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继益王的儿子呢,也不坏。横竖孩子还小,带到宫里来慢慢教导着,把他教的听话、顺从,想来应该不难。

张皇后脸上又有了笑模样。

弘治十二年春,辽王、辽王妃一家人奉旨离开藩地广宁,回到了京城。他们走的时候,是一家四口,邵太妃、辽王、辽王妃、小聪聪,回来的时候,是一家六口,多了小明和小勇两个孩子。

内侍和锦衣卫陪着,辽王一家人没回王府,直接进了宫。“这就是皇宫啊。”小聪和小明很矜持的四处望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迈着端庄的步子往前走。小勇却是不许人抱,满地乱跑,没一会儿功夫他就远远超过众人,跑到了宫道尽头。

迎面来了一行人,众多内侍、宫女簇拥着一位三十出头、身穿黑色龙袍的男子。这男子看见小勇,微微笑起来,蹲□子温和的问道:“你是小勇对不对?你跟画像上一模一样呢,不对,你比画像上还好看,还可爱。”

眼前这小男孩儿相貌很美丽,雪白精致的面庞上嵌着一对大大的、黑宝石般的眼睛,又灵动又有神,可爱极了。皇帝见小勇一脸好奇的看着自己,心情蓦然愉悦。小勇,你这丝毫不加掩饰的眼神,你这一脸的天真无邪,让伯伯浑身舒坦啊。

小勇还不到三周岁,小的很,若是自己跟前能有这个么可爱的孩子…皇帝心怦怦直跳。

小聪和小明远远的看到弟弟跟前有人,也不管仪表仪态了,发足向前奔。坏小勇,让你乱跑!在咱家乱跑就算了,这是皇宫,人生地不熟的,你还乱跑!

“是哥哥。”阿原笑着告诉邵太妃和青雀,“我看到他的龙袍了。”内侍、宫女前呼后拥,身穿黑色龙袍,在这宫里也只有皇帝了。

邵太妃便不着慌,还是慢悠悠的走着。青雀笑咪咪,“哥仨全过去了呀,陛下能认得出他们不?”阿原嘴角微翘,“肯定能认出来,哥哥看过孩子们的画像。”我亲手画的好不好,很传神,很形象。

小聪、小明快步到了小勇身边,小明低头看弟弟,小聪冲皇帝客气的说道:“舍弟年纪小不懂事,若有冲撞您的地方,尚祈海涵。”

皇帝见他神似幼时的阿原,相貌美丽,神情端庄,不由粲然。阿原,小聪聪越长越你了啊。

皇帝身旁一名内侍喝道:“大胆!见了陛下,还不下拜!”那个才两三岁的小娃娃就不说了,你俩看样子可是老大不小的了,还不懂事呢?

皇帝不赞成的暼了那内侍一眼,内侍吓的俯下身子,不敢再说话。

小聪、小明也没被吓着,仔细端详了两眼皇帝,见他身上穿的是龙袍,头上戴着黑色翼善冠,服饰很对。身边跟着的人或是内侍模样,或是宫女打扮,也是对的。小聪和小明对视一眼,微不可见的轻轻点头。

眼前这人,应该就是皇帝伯父了。

小聪和小明规规矩矩跪下行礼,“拜见伯父皇帝陛下!”皇帝微笑看着,见他俩礼仪周到庄重,很是满意。

小勇见两个哥哥跪下行礼,大眼睛溜滴滴乱转,不知在盘算什么。皇帝见了他就喜欢,笑吟吟看着他,打算看他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

小勇学着两个哥哥的样子跪下,“拜见…陛下!”他大概是年纪小,学不全,只记得开头那两个字和最后两个字,含混说完,他冲皇帝甜蜜的笑了笑,趴下磕头,小屁股撅的高高的。

皇帝看着他实在可爱,大笑着俯身把他抱起来,“小勇,你的屁股快撅到天上去了。”小勇扭头往自己屁股的方向看去,小脸上满是诧异之色,撅到天上去了?我的屁股还在呀。

小聪微笑站在一旁,“陛下,小勇年纪太小了,礼仪没学全,您别见怪。”小明不慌不忙的加了句,“他向来如此,若是遇到喜欢的长辈,磕头的时候便会高高撅起小屁股。”

皇帝大乐,“真的么?”阿原和青雀一行人也走过来了,阿原认真说道:“果真如此。他不只会撅屁股,而且撅屁股的高度,依他喜欢长辈的程度而定。”

不光皇帝开怀大笑,连一旁的内侍、宫女等人,也是掩口偷乐。辽王殿下的小儿子,实在太有趣啦!

小勇被皇帝抱着,不哭不闹的,很乖巧。

“小勇你真是太有眼色了!”青雀含笑看着他,眼中满是揶揄戏谑之意。小勇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脑袋埋到了皇帝怀里。

皇帝心酥了。

皇帝抱着小勇,看着小聪、小明,感概道:“阿原,你的儿子个个都很好啊。”阿原吓了一跳,“哥哥,他们若是顽皮起来,个个都很要命!”

皇帝微微一笑,柔声问着怀里的小勇,“咱们去看曾祖母好不好?曾祖母很喜欢小勇的。”

小勇连连点着小脑袋,表示同意。

皇帝抱着小勇,和阿原、青雀等人一起去了宁寿宫。他们才进门,太皇太后已扶着宫女颤颤巍巍的迎过来,抱住阿原心肝儿肉的大哭。太皇太后苍老了不少,满头白发,邵太妃、青雀都觉心酸,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好半晌,太皇太后才收起眼泪,拉着阿原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的看了好半天,十分欣慰。邵太妃和青雀带着小聪、小明上去拜见,太皇太后看见曾孙子,高兴的又哭了一场。

太皇太后把小聪、小明、小勇挨个看了一遍,摸了一遍,满意的不得了,“个个都是聪明机灵的好孩子!”阿原忙又谦虚,“一个比一个淘气,很不省心的。”

太皇太后看看阿原一家,看看形单影只的皇帝,心里难受。皇帝是她打小照看的孙子,太皇太后见他这样,哪能不心疼。

要是皇帝也能像阿原这样,有三个活蹦乱跳、聪明可爱的儿子,那该多好啊。太皇太后不由的叹气。

宁寿宫中有了三个孩子,顿时热闹了起来,一片欢声笑语。

皇帝也是笑容满面,眼神中却有抹不去的落寞。

皇帝把阿原叫去了干清宫。

“小聪、小明、小勇,这三个孩子都很聪明可爱,哥哥很喜欢。阿原,过继给哥哥一个可好。”皇帝温声道。

阿原神色诚恳,“哥哥,您排行第三,我排行第四,对不对?”你排行第三,为什么能做皇帝?因为大哥、二哥都夭折了呀,夭折孩子,是很常见、很难避免的事。

皇帝苦笑,“阿原,哥哥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不一样的。”

先帝共有十四子,而我,只有两个儿子。先帝夭折了大哥、二哥,还有我、你、五弟六弟直至十四弟,可我,却再也不会有儿子了。

“哥哥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皇帝含混说道。

阿原身子一震,落下泪来,“您正值盛年,怎可如此颓废?哥哥,您慢慢将养身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皇帝早没了这个心气儿,只微笑摇头。

“阿原,不拘是小聪、小明还是小勇,哥哥都会好生教导,视如己出。”皇帝郑重的承诺。

“我自是信的过哥哥。”阿原咬咬唇,“对于一个孩子,父亲很重要,母亲也很重要!你我是亲兄弟,你信得过我,我信得过你,血浓于水。可是哥哥,小聪、小明、小勇跟着我,会有一个光荣的姓氏,还会有一个令人尊敬的舅氏。孩子们的外祖父一生忠勇,为人正直;孩子们的舅舅也是光风霁月的青年英雄,世人敬仰。”

孩子过继给皇帝,当然也是过继给张皇后,张延、张鹤之流便成了孩子的舅舅。张延、张鹤臭名远扬,孩子有这样的舅舅,是莫大的耻辱。

第160章

皇帝沉默半晌,长长叹息,“阿原,太子有个名声不好的外家,不是什么大事。外戚,只要不干政,不笼络人心,便好。”宗室也好,外戚也罢,只要不想谋反篡位,便不足为患。

“外甥肖舅。”阿原固执而又认真,“我进京的路上,便亲眼见到张氏兄弟开的店铺拦截过路客商,强留货物,强行交易,客商敢怒不敢言,悲愤难以自抑。哥哥,小聪、小明、小勇不能有这样的舅舅。”

太没品了好不好。你是外戚,是皇后的亲弟弟,你真是心心念念要发财,干点什么不行,非要这般零敲碎打的,践踏老百姓。瞅瞅你这点子出息,做我儿子的舅舅,配么。

皇帝大概其也知道自己那两个小舅子是个什么德行,一时间,颇觉尴尬。

阿原有些呆气,也不管皇帝是怎么想的,自顾自一脸郑重的提建议,“哥哥,为今之计,最好的法子是您慢慢调养着,纳几个年轻有福相的妃嫔,生下活泼可爱的小皇子。其次,是您过继益王的儿子,益王温恭孝顺,儿子定也是个好的。再其次…”

阿原犹豫了下,接着说道:“您若实在想过继小聪小明,阿原也不能硬跟您拗着。可是,张氏兄弟能否改过自新,或退隐山林?”

他们若能改好了,或者,肯放弃眼下这富贵尊荣,回到老家闭门谢客,也就危害不大。

他俩能改好?我不是没管过他俩,不管怎么苦口婆心的管教,都是没用啊。皇帝心中苦涩,强笑道:“阿原,咱们改日再商量。”阿原求之不得,言笑晏晏说起三个孩子的趣事,广宁城的趣事,皇帝听的很入神。

辽王一家人在宫中和太皇太后等人欢聚之后,宫门落钥前出了宫,回到位于银锭桥的王府。不过,邵太妃并没跟着出来,而是回到了她原来居住的清兴宫。王太后和众位太妃们很是想念她,要叙叙旧。

阿原和青雀带着孩子们回到王府,下了马车。时值黄昏,王府前那一片海子水面波光粼粼,烟气氤氲,令人心醉。

“这是咱们在京城的家。”小聪和小明一边一个跟在阿原身边,阿原微笑告诉他们,“小聪便是出生在这里的,半岁多的时候才跟着爹娘去了广宁。”

“真美!”小聪、小明都是赞叹。

小勇利索的跑到银锭桥上,吵着要下去划船。青雀跟过去,笑咪咪蹲□子哄他,“乖儿子,外公外婆还有舅舅、小姨都在家里等着咱们呢,小勇想不想见他们啊?”

师爹师娘、英爹英娘他们早在王府等着了,多年未见,哪有不想念的。

小勇一听说“舅舅”,眼睛发亮,转身往王府的方向跑,“舅舅,舅舅!”外公外婆和小姨他没见过,没什么概念,不过,他在广宁常和张祜一起玩耍,很喜欢张祜这舅舅。一听舅舅,他就来精神了。

青雀笑吟吟跟了上去。

分别八年,师爹师娘还是老样子么?师娘一向以年轻美貌自负,不许自己叫她“娘”,怕把她叫老了。这会儿一下子冒出三个小子,个个都要叫她“姨婆”,师娘会不会不高兴啊。青雀幸灾乐祸的想道。

青雀前方,正欢呼着“舅舅”往前跑的小勇咦了一声,停下脚步。他面前站着位笑吟吟的美少年,身材颀长,肤如凝脂,一双勾魂摄魄的丹凤眼,美丽出众。

这人长的很面熟!

小勇瞪了这少年半天,忽然有点想明白了。怪不得呢,这人长的和爹爹很像啊。

“怎不叫舅舅?”美少年蹲□子,笑吟吟问道。你不是口中喊着“舅舅”么,真的见到了舅舅,怎么不做声了?

“叫表叔。”阿原带着小聪、小明走过来,纠正道:“儿子,这位是爹爹的表弟,你们该叫表叔。”

“叫舅舅。”美少年坚持,“小聪,小明,小勇,你们的爹爹是我姨表兄,可我和他认识的晚,和你娘认识的早。”

“林啸天,你简直是我一手带大的啊。”青雀也过来了,笑咪咪说道。林啸天长成大孩子了,又美又神气,真好,不枉姐姐打小栽培你。

到底叫表叔,还是叫舅舅?小聪、小明你看我,我看你,有些拿不定主意。小勇又看了林啸天两眼,觉得很喜欢眼前这人,粲然一笑,殷勤的叫起“舅舅”------在他的心目中,舅舅是很亲很亲的人了,表叔是什么啊?不懂。

阿原佯怒,“小勇,你只亲娘和舅舅,不亲爹爹,爹爹往后不陪你玩了。”小勇傻呵呵仰脸冲他笑了笑,“舅舅亲,舅舅好。”

“爹爹,不如这样。”小明悄悄牵阿原的衣襟,“轮着叫吧,单日叫表叔,双日叫舅舅。”

“我看行。”小聪表示同意,“或者,当着爹爹家人的面,叫表叔;当着娘亲家人的面,叫舅舅。总之,两不耽误。”

这些孩子们!阿原、青雀无语,林啸天扶额。

等到见了师爹师娘、英爹英娘,行礼厮见,互诉离情,好一通折腾。青雀看到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了,青峰英姿飒爽,青宁亭亭玉立,小不点儿林啸威也成大孩子了,腼腆爱害羞,不由得发起感慨,“岁月不饶人啊。”引来一片嘲笑声。

青树弘治九年中了进士,现在大名府做县令,莫爹莫娘跟着他在任上。邓麒这段时日一直在西山大营练兵,已两个多月没回过京城了,所以没来。这些都好理解,可是令人奇怪的是,祁玉这闲居京中的侯夫人居然也没来。英娘吞吞吐吐的告诉青雀,“小姐家里好像有事。”青雀笑了笑,没追问,也没放在心上。

师爹师娘这些年如愿以偿的添了个小女儿,今年五岁了,雪团儿似的,很可爱。师爹好容易有了个小闺女,为她起名林歆,宝贝的很。

英爹英娘则是又添了个儿子青平,已经六岁了,虎头虎脑的,很招人喜欢。林歆和青平都没有小聪大,小聪却是恭谨的行礼叫“舅舅”“小姨”,半分没有不情愿的意思。师爹师娘、英爹英娘看在眼里,都是微笑。小聪这性子太不像青雀了,活脱脱一个小阿原啊。

三个孩子对英爹英娘的称呼,没什么好说的,毫无疑问是“外祖父”“外祖母”。对师爹师娘的称呼,可就没有统一意见了,又牵涉到跟爹亲还是跟娘亲的原则问题。经过一轮友好协商,最后三个孩子决定称呼师娘为“姨婆”,师爹为“师公”,爹爹和娘亲两相兼顾,谁也不吃亏。

皆大欢喜。

师爹师娘、英爹英娘等人并没逗留太久,早早的便告辞了,“你们大长远的回来,定是疲累的很了。先歇歇,改日为你们洗尘。”青雀眷恋的拉着师娘和英娘不放,“我不累啊,你们呆着吧,别走。”师娘笑话她,“已是三子之母了,还跟我撒娇呢。”英娘还真是舍不得,却被祁震笑着拉走了,“让妞妞和孩子们歇着吧,见面的日子多着呢。”英娘临走还频频回头,恋恋不舍。

小勇已经和林啸天很要好了,见他要走,很是失望。林啸天捏捏他的小脸蛋,“舅舅明儿个一大早便来看你。”小勇颠儿颠儿的点头,“你别忘了啊,早点儿来。”林啸天笑着答应,“忘不了。”

送走师爹师娘、英爹英娘一行人,打发三个孩子洗漱了,上床睡觉,阿原和青雀倚在榻上说话。

“他打消过继的念头了吧?”青雀问。

“除非废后,否则,他该是不好意思再提了。”阿原笃定说道。皇帝哥哥是一个好人,硬要过继小聪、小明、小勇的事,是不会有的。自己已经提过“舅氏”这尴尬的难题,皇帝哥哥一定不会强人所难。

皇帝可不可能废后?不可能啊。不管他对张皇后是不是一往情深,他宫中无妃十几年,一帝一后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这个时候冷不丁儿的要废后,等于是彻底否定他的过往,不可能。

小聪、小明、小勇,保住了!青雀笑嘻嘻。

“哎,你哥哥接下来会怎么做?”青雀饶有兴致的猜测。皇帝不能过继小聪聪、小明明了,他会如何?

阿原缓缓道:“我六弟益王有两个儿子,我猜,哥哥若过继不了咱们的儿子,会愿意过继六弟的。”诸兄弟之中,除了自己和益王有儿子,其余的或是无子,或是夭折,或是只有女儿。哥哥要过继,只能在辽王、益王的儿子当中挑选。再远的宗室,是不可能的,也不合常理。

“这样很不好。”青雀摇头,“你哥哥看着精神很差,若是他去的早,张皇后岂不成了张太后,张氏兄弟岂不是会继续嚣张跋扈?没天理。”

“妞妞不喜欢么。”阿原侧过身子,微笑看着爱妻,“那,四哥便想法子,让张氏做不了皇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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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家事也是国事,辽王一家在皇帝接连夭折两个儿子的时候奉召入京,其意不言而喻。朝臣们都是很负责的,纷纷对此事发表自己的高见。

礼部对此尤其关心,吴老尚书的值班房中,礼部多位要员齐聚,不知谁提起“国本”“立储”大事,众人都是大为关切,“辽王,辽王的几位小殿下,性情、人品如何?”

“辽王是先帝爱子,辽王府的几位小殿下也是龙姿凤质。”礼部吴老尚书对辽王、辽王的儿子们倒是没什么意见,可是,“辽王妃却不是幽娴贞静的深闺妇人,最爱抛头露面,不守本份。”

一个王妃,守在王府相夫教子便是,做什么将军,打什么仗。

附合他的官员很多,唯独礼部左侍郎杨大器一言不发。

“杨大人有何高见?”吴老尚书见杨大器这样,有些奇怪。杨大器素有才具不说,他的祖父,可是成化初年便全俸致仕的杨阁老,最为清流士林所敬重。他为何会一言不发,是不同意么。

“仆不便开口。”杨大器欠欠身,“事涉辽王妃,仆应当避嫌。”

吴老尚书纳闷了,“为何?”辽王妃是武将出身,和你有何瓜葛。

“辽王妃,是家祖父的学生。”杨大器简短说道。

吴老尚书惊了,“杨阁老,是辽王妃的恩师?”辽王妃居然是杨阁老的学生,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不光吴老尚书吃惊,举座皆惊。杨阁老是什么身份,能做他的学生,这辽王妃何许人也。

“启蒙老师。”杨大器微笑,“辽王妃三岁那年,家祖父给启的蒙。”

这话一出,众人不只是吃惊,是想要晕倒了。

杨阁老德高望重,如今已是九十多岁的高龄,依然身体康健。“积德行善的福报!”提起杨阁老,谁不敬仰。

启蒙老师是什么?幼儿时便开始教导,手把手教孩子学写字,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教起的老师啊。莫说寻常百姓了,便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启蒙老师也不过是老秀才之类的人。这也难怪,真正有学问的大家,你让人家教小孩子学写“一二三”,也太大材小用了不是?

杨阁老这样的长者做启蒙老师,皇太子都没这待遇好不好。辽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来头,竟有幸让杨阁老这样的大儒为她启蒙?

神奇的辽王妃。

第161章

“既是杨阁老教养的,为何不守闺训?”座中有位才进礼部不久的楞头青,一脸正义凛然的质问。这楞头青是名新进士,到礼部来观政的,读书读傻了,不怎么知道灵活变通。

也就是这样的楞头青,才会直接了当问出这样的话。换个老奸巨滑的,或是有些心计的,至少会顾左右而言他,哪会明打明的跟杨大器、杨阁老对上。

“辽王妃幼年之时,受过极重的内伤。”杨大器正色说道:“辗转多处,遍访名医,都没有治愈。最后在贺兰山中寻到一位杏林圣手,这位杏林圣手医术很高明,可是家人全部死在鞑靼铁蹄之下,凡受他救治之人,必须要立下誓言,终生抵御胡虏。”

“辽王妃也是一样,发下誓言,方获救治。辽王妃信守诺言,伤势痊愈之后便到宁夏军中做了名小兵,直到如今,她的名字依旧在边军名册中。”

那楞头青本是跟斗鸡似的死死盯着杨大器,只等杨大器话音一落就要开口反驳,打算慷慨激昂的讲一番“妇德”“卑弱”的大道理。可是杨大器这番话说完,楞头青张了几回口,不知该如何开骂:要骂辽王妃不对,是说她有伤不该医治呢,还是说她不该信守诺言?没有可骂之处啊。

应该承认,这楞头青涉世未深,还不太精通混淆黑白、颠倒是非之术。可是,他若是真的精通了,这会儿根本就不会冒冒失失站出来。要知道,质疑杨阁老的学生辽王妃,也就是质疑杨阁老。杨阁老在朝中声誉极隆,门生故旧众多,站出来质疑他老人家,你凭什么?你背后是谁?不想清楚了,敢走这一步么。

不只楞头青,其余众人也皆是默默无言。辽王妃这事若是放到男子身上,绝对是应该大力褒奖、赞扬的,重信守义、一诺千金,多令人感动!可惜她是女子,那又另当别论。夸是夸不出来了,可是也没法骂,算了,闭上嘴巴,不说话。

吴老尚书咳了一声,讪讪问道:“辽王妃既是阁老大人的学生,想必学问是极好的?”吴老尚书处世向来谨慎,从不轻易得罪人。他因不知道辽王妃和杨家的瓜葛,才会说出“辽王妃最爱抛头露面,不守本份”这样的话,这时颇有些后悔。指责一位王妃,可以算得上有风骨,可指责杨阁老的学生,却算什么呢?

杨大器笑了笑,“极好!辽王妃和舍侄晦明同学,晦明自认不如她。”

晦明,是杨大器侄儿杨瑜的字。杨瑜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才俊,弘治九年探花及第,才学自然是好的。他不只文章写的花团锦簇,诗、词、书、画都有所长,涉猎甚广,是京中知名的才子。

众人听到“晦明自认不如她”,暗自心惊。这辽王妃听说是员勇将,斩杀过蒙古济农,广宁城下她连射五箭,朱里真人的首领被她射伤,仓惶撤退。敢情她不只武力过人,还很有学问么,这样的女子,可真是太罕见了。

这样的辽王妃,她所出的三位小殿下该是什么性情、什么资质?令人期待啊。

杨大器神色自若的坐着,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其实杨大器很想告诉这帮人,青雀在战场上是多么的威风神气,如秋风扫落叶般的击败胡虏,保护边境百姓。可是,他想想而已,并不肯说出口。杨大器久经官场,对文官们的心理很明白,对于这些文官来说,辽王妃的战绩根本不值一提,女人怎么能像男人一样打仗呢?牝鸡司晨啊,不守本份啊。

辽王妃若是“幽娴贞静”“性情刚烈”,广宁城被攻胡人攻破了,辽王妃挥刀自尽,文官们是会热烈赞美、讴歌她的!若是横刀立马,上阵杀敌,呵呵,对不住,文官们只会嗤之以鼻。

想做被文官们赞美的女人,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辽王妃是杨阁老的学生”,这消息很快从礼部传了出去,文官们差不多尽人皆知。“杨阁老亲自给启蒙的啊”,对辽王妃,他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辽王妃信守诺言”的事也广为传播,指责辽王妃抛头露面、不守本份的人,渐渐销声匿迹。

辽王时常带着小聪聪进宫。皇帝越来越喜欢小聪聪,他在干清宫处理政务的时候,小聪聪坐在一边替他翻折子,替他拿笔,磨墨,耐心又细致。小聪聪一开始很恭敬的称呼皇帝为“陛下”,后来熟悉亲呢了,变为“伯父”。皇帝微微笑着,心中惆怅,聪哥儿,你若是叫我“爹爹”,该多好。

虽然明白“舅氏”这难题无解,皇帝还是期盼能过继小聪聪。小聪聪无论身份,还是才干、品行,都是最合适的。

因为辽王夫妇一直不乐意过继,张皇后开始把眼光放到益王长子阿彬身上。益王是众所周知的“贤王”,爱民重士,无所侵扰。他还出了名的节俭,一顿饭只吃一个素菜,衣服洗了又洗,洗的都发白了还在穿,有这样的父亲,阿彬的家教定是好的。

张皇后一再跟皇帝提起阿彬,皇帝无奈,差了阁臣、东阁大学士许琳去了益王封地抚州,“益王长子资质、性情如何,卿务必查看清楚。”

许琳临出发之前,皇帝在干清宫召见他,特地把小聪聪叫了出来。小聪聪彬彬有礼的冲许大学士长揖,“大人此去,长途跋涉,实属辛劳,请大人务必珍重身体,早去早回。”

许大学士见他年纪虽然不大,可神态庄重,语气温文,很有威仪,不由的暗自嗟叹。唉,宫中有辽王长子,又何须远赴抚州,查看益王世子呢。

皇帝命小聪聪退下之后,温和的告诉许琳,“若益王长子优于此儿,卿可携益王长子同回京城。若不如,卿可自回。”

许琳恭敬的叩头,“臣遵旨。”之后,许琳带着人,离京去了抚州。

张皇后知道之后,大为失望,“何必如此呢?”看什么看,直接命益王长子进京不就行了?辽王不愿过继,你又不肯逼他,咱们只能过继益王的儿子了呀,没的选。

皇帝和张皇后本是感情深厚,无话不谈的,可这阵子皇帝身体越发不好,精神不济,也就懒得跟张皇后细细解释了。皇帝不只是要过继一个儿子,让自己这一支不至于绝后,他更是要为帝国选择一位合适的继承人,把这大好河山、祖宗基业交给他。若是孩子的资质不佳,或品行不好,如何使得。

皇帝当然是怕绝后的,可是相比较起这个,他更怕所托非人,让不合适的人得了大位,为祸天下。或者,让太过平庸无能的人得了大位,为臣下所左右,毫无建树,毫无功绩。

张皇后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尊荣,张家的富贵;皇帝胸怀的却是整个帝国,要为帝国寻觅到天资聪颖、性情沉稳的继承人。

许琳回京的时候,并没带上益王长子。“彬哥儿相貌端正,性子厚道,是极好的。若和聪哥儿相比,谈吐、礼仪、气度,都颇有不如。”许琳很听皇帝的话,既然认为益王长子不如小聪聪,他就没带人回来。

皇帝倒是不觉得意外,“卿辛苦了。”温言勉励过,吩咐许琳退下了。许琳没带回益王长子,那就对了,难道世上有孩子能胜过小聪聪么?皇帝微笑。

皇帝把小聪聪带在身边熟悉政务,小聪聪听的很志注,学的也很快。

张皇后见皇帝不肯宣召益王和益王的儿子们进京,暗暗心急。你是铁定要辽王家的聪哥儿了?要聪哥儿也行,怎么还不过继呀。辽王要是一直不肯答应,你就一直这么拖着么,太没有做皇帝的魄力了。

张皇后开始行动。她知道皇帝倚重阁臣,让弟弟张延出面去跟首辅李大人、次辅卓大人诉委屈,“…陛下仁爱,愿意兄终弟及,传位辽王。可咱们做臣子的,难道忍心让他这一支绝了后?”

李首辅、卓次辅都为涕下,“陛下千古明君,怎能无后?”两位阁老见了皇帝的面,再三恳请皇帝,或是纳妃生子,或是过继,总之不能传位给弟弟。皇帝笑而不语。

张皇后见阁臣说话都不管用了,只好另觅说客。

她想到的最有用人选,是阳武侯夫人。张皇后没有假手于人,召了阳武侯夫人进宫,耳提面命,“辽王妃囿于私情,不顾大义,还请夫人亲自去见她一面,好言相劝。”

祁玉拒绝了。“皇后殿下明鉴,莫说妾只是王妃的姑母,便是王妃的亲生母亲,也管不得出嫁女儿的家事。殿下,女儿出嫁了,便是夫家的人,她的家事,娘家不便置喙。”

张皇后气的不行,心里记恨上了阳武侯夫人。你跟我装什么装,你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你不肯去劝她是不是,好,我记下了。

这年冬天,皇帝咳嗽的很厉害。太医一剂剂的药开出来,皇帝很配合的喝了,病却只是不好。“陛下应该没有多少时日了。”太医暗暗叫苦,阁臣们常见皇帝商讨政事,也都看在眼里,心中悲伤。

“圣上,明君啊。”对皇帝,他们确实非常爱戴。先帝在时,或是长时间不肯召见大臣,或是召见大臣,不过廖廖数语。皇帝却是常常召见大臣,虚心听取他们的意见,从来没有不耐烦过。自从皇帝即位到如今,御膳房的厨师们都是很忙碌的,因为皇帝常常召见大臣,议事太久,以至于宫中要备办大臣们的饭食。

这样的皇帝,让他们如何不敬爱。

“陛下还没有太子呢,不能让他无后!”李首辅、卓次辅抹抹眼泪,开始为皇帝打算身后事。

第162章弥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