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太尉行事太过快,若非李信给她留下了金瓶儿,让她一直关注着闻蝉这边,她还真不可能这么快地赶过来。她能最快赶来,府上的兵马却要集合,门外又被程太尉的人围住,没那么容易出来。

闻姝只好在张染的不赞同中,与他吵了一架,带着金瓶儿先走了。

她对自己的夫君抱有信心,自己先来牵制这些人,给她夫君争取时间。她夫君冷心冷肺,如果不是她在这里的话,他未必能赶得这么及时。多年夫妻,闻姝太了解不过张染了。

她抱着手臂,倚在柱上,神色淡淡地看着前方——看整齐的军士从外包围而上,看校尉脸色难看地重整军队,看她夫君衣衫若雪,从外步入府宅大门。

她擦把脸上溅上的血,平静无比地看他在雨帘中,被众将士簇拥着走来

妹妹这边的危机,在宁王到来的这一刻,便真正解了。接下来,不过是收尾的工作。由此虽然宁王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闻姝仍然有功夫欣赏他的美貌。她觉得他真好看,无比的讨自己欢心。

他文文弱弱地站在一众人高马大的魁梧将士中,是最为得她喜欢的。

屯骑校尉不停地回头看,想等着自己的救援军队。毕竟眼下这个情况,程太尉也想过,会让人来接应

此时两道巷子之外,曲周侯的府外也被包围了。

马车被堵在路中,长水校尉领着军士,与曲周侯府上的人在巷中打仗。曲周侯亲自出来,与这些人动刀剑。世子闻若也留妻子在府中看家,自己披上了战袍,与巷子里的将士们打杀。马车中坐着宣平长公主,帘子掀开,她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些人。

女儿的人突围来通报,府外被军士包围,他夫妻二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长公主声音发冷:“好大的胆子!你们竟敢拦我的车驾!”

长水校尉骑在高头大马上,高声喊道,“长公主勿怪!我等是得太尉符节相传,在长安城中练兵。为不伤及无辜,各方人士应自动回避。君侯等人位高权重,尊贵无比,下官唯恐伤了几位,只想请几人在府中好好坐着。等我们练完了,便会挨家挨户地通知各位贵人。现在请几位退回去吧。”

长公主被气笑。

这般冠冕堂皇的话!

闻若在厮杀中,退回到了长公主的车驾前。雨声太大,他几乎是吼出声,才能让母亲听到,“他们的人太多了!阿母,我们根本出不去!”

长公主道:“你们打你们的,别管我了。我亲自驾车,前往未央宫。”

“阿母!”

“扶明,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是长公主。”长公主目光垂下,看向身上溅了无数血液的长子。她温柔了目光,伸出手,拂去长子俊秀面孔上的血痕。她眼睫浓黑,对长子露出慈爱的目光来,让闻若有些不自在。长公主说,“扶明,听我说。”

“阿母”

“你阿父早年征战,身上有旧伤。我们不敢教你教得太好,恐遭了我那位早年疑神疑鬼的兄长的忌讳。幸好你与阿姝一样,自省颇多,不让我们担心。我要你现在跟在你阿父身边,保护好他。没人敢伤我,但你们就不一定了扶明,不要出事。”

“喏,”闻若唇颤抖了一下,眸光紧缩,盯着车驾上翩然出来的母亲,“那您您也小心”

长公主嗯一声,抬头,看向前方分不开的两军。车驾上的马夫车夫等人,早就被这些人杀了。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把车辕上趴着的尸体踹了下去,在吼声中,她握住了缰绳。

“驾——!”她喊道。

双马并蹄,甩甩鬃毛上的雨滴,抬起了前蹄,往前奔去。

“让开!让开!”

“拦住她!拦住她!”

“莫伤了殿下!我看谁敢碰殿下!”

巷中乱起,长水校尉目中寒冰骤起,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位驾马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则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无所顾忌。她的目光穿梭无数人潮,穿越高墙高树,望向西南方的未央宫。那宫阙如莲花宝座,团团展开。那宫阙,等着她前去叩门,等着她进宫去

她要进宫!

要她那位多年不理事的兄长来救自己女儿的性命!

她一身素缟,在雨中被淋成落汤鸡。她全身冰冷,雨水将自己冻得发抖。她要在未央宫外大声哭泣,她要去拍门,要喊“阿兄救我”。她要自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长公主,她要自己成为那位深居幽宫、孤家寡人的陛下的妹妹!她要时光轮回,要当她跪在他面前哭泣时,重新勾起他的兄妹之情!

当她无家可归时,她能够依恋他。

当她女儿被害时,她能够求助他。

宫门一重又一重,雨淋一遍又一遍。长夜渐深,灯火遥遥。长公主跳下马车,飞奔着跑向灯火阑珊的未央宫门外。她身后还在不断地打仗,还有无数人喊着“长公主”,叫着“殿下”。她扑向未央宫的宫门,在守卫惊诧的目光中,喊道,“我要进宫!我要见我阿兄——!”

“阿兄——!”

长公主拍打着宫门。

夜已经很深了,未央宫宫门落锁,阒寂如夜间大兽。

宫中夫人们被惊醒,却不知该不该管宫门外的哭泣声。良久良久,长公主扑倒在宫门前,宫门忽然大开,无数黄门提着灯笼,蜿蜿蜒蜒数里之外。站在最前方的黄门,在远方将士们的兵火照耀下,扶起衣衫沾满泥泞的长公主殿下,“陛下请您进宫”

长公主抬起脸,目光湿润。

多少年了

她那位兄长

她那位早就绝情断爱的兄长,还能为她重开宫门她感谢他未曾在这个时候抛弃自己。

远远的,长水校尉吐了口唾沫,懊恼地招来手下的人,“去告诉太尉,我们失败了。长公主已经进宫,陛下”他口中苦涩,“咱们那位常年不管事的皇帝陛下,为了他妹妹,居然还是开了宫门请太尉做好准备吧。”

长巷幽深,彻夜之战。

还有一方人士,在定王府整装待发。

定王夫妻在夜间被惊醒,王妃隔着幢幢帘子,看到门外灯火雨水下的江三郎身影。定王起身后,与江三郎一同登上了王府中最高的楼阙。江照白指给定王,让定王看四方蜿蜒如火龙的战事。

定王张桐手扣着栏杆,指节发白,“太尉竟能调动这么多的兵”

江照白平静道,“今晚战事胜负难说。我料想曲周侯等人没那般好打退,但您也要做足准备。太尉能调这么多的兵,若有朝一日,他手中之兵对准您,到时候您再警惕,就晚了。”

定王久久看着长夜。

他发怒道:“太尉想干什么?!我这便调兵去”

“请殿下再等等。太子已与太尉反目,您再于这个时候去助了太子,您让太尉怎么想?您还没有能力与太尉为敌,今夜之战,我们只消让兵士做好准备。如果天亮时仍然没有人压下战事,您再出手比较好。”

江照白宽慰定王:“太尉只是太尉,现在他还没有反心,您莫要火上添油,激起他的反心。他现在不敢剑指未央宫,我们且看宫中陛下,在这个时候,会不会出面”

说这样的话时,江三郎自己都不确信。

长夜漫漫,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皇帝陛下,在想什么

未央宫温室殿中,皇帝陛下披着衣,接见了狼狈无比的长公主殿下。长公主很久没这么近地看过她这位兄长了,灯火中,兄长盘腿而坐,面容委顿,略有虚胖。他神色疲惫地看着她,看她跽坐于他对面的方垫上。

帷帐飞起,陛下淡声,“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陛下揉着额头:“太尉给朕的说法,小蝉是阿斯兰和一个什么公主的女儿来着?”

皇帝撩眼皮看她。

长公主说:“您就当她是我和左大都尉阿斯兰通jian生的女儿吧。”

皇帝:“”

被这个妹妹逗笑。

他说:“哦,恕你无罪,我不追究。恕与这件事有关的其他人的罪,都由你来担吧。你说说看,朕还挺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瞒过朕,给小蝉讨了这个舞阳翁主的封号”

长公主目色微恍:“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雨越下越大,天幕暗暗。

长安城中气氛僵凝,离长安城千里之外的并州府宅中,阿斯兰懒洋洋地手臂撑下巴,看证据一件件摆在自己面前——

“十八年前,中山国被覆,中山国公主与她的马夫去往幽州躲避长安的人。”

“是时,宣平长公主与当时的车骑将军,已经在幽州待了一年之久。”

“蛮族与大楚开战,长公主离开时,遇上蛮族兵马。她还遇到了昔日曾在长安城中见过的中山国公主”

往事历历在目。

阿斯兰撑头听着,抬起眼,仿佛看到那位长公主坐于自己对面,将旧日伤疤重新撕开来。

他听了一个悠长的故事。

最后他们问他:“中山国公主死后,您也离开大楚,去往蛮族。您不知道您女儿被救了出来,长公主收留了您的女儿。现在证据已经在这里了,您要动身,立刻跟我们去长安,接回您的女儿吗?”

沉默了一晚上的阿斯兰,在他们紧张中,抬头,面具下,他的声音里带着笑,“去长安?不,我不去。我不会认回什么女儿的这么多年来,你们以为我在乎吗?”

阿斯兰一句话,便将一切努力打翻。

第129章 109

满室灯火,映着窗下的雨光华流连。雨淅沥不绝,耳畔时有春雷阵阵。蛮族与大楚的军马分立府院,目不斜视,彼此不跟对方交流。此时的室内,大楚与蛮族的交涉,也到了一个瓶颈处,双方半晌无话——众人给出证据,指证给阿斯兰当年之事,便是要阿斯兰有所作为,例如去长安认回女儿什么的。熟料阿斯兰轻飘飘一句“我在乎吗”就给打回去了。

阿斯兰懒洋洋地坐着,漫不经心。晴天霹雳的爆料对他像是一个过往故事般,他从头到尾确实没表现过很在意以前事情的样子来。

负责谈判的中郎令一慌,急道,“您对大楚仇视,不就因为当年中山国公主被烧死吗?如今我们告诉你”

“与我何干呢?!”阿斯兰似不耐烦,他笑了两声,从这笑声中,众人听出他往日的阴鸷狠绝来,“我本来就是蛮族人,我不喜欢你们大楚不是应该的吗?你们连我昔日曾为中山国公主的马夫都能找出踪迹来,可你们怎么就猜不到我最想做的,不过是踩着那位公主往上爬呢?”

“我绝不屈居人下!”男人站了起来,高大的身材,当他站起来时,带给屋中跽坐的诸人难言的压制感,“我绝不会认一个大楚的人作女儿!”

“过去的就过去了,我阿斯兰看着像是儿女情长的人吗?”阿斯兰抱臂,冷笑,他居高临下俯视众规规矩矩坐着的人,扣着手臂的手指动了动,几位大楚文官脸色就微变,似乎以为他要动手。

中郎令张口结舌:“那是您女儿啊!您就不想认回您的女儿吗?我们万事俱备,只欠您”

阿斯兰嘿嘿笑。

中郎令被他笑得面孔涨红,闭了嘴。他心里开始绝望,甚至恨上了那位右大都尉阿卜杜尔:都是这位右大都尉提起左大都尉,就用一种不屑的语气说左大都尉如何如何忘不掉他昔日的妻女。再加上阿斯兰性格不羁,对大楚又很仇视,众人总觉得认女儿这种给大楚打脸的事,他会很乐意做。

他们都失策了。

他们没想过阿斯兰不情愿。

而左大都尉不情愿,他们试图与蛮族交好,又不能绑着对方去长安。

众人满头大汗:太尉交给己方的任务眼看要失败了,得想想如何向太尉请罪

众人不由得打量阿斯兰,想看看事情是否还有回旋的余地。

阿斯兰立在氆毯中央,今日戴的是青铜面具。面具上的兽类张牙舞爪,映着火光狰狞而可怕,就像是阿斯兰给人的印象一般。

屋中几乎全是大楚的人,然阿斯兰旋身往门外走的时候,他们因有令在身,纷纷避让。阿斯兰走到门口,停了一停后,重新回头,瞥一眼屋子中乌泱泱的人,“真够无聊的。你们大楚人的花花肠子,我不关心。下次再拿这种小事烦我,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他甩门扬长而去。

屋中一片死寂。

阿斯兰行在大雨中。

他带来的骑兵们看到大都尉已经出来,纷纷跟上。他们铁甲哐哐,在雨中撞击发出脆响。骑兵们跟着阿斯兰走出了这家宅院,出了大门,又拐了一个巷子,到巷角的时候,阿斯兰忽然停了下来。

他手撑着墙壁,面具下,吐出了一口血。

连贯的,更多的积血被吐出。

压制了那么久从坐在屋中就开始煎熬,从他们的一言一语就开始热血上涌,从他一直忍到了现在!

“大都尉!”被阿斯兰换出来的乃颜从男人微弓的背脊处看到不寻常,心里一惊,忙过去扶人,想看看大都尉怎么了。

乃颜才过去,一巴掌就随意一挥,扇向他面孔。

阿斯兰的身手了得,他就是一掌挥出去,也让毫无准备的乃颜往后退了三四步。不仅脸颊滚烫火辣,胸口也一阵沉闷。青年口鼻耳目渗了血,眼前发黑,耳边嗡鸣。乃颜低下头,一声不吭。

阿斯兰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杀了你,是等着你戴罪立功。你敢把我的过往随口搬给大楚人!”

“现在,给我滚!”

乃颜沉默着,单膝跪下,手撑在地上。他郑重地向左大都尉行礼感谢,然他的大都尉只是冷笑着看他。乃颜行完礼后,也不擦去脸上的雨水,他转过身,走入夜雨幽深处。

其余骑士仍然在等着。

得阿斯兰怒吼:“都滚!别在我眼前妨碍我!”

众人互相看看,不敢忤逆大都尉,只好转身离开。

阿斯兰靠着墙,看他的手下们一个个离去,终于将空间留给了他。他们不知道,当他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发抖。他气血翻涌,周身忽冷忽热,在这一瞬间,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耳边好像忽然响起昔日女子清冷中透着关切的声音:“你不是大楚人,自小学的也是你们蛮族人的武功。你现在要学大楚武功,经脉都得从头打身负两套不同的武功,现今无事,日后武功精进,比旁的习武人更容易走火入魔。这可如何是好?”

那时他回答:“我不会走火入魔。我要保护殿下您,绝不会给自己走火入魔的机会。”

于是便听到女郎的笑声,似不在意他的保护。

阿斯兰靠着墙,喘着粗气。

他瞪直眼,盯着从上溅下来的雨水看。雨水打得他眼睛几乎睁不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耳边响起女子的声音,而多少年,他都不记得这个声音了他瘫坐在地,发抖的手,费劲地把面具从脸上揭下来。

走火入魔啊。

他没法在那一瞬间杀掉乃颜。又不想在下属面前露出疲态,只好将他们赶走。

而他坐在雨地中,一边咳血,一边大笑。

青铜面具被扔到了地上。

雨水清亮。

打在男人的面孔上。

一大半被火烧,一小半完好。

被火烧的那大半张脸,疤痕坑坑洼洼,形状诡异,如鬼一般让人望而生畏。

完好的另一小半,却是清秀,俊俏,光洁无比,若神祇般。他的血从唇角渗出来,被随意一抹。在这半张脸上,非但不显得狼狈,反有妖冶之美感。

他的面孔实在是很好的。

非常的俊秀,非常的吸引人,非常的让人见之忘俗。

阿斯兰常年戴面具,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真容。一是不想为妻女毁掉的半张脸被别人指点,二是不想完好秀丽的半张脸吸引别人的目光。他好的,不好的,他讨人喜欢的,他着人厌恶的,都不想再交给别人评价了。

阿斯兰从地上爬起来,提起自己的面具,冷绷着脸。男人就这么一张如鬼般的面孔,他在黑夜长巷中行走。

他本来的面孔非常的好看。如果他不好看,或者他没有漂亮精致到一定程度,当年被俘送到大楚国境的他,根本到不了中山国公主面前。他少年时那般俊俏,却那般命苦。被送到市集上任人买卖,再由中山国买走。再辗转转手了好几次,他先是做公主殿下的脚凳,后成为了公主殿下的马夫。从此以后,他只为公主驾车,才不再如之前那般受苦。

雨打在阿斯兰身上,每一滴好像都有重量。

他想她的面孔在记忆中已经很模糊了,他却记得自己最后抱着她的骨骸,在烈火余晖交织的长河边大哭时的痛苦绝望。

太黑了,也太冷了。雨水滴滴答答,将男人的脊骨往下压。他咬紧牙关,咬的牙龈出血,也不肯弯下脊骨半分。他生有反骨,谁也不服他生平,也就为那么一个人折过腰。

他想中山国覆灭后,她也要被问罪问斩。他带她连夜逃出去,他们一路逃到大楚边界,他求她跟他去蛮族。从此以后换他来照顾她,他很能干,他就算不能干,他也会努力去学去做。他在异国待了那么多年,他连大楚都适应了。他不可能在自己的国家活不下去

雨如墨啊,抬起头,看不到边界。墨汁瓢泼,整个天地都向着雨中的男人压下来。

他再次回想到最后,他们与宣平长公主夫妻见面。长公主斥骂中山国公主叛国通敌,他与闻平打起来。后来再遇到蛮族兵马,他们被困。他不得已听从闻平的指挥,去搬运救兵。等他回来的时候,中山国公主以身诱敌,投身火窟。长公主夫妻大摇大摆地离去,他的妻女却

雨如人心中的恨意,绵绵不绝,铺天盖地。

他想到自己趴在地上大哭,想到自己扑过去他想她是不是从来就不想跟自己走,她是不是一直不情不愿他多么的卑微,多么的可悲。他费尽全力走向她,当中山国被灭时,他心存侥幸!

心存侥幸啊!

他以为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公主了!

他多么的如意!

他打动了她,让她做了自己的妻子。他雄心勃勃,想即使是做马贼,也能成为最厉害的那个,不会委屈了他的公主

事后很多年。

他总是在梦里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