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之屏端庄坐在一个寂静的角落里,失神看着备受众人瞩目的祁青雀。她是个娇贵的女孩儿家,却像男人一样披甲搏杀、冲锋陷阵,是不是显得很傻?可这么傻的一个人,如今正坐在上首,笑容满面,踌躇满志。

她本来应该叫邓之媛!邓之屏咬咬嘴唇。她若还叫邓之媛,便不能够不念香火之情,这般狠毒的对沈家!邓之媛,我娘是你嫡母,我外祖父也是你的长辈,你太也狠心。

你从来没为我和翰哥儿想过吧?邓之屏眼中闪过憎恶而又搀杂着仇恨的光茫。

青雀在京城的头回亮相,可以说是极为成功。在之后的几个月里,她的美貌,她的谈吐,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成了贵妇们津津乐道的趣事、雅事。

这次宴会后不久,祁震依旧回宁夏任总兵官,祁青雀则受封为广威将军,正四品。天朝,有了第一位正式的、朝廷认可的女将军。

被关在刑部死牢的沈复,不知花了多大的价钱,托人带了封信给青雀,“若想知道祁保山捕鱼儿海之战的真相,请到牢狱一见。”

信送来的时候,青雀正和张祜练剑,一人使飞雁剑法,一人使归林剑法,穿梭往来,飘飘若仙。青雀收起剑,好奇拆开信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汗珠。

捕鱼儿海之战的真相?青雀神色凝重起来。

张祜关切问道:“小青雀,怎么了?”青雀默默无语,把信递了过去。张祜展开看了看,略一思忖,温声道:“小青雀,哥哥陪你一起去。”

刑部死牢,对于普通人来说,很难进去探监。不过张祜和青雀若是想去,那是畅通无阻的。

黑暗的死牢中,沈复憔悴不堪的坐在地上,抬头看着青雀,“我告诉你真相,你保我儿子的性命!至少保一个!”

皇帝已经下了御旨,沈复也不再奢望自己能得救,儿子们全能平安无恙,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能留下沈家血脉,已是谢天谢地。

张祜微微皱眉,青雀毫不犹豫的点头,“好,便是这么说定了!”

第80章前半辈子

保他一个儿子的性命,这有何难。沈茗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庶子,一向安安份份的,并不曾为非作歹。如今沈茗带着两岁的儿子出了家,没被官府捉回。“我岂止可以保你一个儿子,还可以保你一个孙子。”青雀清清冷冷看着沈复,不无恶意的想道。

沈复听了青雀这个许诺,苍老憔悴的脸上竟然露出一丝欣慰笑意,“我信你!你外祖父是一诺千金的人物,生平从未失信于人。你和你外祖父很像,一定也是个重信守诺的。”

刑部死牢是一个一个的单间,看守异常严密。沈复是钦定的死囚,他住的这间牢房四面都是牢固的石墙,根本没有窗户,唯一的一扇小门外头,盔甲护身的兵士持刀站着,眼神警惕,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松懈。住在这样的牢房里头,被铁链牢牢锁着,沈复早已经萎靡的不像样子。这会儿听到青雀简洁干脆、掷地有声的承诺,沈复眼中有了光亮,脸上有了笑意。

沈家若真的是成年男丁全部被杀,妇孺流放西北,差不多等于全军覆没了。沈家的女人和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到了西北那苦地方,哪里活的下来。

不拘哪个儿子,至少要有一个要活下来,延续沈家香火。

沈复高兴了片刻,眼神锐利的盯着青雀,“你要如何保住我儿子?”虽说祁家人一向重信守诺,稳妥起见,还是把详情问清楚了,先小人后君子。

死牢绝不是个令人心情愉快的地方,到处充斥着难闻的霉臭味与血腥味。青雀嫌弃的伸出小手扇了扇,轻蔑说道:“我既然有本事把你送进死牢,自然有本事保住你儿子的性命!沈复,我来这一趟不过是求个心安,你休要给鼻子上脸。”

张祜关切的轻声问道:“很难闻?”青雀笑了笑,“也没有啦,祜哥哥。战场我都上过了,还能怕这个?”阴暗的死牢中,青雀笑容明媚,如繁花绽放,张祜看在眼里,微微失神。

求个心安?沈复迅速盘算了一下,急忙说道:“你外祖父死的很冤!我把当年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你,你知道是谁害了他,也好为他报仇雪恨,是也不是?你保住我儿子的性命,我便如实相告,咱们各得其所,你看如何?”

青雀娥眉微蹙,“祜哥哥,这人车轱辘话来回说,好不讨厌。明明才一进门时我便答应过他,怎的还在啰啰嗦嗦?”张祜也是神色不悦,“这人实在婆妈!再啰嗦,咱们便抬脚走了,让他把所谓的秘密带到棺材里。”

沈复见状,忙叫道:“成化三年春,朝廷拜英国公为平虏将军,陕西、宁夏、延绥诸镇兵悉归节制,巡抚谭咸总督军务,太监胡元任监军。”

青雀站在张祜身边,不动声色的静静听着。张祜听到“拜英国公为平虏将军”,心中忽起了怪异的感觉。原来青雀外祖父遇难之时,佩将军印的是父亲。这件事,从没听父亲提起过。

“当时你外祖父已是威名赫赫的龙虎将军,任延绥总兵,我则是陕西副将。平虏将军共节制八万人马,声势浩大,准备收复河套,把蒙古人赶到大漠,平定三边。”

“那时的蒙古小王子是罗忽,天生好战,时不时的率众犯边。一春天我们和他交手数十回,互有胜负。”

“英国公上报朝廷,称蒙古兵强马壮,势力不容小觑,请再拨十万精兵增援。否则,应当退回内地,以守为主。”

“六科给事中、都察院的御史们,个个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纷纷弹劾英国公欺漫。恰巧这时英国公病了,回京休养,朝廷另派武定伯赵越统兵。”

张祜听到这儿,暗暗松了一口气。原来父亲因病早早的回京了,没有经历那场战争。不知怎么的,张祜心头一阵轻松。

“虽是武定伯统兵,却依旧是谭咸总督军务,太监胡元监军。祁青雀,你也打过不止一回仗了,应该知道本朝制度,打仗的时候,文官和太监说话比将军还管用。”

“谭咸是天顺年间的进士,出身江浙世家,清誉满天下。他这人饱读诗书,清廉正直,不过论起用兵打仗么,我只能仰天大笑了。胡元就更提了,打小便自己净了身进宫侍侯,这种人你还指望他能懂得用兵之道么,瞎指挥罢了。”

“我天生的好性子,虽是心中对这二人十分鄙夷,面上却是恭敬亲热,从不敢得罪他们。你外祖父可就不行了,他对着监军总是一幅公事公办的模样,谭咸议论起军务来若有谬误,他也会例行公事的指出,不留情面。”

“谭咸这个人不贪污不受贿,可是,好面子。胡元这厮,向来被外官拍马屁拍惯了,乍一碰上个不买账的,气的跳脚。你外祖父算是把谭咸和胡元全给得罪了。”

“捕鱼儿海一战,本应该是三路天朝大军夹击蒙古骑兵,将他们一举击溃。实际上却是只有你外祖父孤军奋战,另外两路援军久等不至。”

“兵部在邸报上写的很简略,官员们和士子们只知道,成化三年,龙虎将军祁保山带领三千铁骑在捕鱼儿海力战蒙古三万骑兵,不屈而死。所属兵将,无一生还。若是知道的再多些,还会听说本应三路大军共同夹击蒙古骑兵的,可惜另外两路人马因突然刮起狂风,沙尘弥漫,两步以外便什么也看不清楚,故此迷了路,没有及时赶到。”

“这是天灾,不是人祸,不拘是谁听说了,也只是为祁保山、为他部下的将士,长长叹息罢了。”

“捕鱼儿海一战,你外祖父固然是力尽而死,蒙古骑兵也是伤亡惨重,损了精锐,损了元气。这之后,谭咸、武定伯率军出击,大获全胜,俘虏了蒙古小王子罗忽的妻儿、亲信,得牲畜上万头,奴隶数千人,罗忽自此一蹶不振,不敢再在河套居住,边陲得以数年安定。”

“谭咸,武定侯,都是有功之臣,受到朝廷的嘉奖、封赏。就连胡元,回京后也升了随堂太监,很是风光。”

“踩着你外祖父的尸骨,多少人得到了荣耀!谭咸官至左都御史,加太子太保,被清流士子奉为楷模,声誉如日中天。没过两年他就因病致仕,回乡休养。谭家本就是世家大族,他又有美名在外,致仕之后还是备受世人推崇爱戴,过着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武定伯晋为武定侯,岁禄一千五五石,京城又多了一家赫赫扬扬的侯府。胡元本是御马监的,因着这场战事,升到司礼监,做了随堂太监,很是威风了几年。如今他是南京守备太监,悠闲惬意的很。”

沈复在死牢中的时日不短了,身体大不如从前。这会儿连着讲了这么长的一段话,脸上泛起潮红,咳嗽了几声,好像有点喘不过气。

南京守备太监是养老的悠闲之地,死牢可不是。死牢,是很残酷的地方。

青雀奇怪的看着他,“你大老远的把我叫来,就为着讲这些?这些事我早八百年就知道了,用得着你告诉我?”

沈复咳了几声,强撑着抬起头,悲声道:“那天根本没有狂风,没有沙尘,更没有两步以外便不能视物!我…我也是两路援军之一,难道我不清楚?”

青雀更奇怪了。你没病吧?你是援军之一,天气晴朗,什么都好好的,你不去增援我外祖父,然后你还好意思当面告诉我,叫我保住你儿子的性命?

沈复满是悲愤之色,“谭咸是故意的!我得到军令之时,你外祖父早已出发了!谭咸分明是怀恨在心,故意迟给军令,贻误战机!”

“我点齐军士,整装待发之时,胡元那厮命人请了我过去,胡言乱语、不知所云的闹了半天。他是监军,权柄太大,我好几回急着要告辞,都被他拦下了。”

“他拉着我胡扯八扯之时,你外祖父正以三千铁骑对抗三万蒙古骑兵,浴血奋战!等到他终于放了我,我率部下赶到捕鱼儿海,只见一片死寂,尸横遍野,你外祖父他已经…”

青雀仿佛看到一名中年男子正披甲搏杀,他脸上、身上全是鲜血,不知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坚毅果敢的面容,狠辣快疾的刀法,无数的敌人在他面前倒下去…青雀心情激荡,神色愤怒,张祜站在一旁,担心的看着她。

沈复慨然道:“我和你外祖父都是平民出身的将军,全靠自己打拼,才能出人头地。你外祖父天纵奇才,却因着不爱阿谀奉承,不屑虚与委蛇,惨遭奸人陷害。我实在是为你外祖父抱不平!谭咸、胡元这两名无耻之徒,分明是陷害你外祖父的罪魁祸首。谭家势大,太监难缠,你若怕他们,便做个缩头乌龟,让你外祖父含恨九泉。你若有几分血性,寻着他们报仇去,为你外祖父伸冤!”

沈复这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说完之后,又是一番剧烈的咳嗽。青雀死死盯住他,慢慢问道:“另一路援军,将领是哪位?”沈复苦笑,“你不相信我,我知道。另一路是武定伯率领的精锐之师,足有一万五千人之多。若他能及时赶到,你外祖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武定伯坚称遇到狂风、沙尘,不能视物,没法赶路。不过,大漠之中,十里不同天的情形也有,我没遇到,他遇到了,也有可能。”

青雀静了片刻,缓缓说道:“你知道的,应是全告诉我了。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你幼子沈茗已经出家,刑部和大理寺正打算逮捕他归案。”

“刑部和大理寺的意思,若是通敌卖国、意图谋反的大罪也能靠着出家得免,岂不是世上所有的大奸大恶都可以犯了错之后,托身佛门?此风不可长。”

“虽然如此,我既然答应了你,定会想方设法,保住你幼子沈茗。沈茗虽不曾做过什么善事,却也不曾作奸犯科,保下他不难。”

青雀交代完,不再废话,转身和张祜一起往外走。张复在她身后苍凉说道:“祁青雀,记得替你外祖父报仇啊!”

青雀回过头,笑着问他,“这两人是你的仇人?还是他俩确实势力很大,我若惹上他们,不死也要脱层皮?”

沈复,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猜也猜的出。要么,你想让我去惹不好惹的人,给自己招来祸事。要么,你想借我的手,除去你不喜欢的人。当然了,也或许两者都有,你两边都憎恶,两边都恨,一个也不愿放过。

沈复眼光闪了闪,“他们势力再大,你该报仇还是要报仇的,对不对?祁青雀,你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祁家没有孬种。”

青雀微微一笑,不再说什么,和张祜并肩离去。沈复真想追上去再冲她喊几句话,坚定她去向谭咸、胡元复仇的决心。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虽说祁家人重信守诺,可沈茗的性命毕竟还有危险,莫逼急了她。

青雀出了死牢,飞身上马,迫不及待的离开了。这种地方还是少来为好,阴森森的像地狱一样,让人心里不舒坦。

张祜和她并肩而行,时不时的转过头看她一眼。见她蹙着秀气的眉毛,脸色不大好,很是心疼。小青雀,你这柔弱的双肩,究竟要担负起多少重任?振兴祁家,重建祁家军,如今又添了一桩,为祁保山复仇。

回到祁宅,见青雀时而呆呆的,时而义愤填膺,张祜柔声劝她,“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单凭沈复一张嘴,能证明什么?小青雀,我总觉得他存心不良。或许他眼见得沈家是真不行了,对你怀恨在心,想毁了你。若你是普通人,和谭家为敌,和守备太监为敌,必是死路一条。”

青雀咬咬嘴唇,满眼的不甘心,“祜哥哥,你知道我有多不服气么?若是我外祖父好好的,我爹和我娘也会好好的。我会有爹疼有娘爱,像小阿扬似的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那我该有幸福!我娘会是明媒正娶的,爹爹很爱她,对她千依百顺,她也不会迁怒于我,会拿我当心肝宝贝。我便不会是没娘的孩子。”

青雀精致小脸上满是忿忿不色,“我的前半辈子,全被捕鱼儿海这场战争给毁了。祜哥哥,你教我如何不在意?”

张祜冲动握住她的小手,“前半辈子苦也罢甜也罢,都不要紧。后半辈子,咱们好好过,甜甜蜜蜜的过!”

“祜哥哥言之有理!”青雀眼睛亮晶晶的,高高昂起头,“惊才绝艳如我,文武双全,举世无双,后半辈子一定风生水起,志得意满!”

方才还伤心难过着呢,这会子小辫子又翘起来了。张祜低头看着青雀鲜活的眉眼,微微笑起来。

师娘恰巧走进来给青雀送点心,恰巧听到青雀最后一句话,疑惑的看着小徒弟,“丫头,后半辈子?”

青雀拿起两块点心,一块送到自己口中,一块塞到师娘嘴里,眉飞色舞说道:“师娘,我前半辈子虽然不是一帆风顺,后半辈子一准儿左右逢源、无往不利!”

“前半辈子,后半辈子?”师娘奇怪瞅着神气活现的小徒弟,“丫头,你,前半辈子?”

你知道半辈子有多长么?丫头,敢情师娘没教过你算数?

第81章前半辈子(二)

就算真的是“人到七十古来稀”,七十岁的寿命难得,五六十岁总要有吧?前半辈子,怎么着也得二三十岁,成亲生子,有家有室。就凭你,根本还是个小丫头呢,居然好意思说什么前半辈子、后半辈子,笑死人了。

张祜原本是沉浸在青雀的悲伤之中,没注意到她的措词。师娘这么一问,张祜也回过味儿来了,不厚道的偷乐,“前半辈子?小青雀,你才多大。”

青雀看看师娘,看看张祜,灵动的大眼睛转了又转,心虚的笑起来。

这晚的饭桌上,师爹语重心长告诉青雀,“师爹前半辈子最值得骄傲自豪的事,一件是收了你做徒弟,一件是有了林啸天这调皮儿子。”师娘大为诧异,“怎么,竟不是能娶我这样的绝代佳人为妻?”

师爹红了脸,一座粲然。

林啸天端端正正的坐着,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知不觉间我已六岁了。回首我的前半辈子,下过水,上过树,曾经顽皮淘气过,也曾经听话乖巧过…”

师爹、师娘和张祜都觉可乐,青雀不怀好意的瞅着林啸天,皮笑肉不笑,“好弟弟,你可真讲义气啊。”林啸天忽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不再高谈阔论,埋头喝粥。

师爹、师娘和张祜更乐呵了,笑的肚子疼。

这笑话林啸天记了许久,接下来的日子里,只要和青雀吵了架,他便会板起小脸,“蓦然回首,我这前半辈子…”

青雀抚额。一失足成千古恨,一时失言,也是千古恨!林啸天侃侃而谈,她大喝一声扑过去,“手底下见真章!”林啸天一边出手还招,一边抱怨,“姐,斗口归斗口,动手归动手,不能瞎搀和!”斗口落了下风就转为动手,姐姐太没风度啦。

青雀洋洋得意,“什么斗口归斗口动手归动手,谁拳头硬谁说了算,懂不懂?”口中教训着,手脚不停,林啸天忙于招架,连回话的功夫也匀不出来。

他俩打的热闹,师爹师娘在旁闲闲坐着,或是评头论足,或是出言指点。林啸天大为气愤,打完架之后,跑到爹娘面前提抗议,“爹娘偏心姐姐!”

师爹很温和,“儿子,姐姐是女孩儿,家人不向着她,谁向着她?”师娘妩媚的丹凤眼中满是惊奇,“姐姐,不就是用来欺负弟弟的么?”林啸天气结,扑到她怀里,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跟她不依。

青雀笑嘻嘻扑过去争宠,师娘一手揽着一个,很耐心的亲热了半天。

“她看着不食人间烟火,其实心最细了。”青雀心中感动,“若放到平时,她早一脸嫌弃的把我和林啸天推开,让我俩一边儿凉快去了。她,分明是知道我心绪欠佳,特意哄着我玩。”

青雀依恋的贴在师娘胸口,心里暖融融的。林啸天有样学样,小脑袋也贴到另一边,乖巧的很。师娘温柔爱抚着他们,嗔怪道:“你俩都是半大孩子了,还这般缠人。”两个脑袋不约而同的在她怀里拱了拱,更粘乎了。

邓之屏差人到祁宅递过贴子,青雀命人原贴送回,并不和她见面。邓之屏要说什么、要做什么真是拿手指头想也能想到,见面无益。

薛扬和青雀一道出去游玩过,也和青雀一道去晋王府看望过莫二郎一家。薛扬和青雀的相貌有几分相像,性子又活泼的很,莫二郎一家人爱屋及乌,都很喜欢她。

“姐姐,你养父养母在晋王府很受看重呢。”薛扬悄悄问青雀,“王府的宫女太监,对他们都是毕恭毕敬的。晋王殿下真是宅心仁厚,对你养父这样的庄户人家都这般优待。他待人都是这样么?”

“当然不是啦,只有我!”青雀神气的吹牛,“我是他救命恩人,知道不?故此他对我与众不同,但凡和我沾边儿的人或事,都会格外重视。”

薛扬撅起小嘴,“姐姐你功夫真是太高强了,我羡慕的要死。像我,功夫一点不会,连自保都不能,当然更不可能搭救晋王殿下了。姐姐这样的功劳和优遇,我这辈子也不会有。”

青雀嘻嘻笑起来,清亮的杏眼中满是淘气之色。小阿扬你有所不知,搭救阿原那小子,其实是用不着武功高强的。他自己会挥动腰刀划袖子!划的很准!

莫二郎一家住在一个独立的院子中,有自己的小厨房,每天有专人送来新鲜菜蔬。祁氏见青雀来了,亲自下厨炖了肉,青雀吃的眉花眼笑,大呼过瘾。

青苗、青树、青林也吃的很开心,薛扬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不怎么动筷子。姐姐的养父养母看着倒是憨厚老实,不过这肉炖的…好不好吃的先不说,样子先就不好看。饭食,怎么着也要色香味俱全吧。

“好香。”一名身穿墨色绣盘龙纹锦袍的少年站在门口,嘴角噙着浅浅笑意,“我离的大老远便闻着香味了,故此不请自来。”

“王爷来了,快坐。”莫二郎和祁氏热情的招呼阿原坐下,祁氏亲手替他添了杯碟碗筷,“趁热吃,别客气。”

薛扬目瞪口呆。晋王来了,这家人不过是很随意的让了让,然后便齐齐坐下来大吃特吃?这…这不合规矩,不合礼仪啊。

晋王不紧不慢的吃着,优雅细致,举止得体。薛扬正好坐在他对面,不由得看呆了。他生的真是美丽,连吃饭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莫二郎是农夫,祁氏是农妇,他和这样的人同桌共食,竟然坦然自若,丝毫不以为异。平易近人,半分没有架子,晋王殿下你真是太难得啦。薛扬痴痴想着,小脸儿有些发烫。

青雀别的都顾不上,埋头苦吃,大快朵颐,“娘,您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吃过瘾后,拿过雪白的布手巾擦拭过嘴角,对着祁氏连连称赞。

祁氏替她掠掠鬓发,有些过意不去的悄悄看了眼薛扬,“妞妞,你妹妹没怎么动筷子,肯定没吃好。”青雀不在意的笑笑,“等会儿我带她去太白楼,她爱吃那里的菜色。”祁氏忙点头,“好啊。”妞妞的妹妹来了,连饭都没吃好,这可不成,太失礼了。

她俩说着话的功夫,阿原也吃好了。漱口,净手,彬彬有礼的冲祁氏道谢,“莫伯母,叼扰您了。您烧的菜实在美味,我百吃不厌。”

祁氏笑道:“客气啥?想吃就过来,天天给你做。”阿原转过头看着青雀,才想要炫耀炫耀,却见她淘气的笑着,大摇其头,“不成!我还不能天天吃呢,哪能轮着他?”

“你太不好客了。”阿原抱怨,“你是横刀立马的大将军,怎能如此小家子气?”青雀一脸调皮,“头可断,血可流,我娘炖的肉不能天天给你吃!”逗的众人都乐。

“我有话跟你说。”阿原低声告诉青雀。

“我也有话跟你说。”青雀嘻嘻一笑,“咱俩心有灵犀啊。”

阿原心中一动,脸红了。青雀笑着站起身,“爹,娘,四哥是贵客,我陪他到院子里走走。”莫二郎、祁氏一迭声答应,青雀冲着弟弟妹妹们笑笑,和阿原并肩走出屋。

“哎,你管管薛大小姐,她好像觊觎我的美色。”阿原很委屈,“一直盯着我看,看的我都害羞了。”

“美色,天生就是给人欣赏的。”青雀安慰他,“否则,岂不是暴殄天物?”

阿原漆黑如墨的双眸盯着青雀,目光中有孩子气的委屈,还有不平的控诉,和毫无保留的信任之情。青雀心中忽觉得异常温暖,当年皇帝要把自己留在宫里养育,他正是用这目光盯着皇帝,让皇帝改了心思的啊。

“好了,跟你闹着玩的。”青雀柔声道:“阿扬还是个孩子,父母兄长都疼爱纵容她,性子未免过于天真,丝毫不知掩饰自己。你生的好看,谁不喜欢?阿扬只是比旁人直率些罢了。”

“男人也是有名节的。”阿原庄重说道。

青雀见他神色认真,微微笑起来,“如此,往后我不带阿扬见你也就是了。阿原,你是亲王,她是阳武侯府大小姐,本也不必相见。”

阿原好似长长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才刚刚放松些,青雀轻飘飘的一句话,他又紧张起来了。青雀诚恳的跟他商量,“沈复父子即将弃市,沈家妇孺即刻流放,我养父养母便是住在外头,也没什么危险了。阿原,我想在棋盘街置栋小宅子,安顿我爹娘和弟妹。”

“不妥。”阿原温和反对,“沈复此人阴险狡诈,万一留有后手呢?咱们岂不被动。况且,往后你或许会有别的敌人。”

青雀神色一滞。往后或许会有别的敌人?是的,很可能会有,而且势力强大,手段卑劣,并不容易对付。

阿原低声道:“咱俩打小便投缘,很要好。青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总是跟你在一起的。”

他的声音清亮中透着柔情,青雀听到耳中,忽然有些心慌。

这天青雀辞别莫二郎一家,带着薛扬到太白楼,叫了一桌子薛扬爱吃的菜肴。薛扬有些闷闷不乐,“姐姐,只有咱们两个,好不冷清。”青雀笑咪咪,“我爹我娘不爱出来,青苗、青树、青林都要温书,那就只有咱俩了呀。你若嫌冷清,要不差人回阳武侯府说一声,把小阿挥带过来?”

薛扬少气无力的摇头,“不用了。”

从太白楼出来,青雀亲自把薛扬送到阳武侯府门口,才依依惜别。青雀没有提出拜见“姑母”,薛扬也没有邀请她进去坐坐。

青雀回到祁宅,纳闷的想着,“一个是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是同母异父的妹妹,为什么同父异母的那个我半分不喜欢,同母异父的这个却总会心生怜惜?我见了邓之屏并没什么,见了阿扬,心就很软。若是拒绝邓之屏,根本觉得就是理所当然;可拒绝了阿扬,却是万分不舍。”

大概在我心里,娘还是比爹亲近吧。青雀幽幽叹了口气,心中颇觉怅惘。

青雀言出必践,果然暗中设法保住已经出家的沈茗,使他免遭刑部、大理寺拘捕。至于其余的沈家人,该弃市的弃市,该流放的流放,没什么可说的。

沈家妇孺被军士押解出京的时候,沈茉病倒在床,并没有出面相送。邓之屏虽是心中牵挂,也没敢抛头露面,只命侍女送去了三百两银子——一半给曾氏防身,一半打点了押解的军士。

曾氏已经苍老的不像样,她的儿媳妇们、孙子孙女们也是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这么一拨人被盔甲鲜明的军士押着,凄凄惶惶的上了路,路人都表示同情,“可怜啊。”

知道详情之后,却纷纷唾弃,“贪污军饷,通敌卖国,活该落到这一步!不亏!”“平时过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了吧?花的都是军饷!”“老天有眼,现世现报!”

沈复父子弃市的那一天,沈茉在病床上吐了血,邓之屏哭着命人“快请大夫”,慌乱成一团。沈茉死死抓住邓之屏的手,眼中流出浑浊的泪水,“你外祖父,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如果不是因为替自己鸣不平,父亲本没有必要出手害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啊。如果没害那个小女孩儿,沈家又怎会落到这步田地?

邓之屏惊恐的捂住沈茉的嘴,低声哀求,“娘,您别胡乱说话!外祖父的罪名那么重,跟您有什么干系?”

他不止吃空饷、畏敌避战,还行刺亲王、意图谋反!您说他全是为了您,这话也太骇人听闻了。祸从口出,哪怕只是为了我和翰哥儿,您说话也要谨慎再谨慎,小心再小心,可不敢再这么胡说八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咱们在邓家已是举步维艰,您就别再…”邓之屏话说到半中间,掩面而泣。

沈茉无声的痛哭着,眼泪流成了河。父亲,哥哥,你们全是被我害死的,我对不住你们,对不住沈家。我就是死了,也没脸到地下见你们呀。

菜市口,监斩官令牌落地,刽子手高高举起沉重的鬼头刀,猛的劈落!鬼头刀锋利无比,斩金切玉,刀头落下,人头落地。

青雀静静站在巷口,望着眼前这残忍血腥的一幕。同样是流血,同样是死去,血染征袍、战死沙场是光荣,在菜市口被砍头,却是耻辱。沈复,这是你应得的下场。

张祜站在她身边,轻声劝她,“青雀,回罢。”见她呆呆的站着不动,忍不住牵住她的小手,要带她离开这弥漫着血腥杀气的地方。

“不必劳烦祜哥哥。”清亮的男子声音响起。

张祜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晋王青衣青帽站在面前,打扮的好似平民模样,正冷冷看着自己。

“她小时候,我常这般拉着她。”张祜迎上晋王的目光,声音缓慢而清晰。

“她已不是小姑娘了。”晋王毫不退让,“多谢祜哥哥对她的照看。不过,小时候的事,请祜哥哥忘了吧。”

张祜咪起眼睛,“请问,贾家小姐在宫中如何了?”皇帝陛下早已为你择配,宫里现放着个贾淑宁,你有什么资格招惹青雀?

晋王嗤之以鼻,“贾氏如何,与我何干。祜哥哥,我母亲喜欢青雀,拿当她亲闺女疼爱。”

第82章初长成

张祜脸色蓦的发白,眼神幽冷。宸妃和师娘是亲姐妹,怎会不喜欢青雀?不对,不应该再称呼宸妃,她已高升,如今是贵妃了。邵贵妃,一直以来都是喜欢青雀的。

自己的母亲却是…张祜想起往事,眼眸中闪过难以名状的痛楚之色。那么活泼可爱的小青鸟,那么招人待见的小青鸟,却被自己的母亲交还给宁国公府,以致小青鸟伤痕累累、险些丧命。

母亲一直觉得很抱歉,又十分委屈,“邓家的妞妞,邓家来索要,我如何能不还?”父亲是同情母亲的,阿佑哭了出来,“便是道理上该还,您耍耍赖又怎么了?明知邓家没安好心!”-----原本详和安宁的英国公府,亲人之间出现了争执。

张祜转过头看着发呆的青雀,若有所思。青雀打小便盼着亲娘的认可,在她心目中,娘是很重要的吧?自己和晋王相比,单是在这一点上,已是落了下风。

可是,青雀如同一只苍鹰,是要展翅高飞的。宫殿虽然华丽,却会拘束她、困住她,让她的才华和抱负无法施展。青雀需要一个能和她一起策马驰骋的人,一个能和她一起并肩作战的人,那个人,应该是我!

她还在杨集的时候,我已经认识她了。她身穿大红袄,手提红缨枪的小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她狡黠的笑容,伶俐的口齿,一连串的成语,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我和她是打小的交情,旁人无论如何比不过!

张祜本是轻轻牵着青雀的手,这会儿却加大力气,紧紧的握着。晋王把他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里,目光中有了恼怒之意。他抬了抬手,身边的便装亲卫忙走上前,低声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青雀被张祜握紧了小手,转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张祜,“祜哥哥,怎么了?”她方才在发呆,张祜、阿原话又说的语气温和、波澜不惊,她并没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