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如清月般高贵的仙子一样的女郎啊

已经逝去了多少年。

阿斯兰心痛如碎,这么多年,连想都不敢去想一下。

直到他得知他女儿还活着。

她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该死的曲周侯夫妻,从来就瞧不上他,他们连他女儿还活着都不肯告诉他。他们厌恶他是蛮族人,厌恶他非我族类其心必诛,他们带走了他的女儿,让他半生浑噩

阿斯兰漠着脸。

心中冷笑:带走了我的女儿,难道我女儿就不爱我了么?难道父女血缘,一点用都没有吗?

他心中饱含戾气,心想你们怕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若非他们夫妻劝走了他的妻子,他妻子怎么会死?他们不是烦他不是大楚人么,他本来就不是!他就投奔蛮族去,就去打仗去。他原本不杀大楚人,但从那天开始,他就杀给那对夫妻看!

他只爱他的妻女!除此之外他谁都不爱!

他想要他的女儿回来没关系,他要慢慢筹谋。

阿斯兰非常的冷静。

他能在这么乱的地方待这么多年,地位不倒,自有他的本事。他不会伤害他的女儿,但他想要女儿知道他,爱他阿斯兰想要自己的女孩儿喊他一声“阿父”,不管是大楚话还是蛮族话,这都不过分吧?

他曾经愿意为了中山国公主付出一切!

而今他愿意为自己的女儿付出一切!

只要她认他,只要她展颜一笑!

阿斯兰在月明之下吹着长笛,闭着眼,遥想他心中勾勒出的女孩儿——

那是一个皮肤雪白、面容姣好,在月亮下笑容无垢的美丽女孩儿。

乃颜是个废物。他统共交给乃颜这么点儿事,乃颜现在还行踪成谜了。乃颜唯一对阿斯兰来说有点用的,就是时不时传给左大都尉一些关于舞阳翁主的小道消息。比如闻蝉脾气很好,比如闻蝉身边从来没有一刻没有人过,比如闻蝉颇受长公主夫妻的疼宠,比如闻蝉与她的夫君乃是少年夫妻阿斯兰就是为了知道关于自己女儿只言片语的消息,才没有把乃颜那个废物召回来。

他心浮气躁,也不去派更多的人关照他女儿了。

闻蝉是大楚的翁主,夫君还是李信那种人。李信年纪比较小,但阿斯兰通过自己和李信打的几次交道,都能看出李信不是好打发的人。李信几次与他碰面,现在想来,反应都有点奇怪比如并州那晚。

李信猜出他是谁后,第一反应就是不动声色地下杀手。

李信是知道他是谁的。

阿斯兰沉思着,心中更加烦躁。有李信在中间挡着,又有乃颜那种废物无法作为,阿斯兰烦的不行,不知道怎样才能近距离接触他的女儿!

然后机会来了。

阿斯兰发现李信离开墨盒,又配合乃颜那边的消息,阿斯兰猜李信去接他女儿了。阿斯兰对这个郎君满意了一点,还知道主动去接他女儿,这小子不错。但阿斯兰同时跃跃欲试——他也想见他女儿!

他心情忐忑,不知闻蝉对自己是什么看法,也不敢贸然相见,于是趁着李信不在,举兵到墨盒城下。阿斯兰带兵潜入大楚国境,凭着流利的大楚话骗得无人怀疑他的身份。他按照对地势的熟悉,提前在一处通往墨盒的地方等待李信。

连等三日,天降暴雨,终等来了悠缓行来的一辆辆马车。

阿斯兰出去叫阵,叫阵前整理仪装,拿着早已备好的铜镜左照照,右看看。然而他除了把青铜面具换成更讨女郎喜欢的银质面具外,对镜又有什么值得照的呢?

阿斯兰风骚的换衣整容作风,让一干骑兵眼角抽\搐、心中大惊。左大都尉不就是找李信的麻烦吗?居然还要打扮自己?!就是打扮了,出去被雨一淋,不就又落汤鸡一样吗?左大都尉这突然降低了的才能水平,莫不是、莫不是众人心中凛然,互相看看:莫不是李信那厮给大都尉下了毒,下了蛊?

好在阿斯兰只是在自己的属下面前骚包了一会儿,他出去踩马叫阵、拦路横枪时,还是大家心目中威风凛凛的左大都尉。

阿斯兰身材高大,如一道黑色的影子般,站在大路中间。他挑着长枪,在大雨中声动天地,浑厚高嘹,“李信!你出来!不敢跟我比试吗?只要你赢一场,我就放行。我敬你是英雄,你可不要自己降低自己的身价吧?你”

前方众车后,褐衣郎君悄无声息地步出。

若非阿斯兰武功高强,若非阿斯兰早知道李信的本事,第一时间,他还真没发现李信。

李信束着长发,衣衫玄褐色,衣襟、领口、袖口,却都有暗色纹饰流金。锦衣风格极为低调,行来有坠瓦之势。郎君抬目一眼,瞳眸暗黑子夜般静幽,看人时,中有金戈铁马之激撞。

众郎君跟在李信身后,默不作声地与蛮族骑兵们对阵。雨下得淋淋漓漓,阿斯兰打量对面郎君,更加肯定李信身后的某车中,必然坐着他的女儿了。李信若不是出来见他女儿,就李信平时那灰扑扑的穿衣风格,能变成现在这样?

现在这般英俊,这般神采,这般锦衣华袖,必然是郎为悦己者容

咳咳。

阿斯兰挑剔地打量着李信,皱眉:怎么这般丑?

乃颜说他女儿“宛如天女下凡”,这么丑的凡人,如何配得上他女儿?!

他又想:算了算了,丑也就罢了,人的脸是天生没法改的。世上少有他女儿那般好看的

他嫌弃地将审视的目光从郎君面上移开,心塞地想我考量考量他的武艺吧。最重要的是,我英武不凡的身姿,若英雄般横空出世的形象,得被宝贝女儿看到啊他心里想李信是闻蝉的夫君,乃颜又说这对小夫妻感情颇好。那他与李信对打,不管闻蝉知不知道自己这个亲身父亲,为了关心她自己的夫君,闻蝉肯定会探出头来看吧?

就算他女儿颇为害羞,不肯出来,那掀帘子看,也行吧?

一看之下,女儿就是眼角余光扫,也应该能扫到自己吧?

阿斯兰心中暗自得意,觉得自己这个主意颇为不错。

雨下得更大了,平地上起了一层薄雾。人的面容在雨中看得颇为模糊,时不待人。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阿斯兰不顾众人的劝阻,往前大跨一步,枪往地上一撑,朗声宣战,“李信,你是来应战的吗?三场比试,但凡你赢一场,就算你赢!”

李信也在看着阿斯兰。阿斯兰观察他的时候,他也在探寻阿斯兰到底来干什么。

看阿斯兰如此风骚的反应,目光还时不时往他身后的马车上撩,李信心知肚明,确信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他心里快笑死了:这个傻大个以为知知醒着么?还想在知知面前表现?做梦去吧!

李信微微笑了笑,问,“你骑兵到了墨盒城下?只要我赢一场,你就退兵?”

阿斯兰:“当然!”

“大都尉,这算盘可不好。你们来的不过数人,这里是我大楚国境,我于一刻前已经求了援。想将你们留在此地,不难吧一物换一物,这个要求不做准。”

“你待如何?”

“归还俘虏。”

两人商量细节,李信不急不躁,阿斯兰明知道这个小子非奸即诈,心里骂他千百遍,还得主动往李信的圈子里跳。

“好!”商议出了结果,李信将袖子一折,摆好了架势,宛如山河阵开般的气势,让对面一众人凝了脸色,“谁都不要上场!就我与大都尉两人!”

众人精神一振,两方军士都往后退开,将大空间留给两人。

两人也没有甩什么花架子,对上阵后,直接向对方冲杀而去,招招毫不迂回含糊。双方看李信面色沉静,阿斯兰招式雄浑如劈山河,几招就逼得李信往后飞跃。众目紧紧盯着李信,看李信是否有后招。一方庆幸,一方失望,觉得李信武功也很好,但在左大都尉阿斯兰这里,似乎不够看?

早年开始,从会稽开始就跟随李信的几名军士,现在被派来保护翁主。他们站在队列中,看到李信的武功,心中都有疑惑。感觉李二郎的武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啊应该比这样子厉害啊但是李二郎看上去又很认真,两军交战时,他又不可能还保存余力吧?不是自己的印象出了错,就一定是李二郎的武功退步了。

想到少年天才也有沦为平庸的可能性,几人心中一痛。

旁边的人奇怪问:“什么表情?你们牙疼?”

几人连摇头。

他们不知道李信的心思。不知道李信正在心情颇好地想:好买卖啊。我随便赢一场就行了,何必跟阿斯兰打得那么厉害?何必让人看出我的真实水平?暴露的越彻底,打仗时越容易被人看出底线在哪里,这是极为危险的。阿斯兰这么幼稚,难道我也跟他一样吗?别说知知根本不知道我在打架了,就是知道,我的节奏是怎样,还是怎样。

哪像这个阿斯兰啧啧。不知道骚什么骚!

闻蝉睡梦中,听到模模糊糊的喝彩声。声音大如雷轰,密密一片。她喃喃道,“表哥,别吵我”

但是吵闹声一点都没有停。

闻蝉懵懂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趴在车上的坐榻边,身上被披着一件鹤氅。鹤氅温暖,几乎盖住了她的整张脸。闻蝉揉了揉眼,发现马车不摇晃,李信也不在。她坐了起来,听到先前梦里的吵声还有越来越大的架势。

闻蝉起了疑惑,敲了敲车壁。青竹的声音果然就在车外:“翁主,您醒了?”

闻蝉问:“怎么了?我怎么听到军士们喊阵的声音?”

青竹撑伞站在车外,虽然李二郎说翁主睡着,但作为严于自省的侍女,青竹还是下车过来翁主这边候着了。此时听到翁主问,她也已经胆战心惊地旁观前方的打斗很久了,“蛮族左大都尉好有本事,摸到了咱们的地盘上,还拦住了我们的车。二郎说雨下这么大,援兵也来不及,就决定自己去应付一下。那位左大都尉说要与咱们男君比试三场,只要郎君胜一场,他就放行。现在已经快比完了”

左大都尉?

闻蝉心口重跳,扶在车壁上的手指微抖了下。

托之前程太尉在长安掀起的风暴,他们这些亲近之人都知道,左大都尉是舞阳翁主真正的父亲。

闻蝉眼睫颤颤,眼眸微阖:虽然早做好准备,自己来边关的话,很大可能碰上这、这个人。因为听说墨盒是重要军事险地,左大都尉一直和自己的夫君在争抢这块地盘。她来找夫君,很可能碰上阿斯兰左大都尉然而,闻蝉心中并不想。

她默念着我是大楚人,我阿父阿母都在长安,我绝不会认一个蛮族人做父亲。

默想片刻,心情平静下来,才想到李信与对方的赌约。闻蝉掀开帘子,便慌张地探头去看,“三场比试,胜一场就行?那现在我们胜了吗?我表哥有没有受伤?”

身后一个声音尊敬又生硬地响起来:“李二郎武功大开大合颇有开山之势,虽然连败了两场,但是游刃有余,想来第三场不会输了。”

陪在翁主车下的人士齐齐扭头,看到后方被军士押着的乃颜。雨大雾大,乃颜以为那边主仆都在看自己,想了想,送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闻蝉根本没回头,仍紧张地望着前方,甚至想要下马车。青竹接到了乃颜抛来的那个笑容,莫名其妙了一下,红着脸扭过了头,心想这个蛮族人真有感恩心?因为她送了他几顿饭,他就对她感恩地笑?

好蛮族人真奇怪呀。

闻蝉目不转睛地盯着李信翩若惊鸿的身形。众人跟翁主解释之前的两场比试,大楚人都说李二郎很厉害,但阿斯兰更胜一筹,这才让李二郎输了。乃颜嗤笑,大有所有人都是草包的意思。众人怒,齐怼乃颜,然而翁主不许。翁主她就要听乃颜夸她夫君,因为乃颜说“一个个都懂个屁,李二郎明显有余力而不发,谁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呢”,闻蝉被说得脸红,心花怒放,如同乃颜夸的是她一般。

她就喜欢听人说李信好,而且她也真心觉得表哥这么厉害,打架怎么可能输呢?

如果输了,那一定是对方使诈,一定是所有人都眼瞎!

再说闻蝉趴在车窗上伸长脖子往前看,她捧着脸,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夫君水平很高啊。大雾弥漫,雨水湿眼,郎君的背影如蛟龙般,每个动作都颇为韵味。距离有点远,脸看不清,闻蝉安心地欣赏李信的背影

她满眼都看到李信,况且不是她自夸,她就是保持理智之心,也觉得表哥好厉害。看!把那个黑乎乎看不清的大个子压得步步后退!

闻蝉疑惑,嗔自己这边的人一眼,“你们一点都不靠谱。谁说我夫君的武功不如那个大都尉了?我好歹也学了两天武,我表哥这架势,明明很厉害啊。你们懂不懂啊?之前说我夫君不行,哄谁呢?你们还不如蛮族人靠谱呢。”她指的蛮族人,是指那个一直在夸李信的乃颜。

众人无语,怎么跟翁主解释呢,怎么告诉翁主之前两场确实不行,到现在李二郎突然跟变了个人一样能打呢?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说,闻蝉也万万不信。在闻蝉的注目下,前方传来欢呼声,李信横刀于跪在地上的阿斯兰肩上,赢得了这场比试。那边说什么,闻蝉也听不到,就听到自己这边声音挺高兴的。看到李信的身影往车边走来,闻蝉心满意足地放下了帘子。

李信心不在焉地回去车中,刚上了车,便迎来女郎的拥抱。他被温香满怀相送,侧脸还被亲了一下,自然心中熨帖。李信抬手将闻蝉抱入怀中,抱起她坐于自己腿上。对上女郎明亮的充满信任与崇拜的眼睛,李信心中一转,忍着笑,“你看到了?”

“嗯嗯嗯!”闻蝉说,“夫君你好厉害!我就说你打架没输过,他们非说你输了。你怎么可能输呢?”

李信心想我当然会输,不过在你眼里我千好万好,输了也和赢没区别。

他颇为喜欢闻蝉对自己的信任,却也问她,“你就看到第三次比试了?”

李信心里哈哈大笑,心想完了完了,阿斯兰运气真不好啊。阿斯兰充满干劲地打前两场,反而是受挫的第三场被看到了。李信糊弄了前两场,随便打了打。他的挫样没被闻蝉看到,他一威风起来,就被闻蝉看到了。

于是闻蝉更敬佩他了。

李信垂着眼,玩着闻蝉的手,问,“你没看到跟我打的人长什么样子?”

以她对李信的熟悉,她觉得李信话里那似笑非笑的味道,有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意思。李信蔫坏蔫坏的,坑人从来不手软闻蝉警觉了两分,然觉得除了对方是阿斯兰,是她并不想认的亲身父亲外,也没什么特殊的啊。

闻蝉道:“雨下那么大,雾也起的大,我都看不清你们打得太快了,我只能看到夫君你。我必须看到对方什么样子吗?”

李信笑了下,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她,“雨一开始没这么大,我刚打的时候,雾都还没完全起来。看的话,挺清楚的。可惜你在睡觉,没看到。”

闻蝉茫茫然地应了一声,不解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李信看她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就再次笑得不行,笑阿斯兰真是倒霉。女孩儿文文静静地坐在他怀中,马车摇晃中,她仰脸看他,肤色白莹,眸子乌黑。李信抚着她的面孔,慢慢的,手就往下了,摸向她的脖颈,再伸入了她的领口,罩上她的胸。

她看李信低着眼神色漠漠的样子,愕然无比。她的胸被郎君的手掐住,那种感觉过电般,让她身子瞬间就麻了。她脸涨红,却没想到李信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坐着。

道路不平,车晃来晃去,她感受到了李信顶着自己的那物勃然之势。

然李信面色一点都不看出来。

他他一本正经地耍着流氓啊

闻蝉身子要起来:“表哥,你变了”以前耍流氓还会不好意思,现在他真是一点都不

李信嫌弃地抬头看眼她那个惶恐的表情,回味着手中的触感,评价道,“胸真小。”

涨红了脸,肩膀发抖,“那你在干什么!”

她推他就要起来,不想跟他玩了。李信抬手将她按于怀中,三下五除二地手指一划,解下她的腰带。在闻蝉不知道该什么反应中,他亲闻蝉的脖颈,微笑,“你说我干什么?胸这么小,夫君帮你揉一揉啊。”

“哼,别叫我‘表哥’。一到这个时候就喊表哥,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喊表哥也没用。”

“车、车”

“别怕。有表哥在。”

闻蝉心想:谁说不让我喊表哥来着?

她没空多在心里骂他了,李信禽兽起来,她疲于应付。很快头脑昏昏,在他的亲吮中,她身子蜷缩,被郎君的手拂过,便轻轻颤抖。她若花开般在他身下,缱绻呻,吟身子软成水,在他怀中啜泣,却不得不攀住他的肩。怕声音发出来,又只能借亲吻来压抑。而她娇声若猫叫,只让人更加控制不住力道。

空气越来越燥热,又有花香沁鼻。

压抑又紧张,旖旎再缠绵,一身香汗。

此时的边关因为阿斯兰的让步,暂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战事。朝中新皇登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程太尉对现在的情形很满意,他决定锦上添花。大楚和蛮族的关系他认为该给双方一个交代,程太尉与陛下说,他愿意去并州,愿意与右大都尉交涉。程太尉和右大都尉的交情已经很多年了,他想通过右大都尉阿卜杜尔,和蛮族的王联络上。他希望联姻重新开始,两国重修于好。

太尉亲自前往并州,一心为国,陛下自然首肯。

太尉出行之日,陛下虽不能出宫相送,皇后却代表陛下,将自己的父亲一路送出了长安城。即便下着雨,皇后相送十里,阵势极大。

第137章 109

下着雨,到了城门外又过一里,车驾停了下来。女官婉丝扶车中的皇后下车,另有侍女撑起了伞。程漪脚踩到平地上,一眼望到浩浩荡荡的将士,帛带缡结,旌旗在雨中贴着杆,不够飞扬,然将士们林立两列,任雨迷了眼也不动一下,何等昂然又庄重。

平地飞了雾,万里笼罩其中。程漪看到一个男人策马往自己这边过来,一片雨,一网雾,他的形象在某一刻让她觉得陌生。等哒哒哒的马蹄声走近了,得婉丝提醒,程漪才重新认出下了马的中年男人,是她的父亲。

程太尉拱手作揖:“皇后殿下。”

程漪:“父亲莫多礼。”

父女拱手礼让了一番,不知程太尉作何感觉,程漪心中有些意气难书的郁郁感。这些年,她嫁给定王后,初时很厌自己父亲这边人。然为了在定王的后宫中站稳脚,她又不得不依附程家。父女二人之间距离时远时近,程漪每每看到自己的父亲,想到的都是他又有事要利用我了然而她父亲恐怕没她这样的感觉。程太尉已经修炼成人精了,这种长吁短叹式的矫情劲儿,他早就没有了。

太尉出京,新帝未曾相送,却派了皇后来,给了程太尉很大的面子。又想到自己一力促成的事即将达成,程太傅抚着胡须,与女儿边走边说,声音里也带了几分笑意,“难为殿下一路送出长安,请回去吧。照顾好陛下,于我已是大慰了。”

程漪称是。知道这位父亲还在说客气话。

自新帝登基,程太尉一直意气风发,神采高昂。先帝在时,有丞相、御史大夫两人压着他,虽皇帝十来年不理政事,太尉手握军权,在朝堂中也仍然难以压下那两人。程太尉一点点筹谋,从投太子到投定王。他一直在判断,在找最合适的机会更上一步。丞相是只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一看到风头不对就躲了出去,御史大夫又向来无为,再加上重重事情推就程家让了一些利,却也如愿得了从龙之功,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放在先帝时期,从龙之功要不要得,程太尉还要考量一番。毕竟先帝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皇帝,后来再怎么一心求仙也掩饰不住他骨子里的残酷无情。然定王不一样,也许是缺什么,便喜欢什么。定王脾气温厚,颇得先帝喜欢。定王成了新皇,程太尉也不觉得这位性格仁厚的新帝会朝自己动手。

现今朝堂之上,丞相都不太与程太尉对着干,其他人更是仰太尉之鼻息了。

程太尉目光落到山雨相连的远方,一会儿是江北,一会儿是并州。程家起自江北,现在的军队却都在并州,不过就是为了解决蛮族之患罢了。先太子总想打仗,程太尉私心里,只觉得能讲和最好。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国中祸乱丛生,先举大国之力去对付外患,不怕国中出事,拆掉西墙补东墙吗?

蛮族两大都尉负责战事,左大都尉是个煞星、疯子,听不懂人话,沟通不了,只能把目光放到右大都尉身上。程太尉在边关花了很大的力气,花了数来年功夫与蛮族右大都尉阿卜杜尔交好,哪里是为了打仗?他当初选并州军,都是因为并州与右大都尉的地盘相接啊。

太尉并非非要杀了先太子,实在是先太子和自己的政见理念相差太远。若那位殿下登上皇位,恐怕太尉多年心血全都付之一旦了。心血没了也罢,恐怕程家也要遭殃。一位政见不合的殿下做皇帝,尚不如一个从不问政事的皇帝更让人心安。

程太尉在并州的所有盘算,在此一行。成者,两国重新联姻。败者太尉沉着脸,他绝不允许败!

程太尉兴致起来了,也与女儿多说了两句,“等两国重新正式建交,送位宗亲过去和亲,起码十数年,边关是无战事了。这和亲,是咱们大楚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怎么能说改就改呢?还非要打仗百姓已经过的够苦了,我看再打下去,民间起义的更多。倒不如咱们先把蛮族人安抚下去,回头再招安,把那些起义的百姓也抚平。”

他语气不屑地冷笑了两声:“宁王妃还去收复失地,企图用兵力震慑这帮反贼多费力气。这些百姓,大字不识,文墨不通,一群乌合之众,是最好解决的。只要招安,随便给他们一点官做,他们就巴巴地来长安了。他们不过是要名要钱,给他们就是了。等他们享两天贵族生活,就再不会有心想回去造反了。而来到官场呵,我们的朝堂之论,岂是他们这种白丁听得懂的?不废一兵一卒,就能收服这些人。为父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非要打仗,劳财伤命?”

程漪是程家教养大的,她的理念都是程家灌输的。她自然认同父亲,然她冷着脸,并没有多说话。

太尉叹口气,仍继续之前的话题,“我一心为国,企望河海清宴。其心昭昭,日月可鉴,天地皆知!然陛下身边总有些小人,诋毁于我,言我一心为私,让陛下与我离心,”他停顿了一下,“为父希望你在陛下身边,多说说话,让陛下明白为父的拳拳之心。”

程漪说:“自然。”

他们心知肚明,两人口中的那个小人,是江三郎江照白。程太尉实在不理解江三郎跟在皇帝陛下身边,又不当官,算什么意思?他倒是有心跟江三郎过过招,不过蛮族之事更重要。程太尉便不费心了,在他想来,不管是江三郎,还是李二郎,都是小朋友。小朋友在下面打打闹闹,他总不好撸着袖子亲自下场吧?太尉只好希冀于陛下莫被小人蒙了心智,只好庆幸自己女儿还是皇后。

两人说了一番话,颇有些无言以对。找不到更多的话题了,天色已经不早,程太尉便真的欲告别了。临行前,他又忽然想起,“对了,我记得上次你母亲进宫回来后,跟我说你在头疼小公子的教养启蒙之事?”

他口中的小公子,自然是程漪的儿子。

程漪面色微暗地点了点头,她幼子因她生育时受了惊吓,出生后便身体羸弱,时时生病。后宫诸女不得不防,程漪为这个儿子心疲力竭,才在母亲进宫时抱怨了两句。

程太尉思忖片刻:“你不信任宫中人的话,便向陛下请书,让程家派人进宫照顾小公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