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头看了看小婢的脸色,讶道:“画屏,你哭过了?”

画屏一双眼睛微红微肿,抹了抹眼睛,低声道:“我今日回了趟家中,隔壁坊间一位姐姐,是我从小一道玩大的,下个月就要嫁人了,结果前日投河自尽了……”

谢绿筱一愣,将篦子放下,问道:“为何?”

画屏接过她手中篦子,轻声道:“小姐可知,如今临安城里出了些龌龊事?”

谢绿筱微有好奇:“不知。”

“这些日子街市上来了一批无赖之徒。他们四处调戏集市上的女子……调戏便罢了,最可恨的是那些人刻了五色印,又涂上油墨,专往女子身上印,以此为乐。”

“那位姐姐,身上被人盖了印,又不察觉。在街市上走了许久,回到家才发现——不堪其辱,翌日便投湖了。”

谢绿筱大怒,几欲站起来,半晌,才问道:“那印上刻着什么?”

画屏脸微红,轻声道:“都是下流话。”

谢绿筱仰头看着她。

画屏扭捏半晌,才啐了一口道:“我惜你,你爱我。”

谢绿筱气得双手发抖:“临安府都不作为么?抓不到那些人?”

“官府又破不了案,如今集市上,凡是妇人,没有不恐慌。”

画屏说的是临安城北的寿安坊附近的事,只因那里有花市,又有胭脂铺、牙梳铺等,女子聚集出入便多。只是临安府破案不力,致使街上无赖横行,想不到竟出了这些事。谢绿筱心中想着这件事,惧怕兄长前来责骂的心思倒渐渐淡了下来,加之这一日确也疲惫了,不等长发全干,便倚床上睡着了。

第二日起来,谢绿筱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过了午膳,竟难得叫画屏研墨。

画屏一边在案边研墨,一边轻声道:“小姐早就该如此了,在家中赏赏花,习习字,可有多好……”

谢绿筱手指一颤,一滴墨便落在纸上,顺着纸纹,渐渐的漫开去,笺上宛如绽开一朵淡墨清莲。

这一帖便算废了。谢绿筱叹口气,搁了纸笔,回头又让画屏拿了披风,道:“我去花园走走。”

越朝朝廷的官署设在锦云桥以西,至青平山麓。六部与枢密院皆设在都院之中。

日暮时分,谢嘉明交付了这一日的公事,正要出都院,却听身后有人喊住自己:“谢侍郎。”

是陈昀从都院之北走来,笑道:“垣西要回府?”

谢嘉明一哂道:“浩然从经武阁出来?”

经武阁乃枢密院之属,存着越朝的军事诏令和军事简册。他年后方会去庐州,这段日子略有空闲,便在经武阁内查阅舆图。

出了锦云桥,他们既不上马,也不上轿,边说着话边往南边走。

“今日吏部上下皆传,昨日闹市中,有青年人身手不凡。一问之下,原来就是新灭海寇的不败将军,又是陈太尉之子。如今临安城中人人皆知了。”谢嘉明微带讥诮,唇角一勾,“浩然知不知道?”

陈昀苦笑,心道,你心里恼我,我不是不知。

谢嘉明见他不接话,收了笑,行礼告别。才要转身离开,却听见陈昀喊住自己道:“垣西,昨日之事,我错了大半。你责罚绿筱,也别太甚了。”

谢嘉明微笑,却并不答话。

他回到府中,在书房持了一杯茶,又差人将谢绿筱叫来。

谢绿筱心怀惴惴,在门口顿了顿,将心中说辞又理了理,待到推门而入,看见兄长如沐春风的神色,一愣。

“听说你今日在习字?习得什么?”

谢绿筱抬了抬眼眸:“王右军的《金刚经》。”

谢嘉明笑眯眯道:“如此,从今日起,你将那贴临上了五百遍。临完之日,我便许你出去一趟。”

谢绿筱吃惊站起道:“大哥!”

“你若习不完,又悄悄出去了。我捉不到你,就只能捉画屏。是她侍候不当,便逐出家去。”

“可是……过几日便是腊八,再下去,便是正月了啊……”

“不错。若是你抓紧时间,或许元宵时能出去逛逛。”

谢绿筱见他绝口不提昨日之事,却又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禁足,不禁气结,站起来跺脚说:“爹爹呢?他有信回来么?”

谢嘉明脸色一肃,道:“你还提起爹爹?他云游在外,你若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向他交代?爹爹年迈,你难道忍心让他替你担忧?”

谢绿筱低下头,讷讷道:“大哥……昨日之事,你知道了?”

“你胡闹也罢了,还拖着浩然一起胡闹!”谢嘉明语气逐渐转为严厉,“这事若是父亲知道,也绝不会轻易饶过你。”

“陈大哥他……”谢绿筱心虚,着实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点头应道,“我再不敢了。”

谢嘉明见她低着头的样子,也心软了一些,不再多说话,道:“回去好好想想。”

“哥哥,爹爹他……真不回来了么?”

谢嘉明前些日子收到谢英的口讯,说是此刻在定远淮水一带,年底决不能赶回来了。他点头,正要说话,却听有人敲门道:“公子,董姑娘有信儿传来。”

谢嘉明道:“进来。”又对谢绿筱道,“我已找人关照了画屏,她会牢牢看住于你。你若是再想出去,我绝不轻饶。”

谢绿筱闷闷应了一声,与那传信的小厮擦肩而过。她心知那“董姑娘”便是熙春楼那位琴师,难免有些好奇,回头又张望了一眼。

不想谢嘉明正冷冷看着自己,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吓得她一溜烟就走了。

元旦这一日,谢嘉明天未亮的就出门了。

皇帝祈福之后,百官以丞相吴伦为首,列班入禁门。大殿中群臣冠冕朝服,外国朝使亦随之祝贺。谢嘉明站在群臣之间,与众人一道鞠躬听制。

“履兹新制,与卿等同。”

朝贺毕,照例是在殿上赐宴。谢嘉明坐在同僚之间,看见陈昀在不远处,不禁举杯示意。远处丞相吴伦被一群人围簇着,志得意满的样子,谢嘉明瞧了一眼,把玩着手中酒杯,一言不发。

午后事毕,谢嘉明正要离宫,忽听内侍追上宣旨,召他明日随侍玉津御园。这亦是越朝惯例,朝中武官会在玉津园中伴射,与往年并无不同。只是今年,武官中多了陈昀,这倒让他觉得有些期待起来。

翌日。

天公作美。

虽是寒冬,却也天朗日清,年前的大雪之后,已是云淡风轻数日了。

皇帝进入玉津园时,园中已然整顿妥当。侍卫们摆上了垛子,而武将们列班在旁,见了皇帝,跪下行礼。

谢嘉明一眼扫过,武官中还有吴相的儿子吴登,如今是禁军都指挥使。而陈昀在其中,并不与人说话,看见他,微微点头示意。

皇帝坐下,便吩咐道:“开始吧。”

临安太平了数十载,真正会武功骑射的,大都是在外镇守边界的将官。留守在临安的禁军们,太平安逸惯了,于骑射上,不过是花拳绣腿。以至于这样的伴射中,那垛子也是一挪再挪的往里靠近,否则射不中靶心也就罢了,若是箭飞到了一半而坠下,才真是颜面尽失。

武官们你来我往,射中的有封赏,射不中的一片惋惜之声,倒也颇为好看。而吴登出场后,唰唰唰三箭,皆中靶心,旁人知是吴相之子,更是卖力的叫好。

吴伦眼见儿子出彩,更是拈着胡须微笑,心中得意不已。

皇帝却只轻轻点头,并无多少表情,过了片刻,道:“听闻陈将军精于马上骑射,颇有陈太尉之风。”

陈昀淡淡扫了一眼这射场,躬身道:“臣是在战场上,方能纵马杀敌。”

皇帝大笑:“如此也好,这地方太过狭小,便给陈将军换个地方。”

玉津园外有一练兵场。早有人布置下去,在练兵场一侧置下了十个人垛,更有人牵了长飚出来,请陈昀上马。

众人在台前,目光都紧紧盯着从练兵场另一端纵马而来的年轻将军。

很多年后,经历了大变的宫人内侍都散在民间,与旁人回忆起神宗朝名将贤臣,都不免有些兴奋,又有些叹惋。他们会说:“那时陈帅不过二十来岁,还只是防御使呢。那马上骑射呀,端的是英姿勃发。”

而旁听的人,因这些讲述之人亲眼见过陈元帅,不免好奇的问得更多一些。

可是过了那么多年了,那些人老了,忘性大了,最后叹口气敷衍说:“陈帅长得自然是俊的,英武不凡。”

旁人便渐渐的散去了。

如此想来,自古名将同红颜,亦不过韶华白首,转瞬即逝。

此刻整个练兵场寂静无声。唯一的动静大概来自于青年武将□的名马长飚,正兴奋的打着响鼻。

陈昀背后负着箭囊,意气闲暇,隔了数十丈,将手上硬弓拉满,第一箭如星矢般射出,直中第一个人垛喉间。长飚又跃出第二步,他从容不迫,反手在背后又抽第二支,亦中。如此十次,将直道奔完,恰好箭尽,无一不中。而在旁人看来,他动作迅捷,一气呵成,不过转瞬。

片刻之后,叫好声大作,连皇帝也站起来连赞“好身手”。

内侍将箭一一收回,呈给皇帝时,皇帝讶异道:“这箭……”原来这些箭被拔去了箭簇,都只余了光秃秃的箭杆而已。这样要射进百步外的人垛中,更是不易。

陈昀半跪道:“御驾之前,不敢用镞。”

皇帝大悦,一时间赏了银鞍马匹金银器无数,又在玉津园赐宴,君臣尽欢。只有吴氏父子,只因风头被抢,倒有些脸色不佳。

捉虎

至和十年的正月,是谢绿筱过得最无趣的新年。

谢嘉明对她动了真格,整日派了画屏跟在她身侧,门口更是立了皂士看门。家家交互拜贺,她却只能苦中作乐,和几个婢女玩玩“关扑”,拿了些冠梳、缎匹赌得不亦乐乎。

倒不是她逃不出去。当初谢英请人来教儿子武艺,可谢嘉明少时便有大志,偏不肯学武艺,只说这是“一人敌”。最后倒是自家妹妹学了不少,成日在谢府上蹿下跳。她的轻功既然可以在马下救人,翻墙而出自然也不在话下。可谢嘉明用侍女威胁她,她便不敢有异动了。只能听着门外炮竹声响,心痒不已。

前些日子陈昀倒是不时的会来看看她,这几日朝中事忙,也不来了,只剩下她一人在园里逛来逛去,无所事事。

画屏便安慰她:“如今正经的姑娘小姐都不出门了。外边的亡赖儿太多。”

谢绿筱讶异道:“这么多日,怎么还没抓住人?”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家人来报,说是陈公子请她出门游玩。

画屏比她紧张,忙问道:“我家公子怎么说?”

谢绿筱愀然道:“算了,不如请陈大哥进来坐坐吧。”

哪知这次因是正月里头,谢嘉明倒是对她网开一面,特意吩咐了许她随陈昀外出。

谢绿筱雀跃,而画屏按着往日习惯给她找男装。哪知这次谢绿筱却在镜前坐下,笑道:“画屏来替我梳发髻。”

待到整理完毕,画屏忍不住叮嘱:“小姐千万要小心如今街市上的无赖儿。”

谢绿筱连声答应:“晓得了。”

这是近黄昏的时候。陈昀听到身后清清脆脆一声“陈大哥”,一回头,谢绿筱便从侧门出来了。

她梳着如今流行的同心髻,发髻绾于头顶。乌发如云,银钗泛着斜阳微光,眸光仿佛临安城那汪湖水。褶裙轻晃,更显得纤腰楚楚。这般轻盈走来,如画如诗,宛如时下一首小词所唱那样,谁染秋波绿。

“陈大哥,我听说你在玉津园得了陛下不少赏赐,今日可是该你请客么?”

他微笑道:“你想去哪儿?”又补充上一句,“只要不像上次那样吓我就好了。”

她吐吐舌头,想了想,道:“我想去寿安坊。可有好久没去染红王家胭脂铺了。”

寿安坊在临安城北,是城中有名的花市。一年四季,四时所卖花不同。如今是冬日,街头巷尾都是瑞香、水仙、兰花、腊梅。这些花枝并非如春夏花朵之肆意绚烂,清香悠远,望之高雅。

此时并未到元宵佳节,可是街道上往来人群依然喧闹。两旁铺子卖脂粉首饰的居多,于淡雅花香之中,又加了柔婉奢靡的味道。有店家已然开始为了元宵节而张灯结彩,各式宫灯极其精巧华美。

谢绿筱在人群中,像是鱼儿被放回了大海,舒心之处,不必与旁人言说。他们游了大半条街,前边就是染红王家胭脂铺,谢绿筱却忽然顿住了脚步,不再往前走了。

陈昀觉得她今日有些怪异,这一路上,顾盼四望。因她今日的发髻、打扮都俏丽清新,倒是有不少人向她注目。她不以为意,眉眼间却隐隐有失望之意。

他见她停下,极有耐心地亦止了脚步,问道:“你是在找什么铺子么?”

刚刚经过的首饰铺子,全临安都闻名,里边的七宝珠翠、首饰冠梳,据说没有一个妇人不喜欢的。他当时便问:“可要进去逛逛?”想不到她在门口站了半日,才道:“不要了。”

谢绿筱蹙眉道:“不是。”过了一会儿,她又轻抬下颌,笑嘻嘻的望着陈昀道:“我忽然不想在这儿玩了。我们去熙春楼找大哥吧?”

陈昀上下打量她的打扮,轻叹道:“你这样子,如何进得瓦子?”

谢绿筱懊恼的看着自己的装扮,又心有不甘的想了想,才道:“陈大哥,我想吃街口的油酥饼儿。”

陈昀回身看了看来路那个小摊儿,笑道:“那你去胭脂铺逛逛,我去买了来,再来寻你。”

见她极其乖巧的点了点头,陈昀便返身去了街口。

谢绿筱见他修长的背影离开,却没进胭脂铺,来来回回的在路上走。隔了一会儿,她心中莫名一动,低头一看,脚边似乎便缠着一个人影。她不动声色,假装要去胭脂铺,便折了方向往右走,那人影依然缠着自己。

谢绿筱强捺住心中狂跳,竭力让自己走得从容一些,快要进铺子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长裙似是被路人轻轻一扯,隐有下坠之感。

她并不转身,却迅捷无匹的伸手,扣住了身后那人的手腕。跟着转身,微一用力,便将那人的掌心向上翻起。

赫然是一枚五色印。油彩宛然,不是刻着“我惜你,你爱我”又是什么?

她冷笑,喝道:“无耻之徒,走,随我去见官!”

那人恼羞成怒,伸手便要击向谢绿筱,想要鼠窜。不想这样一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轻而易举的格开了他这一拳,又一掌击在他肩胛处,也不知怎么的,他的手臂便软软垂了下来,再也提不起来了。

周围人渐渐聚拢上来,这年轻姑娘抓住了轻薄女子的无赖,眼见人证物证俱在,都叫起好来。

很快有人报了官,有负责城北厢治安的巡检使带了属下,匆匆奔至,拨开人群便道:“怎么回事?”

众人七嘴八舌,将大致原委说了说。那巡检使看了看谢绿筱,有些怀疑道:“人是你抓的?”

谢绿筱扬眉,点头道:“是。”

她原本有些得意,谁知那巡检使还没发话,又有一拨人挤了进来,为首的中年男子趾高气昂,指了指畏缩在一旁的被抓之人道:“这位官爷,一场误会。这人是我家吴老爷府上被差来办事的。绝不是什么地痞无赖。”

“吴老爷?”

巡检使一听那名字,便面露难色,原来是当今吴相的亲侄子。吴家子弟,他一个小小官吏,是绝不敢得罪的。可眼见一旁民怨滔天,又是人证物证俱在,不将他带走又下不了台。

谢绿筱沉了脸,不依不饶道:“你说是误会就是误会?”

那中年男人见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姑娘,也不多话,使了个颜色,就有手下跑来抢人。

谢绿筱急了,正欲伸手,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拦在自己面前,将吴家的家仆逼退了半步。

谢绿筱踮起脚尖,透过陈昀的肩膀狠狠的瞪着吴家家奴,一边道:“陈大哥,这群人真不讲理!”

仿佛为了附和她的说法,围观的人也都开始破口大骂:“仗势欺人!”“欺人太甚!”

那中年人还欲说话,却见到眼前年轻人的眼神如匕首般冷冷扫来,说了个“你”字,竟说不下去了。

那巡检使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年轻公子有些面熟,隔了一会儿,忽然记起来,前几日自己在玉津园当差之时,远远望见的年轻将军,可不就是他么?!

他大吃一惊,忙行礼道:“原来是陈将军——”

陈昀淡淡点了头,唇角轻微一勾道:“认证物证俱在,还不抓人?”

吴家那人正要开口,忽然有人伏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脸色一变,望向陈昀的目光中带了几分惧意,片刻后就无声无息的带人溜走了。

巡检使又问了谢绿筱一些话,便忙不迭的吩咐属下将那人抓起来,送回府衙。

折腾了大半日,人群散开的时候,陈昀低头看了看谢绿筱露出笑靥,忍不住叹气道:“我走这么一会儿,你就又惹是生非。”

谢绿筱没想那么多,笑道:“今天这事可不能怪我。难道你愿意看着我身上印了那油印,被人笑话么?”

她兴高采烈,鬓边落下一丝长发。陈昀伸手替她拨回耳后,心想,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么?今日特意打扮得这么漂亮来这街市,这才诱得那无赖动手的吧?若不是支开我去买东西,那人又怎能近你身侧?

可他并不说破。只是莞尔一笑,月光从上而下的洒落,将这英俊的容颜更晕出了几分柔和。

新年已过,不日陈昀便会去淮南西路赴任,这样相聚的时光无多,他心底存了不舍,这一路送她回家,一边说着话,走得便愈发的慢了。

夜深霜浓。

天地俱静,似乎唯有两道人影拖曳在路上。

陈昀解下自己外袍,将她身躯包裹起来,又替她一掖领口。谢绿筱并不客气,伸手挽住两襟,将脸埋在领口,声音透过外袍模糊不清的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