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谓煞风景。

少年阴沉着脸,看那两人开始旁若无人地高兴叙旧。而他多想把知知的肩膀转到自己这边——他不关心这里的杀戮,不在乎离石的问题,他就想知道:知知,你先前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你是不是一激动就要以身相许了?

说啊!

第29章 09

因为离石的到来,李信这里加了一大助力。李信早猜离石会武功,但闻蝉是今晚才知道,这个肩宽腰健、身材挺拔的男人,也会武功。她这辈子见过武功最好的,就是李信了。也许是她见识少,但是离石加入李信后,两人合力,好像之前的狼狈一下子就被扫空了。

一青年,一少年,此前从未合作过。然在这个深夜,他们提着趁手的武器,背靠着背,将唯一的女孩儿闻蝉护在中间,不让一点血迹见到闻蝉雪白的裙裾上。

少女披散着浓长垂直膝盖的长发,眸子又清又润,带着哭泣后的紧张之色,看着两个同伴大杀四方。

周围乱哄哄的人流还是那么多,有逃跑的村中百姓,有追杀来的山匪,还有杀人不眨眼的黑衣刺客。李信和离石两人合力,以他们为中心,划出了一个圆圈,冲击着人潮。

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把逃亡的村人尽量往圈中集中。少年和青年在打杀,闻蝉也是在愣了一会儿后,就帮忙招呼人进来。

他们的小圈,如无尽银河中荡开的一圈涟漪。风雨招摇,摇摇晃晃,却始终咬着牙,不曾溃散。

长夜无比漫长,人无比疲惫,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荒谬的一切。

“官兵来了!官寺来人了!”黑暗中,从远方,陡然传来高而哑的一声吼,传达过来。

骚动的村民,一下子开始变得激动:

“官府来人了?太好了!”

“阿翁咱们得救了!”

“惠儿,惠儿,你在哪里?!”

炸开了锅一样,所有人都动作一滞,被这个消息惊到。

而李信和离石,几乎是同时,脸色微微一变。李信看向身边刀滴着血、一脸憔悴的高大男人,心想:我不想见官府,是因为我被通缉,又拐了知知的原因;你倒是惊慌哪门子劲儿?

离石同样惊疑看向少年。

两个人目光一对,达到了共识:走!

而闻蝉和他们显然不是一挂的。

她身为翁主,她天生对官寺之类的充满好感。现在同伴们纷纷精疲力尽也受了伤,眼见绝望之际,官寺的人,终于姗姗来迟!少女大松口气,往前一步,便要招手,“我们在这唔!”

身后一只手,把她的嘴捂住。另一只沾着血的手,从她的腋下穿过,将她往身后一搂,就把她拖入了后者的怀中!少女撞上少年的胸口,嘴还被他捂住,挣扎着对他瞪眼。

耳边是李信痞痞的笑,“嘘!别喊!”

土匪啊这是!

李信的土匪性质,关键时候,亘古长存啊!

闻蝉忙眨眼睛,向一边的高鼻深目男人求助:救救我!

离石目光躲闪了一下,不敢与女孩儿明亮的眼睛对视,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脚下的一地尸体,研究着人体奇妙的构造。

周围一派混乱,有贼人们躲藏寻后路,也有村民们一窝蜂去找官府人马,只有他们几个,在人流中形成鲜明的异类。李信手臂搂过闻蝉的小身子骨,嘲笑她的挣扎,“乖,知知。咱们也走吧。”

他再次把她往后面一带,力气非常大。

放放放手!

他手搂的地方偏上,他挨到她胸了啊!

他完全没感觉到么!

女孩儿身子骨纤瘦柔弱,被少年大咧咧地往后一环,整个手臂穿搂过她的胸前。她才发育没多久的、小小半团的乳,便被少年的手臂,隔着冬衫,紧紧地箍上了。

比起羞耻,先到来的是疼痛!红红一点的晕尖,稍微一碰就疼得很,闻蝉的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

疼得她一抽气!

宰了李信的心都有!

然李信一无所知。

不光没体谅到闻蝉的痛苦,还和离石里应外合,带着一脸泪光的少女跳入了浓黑夜雾中,纵轻功,以最快、最轻妙的身形,离开了这个村子。

附近只有一座矮山头,三人上了山。离石在前开路,李信挟持着怀里捂着嘴的闻蝉跟在后。青年和少年好像都特别习惯野外生活,几下观察地形,就找到了合适的过夜山洞。

等进了洞,李信手一痛,嘶了一声后甩手,而闻蝉立刻跳出了他的怀抱。在李信眼中,闻蝉的动作,一直和慢动作没区别。但是这一次,闻蝉分外的灵敏,借他松懈时,狠狠一咬,咬中他的手掌心。少年吃痛,而闻蝉飞快地跳了好远。

充满仇恨地瞪着他。

少女长发一直散着,凌乱的碎发贴着面颊,眼睛鼻子都红红的,面颊上也染了一层绯色。她痛恨无比地瞪着李信,在少年挑眉时,高声,“你离我远一点!”

他看出闻蝉是真的生气了。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眸子湿润无比。视线再往下,沿着她秀长的脖颈,看到她剧烈起伏的胸呼吸一样一跳一跳,像白色的软玉,像小小的峰少年的目光,停顿在那里。

闻蝉伸手抱胸,挡了他黑亮的眸子,也挡住了少年那渐渐变得奇怪、变得微痴的目光。狠狠剜他一眼后,闻蝉脸憋得通红,嘴角颤抖也没吭出一个字来,不再理会他们两个男的,自觉寻了最里面的角落,把自己缩成一团,抱臂坐下,头埋入了膝盖间。

借着月光,少年看了眼自己被她咬的手心。一排齐齐的小牙齿,看起来分外可爱。把刚才一瞬间升起的杂念抛弃,他心想,知知牙口真好。

不过,就因为他捂了她的嘴,不许她喊官府人,她便这么生气?他故意挑衅她的时候,她好像都没有现在这么气恼啊

李信啧了一声,甩了甩手,不反省自己,却想女人可真是麻烦。他惯常的自大不羁,他从不跟别人认错。这世上,从来都是他欺负人,还没有别人欺负他的。

然而想到今晚的事,少年眸子里无所谓的神情,收了起来。

黑衣刺客、反心大动的贼子、官吏,还有无辜的村民。

一条线,无数条线,串在一起,奔向不同的结果。

而他李信,在其中起到的那么点儿微薄作用,对整个时间发展,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影响。

护不住想护的人。

做不到想做的事。

李信回头,看了眼缩着身子、扭过脸的少女,再转眼,看到尽职尽责在给山洞附近撒驱兽粉的离石在洪水一样的事件长河中,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何等不甘心!

黑暗中,闻蝉睡了,离石也睡在洞外守着。而李信盘腿而坐,靠着山壁,始终不曾入眠。他听到男人的呼噜声后,起了身,无声无息地出了山洞、绕过男人身边,纵入了黑夜中。

少年小郎君站在山口丛木后,看到山下方蜿蜒的火海。

那是之前自焚村子的方向。

那里现在燃着火,在黑夜中流成粗长的一片,灯火阑珊,却焦灼不安。

李信长久地看着村子的方向,想着一些事。他在脑海中,将晚上发生的事,反反复复地拆开再重组,演算无数种可能性。

他在想着: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的命运,绝不受别人的安排。我绝不受意外的牵制。】【我要救的人,要改变的事,全由我自己来。我绝不寄希望于机缘巧合!】

少年有大志向,在此夜寥寥中初露头角。而山洞中,那睡梦中也蹙着眉的少女,即使跟着李信睡了不少次山洞,依然无法习惯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

闻蝉被噩梦缠身,难以入眠。

梦到小团的乳微微地刺痛。

她保留着这个无法宣之于众的秘密,在梦里,辗转反侧,还是那样的不舒服。

梦里又出现了少年邪气森森的坏人面孔。

蹲在她面前,强行把她搂在怀里。她叫着不要,他却不听,扯她的腰带,碰她微丰微耸的地方,手伸了进去

噩梦带来阴风阵阵,少女被卷进狂风骤雨中,呼吸艰难,但就是无法醒来。

闻蝉终是被梦吓醒。

醒了后,心脏狂跳,出了一脊背的汗,湿发贴着脸。

清和的月光照在眼皮上,听到寂静深夜中男人的呼噜声,少女拍下胸口:幸好只是梦。李信要是

等等!

她突然觉得不对劲!

她的坐姿不对!

少女屈腿而坐,手却有“小案”托着。她并不是入睡前的姿势,而是趴在“小案”上,睡得昏沉。

而这“小案”闻蝉颤巍巍、哆哆嗦嗦地抬头,看到月光照在李信面上。他冷而狂的面孔,经月色中和,微微低下,竟多了许多温柔之意。

李信低头看着她。

闻蝉是趴在他膝盖上睡的。

而他,这么晚了,仍然睁着眼,眸子清明,毫无睡意,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被噩梦惊醒后,他就低头看她。

男人的呼噜声在外,属于离石的。暗光中,低头的少年,和仰头的少女对视。

李信说,“我看你睡得不舒服,就给你换了个姿势。”

他很平声静气。

闻蝉:“哦。”

她呆呆地看着他,因为李信表现得太平静,又因为噩梦照进了现实,她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有些没反应过来。她傻乎乎地仰脸,看着平静至极的少年李信。因为他太淡定,影响得她都忘了躲开——她怎么能趴在他腿上睡呢!

四目相对。

明月相照,一束光照在他们身前的方寸之地上。闻蝉看李信又在发呆,便茫茫然然问他,“你为什么不睡?你在想什么?”

李信没有回答她前一个问题。

但是幽暗中,他低下深邃若海、亮如子夜的眼睛,突然的,跟闻蝉说了这么一句,“知知,我是想把我拥有的所有,都给你的。”

闻蝉猝不及防,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有些吃惊。她呆傻地仰脸看他,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李信专注地看着闻蝉。静谧中,闻到她身上的幽香,让他又忍不住沉迷。他是愿意把他的所有,都给她的。他尚年少,对喜欢的理解,就是我有什么,便都分享给你。不求回报,不求交换。就是你哪里不高兴,不满意,告诉我,我帮你实现,我帮你解决。

他捧着一颗真挚的心,送到她面前!

闻蝉手足无措,面色平静,低下了眼。还不知道怎么打消他危险的念头时,就听他笑了一下,颇为光棍,“但是我什么都没有。”

闻蝉不乱想了,她低下眼睛,安静地看着李信放在膝盖上修长的手。这样的话,从李信口中说出,竟让人觉得酸涩。好像他天生该拥有一切似的。

但她当然知道李信什么都没有了。

他有一身本事,但是他不服管教。他走的路,是她一辈子都不会去靠近的路。她不想走近他的世界,她甚至都不想了解李信的世界。

李信对她很好。

但是

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

闻蝉对未来夫君的期望,一直是江三郎那样子的。生得相貌堂堂,才学教养无比好,身份地位名望全都有。那是在长安也赫赫有名的郎君,那是让长安诸女趋之若鹜的好儿郎。

李信拿什么去比?

闻蝉要嫁最好的夫君,做最无忧的翁主。她的期望,只有江三郎能带给她。

李信不行。

李信喜欢她。但是闻蝉最喜欢的,始终是她自己。

听着李信真诚的自我剖析,闻蝉不由心中发涩。

女孩儿的眸子,在寒夜中变得温柔。她心中叹气想,喜欢她的儿郎,真是走到哪,都这么多。李信的情话很好听,她差一点就心动了。不过还是没有动得太厉害容她想个婉转的说辞,劝李信放弃自己吧。

闻蝉刚要开口,就见李信慢悠悠地自己开口了,“不过没关系,我迟早会拥有一切的。”

闻蝉抬起眼,唇角翕了翕,却没发出声。

她想说的安慰话,在李信的强大自信下,变得干枯单调。

同时,心脏剧震,心中另一种感情涌了上来,让她怔怔看他。

心跳很快,像要从心脏中跳出来一样呼之欲出。少女目不转睛,盯着这个相貌平凡至极的少年。

李信长得太普通了。

扔到人群里,她绝对找不出来。

可是他又太不普通了。

扔到人群里,她肯定能认出他。

闻蝉没有见过这样自知又自信的郎君。李信的不一样,在深夜中,在闻蝉的那颗铁石心肠上,钻了一个洞。其中情意,汩汩成溪流,在无知无觉中,缓缓流淌。

一定有什么会发生的吧。

李信伸手,握住闻蝉的手腕,重新笑起来,那股让人面红耳赤的蛊惑味道,又再次出现了。他拍拍女孩儿的脸,笑一声,非常的相信自己,“知知,我下定决心了。造反这条路,真的可以走。”

“!”闻蝉感伤不下去了,猛瞪大眼,不可置信看他。

造造造反?!

是什么刺激了李土匪,让犹豫不决的他,突然决定一道黑走到底了?!

自然是权势,地位,利益了。

知知不是他救的。

其实是官府救的。

若非最后赶到的官府人,李信想,两相夹击,他是没办法既保护村民,又保护知知的。他只能护其一,而这个结果,只能证明他的无能,他并不满意。

少年无法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满意的范围内,并为此生起了挫败心。而他从不气馁,从不自我怀疑。他转个方向,坚定地选择了一条曲折的小路,走了上去。

“不行!”闻蝉脱口而出,“你玩火自焚!你这样的话,我肯定到官府告发你!”

李信哼了声,挑高长眉,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痞子的无畏精神又暴露了——“告啊!我怕你告发?你大可以满大街满天下地宣传去!”嗤一声,青黑眼尾斜飞,睥睨并瞧不起她,“你也得有那本事。你有吗?”

闻蝉快要被他的自大气死了,跳起来,死死瞪李信。如果她能掐死他,她就掐死他!如果她能和他同归于尽,她就和他同归于尽!

少年伸个懒腰,还有脸笑,“行了,你睡吧。我出去看看,官府的人走了没。”

他气势强大地走过,闻蝉木然地给他让了位,可是她哪里还睡得着!

李信真是个搅屎棍啊!

就这样,各怀心事,一夜过去。

次日,几个人都醒的很早。李信是只睡了一小会儿,一晚上不知道在折腾什么;闻蝉的一头浓密乌发已经用簪子重新梳了起来,也就着山中清泉水洗漱了,却还是没精打采;离石反倒是他们中最有精神的。天亮了,李信带着一身寒霜从外面回来。给他们带来了些山果裹腹后,少年随口跟他们说,官府的人已经退了,大家安全了。

闻蝉冷哼一声:安全?她本来就很安全!跟着他,她才不安全!

他这个狂热的造反份子!

李信没理一早上寒着张脸、摆明写着“我不高兴快哄我”的闻蝉,而是很好奇、热心地和离石搭话,“离石大哥,昨晚真是多谢你相助。不然我和知知,真不知道要怎么样了。”

闻蝉重重一哼:是你!只有你不知道怎么办!

李信依然没理她的闹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