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邓麒不领情,出列大声反对,“谁寒心了?抚宁侯府是我自愿交回的!我举家南迁,要京城偌大的抚宁侯府做什么?国用不足,我等身为臣子的,不是该为国库节省支出,少占地么?”

李首辅、卓次辅差点没吐血。

不少朝臣偷笑。

因为邓麒这番很上道的话,下朝后皇帝特地把他召到干清宫嘉奖了一番:小聪聪、小明明、小勇全在,邓麒可以跟他们当面告别。

“我这一去南京,不知多少年才能和你见面,你更该把我忘了。”邓麒伤心的看着小聪聪,“你小时候很亲我的,等到我跑到辽东去看你,你已经不认识我了。”

“不会的。”小聪聪很好心的安慰他,“我都十岁了,记性很好。放心,我一定不会忘了你。”

邓麒转向小明明,“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儿大。”邓麒伸手比了比,嘴角浮上丝笑意,“我可喜欢你了,可没几天就被召回京城,不能看着你长大。”

小明明同情的看着他,“等我长大了,去南京看你!”

小勇很会凑热闹的跑过去抱着他的腿,殷勤许诺,“去南京看你!”

邓麒弯腰抱起小勇,叭哒叭哒掉眼泪,“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们…”小勇性子虽暴,心地很好,见他这样,伸出小手替他擦眼泪,奶声奶气的哄他,“乖,不哭啊。”

此情此景,皇帝差点心软。

不过,想想邓麒留下的后果,皇帝还是没改主意。若是让邓麒留下,他和“姑母”一个不小心闹出丑闻,到时如何善后?多少人要跟着受牵连。

邓麒一个挨一个的亲过三个孩子,要见青雀。皇帝咳了一声,“那个,见了皇后,你知道该怎么说吧?”邓麒又想掉眼泪,“知道,我是自愿的,我自愿守备南京。京城我呆烦了,想出去透口气。”

小聪聪、小明明都心生怜悯,小勇见他眼圈又红了,伸出小手,同情的拍拍他。

皇帝带邓麒、三个孩子去见青雀。青雀有些诧异,“京城呆烦了,出去透气?你倒是很悠闲啊。”诧异过后,笑吟吟替他盘算,“南京好玩的地方很多,你去南京也行,很有趣。”

邓麒弱弱道:“什么都好,就是舍不得你,舍不得孩子们。”青雀笑,“我给你写信,小聪聪、小明明,也给你写信。”小勇不甘寂寞的踮起脚尖,一脸殷勤,“写信!”邓麒抱起他,依依不舍的亲了又亲。

“走的时候,我给你饯行。”青雀送邓麒走的时候,含笑说道。

“好。”邓麒忙不迭的点头。饯行好啊,到时又能见到妞妞,又能见到小聪聪、小明明、小勇,多见一回是一回。

送走邓麒,阿原特地交代青雀,“给他饯行的时候,别请姑母一家。”青雀沉默了很久,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姑丈,是个好人。”

薛能或许不够能干,不够英俊,可他确实是个好人。

“好人最易被辜负。”阿原做深沉状。

“是么?”青雀大为惊讶,“那,我岂不是最容易被辜负?”我是多好多好的人啊。

妞妞你…好自恋。阿原忍笑揽过她,蹭蹭她光滑的脸蛋,“我才容易被辜负呢,我是大好人。”青雀更惊讶,“你不是狼么,怎么又变成大好人了?”

看着她调皮的模样,阿原心痒痒的,恨不得立即化身为狼。可惜啊,天色尚早,太阳总是不下山。

“给我生个女儿吧。”阿原柔声央求。

“好啊,我也想生个小闺女。”青雀喜滋滋,“四哥,我和你一样,盼着小敢早日到来。”

小敢?阿原控诉的看着青雀,我闺女才不叫小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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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一竿子把他戳南京了?”祁震回家,和英娘纳闷,“我一向看他不顺眼,可妞妞蛮喜欢他的,怎会忽然让他守备南京。”

英娘眼神闪了闪,吞吞吐吐道:“大概,妞妞烦他了吧。”

英娘自小服侍祁玉,祁玉和邓麒越来越不对劲,她哪能察觉不到?不过,这么尴尬的事,她不愿告诉祁震,没法告诉祁震。

“反正邓麒都要走了。”英娘有些过意不去的想道。大哥,我不是要瞒着你的,我只是…实在无法启齿啊。

祁震也没怎么在意邓麒,只是担心薛扬,“阿扬也要跟着走吧,去了南京,若是邓之翰那小子欺负她,可如何是好?”

英娘呆了呆,“阿扬也要走?小姐不会答应的。”阿扬是小姐娇养大的,怎舍得她远走南京。

祁玉确实舍不得薛扬走。她听薛能说了抚宁侯即将举家南迁的事之后,坐不住了,“阿扬怎么能离开咱们?不成,我要进宫去,跟青雀说道说道。”

她和青雀多年来一直不曾亲密过,生疏的感觉始终存在,挥之不去。可是,为了阿扬,她愿意忍受这份难堪,去向青雀求情。

她才装扮好,还没进宫,薛扬回娘家了,“爹,娘,抚宁侯府举家南迁,只有之翰依旧在京任职,公公让我带着孩子们和之翰一起留在京中。”

薛能本来是愁容满面的,听了这话大喜,一迭声道:“留下好,留下好。”祁玉呆呆站了会儿,慢慢转身回屋,换下盛装。

邓麒离京之前,青雀在万芳阁摆下戏酒,为他饯行。邓麒几杯酒下肚,唠唠叼叼,“妞妞,我舍不得走啊,我真是舍不得走。”青雀气闷看着他,你到底是舍不得谁呀,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我仙女娘?

薛家姑丈是好人,你们不能这样。

邓麒跟小聪聪、小明明、小勇一一告别。小聪聪送了他一副画,“我亲手画的,你喜不喜欢?”小明明在他颈间挂了个护身符,“开过光,很灵的,平平安安。”小勇捧着个金色小帆船送给他,“一路顺风!”

邓麒感动的不行。

邓麒出了宫,带着抚宁侯府众人,浩浩荡荡离开京城,上了去往南京的官道。

他这一去,估计有生之年都回不来了。

第168章时光

邓家这一走,偌大的抚宁侯府,顿时空旷凄凉起来。再精美的房舍,若是无人居住,也显的没有生气。曾经的衣香鬓影、盛世繁华,都成了昨日春梦。

薛扬随着邓之翰搬到了邓家一所别院。这别院位于棋盘街,齐齐整整的五进院子,清幽雅致。一家五口,数十名侍女、婆子,数十名仆役、家丁,正好够住。

薛扬住惯了抚宁侯府,乍一到这儿,总觉得浅窄,“姐姐也真是的,把咱们留下来了,倒把侯府收回去了。”忍不住抱怨发牢骚。

邓之翰笑,“若是咱家在南京有新的抚宁侯府,京城抚宁侯府还留着,又该被文官们批评奢靡无度了。到时候,又有人跟皇上啰皂。”

“不是说,大臣们认为应该厚待功臣?”薛扬怔了怔,“朝中收回侯府,还有阁老为咱们抱不平呢。”

因为公公站起出表明态度,事情才平息的。也是,公公心疼姐姐,哪会跟阁老们站在一起,跟皇上过不去。

“收回,他们说刻薄。不收回,他们会批评奢靡。总而言之,他们一定有话说。”邓之翰皱皱眉,“文官们就这样,什么都看不惯,动不动就要讲大道理,很讨厌。”

文武殊途,文官们大多看不起武将,武将又怎么会喜欢文官呢?邓之翰提起文官来,满是不屑。

“你这么一说,我觉着皇上也挺为难的。”薛扬同情的说道。

“皇后也不容易。”邓之翰小心的提醒妻子,“两宫皇太后都很是慈爱,可是还有昭穆皇后呢。”

有人在旁虎视眈眈,这个时候,皇后的家人、亲人可千万别拖后腿,别惹事。

薛扬想明白了,甜甜笑,“只要能和你厮守在一起,住的浅窄些也没什么。”邓之翰心里热呼呼的,珍爱的把妻子抱在怀里,“嗯,咱们守在一起。”

薛扬和邓之翰过起一家五口甜蜜厮守的小日子,十分美满。不必像从前一样照管抚宁侯府繁杂的家务事,薛扬时时带上儿女回娘家,有时还小住几日,其乐融融。

祁玉很不快乐,即使薛扬常带外孙子、外孙女回家看望她、陪伴她,她还是不快乐。薛扬不满,“您有了我还嫌不足?”祁玉默然。

祁玉心情郁结,生了场大病。皇帝、皇后几回差人探望,赏赐珍贵药材,派来太医,祁玉的病情只是不见好。“心病,无法药医。”林太医瞧过她,也没什么好法子。

皇帝、皇后亲自来看望她。皇帝、皇后出行是大事,羽林卫提前一个时辰到了阳武侯府,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严密。薛护的妻子程氏也算出身大家了,看着这副架势,也觉战战兢兢。

皇帝不好进姑母的卧室,只在厅上坐了会儿。祁皇后到姑母病榻前问候,祁玉恹恹的,不爱理她。

“我走啦。”青雀见她这样,未免有气。

“我不过是和他说了几句话。”青雀正要转身,耳边传来祁玉幽幽的声音,“你过生日,我们想起往事罢了。”

女儿就在眼前,做爹娘的回忆一番过往,很过份么?因为这个,你竟把邓家逐了出京。你…你令人好不寒心。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青雀干脆的反对。往事有什么好回想的,回想何益。

一行清泪顺着祁玉的脸颊流下,青雀心软,俯身替她掖掖被角,低声道:“你好生养着,莫想太多。阿挥在西北很好,哪天他愿意回京了,我会召他回来,陪在你身边。”

青雀小心的替祁玉拭去泪水。她和祁玉不熟悉,不亲近,这本该亲密的动作显的笨拙而生疏,祁玉心里一酸,眼圈又红了。

“你赶紧好了,给阿挥相个小媳妇儿,阿挥该娶妻了。”青雀替她出着主意,“往后阿挥、阿扬都在你身边,你含饴弄孙,不是很好?”

祁玉眉目间含着哀愁,不点头,也不摇头。

青雀对仙女娘的想法一向不大明白,哄了她半天,不得要领,只好罢了。皇帝还在外头等着她,不便久留。

“你好好的,我走了。”青雀轻声道。

“他说,若能重活一回,他不回京城,带着我和你到南方去,寻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一家三口和美度日…”祁玉望着青雀的背影,低语喃喃。

他后悔了,他肠子都快悔青了。青雀,若是时光能倒流,他带着我和你到江南隐居,该有多好。

青雀来过之后,祁玉慢慢的好了。虽是好了,她依旧不快乐,眉间总含着忧愁。这忧愁,大概会伴随她一生吧,年青时的遗憾,永远也弥补不了。

因为,时光不会倒流,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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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兴元年九月,金风送爽,朝中接二连三传出好消息:黄河水清,天降祥瑞;朱里真进犯广宁,被辽东总兵张祜率兵击退,大胜;西北的鞑靼企图南下,也被宁夏总兵邓昆率兵拦阻于长城之外。

对于新登基不久的皇帝来说,这全是好消息。皇帝大喜,遣使祭河神,嘉奖辽东、宁夏军,张祜加太子少保,邓昆荫一子,世袭千户。

清兴宫邵太后性情慈爱仁厚,推己及人,为成化皇帝留下的诸位太妃叹息,“子在藩地,母留后宫,骨肉分离,人间惨状,莫过于此。”

邵太后亲自训诫皇帝,“仁者,人也,亲亲为大。皇帝能和吾母子聚首,诚为幸事;汝为皇帝,纵不能惠及万民,亦应友爱兄弟。太妃为汝兄弟之生母,和亲子团聚,安享晚年,方是正理。”

皇帝是个孝顺的,毕恭毕敬的听了,毕恭毕敬的答应,“太后教导的是,臣遵旨。”

皇帝下了谕旨,允许太妃们出宫和亲生儿子团聚。只有一个儿子的,没的挑拣,直接出发即可;不只一个儿子的,自然要挑一个儿子孝顺、儿媳懂事、藩地富庶的,很费心思。张太妃有三个儿子,看看哪个都好,定不下主意挑哪个。祁皇后笑咪咪给她出主意,“您抓阄吧,抓着哪个算哪个!”张太妃果然依言抓了阄,抓的是她大儿子益王,遂死心踏地去了抚州。

益王是很好的,益王妃也很贤德,藩地抚州也还算富庶,只是益王节俭,大概张太妃过不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对于一位母亲来说,一顿少吃几个菜、一年少添几件衣裳有什么呢,有儿孙在膝下承欢,便会笑口常开。

皇帝允许太妃们离宫和亲生子团聚,大多数朝臣都是赞成的。“亲亲为大”,天朝最讲究的是孝顺,让藩王们也能孝顺亲生母亲,德政啊。

李首辅考虑的比较深远,一脸严肃的提出,“我朝向来没有太妃随子出宫的旧例,祖宗之制不宜改。”

皇帝温和的反驳,“有子的太妃出宫了,无子的太妃们还留在宫中奉养,安享天年。若说祖宗之制不宜改,这些无子的太妃们早该殉了成化皇帝。李卿博学,自然知道祖宗制度原是有妃嫔殉葬的,到了英宗皇帝,方才废除。”

英宗皇帝能改,为何我不能改?我祖父能做的事,为何我不能做?

李首辅肃容道:“太妃留在宫中,藩王便多有顾忌,不敢轻举妄动。”你不怕藩王造反啊,还特地让人家把亲娘接走。真是年纪太轻,想的不长远。

皇帝微笑,“一个人眼中若无君父,还会有谁?敢藐视君王,亲娘还会放在眼里么?诸王之中,生母已去世的也为数不少,这些人难道便全无顾忌?”

皇帝虽是微笑,眼神咄咄逼人,凌厉锐利。李首辅被他的气势震摄,也无法回答他一连串的质问,伏地请罪,“臣,惶恐。”皇帝声音冷淡,“卿为阁臣之首,宜奋发努力,报君报国。”

李首辅只有唯唯答应。

从这往后,李首辅再到干清宫单独晋见皇帝,都是跪着回话了。李首辅的地位一落千丈,心怀不满,上了辞呈。

皇帝不许,温言挽留,“卿正值盛年,安可言退。”

皇帝神情诚挚,李首辅大为欣慰,继续回到内阁办公。

有子的太妃们出宫之后,祁皇后整顿宫务,放大量宫女、女官回家和亲人团聚,唯王太后宫中、昭穆皇后宫中,无所裁撤。

这一番作为之后,宫中人员减少许多,费用节省,户部大感轻松,极为称颂。得以回乡的宫女、女官更是心怀感激,一时之间,中外称贤。

“祁青雀将军出手不凡啊。”坤宁宫里,皇后极为自得的吹嘘。

皇帝很殷勤的拍马屁,“那是,妞妞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一番清理,看着不顺眼的人撵走了,留下的都是心腹,嗯,后宫清爽多了。

皇后轻轻叹了口气,“只是,本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祁青雀将军,如今只能管些宫女、嬷嬷之类,未免大材小用。”

皇帝伸手揽住她的腰肢,低笑,“你管着皇帝呢!好妹妹,指挥皇帝,不比指挥千军万马有趣么。”

皇后嫌弃的说道:“指挥千军万马,我能打一场大仗。指挥你,我能做什么啊。”皇帝眼角眉梢都是春意,“好妹妹,指挥我,咱们可以打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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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皇后对昭穆皇后和其家人的优待,有目共睹。弘治皇帝很得人心,朝臣中满心敬爱他的,大有人在,新皇帝、祁皇后待昭穆皇后优渥,朝臣们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昭穆皇后的两个弟弟在勉勉强强安静了一阵子之后,开始蠢蠢欲动,“依我看,他怕咱们。”张延不屑的说道:“他这位子是咱姐夫传给他的,他敢不厚待咱家?”

张鹤也有些动心,“我看着也像。他清理皇庄,没敢查姐姐的。清理勋戚庄田,没敢动咱们一根毫毛。他呀,根本就是心虚!”

这兄弟俩行凶做恶、肆意妄为已经十几年,习惯了。一旦要他们改,真比要命还难受。到了这会儿,再也忍不住。

张延和张鹤大摇大摆的带着家丁出门,在街市上横冲直撞了一回,调戏了几位美女,命家丁抓住几个过路人拳打脚踢,心情大好。

做恶真好啊,真舒畅!两人眉飞色舞。

第169章轩辕剑

他俩故态复蒙,重又开始强占民田、强抢民女、虐杀僧奴、在京郊开店铺强行买卖等,无恶不作。从前,地方官敢怒不敢言,遇到张氏兄弟的事都是绕着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会儿却不是了,张氏兄弟在宛平强占乡民田地,乡民到衙门告状,宛平县令杜峻接了状子,亲至张家询问案情。

张氏兄弟不干了。张延直问到杜峻的脸上,“你会不会当官?会不会当官?”张鹤嚣张的唾了杜峻一口,“呸!我是堂堂寿宁侯!我是侯爷,你懂不懂?”

要是弘治皇帝还活着,他们准会叫嚣,“我是皇上的小舅子,你敢惹我?!”而弘治皇帝呢,这位明君一定会纵容他们,哪位官员敢和张氏兄弟较真,不是被贬,就是被罚。

杜峻慢吞吞擦干脸上的唾沫,回去把详情细细写了,逐级上报。寿宁侯啊,好大的官,快吓死我了!我管不了,往上报吧。要是上峰也管不了,寿宁侯,你继续嚣张跋扈,鱼肉乡里。

一级一级的,谁也不敢管,最后到了内阁,到了皇帝面前。

除了强占民田这件事,另外还有强行拦劫过往客商、强行买卖,强抢民女,虐杀童儿等事,都有苦主上告。

皇帝很痛快,“本朝律法,皇后小工以上亲,犯罪当议。公侯伯犯罪,当议。张氏兄弟一为侯,一为伯,同为昭穆皇后亲弟,犯罪当议。诸卿请各抒己见。”

弘治皇帝对张皇后好到无以复加,对张皇后的两个弟弟也格外优待。张鹤是寿宁侯,张延是建昌伯,文官们苦熬大半辈子也得不到的爵位,武将们血染征袍也未必能挣到的爵位,他家就因为出了位梦月而生、富贵无比的张皇后,轻而易举的弄了两个。

还不能说是两个,他们已去世的父亲还是位国公呢,更为尊荣。他们的同族兄弟、表兄弟,任指挥使、指挥同知等官职的,不可胜数。

皇帝这话说的滴水不露,一点儿毛病也挑不出来,官员们自然遵命,开始廷议。只有一小半人比较激愤的主张严惩,“身为皇亲、侯伯,不顾身份,肆意妄为,为皇家增羞,此风不可长!”有不少人沉默不语,面露踌躇之色的,倒占了大多数。

卓次辅审时度势,委婉为张氏兄弟开脱,“下人嚣张罢了,他们未必知情。为今之计,退回田地、货物,安抚苦主,对寿宁侯、建昌伯善加劝慰,令其约束下人,不得再犯。”

大多数人都同意卓次辅。他们其实是很反感张氏兄弟这种行为的,因为勋贵、外戚们常这么无法无天的胡作非为,给地方官的治理带来极大困扰。可是,张氏兄弟是昭穆皇后的亲弟弟,他们不忍加责。弘治皇帝英年早逝,儿女全部先他夭折,唯一留下的就是昭穆皇后。对昭穆皇后的家人,不是应该宽容对待么。

卓次辅言辞恳切,极力为张氏兄弟辩解,主张不加罪,只提醒。皇帝环顾群臣,漫声道:“准。”

你们说不追究,成啊,那就不追究。

张氏兄弟强占的,不是你家的田;强抢的,不是你家的女儿;虐杀的,不是你的孩子;强行买卖的,不是你家的货物。你们当然可以一脸诚恳的说,“不必加罪、委婉提醒即可”。

站着说话不腰疼。

张氏兄弟虽然面上很嚣张,其实心里也是有些担心的。毕竟他们的皇帝姐夫已经不在了,如今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跟他们半分也不熟,根本没交情。

昭穆皇后在后宫之中,也是悬着心的。她是长姐,打小照顾、迁就两个弟弟,对两个弟弟十分关爱。知道弟弟闯了祸,闹到皇帝面前,昭穆皇后心里很是没底,不知皇帝会不会趁机把张家给收拾了。

“阿延,阿鹤,你们闹什么事。”昭穆皇后抱怨,“此一时彼一时,你们姐夫已经不在了,还敢胡闹?万一辽王较起真来,你们岂不吃亏?”

“我已经没有丈夫,没有儿女,孤零零留在这后宫之中,好不凄凉冷淡。我不能再失去你们,阿延,阿鹤,你们千万不能出事,要争气啊。”

轻描淡写的延议结果出来,不只张延、张鹤仰天狂笑,昭穆皇后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心中得意,“虽然我只是皇嫂,辽王也不敢怠慢于我。他不敢怎样,有我在后宫镇着,他便不敢为难我的家人。”

张延、张鹤更加放肆狂妄。

张延好色,各种各样的美女搜罗了不少,妖艳的、风骚的、清纯的、温柔的,全都腻了。有一天他在街上偶然看见位三十多岁、大饼脸的妇人,不知怎么的就看对眼了,涎着脸上前求欢。那妇人见他细皮嫩肉的,穿戴又华贵,笑道:“你送上门了,我便尝尝鲜。”张延一听这话,更为倾倒。

两人成其好事后,张延觉得别有一番风味,当即解下腰间玉佩相赠,又定下明日之约。妇人也甚是得趣,笑吟吟收下玉佩,欣然允诺,“你若不惧,便来。”张延对着这一张丑脸,抓耳挠腮,“我必来,必来!”

次日又来,欢好之后,妇人忽问道:“看你衣裳光鲜,是贵人吧?你听说过益王没有?”张延得意道:“我自然是贵人!益王,听说过的,他藩地在抚州,素日里还知道孝敬我。”妇人咧开大嘴笑了笑,“听说益王有两位小殿下,极是聪颖出众呢,又有福相。”张延嗤之以鼻,“有什么福相?不过是一个藩王,一个郡王罢了。”还不如我呢,我能在京城享福,他们只能到藩地去!

妇人脸色神秘起来,“什么福相?做皇帝,算不算福相?”张延笑骂,“这话可不敢乱说!你从哪儿听到的胡话,啊?”妇人不经意道:“到庙里烧香,旁边两位香客说的,有鼻子有眼,我都信了呢。那两位香客说,若是益王的儿子真即了位,张家可就更神气了。哎,你知道张家不?张家和益王有何干系?”

张延忽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匆匆跟妇人告了别,走了。益王的儿子有福相,那过继一个给皇帝姐夫呗,往后姐姐又成皇太后了,张家更威风!张延风风火火的回到家,扯着张鹤商量这件头等大事。

张鹤狐疑,“真的假的?益王儿子真有帝王之相?”要是真的,那赶紧联络益王去,一天也别耽搁!

他俩在家里商量着,妇人则是满脸陪笑的对着位素衣素服的女子,“照您说的,一个字不差,全告诉他了!”那女子听了微笑,“甚好!”掏出锭银子,抛了给她。

妇人拿起银子咬了咬,知是真的,乐的不知如何是好。说了番话而已,就得了锭银子,天下竟有这等美事。

素衣女子面目平平板板的,并不美丽,可是面目间却有股子坚毅之色,令人不敢小视。她又交待了妇人几句话,妇人连连点头,“放心,错不了!”素衣女子方转身走了。

张延,张鹤,我哥哥不能白白死去,我哥哥的血不能白流!你们这两个恶棍,迟早有一天会被关进监狱,在菜市口斩首示众。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在菜市口等着,看着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看你们的鬼哭狼嚎。

你们不知道死路在哪,我给你们指清楚。寻常罪名奈何不了你们,谋逆呢?事涉谋逆,我看谁能保得住你们。

素衣女子备了香烛果品,到了郊外一所荒凉的孤坟前祭拜,“哥哥,你的仇,快要报了。”她哀哀哭泣着,眼泪不停滑落脸颊。晶莹的泪水中,她那并不美丽、也不复年轻的面容,露出圣洁的光辉。

素衣女子逗留良久,直到夕阳西下,方依依不舍的离开。

残阳照在简陋的墓碑上,“何鼎之位”四个朴实无华的字,庄严,而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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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倭寇一直是天朝心腹大患,朝廷先后派了十几名巡抚、总督到南方平倭,可是倭患愈演愈烈,一直不能平靖。由谁来担任新的直浙总督,节制浙江、南直隶、福建诸兵,全力抗倭,成为朝廷慎重考虑的首要问题。

九月底,宣城伯祁震进献祥瑞:上古神剑,轩辕夏禹剑。

轩辕夏禹剑是众神采首山之铜为黄帝所铸,后传与夏禹。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剑柄一面书农耕畜养之术,一面书四海一统之策,圣道之剑,神剑。

这样的神剑都横空出世了,荡平倭寇的日子还会远么?

皇帝龙颜大悦,任命祁震为直浙总督,可调任江南、江北、浙江等地重兵。轩辕夏禹剑也交予祁震随身佩戴,“卿持此剑,斩尽妖魔,荡平倭寇!”祁震接过神剑,在京城郑重誓师之后,带着大队人马,出发向南。

祁震是谁?皇后的父亲!祁皇后正位中宫,膝下有三名皇子,已经够显赫的了,她的父亲又手握重兵,坐上直浙总督这样的高位、要害之位。皇帝你是要做什么,要眼睁睁看着外戚做大么。李首辅、卓次辅全是痛心疾首。

他们很尽职尽责的出言反对了,皇帝祭出轩辕夏禹剑,“祁震若是心怀叵测之人,岂能得到轩辕夏禹剑?神剑怎会无知无识,落于小人之手?这柄神剑,分明是为荡平倭寇、靖宁匪患而生。”

李首辅赌气又递上辞呈,皇帝依旧温颜挽留,“国事赖卿,怎可轻言离任。”

皇帝坚决不准,李首辅也就半推半就的留任了。

他,是恋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