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蝉想,好像自姑母病逝后,二表哥就一直这个样子。每次见到她能开心一点,但也非常的表象化。

他少时总教训她。

现在他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

笑不是真正的笑,难过不是真正的难过,哭也不曾真正地去哭。他透着一股疲惫感,像是被尘世万物所压着,一点点往下压闻蝉心中升起恐慌感,觉得李信依然没有从闻蓉的死中走出来。

她喜爱的少年风采世无双,眼下却在老去,却在凋零她不想他身上的那些东西消失。

闻蝉沉静地看着李信发呆时,李信忽然抬头,目光毫不迂回地往她这个方向看来。少年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深深凝视着。

李信看到帷帐飞扬中少女的身影,看她静静地看着他。他心中不解她为何这般安静,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跟她打个招呼,腰间被撞了一下。一个小孩子从街上正中央的驰道上被撞了过来,执金吾的人大骂出声。

长安大街乃是三条道,两边是吏民们走的,中间宽阔的驰道,乃是皇帝一家的专用道路。自然,现今皇权旁落,走驰道没以前规矩那么大。但就是贵族人士走驰道,都要考量一二。非紧要事务不上驰道,现今一个小孩子却敢在驰道上玩耍?

执金吾没直接打杀,还是看期门的郎君们在这里。

期门的人跟执金吾不对付,不管有没有理,先吵一顿。反正刚打了一架,再打一次也没关系。李信没有参与他们的对骂,他蹲下身,给脏兮兮的小孩子拍了拍身上的土。李信想了想,又把钱袋给了出来。在小孩子震撼一般的眼神中,他笑得分外明朗,还手放在唇间,做了个嘘的动作。

毕竟哪有贵族郎君这般对待一个庶民的?

“阿信!走了!”那边吴明等人喊叫,李信应了一声,摸摸小孩子的头,再抬头对楼上已经站起来的闻蝉笑了笑,转身走了。

闻蝉发现,当李信看着小孩子时,他的眼神,就真诚了很多,笑容也亲切了很多。

少年郎君已经从街上打马走远,留下一串马蹄飞印。酒肆中又恢复了热闹,郎君女郎中重新把酒言欢。闻蝉走了两步,反应了过来。她表哥心里,还是认同那些贫苦的人。他有时候不方便出手,但是能帮的时候他都帮。

闻蝉想到当年长安城中的乞丐,想到当年李信跟乞丐换衣服,就怕乞丐冻死

闻蝉默默想:我表哥所向远大啊。他忧国忧民,非我般人所能比。

难怪李信总跟贵族中的异类江三郎玩到一处去,也能和不拘一格的吴明耍得好

闻蝉想:我是跟不上我表哥的思想境界的。但我既然明白了,就要努力跟上。他心怀天下,我总不能草菅人命吧?我也得做点什么,帮帮他。

闻蝉身上有所有贵女的通病,只是因为自小生活优渥,性情比较乖巧。她没有瞧不起平民百姓,但她也同样没觉得对方如何与自己平等。她不接触社会底层的人,身边所有人都不接触。高兴了给点钱,不高兴了打发走。那没什么的,满长安城的贵族都这样。你要是对一个平民好一点,还反而要被瞧不上,被说家中没规矩。

当闻蝉为了李信,往他的世界走一步时,她的心,也向他更靠了一步。

之后便是过年,祭天。

闻蝉身为舞阳翁主,每年过年期间的这些活动,她一个都不能拉下,都得跟着走一趟。进入了新一年的忙碌时期,每日跟着阿父阿母参加各种宴席。除夕的时候得在宫中,大年初一开始,又要拜访各位长辈。

她十分的忙,李信也同样。李信来长安满打满算两个月的时间,就从期门郎升到了东宫的侍卫长。连当初提拔他的宁王殿下都惊讶十分。既然到了东宫,那么太子有什么活动,李信都要跟着。

当蛮族使臣来大楚的时候,皇帝陛下他出来晃了一晃。当国无外使时,未央宫中、骊山上的各种庆典祭祖,皇帝都是不参加的。皇帝不参加,这些活动就落到了太子等一干公子身上。太子倒是有野心大包大揽,然他当然没那样的精力。就是他的死对头,他所讨厌的定王,在他特别忙的时候,都能从他这里顺走一些主持宴席的活计。

由此太子对定王更看不上眼,然而他身边的人都派了出来。皇子中唯一比较清闲的,是宁王。但太子看了看宁王,宁王那风吹就倒的身体太子不敢给这位弟弟派太重的任务。这位弟弟要是累病了,他那位凶悍的王妃,还不得找太子拼命吗?

张术想起宁王妃,就心有戚戚然。闻家的女孩儿啊,也就小表妹闻蝉乖巧。闻姝从小到大,就是母老虎中的母老虎。比他那位姑母还厉害——姑母起码不会武。闻姝连武都会了,这世上,还有哪个郎君是她的对手吗?

从年前到年后,统共十来天的时间,闻蝉与李信都没怎么见过面。每次李信匆匆来见她,说个两句话的功夫,就又被叫走了。更多的时候,闻蝉梦见他坐在自己床边看自己。屋子黑漆漆的,她每次睁开眼,他都不在。

闻蝉心中茫然,不解他为何半夜三更都敢来看她,却不敢面对醒来的她?每次都只在她睡着后坐那里发呆?

李二郎的心思,太难琢磨了。

毕竟是年少的女孩子。

闻蝉即使少时便看过春宫图,即使多年来与李信玩得好。她也不知道当夜沉下去,她对李信的致命吸引力。李信根本就不敢在晚上看她,可是他又忍不住。全身血液逆流,身子发抖,想碰不敢碰。她恬静无害的睡颜,让他坐都坐不住。李信只敢望梅止渴罢了,只敢在心里偷偷想。每次想,就甜得发酸。

年过后,事务总算一日日越来越少了。

离府衙开印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太子累得脱了一层皮后,也大方地给身边郎君们许了假。年十五上元节那天,太子傍晚时出宫与谋士们谈来年对蛮族开战的可能性。太子虽然性格有些缺陷,却是真的想打仗。他不知道边界那里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派出了不少将军去守境,可是也没听到什么好消息。

太子心中焦虑——要知道正是因为他开战的缘故,今年蛮族根本没派使臣来大楚。

更烦的是,他这边战事不顺,定王那边不停地抚慰蛮族人,称一切摩擦都是误会,与以前无异。

误会?

太子冷笑。

他在谋士府中走来走去,心里烦躁无比。他虽然现在是太子,可是朝中大臣们明显更喜欢性情温和的定王。更关键的是,他那位父皇也喜欢从不忤逆自己的定王。太子自觉自己的砝码越来越少,他需要一场胜仗,好来巩固自己的位子!

他父皇年前就说要退位,退到现在还没退下去!太子总觉得他父皇是不满自己,想把自己这个太子踢下去,却还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太子手在图上重重一敲,恨道,“打!必须打!蛮族人那般目中无人,侵犯我大楚边界多年。我大楚难道没人了吗?今年他们要的东西,一个也不给!”

众臣惊住了:“您要动两国的贸易?!这、这可不行!会闹出大乱的!殿下您再忍一忍,他们只是小小侵犯我国边界。但你若停了贸易,那会引发大乱的。万万不可!”

太子一时热血上脸,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贸易非小事,官不咎民不报,要动这块的话,涉及到的利益分割太多。然而谋士们这个大惊失色的态度,更让他生气。他忍着胸中怒意:“孤听说边关有人做兵马生意!去年有人给孤送上来的战利品,出土地居然是徐州!徐州那么远,架子都能跑漠北去?!往大里说,这是叛国通敌之罪!”

程太尉的一个弟子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说,“话也不能这般说。徐州那边的乱臣贼子尚没解决,万一他们跟漠北的蛮族人勾结,互通有无,也是可能的。叛国通敌什么的,还是不要说啊。”

场中很多人脸色都不自在。

太子这罪定的太严重了。

叛国通敌?

要真这么算的话,第一个叛国通敌的人,那就是定王啊。

朝上谁不知道定王一直在积极与蛮族沟通,想让两国边关无事。朝中大臣的家属,也不乏跟蛮族人通话的。太子这一竿子打死一片人,就是大家现在站太子这一边,也肯定不满啊。通敌?都通这么多年了,您现在才说?那往上面追,当朝陛下还通敌呢,陛下的陛下还通敌呢!您不能这么说啊。

太子又说错话了。

连自己身边人都开始疑心太子这是要干什么。

话不投机,张术也知道自己话说得过了。旁边闻家一位郎君拼命咳嗽给他暗示,他只能忍着一肚子火,安抚了众位一番,说改日便聊,出了府。出府后,已是傍晚时分。太子坐上马车,经过街市时,看到满街的花灯。光华璀璨,流丽阑珊。

张术喃声:“到了上元节了啊”

未央宫中的宴席,今夜乃是张桐主持的。他对这位庶弟的能力比较放心,一个宴席也累不死对方,因此并不急着回宫。太子心中苦闷,望着灯火出神。大楚满目疮痍,他看到了一处处已经爆发、或还没有爆发的危机

他想要救这个国家,然他连打一场仗,都做不了主。

他拼命往前走,身后人拼命拉着他。

这操蛋的太子之位到底有什么用?!

张术的余光中,看到了马车外骑在马上的少年郎君。郎君的眉目映着灯火,有些漫不经心,漫不经心中,又带着伺机而动的慵懒意味。他的英气,与方才满室的绵软气,在太子这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太子招手让李信到马车边,聊天般问,“你是不是也觉得孤错了?是否该攘外先安内?”徐州那边的反贼窝,再加上时不时来冒犯南边疆土的海寇大楚就没有一个地方安生的。

李信随口说:“我倒是认同殿下的观点。不听话就打,打到服为止。”

太子笑了下,喃声,“孤想亲征,曲周侯却觉我只是小孩子意气,不会打仗,只会添乱。但是闻家的人也派了不少,孤也没见到什么胜仗啊?都是小打小闹罢了”他沉默半晌,说,“大楚是无将可用。”

曲周侯打仗是厉害,但他早年南征北战留了病根子,已经适应不了战场了。

和他同辈的,要么现在就在战场上,要么如曲周侯一般,最好的年岁都被消磨掉了。说是老当益壮,到底今非昔比。年前某位五旬年龄的老将去了漠北,太子对他寄予厚望。然对方在草原中迷了路,只与左大都尉手下的一队小兵交手,头颅都被砍了。

李信摸了摸腰间剑:“殿下没想过极北之地吗?和乌桓他们联手,共击蛮族。”

乌桓?

太子若有所思,然后忽然看了李信一眼。他在某一瞬间,觉得李信留在东宫,实在是大材小用。李信之前在南边时,不就打仗吗?然而太子有些记不清了,他要回去让人查一查。

因此太子虽然心动,却并不多说此事。他看着一条街外的灯火重重,转了话题,“李二郎,你跟着孤忙这么久,也辛苦了。这样,从现在开始算,孤给你们放一天假,你们提前去换人吧。”

李信当时笑着应了,与一众郎君们一起感谢殿下的恩典。

太子殿下阴沉了一晚上的心,好了些,没好气地挥挥手,放他们这批郎君回去,换新一批的郎君顶上来。

太子殿下肯放假,李信自然是极为开心的。且他都想好了,即使殿下想不起来,他也与轮换自己的侍卫提前说好了,要早离开一个时辰。已经到了上元节,他错过了大年,不能连上元节也错过。

过年后的节日很多,然而他能陪知知的日子并不多。

他总怕闻蝉忘了自己。

李信回府梳洗换衣后,抱着自己亲手做好的灯出门,走了两条街,去到曲周侯府上,敲上门。他忙得夜不能寐,还抽空做了一盏大灯。亲自刻木头,亲自糊绢纱,还亲自描画。他做了一盏十二美人灯,每一面上的美人皆是同一个人,嬉笑怒骂,宜嗔宜喜。里面的灯点起来,火光映着美人,轻轻一推,灯转起来,便像是美人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李信这种一到写字动笔就开始手残的人,他能画好这么十二幅图,之前不知道失败了多少次。

成品连江三郎都赞叹无比,提出要跟他买。

李信自然不肯。

他脸厚心还黑,却怀着一腔羞涩的心意,抱着自己的花灯去找闻蝉。

他刚才路过时看到了,街上许多男女情人在相携逛街。江边还有放花灯的,在黑夜中顺着江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男女们蹲在江水边说笑,太子忧国忧民的时候,李信就一眼一眼地往那里看。

他也想跟知知逛灯市,也想跟知知放花灯他的灯这么大,这么好看。他的灯放到水中,必然把其他的灯都比得看不见了。而他心中那许了的愿望,也定是第一个能上达天听的。

李信想得非常美好,可他敲了门,被客气领进曲周侯的府上后,却得知闻蝉不在。曲周侯夫妻不在,世子闻若夫妻也不在。曲周侯夫妻去宫中了,新婚世子夫妻二人去与民同乐了,而舞阳翁主——管事想了想,不太记得翁主跟自己告知去向,只含糊道,“大约哪位娘子邀请,翁主去逛灯市了吧?”

管事同情地看着李二郎怀里这么好看的灯:“要不您把灯放下,我让人出门找翁主去?”

李信脸黑如盖。

他有时候真恨闻蝉的好人缘。他不在,她永远不寂寞,永远有人陪,有人找。

她就想不起找他

她就不知道他也很想跟她在一起玩。就算他这段时间很忙,难道她就不想念他吗?就猜不到他会请假来找她吗?她一点都不在乎他

李信心灰意冷,把自己的灯留了下来,离开了。管事在后面嗳了好几声,他随意摆了摆手,并没有什么交代的话。李信想着算了,花街上这么多人,他到哪里找她去?就是找到又能怎样,她有一群同伴陪着,还能扔了同伴来找自己吗?

他还是回家睡觉算了。

回家路上,李信又遇到了一个乞丐。他跟乞丐说了几句话后,心思一转,又不想回家了。他摸摸腰间的钱袋子,心里默算了下数量,决定去贫民居住的西南边去看看。

李信到地方后,发现这里并不如自己想象的清冷。倒是没有灯,笑闹声却不小。很多人都从他身边跑去,往一个巷子里挤过去。李信随手拉住一个小孩子,指指那个堵塞的方向,“那是干什么?!”

小孩子兴奋大叫:“有漂亮的姊姊给钱扎灯点灯!做好一盏,给一吊钱啊!”

李信:“”他算了算人数,心想谁啊这么财大气粗?

李信好奇地跟随众人去看。

他站在巷道口,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看到一长条巷子都被灯挤得没有地方,这些灯都是很大很亮的孔明灯。众人在侍女侍从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点着灯,领着钱。无数白色的灯火中央,是他心心念念的女郎。有平民站在她身边,她正低着头,提着笔在长布上写字。最后,那平民脏呼呼的手指在印上点了一下,在白长布上按好,开心地得了一吊钱。

无数灯火从脚下飞起来,升上半空。更多的灯笼在脚下等着,等待被点亮空中密密麻麻的灯火蜿蜒成流光曲线,与星同辉,烂烂炫目。

闻蝉回过头,看向巷口的郎君,冲他招了招手。距离有些远,李信没吭气。

一盏孔明灯从他身边飞起来,他随手抓过,去看那布条。那布条上是他所熟悉的闻蝉字迹,“祝君平安。”

第119章 019

巷子里,地上全是空而亮的等待点火的灯笼,天上已经漫成了一弯弯银河。原本星光璀璨,今晚皆被灯火所掩。李信过来的时候飞上天的灯笼还不多,但当他站在巷口看着闻蝉发呆时,天上的灯已经非常多了。

他耳边听到很多乱糟糟的声音,帮忙扎灯点灯的吏民们仰着头欣赏他们的劳动成果,发出赞美般的感叹声音——

“真好看啊。”“是啊,女公子真是心善,用这种方式帮我们,还不让我们觉得不安。”“就是不知道李二郎是谁啊?”“对哇,这个李二郎是何许人物?”

李信站在巷头,听着他们说的话。他看着巷中间被灯笼和人群包围的年少女郎,清风拂着她的青丝,灯光的影子映在她面上,她婀娜无比,窈窕无比。立于人群中,多少人惊叹地盯着她舍不得移开目光。她习惯了旁人的打量,然每当李信目光炽烈如火地看着她时——闻蝉唇角抿笑,眼底的笑意,总带着几分羞涩与不好意思。

侍女们分散在四周,将灯笼分给大家。她们平时轻声细语,此时面对数倍于自己的粗鄙人士,也不得不喊出声才让人听到自己的话。侍卫们也在,他们一边发着灯笼,一边紧张地回头看闻蝉。唯恐哪个不长眼的,趁乱冒犯了翁主。

一盏盏灯笼升起来。

距离李信近的,李信随手扯过来,看布条上的寥寥字迹——

“祝君好”“君且一世平康”“愿君来年心想事成”“请君多餐”“想君万事如意”“报君娶得娇妻儿女绕膝”

各种各样的愿望,有让这位“君”多吃点饭的,有让他多长个儿的,有让他想什么就得到什么的字迹是闻蝉的,但是所许的愿望,并不是闻蝉的。她只是让人来祝福这位李二郎,不拘什么好听的话。平民们不识字,她亲自来写,只要他们按下朱砂手印,承认这是他们的祝福就是。

短短一晚上,这条街,西南这片,传遍了李二郎的名。

众人都不认识李二郎是谁,但是都愿意说两句吉利话,好领得一贯钱。

李信抬头,看灯火万千,缓缓升腾。天上银黄色的光数也数不清,斑斑点点,漫漫若繁星一般。有些越升越高,灯火依然耀眼明亮。有的中途就着了火,悠悠地往地上落去。那银河一般的光,那倾泻一般的星

李信走向闻蝉。

脚下的灯笼很轻,他走过时,被少年身上的风带起,灯笼纷纷往两边散开。侍女们回头看到他,也让开了路。李信走过一地的白色灯笼,走向被灯笼围着的年轻女孩儿。她对他笑得矜持又明婉,李信却想将她拥入怀中,再也不放开她。

天上灯火如星海,地上灯笼如霜海。李信站到了闻蝉面前,不到一臂的距离,就是他心爱的女孩儿。

他看到她,一千一万个心都开始发颤,都开始想要跳出来。若非周围全是人,若非时机不合适,他想要一把搂着她亲吻!

他热泪盈眶!

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没有人这么了解过他!

他心系吏民,她便来发钱。他不愿无缘不顾地给钱,她又找出让人给自己干活的理由。他忙了那么久找不到她何等委屈,她让一个个陌生的人来祝福他万语千言的话闻蝉一人说不尽,那就让所有人一起说。说给他。

祝君安康。

祝君大展雄图。

祝君好。

那混成烂漫江海的祝福词,如海浪般涌向李信。他在黑夜中抖落一身风尘,在黑夜中红着眼绷着脸。他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让他觉得他如此地深爱着闻蝉。

他爱她娇俏。

爱她懂事不惹麻烦。

还爱她如自己爱她般爱着自己。

多少年的苦难,洪水滔滔漫天漫地。小时候吃不饱饭,被人贩子拐卖,被师父领进门。师父教他武艺,教他做人的道理,苦口婆心。日长夜短,夏短冬长,一年年,他一边习着武,一边养着和自己一样的孩子。乱世当道,想要活下去多么不容易。

被人打,被人骗,被人吐口水

见天地,见山河,见自己

在这个灯火明亮的夜晚,一切时光静止了下来,一切都变得有了意义。

似乎他从小到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在这个晚上,看到闻蝉为他点亮一盏又一盏的灯。她仰头放灯的瞬间,她低头写祝福语的瞬间,李信爱她千万遍。

闻蝉看李信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眼睛亮若星火,已燎燎成原。火吞噬了她,她看得到他滂湃的感情汩汩扑向自己。少年红着眼绷着腮帮子看她,他用尽全身力气去忍耐,才不在她跟前丢脸地掉下眼泪。

闻蝉有些赧然地笑了笑,她没想到会碰上李信。她原本只打算做完这些,抱一盏灯回去送给李信。她也想过表哥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后,一定会激动又兴奋。但是李信激动过了头,让闻蝉心中羞意无法抑制。

她在他的目光中,耳根红了。转过了脸,留给他半个侧影。女孩儿月牙般的脖颈对着他,声音轻柔地撒娇道,“表哥,你来帮我写吧。我写了这么多字,手好痛啊。”

李信伸手要碰她的手。

闻蝉把手往身后一别,这么多人看着,她不肯让他碰。

她看着灯笼,抱怨道,“他们都不识字,就我一个人写,好累。”

李信:“我来帮你写。”

侍女们立即给了李二郎狼毫,侍卫们把一群挤不过来的人分到了李二郎那里。众人不愿意,小娘子长得那么貌美,围着她是种享受。但是这位小郎君也就是普通小郎君,和女郎比差的好远。人都喜欢长得好看的,谁愿意被赶向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人那里去啊?

在闻蝉的美丽无双对比下,李信就是一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少年郎君。

侍卫们赶这群吏民赶得很累,一眼一眼地往李二郎那里看。他们心想,李二郎不是向来很有魄力吗?这种场合不是一向是李二郎擅长应付的么?他不是总有办法振臂一呼就让万千人跟随吗?怎么这会儿,翁主都快被淹没了,也不见李二郎有点行动力?

李信蹲下来,捧起灯笼下挂着的布条,开始洋洋洒洒地写字。他的字还是那种龙飞在天的风格,潇洒无比,又带着力透布背的锐意在。若剑鸣蹡蹡,即将出鞘。他的字比起以前,好的不是一点半点。他那种力道与舒展性,是女孩儿秀气的字迹所比不了的。但他现在写字,龙飞在野时,也俯下身来,温柔眷恋。

他写:“祝卿一世无忧。”“愿卿永如琉璃,纯然无垢。”“还卿三千愿,愿愿祝卿好。”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卿情复何似?”

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当还没有人请他写字时,他已经放飞了好几盏灯笼。少年郎君行动这般快,身边领钱的人自然也能快一些拿到钱。众人犹豫了片刻,又在侍卫们的指引催促下,慢慢地聚到了李二郎身边,央求他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