小女孩儿,“你姓邓,名叫之媛,小名媛儿。”

“不要!”小女孩儿很果断,“我是青雀!”

邓麒想要抱她,被她毫不客气的挥起小手打了一下。

杨阁老一直在旁冷眼看着,这时微笑抱起青雀,客气的让着邓麒回厅,“世孙,坐下慢慢说。”邓麒恭敬的道歉,“晚辈唐突,惭愧已极。”

回到厅里坐下,青雀跑来跑去在杨阁老身边玩耍,邓麒目光胶着在她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离开。这是我的掌上明珠,是我和玉儿的头生女。

“…晚辈之前在夏邑卫所任职,凭媒娶了妻室,生下媛儿。谁知回到京城,父母早已做主聘下沈氏为儿妇。晚辈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媛儿的生母赌气出走,还把媛儿寄养农家。”邓麒含混说道。他知道想要接回青雀,必要过了杨阁老这一关。虽不敢隐瞒,却也隐去了不少事实。沈茉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他敢说,祁玉的姓名,只能秘不示人。

“…这么说,并非世孙负心,实是造化弄人了。”杨阁老得知前前后后,微笑道:“世孙此时的打算,定是先认回女儿,再接回妻子,是也不是?”

邓麒长揖到地,“还请阁老大人成全。”

杨阁老沉吟道:“凭媒娶的妻室,只怕不肯屈居人下。世孙想要妻女团圆,颇有难度。”

邓麒听得杨阁老言语很为自己着想,也便坦诚相告,“媛儿的生母,是赌气投奔了她外祖父。她外祖父出身大族,门风严谨,族中向无二嫁之女。等到媛儿的生母接回,晚辈绝不肯亏待她。”

虽然话没说的太清楚,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族中没有二嫁之女,她回去也只不过住在娘家赌赌气,还是要回邓家的。等她回来了,虽然正室的名份我给不了她,其余的,却不会亏待她。

既是出身大族,如何肯令女孩儿委委屈屈做了次室?杨阁老微笑摇头。

邓家的家务事,杨阁老不欲多管,只笑道:“待世孙接回妻室,要和老夫多多往来方好。我这小学生虽调皮,极可爱招人疼的,老夫一日不见她,便食不知味。”

邓麒大喜过望,脱口而出,“是,阁老大人!待晚辈远赴云南接回祁氏,定如阁老大人所言。”

祁氏?云南?杨阁老看向邓麒的目光冷峻起来,缓缓问道:“世孙的妻室,是祁家女儿?”

楔子遗弃12、索子(三)

顿时,厅中鸦雀无声。

半晌,杨尚书沉声问道:“此话当真?”祁保山是朝中大将,祖籍也是夏邑,杨尚书对他岂能不知。若青雀真是祁保山的外孙女,那事情可就大不一样了。

莫二郎本是老实的庄稼人,今天也被邓家那帮蛮横的家丁给惹出性子来了,声音大的很,“我救命恩人确是这般说的!我家青苗出生那晚,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活活能吓死人,他却什么都不顾,抱个才出生的婴儿到了我家!若不是实在逼的没法子了,他至于么?!”

邓麒脸上真是挂不住,沉的能掐出水来。邓家的姑娘,祁家的外孙女,风雨雷电之夜被抱到莫二郎这样的农家寻求庇护。要说这里头纯是误会、赌气,估计谁听了也不信。

小小的青雀孤零零站在莫二郎身前,昂着小脸,很严肃,很倔强。

杨尚书心中的惊涛骇浪过去之后,怜惜起地上站着的小女孩儿。站起身慢慢走到青雀面前,弯腰把她抱在怀中,温和告诉莫二郎,“青雀好好的在我这儿,谁也抢不走她。你且下去包扎好伤口,莫吓着孩子。”

莫二郎颇有犹豫之色,被管事的强拉着训斥道:“老爷说话都不听了?快跟着我过来,把伤口清理好,省的落下病根。”莫二郎一步三回头的被拉走了。

青雀死死咬着嘴唇,一句话不说。黑宝石一般晶莹灵动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莫二郎的背影。杨尚书教养她已久,自是明白她的,柔声道:“你爹爹受的都是外伤,不碍的。”

青雀本是一脸倔强,听了爷爷这温柔的安慰话语,眼圈一红,伸出胳膊勾住爷爷的脖颈,无声的哭了起来。小小的身子不停抖动,滚烫的眼泪滴在爷爷脸上,灼痛了爷爷的心。

“青雀乖,青雀不哭。”爷爷柔声哄着怀里的孩子,眼泪也快掉下来了。青雀是多坚强的孩子,摔着了,磕着碰着了,打架打输了,从没见她哭过。今儿个,却哭成这样。

一旁的邓麒,俊脸早成了一张大红布,如坐针毡。

哄到青雀不哭了,杨尚书命侍女打来热水,投了雪白的巾帕,替青雀洗干净手脸。杨尚书仔细端详端详眼前这张玉雪可爱的小脸蛋,像,真像。

唤来林嬷嬷,把青雀交给她,“孩子受了惊吓,好生哄着。”林嬷嬷答应着,抱了青雀离去。

“今儿怎么不淘气了,这般听话?”林嬷嬷觉着怀中的小女孩异常乖顺,微笑问道。青雀在她怀里拱了拱,小脑袋依恋的贴在她胸口。林嬷嬷心软成一滩水,青雀,你乖巧起来的时候,真是招人疼啊。

带青雀去看了包扎好伤口的莫二郎,又去看了青苗和青树,青雀犹嫌不足,细声细气问着,“我娘呢?”林嬷嬷没法子,又命人去莫家把祁氏唤了来。青雀见着祁氏,满足的叹了口气,偎依在祁氏怀里睡着了。

客厅里,邓麒知道瞒无可瞒,只好全盘托出。杨尚书叹道:“怪不得老夫和青雀如此投缘,却原来,青雀是王堂敬的曾外孙女!”

邓麒变了脸。

王堂敬,是祁玉外祖父的别号。

杨尚书微笑看向邓麒,“世孙有所不知,王堂敬,和老夫是同科同年。老夫殿在二甲,他也殿在二甲,老夫性子温和,从来不爱得罪人;他却是名门公子的派头,孤高狷介,目下无尘。”

时日一久,性子温和的渐渐升官,目下无尘的仕途堪忧。可是,同年依旧是同年,那份惺惺相惜,那份志同道合,并不曾改变。

“青雀脾气大。”杨尚书的笑容之中,满是溺爱纵容,“老夫一直觉着青雀似曾相识,非常亲近。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她是故人之后,她的身体里,流着王家的血。”

邓麒脸色煞白,讪讪道:“这孩子,总是邓家的骨肉,是晚辈的亲生女儿…”孩子,是属于父亲一族的。母族再显赫,再有名望,也夺不走孩子。

杨尚书笑着打断他,“世孙的来意,老夫尽知,却是难以从命。青雀便暂时寄养在我膝下,若邓家要讨回,请令祖父亲自出面吧。”

邓家和祁家虽没正式定下婚约,却早有结为秦晋之好的意思。如今你宁国公府先娶了祁家姑娘,又娶了沈家姑娘,旁的我不管,到底怎么安置青雀,给个明白话。

邓麒你办事不牢靠,说话不管用,就甭跟我在这儿废话了,换个说话管用的过来。宁国公府当家作主的是你祖父宁国公邓永,想要青雀,邓永亲自出面,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杨尚书虽是面带笑容,语气却是威严、不容违拗,邓麒不敢硬犟着,只好唯唯答应。杨尚书既是王家故交,必定向着祁玉,要想不明不白的接回女儿、妻子,怕是要费些功夫。

来者是客,正事说定之后,杨尚书少不了要留邓麒饮宴。邓麒还存有妄想,想要打动杨尚书,除诉说自己的无奈之外,一再声称,“沈氏极贤惠大度,她和祁氏原是闺中好姐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祁氏回京,好姐妹团聚。”

正室的名份,邓麒是铁定给不了祁玉的。他和祁玉是悄没声息成的亲,沈茉是三书六礼、八抬大轿进的门,拜过公婆,拜过祖先,上过族谱。朝里也好,老亲旧戚人家也好,都知道沈茉是他的妻子。

邓麒这种人,杨尚书实在懒怠搭理他。不过邓麒总是青雀的亲爹,杨尚书想着青雀可爱又倔强的小模样,微笑问道:“两人是闺中好姐妹,沈氏可知道邓家和祁家曾经彼此有意?”

两位小姑娘,一位姓祁,一位姓沈,都是武将家的女儿,从来要好。祁家姑娘和邓家小子快要定亲了,沈家姑娘能不知道么。后来祁家遭了难,祁家姑娘回了乡,沈家姑娘便嫁给邓家小子了,还对邓家小子说,“快把我的好姐妹接回来呀,咱仨一块过日子。”

呸,骗鬼呢。

邓麒红了脸,含混道:“她本不愿意的,却不敢违了父母之命。”婚事又不是沈茉说了算,沈父沈母硬要同意,她有什么法子。

杨尚书举起手中的鸡缸杯,悠悠道:“想成就一门婚事,颇难;想毁掉一门婚事,还不容易么。”

她是沈家嫡长女,备受父母宠爱,她若真不想嫁,能毫无办法?

邓麒忙举杯敬酒,岔了过去。

沈茉常常含情脉脉的看着他,见了他便脸红害羞,为他写过情诗,生过相思病。玉儿的这位好姐妹早已对他心存爱慕,他自然是知道的。从前祁保山还在世的时候,和祁玉的亲事是板上订钉,他虽觉着心中窃喜,并没生出什么绮念。等到祁保山父子阵亡,祁家迅速败落,邓麒的祖母、母亲执意不接受祁玉,却都喜欢沈茉,邓麒也便生了享齐人之福的心思。

祁玉固然是风华绝代,沈茉也是姿色过人,能够两美并收,哪个男人不乐意呢。

“沈茉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可以服侍公婆、应酬亲朋。玉儿秀色可餐,可怜可爱,可以和我朝夕相对,温存缱绻。”邓麒想的很美。

可惜,沈茉肯,祁玉不肯。才得了一点风声,祁玉离家出走,跑云南了。

“玉儿你真是的,难道我会舍得委屈你?”邓麒酒入愁肠,满怀哀怨。

趁着酒劲儿,邓麒扑到杨尚书面前求恳,“骨肉分离,实为人世间至为惨痛之事。求大人垂怜,许晚辈抱走小女,父女团聚。”

杨尚书打个哈哈,“世孙喝醉了。”命人扶起他,强送到厢房歇息。自己对着一丛花树,满目美景,心境萧瑟的独自又饮了数杯。

邓麒去而复回,“晚辈这便前往云南,接回祁氏。小女年幼不懂事,求大人多加看顾。”

杨尚书凉凉看了他一眼,“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王堂敬素来睥睨尘俗,这会子,他外孙女许是已出嫁了,也说不定。”云南很远的,大老远的你白跑一趟,我老人家不落忍。

邓麒失声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王家是什么门风,怎么会容许女孩儿二嫁呢。

杨尚书悠闲的自斟自饮,“老夫和王堂敬,都做过多年地方官。我们判案之时,常判寡妇改嫁。”

做官员的人,地方上男无旷夫女无怨妇便好。有执着于贞节牌坊的,由她;有要改嫁的,也由她。守节?别扯了。芳龄少妇,青春年华,以后的几十年教她怎么过?

邓麒额头出汗,一揖到地,“晚辈就此别过!”匆匆出门而去。

邓麒带着一队家丁,骑上快马,直奔官道。王老大人可能会让玉儿改嫁?这怎么能成,一定要赶去阻止。

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一辆马车拦在路上,车上走下来一位体面讲究的中年嬷嬷,面色惶急,“大少爷!京中传来急信,世子夫人患了心口疼的老毛病,卧床不起!”

此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西下,景色美丽中又带着一抹凄艳。邓麒骑在高头大马上,心中苍凉。

向南,取道云南,追回心上人;向北,取道京城,到慈母床前尽孝。南边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可人,北边是受恩深重的母亲。

家丁、嬷嬷全都摒声敛气,低头无语。

邓麒木木的怔了许久,长叹一声,向着北方驰去。玉儿,玉儿,我不相信你会背夫另嫁!咱们是打小的情份,你一定舍不得我!

玉儿你等着我,待母亲病好了,我便去云南接你回来,咱们和媛儿一家三口,团圆美满。

杨宅,青雀沉睡许久,终于醒了。

睁开眼,面前是一张熟悉的慈爱面孔,仿佛显着比之前苍老。

“爷爷!”青雀喜悦的叫道。

“叫太爷爷!”杨尚书气哼哼说道。

我和王堂敬是同年,你是王堂敬的曾外孙女,怎么能叫我爷爷呢?乱了辈份了。

青雀居然叫了我这么久的爷爷!杨尚书抚额,我老人家吃亏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看旧小说,不管哪个阶层,寡妇再嫁都是常事。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人口比例,成年男女是有一定比例的,如果个个女子都要“守节”,一定有相当数量的成年男子娶不到媳妇,那会是很严重的社会问题。

楔子遗弃13、三年(一)

青雀异常乖顺,半分没打别,甜甜叫着“太爷爷”。

“今儿个青雀真成好孩子了。”林嬷嬷在旁看着,心里纳闷,“这般听话,我都不大敢相信。”

林嬷嬷这厢纳着闷,杨阁老已亲自看着人替青雀梳洗了,牵着她到园中看花。夕阳下,花丛旁,小青雀安静甜美的面容如诗如画。

仆役来报,“会亭邓家来了位吴嬷嬷,说是来给老爷请安,给媛姐儿请安。”杨阁老不经意道:“让林嬷嬷出面待茶。”仆役答应着,去了。

杨宅后厅,吴嬷嬷端庄得体的坐着,等着拜见杨阁老,拜见邓家的媛姐儿。“不知媛姐儿性子如何。”吴嬷嬷独自坐着,心中犯愁,“在乡下长大的,想必好不到哪去。夫人有令,务必要教出知礼懂事的姐儿,不能给邓家丢人现眼,这可费事了。”

两盏茶后,厅门打开,一位年近半百的女子走进来,穿戴虽朴实无华,却是气度不凡,仪态优雅。

听说杨宅并无女眷,这位是?吴嬷嬷忙站起身,满脸陪笑,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侍女笑道:“这是我们府上的林嬷嬷,内宅事务,都是林嬷嬷调度。”吴嬷嬷便知两人身份是一样的,忙客气的行了礼,问了好。

林嬷嬷让着吴嬷嬷坐了,命侍女捧上茶吃着。吴嬷嬷哪是来喝茶的,抿了两口,便即说明来意,“媛姐儿能做杨阁老的小学生,那是她的福份,邓家求之不得。不过姐儿年纪尚小,日常起居需要亲近之人照料。不如姐儿暂且回邓家祖居住着,每日我们送过来上学,如何?”

林嬷嬷淡淡一笑,“媛姐儿是哪位,尚请明示。”

吴嬷嬷老脸微微一红,“便是府上老爷的小学生,名唤青雀的那位小姑娘。”

林嬷嬷端着茶盏,慢条斯理拨着茶叶梗子,“青雀怎成了媛姐儿,我却是不懂。”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吴嬷嬷颇觉恼火,待要说什么,却又不好说,只能忍气道:“青雀原名子媛,是我家的姐儿,不幸流落在外。还请嬷嬷行个方便,交还我家。”

林嬷嬷失笑,“贵府世孙今日来做客,竟没提此事。倒是嬷嬷这般说,好不令人诧异。”

你家正经主子今天才来过,都没带走青雀。你这做奴才的脸好大么,竟一口一个“媛姐儿”,理所当然的要带走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

吴嬷嬷本是斯斯文文坐着的,闻言涨红了脸。她自恃是京城显贵家中的嬷嬷,是夫人信得过的老人,没想到会在杨集吃这么个挂落。

这杨家真是不知所谓!你若不疼孩子,多管什么闲事?你若真疼孩子,凭白替她得罪邓家,究竟是意欲休为。媛姐儿她迟早要回邓家,迟早要听命于宁国公府的夫人太太们。

我虽不济,也是宁国公府世子夫人的陪房,不给我颜面,就是打了世子夫人的脸!媛姐儿还没回府,先把亲祖母得罪了,这是作死呢。

吴嬷嬷心中忿恨,发作也不好,示弱也不好,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很不好看。

林嬷嬷好像没有看见似的,客气周到的让着她吃点心,“这是敝乡的桃花酥,形如桃花,味道香甜,您尝尝。”

吴嬷嬷枯坐片刻,挺直腰身,庄重说道:“既是贵府不肯放人,也罢,媛姐儿便暂且寄养贵府,劳嬷嬷多费心。”她再没眼色,也知道孩子是接不走了,再说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

林嬷嬷半分不肯吃亏,“您客套了。贵府的姐儿,自有贵府夫人太太管教,我这外姓旁人可说不上话。”

谁是你们邓家的媛姐儿,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老爷教了个小学生,小学生是莫二郎家的青雀,可喜欢人了。

吴嬷嬷咬咬牙,勉强福了福身,告辞离去。

出了门冷风一吹,吴嬷嬷懊悔不迭。好好的在京中享福岂不好,巴巴的讨了这差使上身,出力不落好。唉,原本还笑话胡妈妈阴沟里翻船,大半辈子的好名声都毁到夏邑了,敢情到了到了,自己也是一样。

吴嬷嬷沉着脸回到邓家祖居,寻思了半晌,点齐四名小丫头、两名教养嬷嬷,另外装了两大车绫罗绸缎、精巧器物、各色吃食,命人送到杨宅,“媛姐儿在府上,多有叼扰。些须微薄之物,不足挂齿。”

当晚,连人带东西,全给退回来了,杨宅统统不肯收。

吴嬷嬷气的砸了一个茶壶、四个茶碗。

一个姐儿罢了,还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好大的架子!

吴嬷嬷气归气,气完之后,还是要沉下心思,好生铺排。前思后想了一夜,次日她起了绝早,梳洗过后,命人把英娘带上,又去了杨宅。

杨阁老当然没空见她,还是林嬷嬷出面接待。

“这位是英娘,是媛姐儿亲生母亲的婢女。”吴嬷嬷淡淡道:“这个人,想必贵府信的过。”

林嬷嬷不动声色打量着英娘:眉清目秀,举止端庄,看样子是个忠厚老实没城府的。脸上依稀还有伤痕,难不成在邓家竟受过刑?

林嬷嬷命人传话进去,过了没一会儿,侍女回来了,“老爷命您带英娘去书房。”林嬷嬷客气的告了罪,带着英娘走了。

英娘来了,杨阁老肯见;我来了,就是林嬷嬷出面待茶。吴嬷嬷憋着气,喝了一肚子茶水。

书房里头,青雀正坐在窗户旁的小桌子上专注练着字,英娘走进来,她根本没察觉。杨阁老坐在阔长的桌案旁,执笔写着书信。

“小小姐。”英娘似被雷击了一般,傻傻看着眼前花朵一般的小女孩儿。这是小姐的亲生女儿,跟她娘亲一样娇美不可方物,光彩照人。

英娘对杨阁老和林嬷嬷视若无睹,慢慢走到青雀身边,蹲下身子痴痴看着她,泪如雨下。

林嬷嬷有些发急。这女子看着倒也清秀斯文,怎的如此不知礼?也不拜见老爷,就这么冲着孩子哭上了?

杨阁老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示意林嬷嬷不用管。林嬷嬷虽不服,却是顺从的垂手侍立,并不敢说什么。

青雀听到身边压抑的哭泣声,转头看了看,放下笔,好奇的看着英娘。你怎么了呀,哭的这么伤心?

泪水,从英娘清秀消瘦的面庞上不停滚落。

青雀不由自主伸出白嫩的小手掌,替她擦着眼泪。英娘失声痛哭,起身把青雀紧紧抱在怀里,再不肯放开。

青雀没有躲开,没有挣扎。

杨阁老叹了口气,“青雀这孩子,认人。”又没人告诉过她英娘是谁,她却天然的知道亲近。青雀,小可怜,你娘亲的婢女来了。

杨宅留下了英娘。

吴嬷嬷少不了再三交代英娘,“好生服侍,姐儿若要淘气,不可一味顺从,要劝着些。宁国公府是名门望族,国公府的姐儿,便是庶出的,规矩礼仪也不能差了。”

英娘冷冷道:“宁国公府想拿我家小小姐当庶女养,门儿都没有!趁早死了这条心!”

不当庶女养怎么着,当嫡女养?京城里的屏姐儿,那才是宁国公府嫡长女,集万千宠爱在一身。这媛姐儿,给屏姐儿提鞋都不配!吴嬷嬷忿忿想着,忍气去了。

云南.研城县衙。

夕阳如血,如梦如幻。一道窈窕的身影走过小巧的游廊,分花拂柳,进到雅致古朴的书房中。书房中设着一张宽大的雕云纹柳木桌案,桌案后坐着一位清癯的老者,正翻看公文。

“外祖父,您又不听话了。”祁玉走到老者身边,娇嗔的从老者手中夺过公文,“大夫不是说了,您要静养?又看这劳什子!”

老者抬起头,看着外孙女微微笑。他年约六十出头,相貌儒雅清俊之中又带着股子洒脱不羁,虽然已不再年轻,依旧给人美男子的感觉。

“玉儿,外祖父前儿个说过的话,想的如何了?”老者笑问,“薛家那小子急的心痒难耐,天天到外祖父这儿转上好几个圈儿,好不讨厌。”

祁玉粉晕生颊,跺脚道:“您又没正经,不理您了!”转身要走。

“玉儿回来。”老者畅快的笑起来,“这可有什么不正经的呢,玉儿乖,过来听外祖父细细告诉你。”

祁玉明知外祖父身子不好,怎会真的跑了,惹的老人家生气上火?嘟囔了几句,娇嗔了几句,转过身回来,搬了个凳子坐在外祖父旁边,替外祖父捶腿。

外祖父微笑凝视祁玉,慢慢说道:“薛家那小子本是到云南看风景解闷的,却中途改了主意,充做外祖父的幕僚。这两三年,外祖父冷眼看着,他人品、才具都还过的去,虽配不上我的玉儿,却也不差了。”

“他原配早已亡故,留下一子薛护。怕孩子受后娘的气,一直没再娶。外祖父专程差人回京打听过,他在阳武侯薛氏族中,风评颇佳。”

“若说有不好,这娶过,前头人留下有嫡长子,确是不好。可是没娶过的,你又不肯要!玉儿,从前的事忘记吧,人死不能复生。你正值少年,往前看方是正经。”

祁玉回到王家,见外祖父年事已高,身子又不大好,哪忍心实话实说,惹的老人家愤怒动气?只说自己因父兄皆亡,又失了慈母,凭媒说合嫁了一人,不幸那人患痨病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几十年的大好年华,不可辜负。”外祖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外孙女守节,一直在悉心挑拣外孙女婿。

楔子遗弃14、三年(二)

最初,外祖父曾有意要把祁玉许给孙子王承,王承极乐意,祁玉坚决反对,“我是嫁过的,表哥还是初婚,如何使得。”

王堂敬溺爱外孙女,不愿勉强她,遂放下这桩婚事不提,为祁玉另觅佳偶。看来看去,幕僚薛能还算顺眼。王家世代居住在京西,薛能家也是京城的,外孙女失了父母兄长,孤苦无依,不能嫁到外地,还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最安生。自己若做着官,薛能便跟着做幕僚。自己若告了老,薛能便跟着回京。总之,玉儿不致落单。

王堂敬越盘算,越觉着这门亲事很不坏。薛能父母双亡,伯父阳武侯也过世了,族中并无亲支近派的长辈约束,玉儿进门便能当家作主,不必听命于人。至于薛能这个人,除了年纪略大几岁,娶过,前头人留下有长子,旁的真没毛病。

要是全依着王堂敬,薛能这样的,就算再怎么痴情,再怎么献殷勤,他老人家也看不上。奈何祁玉铁了心不嫁初婚之男,王堂敬只好退而求其次,眼光频频在薛能身上徘徊。

“玉儿,初嫁由亲,再嫁由身,你若不点头,外祖父也不逼你。”王堂敬语气中有廖落之意,“只是外祖父这身子,也不知还能再活几年。我走了之后,玉儿靠着谁?”

祁玉伸手捂着外祖父的嘴,不许他再往下说,流泪道:“外祖父,玉儿听您的,玉儿全都听您的!”

外祖父冷眼看了两三年的人,人品差不了,就是他了。

“又掉金豆豆了。”外祖父笑道:“玉儿乖,不哭。若是你们都听听说说的,不惹外祖父生气,没准儿外祖父能活个七老八十的,也不一定。”

“七老八十的可不够,至少要长命百岁。”祁玉认真的讲条件。

王堂敬愉悦微笑,“好啊,说定了,至少一百岁。”祁玉伸出小拇指,爷孙俩郑重拉勾,祁玉光洁亮丽的面庞上,笑容如孩子般纯净无邪。

祁玉陪外祖父说了会儿话,又乖巧的替外祖父归置着书籍纸张。外祖父看着孙女为自己忙来忙去,慈爱的目光流连在她身上,舍不得移开。玉儿,你娘没福,走的早,你可要好好的,不能再让外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祁玉在外祖父面前巧笑嫣然,回房后却把奶娘、侍女全都撵了出去,一个人趴在床上无声哭泣。外祖父,您为什么不早一年找到我?若是能早上一年,我又何须沦落到这个地步。

那年,先是父兄阵亡,然后是母亲生病去世,外祖父又失去了音讯,天一下子蹋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软弱无助的时候,邓麒日日来诉说相思,明知不可靠,我还是靠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