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老妪哭泣声渐歇,蓝徽容知她体力不济,忙将她放平躺下,道:“婆婆,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做饭。”这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越发的嘶哑,知那‘锯喉草’药效已慢慢发作。

那老妪仰面向天,微弱地‘啊’了一声。蓝徽容举烛步入灶间,才发现米缸内仅余一捧碎米,房内再无其他食物,她心中更是难过,生起柴火,细心熬了一碗米粥,端至老妪床前,待得喂那老妪用完米粥,方察觉到自己肚内已是十分饥饿。

由于天气炎热,她所带干粮不多,路途上便已用尽,此刻见这老妪家里毫无余粮,想了一下,便欲推门出去,到别户人家家中寻找粮食。

手刚触到木门,她的视线凝聚在了右侧土墙一幅发黄的画像之上,只见画中青山翠峦隐现,蜿蜒的小河边,一劲装女子正倚马而立,河风吹得她青裾飘扬,由于画像年代可能太过久远,这女子面目模糊,但她那英姿勃发,飒爽豪迈之态瞬间充塞蓝徽容心头。

画像前还摆着一龛台,龛台上立着一个木牌,蓝徽容走近细看,发现那木牌上刻着‘恩公清娘子长生’八字。

蓝徽容看得片刻,转身推门到别户家中寻得一些余米和干菜,却发现这几户人家中也都挂着那劲装女子画像,同样设着长生牌位,她不禁暗暗讶异:这清娘子究竟是何许人,竟让这整村人供奉其长生牌位?

她返回老妪屋内再熬得一碗菜粥,填饱了肚子,已是夜色深沉,浓郁的黑暗和可怕的寂静弥漫整个山村。

蓝徽容收定心神,坐于老妪床前,见她已昏睡过去,执起她黑瘦左手,忽然想起母亲临终时的模样,那依依不舍的目光,心中一酸,母亲,您为何要抛下容儿,为何要留下那样一封遗书?

自打出了无月庵,蓝徽容便下了决心要遵从母亲遗命,听从无尘师太差遣,这一路行来,她将诸多疑问压在心底,此刻身处于这寂暗的山村内,不可自控地将诸事反复细想,心潮起伏,难以入眠,直至半夜,方依在老妪床边睡了过去。

天明时分,蓝徽容猛然惊醒过来,感觉到手中老妪之手冰凉僵硬,细探其脉搏,心中一沉,转头望去,见老妪面色发青,便知她终因年老病重,于昨夜睡梦中悄然离开了这个尘世。蓝徽容不由有些伤心,转瞬又想开来,这兵荒马乱的边塞,能于平静中死去,对这老妪来说,也许已是一件幸事了。

由于不知老妪是否还有亲人,将来是否会返家中,蓝徽容想了一阵,到侧屋寻来一把锄头,步至院中,挖出一个深坑,寻来一块草席裹住老妪遗体,埋入坑中,推土入坑,垒起一座土坟,又在坟前竖上一块木牌,正待蹲下身来刻上数字,忽闻马蹄声席卷而来,撕破山村晨间宁静。

耳听得铁蹄声在身后院外骤然而止,蓝徽容心中暗警,并不回头,蹲在地上,装作拍着身前土坟,却用心听着身后动静。

“唏律律”马嘶声此起彼伏,大队人马涌入村中。

“岳将军,这处就是方家村吗?”

“是啊,唉,我也是多年未来这处了,看来已是人去屋空了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

“那是自然,西狄军南下,这些村民自然是要提前向南逃离的了。”另一个粗豪的声音道。

“岳将军,咱们还是尽快赶路吧,误了时辰,王爷怪罪下来,可不是好玩的。”

蓝徽容心中一动,知这批人马定是慕王爷手下,赶去前线作战的,她本就是想前往军中,伺机得近慕王爷,知机不可失,心念急转,站起身来,奋力用手中铁铲拍打着坟堆。

听得声响,便有诸人喝道:“什么人?!”迅即有数人步入院子来。

蓝徽容缓缓转过身去,只见数名士兵将自己围住,而院门口,一名中年将军装扮的人和几名低一级的将领正带着审视的目光望着自己。

那中年将军面目清瘦,身量中等,颚下几绺长须,甚为儒雅,眼神却锐利如刀,盯着蓝徽容上下看了几眼,又将目光投向她身边土坟,不由一愣,目光渐转柔和,步到蓝徽容身前,问道:“小兄弟,是你家刚有人去世吗?”

蓝徽容眼眶微红,轻轻点头,继续用力夯实着土堆,那中年将军似对她起了兴趣,问道:“你为什么没有离村南下啊?”

蓝徽容停住手中动作,指着土坟,嘶哑着声音道:“奶奶,病重。”

“哦。”中年将军眼中露出赞赏之意:“倒是个孝顺孙子。”他不再看向蓝徽容,转身推门步入室内,蓝徽容忙装作焦急模样赶了进去。

入室就见那中年将军目光呆滞,愣愣地望着墙上那幅劲装女子画像,神情似有淡淡的哀愁,又似在缅怀某位故人,一名将领见那将军模样,趋近道:“岳将军,虽是故地,也不可久呆,为免王爷怪罪,还得尽早赶到边关。”

那岳将军再愣得片刻,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声:“唉,走吧,咱们这批老将,终有一日,要埋在那边关之上。”战袍带起风声,步出院落。

蓝徽容见他们欲离去,心中焦急,猛然‘啊啊’大叫,追了上去,那岳将军听得叫声,转过头来,蓝徽容奔到他面前,跪于地上,磕下头去。

岳将军与随从将领互望一眼,俯身将她扶了起来,和声道:“小兄弟,有何事啊?”

蓝徽容望向他清瘦面容,嘶声道:“求将军收小人入军中,小人兄长死于西狄人刀下,奶奶又已离世,小人再无牵挂,愿从军杀西狄人,替兄报仇。”

岳将军一愣,旋即爽朗笑道:“好!小兄弟又孝顺,又有志气,我岳铁成收下了,梁飞!”

“属下在!”

“这位小兄弟就交给你调教了!”

“属下遵命!”

十、旗风

蓝徽容化名方清,投入了那岳铁成军中,这名她也是临时取的,因见自己是冒充的方家村人,又无端想起那清娘子的画像,便替自己取名方清。

蓝徽容从新州出发后便反复想着如何行事,她知那‘铁符’对慕少颜来说极为重要,要想潜伏到他身边,探查出此物的下落,并成功偷将出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办到的,左思右想,还是决定投入军中后再相机行事,所以才女扮男装,也适时抓住机会迂回投入岳铁成军。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要面临的战争竟是这样的残酷,而军旅生活又是如此艰苦。岳铁成军甫到莲花关以南十余里处,便接到军令前往洛门峡作战,蓝徽容因是半路投军,也未接受任何新兵训练便投入了战场。

从洛门峡到和风渡,再由和风渡到花石镇,岳铁成军连日奔波作战,有时夜深时还在野地行进,普通军士们根本不知自己要去何方作战,要面对的又是西狄国哪方人马,只知疲倦地不停奔波,不停与敌人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眼见同营的士兵一个个在战场上离去,岳铁成军也由最初的三万人马剩下万余人,蓝徽容心头沉重无比。

多日来的风吹日晒,多场的生死搏杀,使蓝徽容的面容变得粗糙,也使她的心变得更加的坚硬,每日,都有前几个时辰还嘻哈调侃的同营军士倒在血泊之中,她已由最初的伤心变得渐渐麻木。是啊,又能做些什么呢?难道洒几滴眼泪、哀叹几声就能阻止这场战争吗?就能挽回这些年轻的生命吗?就能消除掉西狄国王勃勃的野心吗?

在这壮烈的战场上,蓝徽容也日益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同生共死的士兵们都是为了身后万千平民百姓的安宁生活在牺牲,而自己呢?只是为着一个沉重的承诺,为着一个不知何物的‘铁符’,为着隐隐猜到的惊天图谋,但那图谋之后,又将牺牲多少人的性命?想到这些,她就宁愿死在这疆场之上,埋尸于青山之中。

由于自幼母亲便曾授过她兵法,她用心观察这段时间的战况,总觉慕少颜采取的是一种消耗迷惑战,而这种消耗迷惑战的牺牲品便是岳铁成部,而且她感觉到慕少颜的网在越收越紧,应该再过数日到岳铁成部兵力消耗殆尽时,便是他集中全力与西狄军主力最后一战的时候。

蓝徽容为不暴露女子身份,在营中甚少说话,睡觉时也是远离众兵士,缩在营帐一角,虽然那些士兵们每夜的粗言秽语让她心中难堪,也充耳不闻,忍耐了下来。她作战时勇猛无比,身手高强,不多久便博得了梁飞梁副将的赏识,请示过岳铁成后,提为校尉,管束五百兵士。

她手下这五百名兵士起初欺这方校尉个头不高,身形单瘦,又沉默寡言,有些不服指令,蓝徽容趁一日没有战事,挑出其中个头最大的十名士兵,以一敌十,数招内将他们打倒在地,这才立了威信,训练和带领这五百人作战也逐渐得心应手。

这日天未亮,全营将士便被集合出发,寂肃而行,穿过数座山峰,于黎明时分赶到了一处山谷,掩于密林之中,蓝徽容细观不远处岳铁成神色,再联想近日来作战情形,心陡然一紧,知终到了最关键的一战。

她回头看了一下身后的手下士兵,那一张张年轻鲜活的面孔,心中暗叹一声,终没有说话,又转回头去。

日头从东边山峦之后喷薄而出,夏日的早晨已是十分炎热,照得伏于地上的蓝徽容汗流浃背,多日未曾洗浴,她觉浑身粘腻无比,这一刻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就在这一战阵亡了呢?是否可以去九泉之下与父母相会,是否就不用背上那沉重的承诺,再世为人,是否就可以追求自己想过的自由自在的人生?

远处山路尽头,鸟群冲天而起,蓝徽容心道:终于来了!密集的马蹄声惊天动地,烟尘滚滚,明晃晃的弓弩刀剑在朝霞照映之下熠熠生辉,这批西狄军竟有数万之众。

待那数万西狄军悉数入得山谷,岳铁成阴沉着脸,右手向下一沉,冷喝一声:“上!”

鼓声如雷,震耳欲聋,雕弓强矢,漫空而过,一轮箭雨过罢,谷下西狄军稍稍慌乱,却也未阵形大乱,显是训练有素的精兵。眼见岳铁成身侧旗牌官令旗一挥,进攻号角吹响,蓝徽容心一横,轻啸一声,喝道:“兄弟们,跟我上!”

这一场狙击战前所未有的激烈,山谷内回荡着死亡与绝望的气息,阳光依然灿烂,青山依然苍翠,只是山下的小溪却渐渐腥红,水面也似乎沸腾起来。

万众咆哮,震得山谷隐隐颤抖,西狄大军被岳军一冲,分散开来,但不久又重新聚合,尸体逐渐堆积在山谷之中,双方互不相让,层层搏杀。

蓝徽容手持利刃,在阵中前冲后突,同时注意呼集手下五百兵士,经过她数日训练,各人互攻互补,聚合在一起,倒也所向披靡,在数万敌军中如飓风般,杀出条条血路。

不久,西狄军中吹响号角,西狄军渐渐有序后退,数千人马从阵后穿梭向前,掩住后面主力,火箭向岳军密密麻麻射来。

岳军猝不及防,瞬间倒下了多人,许多士兵身上着火,滚于地上呼叫哀嚎。

眼见西狄军主力就要撤出山谷,岳铁成面色阴沉,大喝道:“拼死力战,不能让他们出谷!”

蓝徽容轻啸一声,踏蹬上马,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弓箭,直冲入阵中,十余支长箭如流星般射出,无一虚发,转瞬将敌军十余名火箭手毙于箭下,同时身形在马上马下腾移,避过敌军火箭,待得冲到敌军阵前,右手擎过马侧长剑,气贯剑尖,横扫而过,瞬间将敌军前排火箭手杀伐殆尽。

西狄军一片哗然,火箭攻势略缓,岳铁成已亲率全军杀到,这一轮血战令天地暗然失色,蓝徽容渐感疲倦,身边兵士也接连倒下,眼见己方只剩下约三千人马,忽然杀声震天,西狄军后部阵脚大乱,蓝徽容松出一口长气:援军总算赶到了。

此时岳军已是疲惫不堪,眼见援军赶到,逐步向旁散去,蓝徽容率着手下活下来的百余名士兵本已厮杀至谷口,便将他们集拢过来,靠于谷口一块大石边暂作歇整。

正在喘气之际,身边士兵一阵欢呼:“小侯爷来了!”

蓝徽容心一跳,眯眼望去,谷口处,黑色飞鹰大旗下,曾在容州城赛舟节上见过的那小侯爷慕世琮正银盔乌靴,英挺颀长的身形肃然坐于马上,面沉似水,五官似雕刻出来一般俊朗,眼神凛冽森寒,默默地注视着前方战场。

蓝徽容正细细打量于他,忽闻身边士兵惊呼:“岳将军危险!”

她抬眼望去,只见山谷小溪对面,岳铁成与身边数百亲兵被数千西狄军团团包围,形势危殆,而小侯爷率来的援军正与西狄军主力在溪涧上游作战,无法前去援助。

蓝徽容心中焦急,不知为何,她对那岳将军有着莫名的好感,觉他就似自家长辈一般可敬,多日来,又亲见他爱护手下士兵,与士兵同甘共苦,现在眼见他处于生死存亡之际,便‘嗖’地一声站了起来。

她持起长剑,正欲回头招呼手下士兵跟上,这才发觉众人都是身上带伤,歇得一阵以后又皆显疲态,就这百余名残兵能救得出岳将军吗?

眼见岳铁成身边亲兵纷纷倒下,蓝徽容脑中一热,直冲至谷口慕世琮马前,慕世琮身侧精兵呼喝声中,蓝徽容单膝跪地,低头大声道:“侯爷,请您派兵驰援岳将军!”

慕世琮一愣,注视着马前之人,见只是一名普通校尉,冷冷道:“调兵之事岂能由你区区校尉发号施令!”

蓝徽容抬起头来,急道:“可再不派兵救援,岳将军性命堪忧!”

慕世琮未料到这普通校尉竟敢与自己顶撞,不由仔细看了蓝徽容一眼,平静道:“我身后这些人马可是要留着做最后一击的,你休得多言,退下吧。”

蓝徽容心中激愤,一股热血直冲大脑,猛然站起身来,眸中射出痛恨之色,大声道:“小侯爷就是这样对待为你卖命的将领么?岂不让人寒了心?!”

慕世琮没料到竟被这小小校尉喝斥,未及反应,蓝徽容已转过身去,扬起头来,喝道:“不怕死的弟兄们,跟我来!”

她手下那百余名士兵见头领虽身形瘦弱,立于风中却威风凛凛,傲骨铮铮,眼神更是明朗清亮,喝声又铿锵有力,人人为之豪气所感,心中气血上涌,纷纷站起来聚拢到她身后。

蓝徽容侧头向慕世琮冷笑一声,身形突然拔起,寒光乍闪,慕世琮本能下身躯后仰,蓝徽容已踏上其身侧骏马,右手急探,取过他身后飞鹰大旗,右足急蹬上马背,在空中一个漂亮的回旋,落于数丈开外,清啸一声,带着百余士兵杀入战场之中。

待慕世琮挺正身躯,已只见那校尉左右呼卷着飞鹰大旗,一路披靡,身边西狄军纷纷倒下,不久便冲到了敌阵中心。

慕世琮看得片刻,忽然一笑,悠然道:“这小子,倒是个不怕死的。”他微微侧头,向身后一人和声道:“孔瑄,你带些人去接应一下,这小子有些意思,可得留着好好玩一下。”

他身后一名黑衣男子轻应一声,纵马出列,带着上百人奔向战场之中。

蓝徽容左右挥卷着大旗,旗面呼扬,旗杆尖锐,西狄军一时不敢撄其锋,纷纷避让,竟让这上百人杀出一条血路,直冲过溪涧,到得岳铁成身侧。

岳铁成此时已是血染盔甲,汗湿战衣,正在哀叹天亡我也之际,忽闻一声大喝:“岳将军,抓住!”他抬头望去,一面黑鹰大旗如祥云压顶,意识模糊中伸手抓住旗杆,蓝徽容暴喝一声,身形下蹲,双手用力向后扬出,旗杆带着岳铁成身躯向溪涧对面安全地带飞去。

岳铁成在空中竭力稳住身形,眼角余光扫到上百人驱骑赶到,为首之黑衣将领从容甩出马鞭,喝道:“岳将军,接住!”岳铁成身形下坠,探手握住鞭尾,那黑衣将领轻吠一声,顺势卸力,将他轻轻带落于地。

岳铁成在黑衣将领马前立稳身形,看清来人,笑道:“多谢孔郎将了!”他回转身,这才发现救自己出战场的方校尉已陷入重围之中,焦虑下正待开口,那孔瑄已驱骑如风,跨越溪涧而去。

蓝徽容将岳铁成送出战局,正待转身杀出去,又有上千名西狄军涌来,将她团团围住,她虽竭力左突右挡,终因势单力孤,无法杀出重围。

正在汗流浃背、体力透支之时,却见围住自己的西狄军人马一方有些慌乱,显是被人从后方攻来,她知机不可失,力运右臂,全身劲旋,手中大旗横扫数圈,将最靠近自己的数十名敌军扫落开去,趁敌军阵脚稍乱,她将旗杆猛力戳向地面,身形腾空飞向有人攻来的那一方。

她手中旗杆抵住敌人砍来的刀剑,足尖在空中连踏,有如踏歌,气力将尽时又将旗杆戳向地面,数下之后便出得重围,眼见本方一黑衣将领驱马赶到,索影闪烁,本能下伸手抓住他甩来的马鞭,一股大力传来,身形在空中矫健飒爽,轻轻落于那黑衣将领身后。

黑衣将领回头朗笑道:“兄弟,身手不错嘛!”

蓝徽容坐稳身形,正好望上他明亮的双眸,烈日薰蒸下,竟让她有微微的失神,杀伐声中,她眼角瞥见身下骏马,赫然正是青云,不由大声道:“是你这偷马小贼!”

黑衣将领勒转马头奔向大军,修韧的脖颈微微扭向后方,轻笑道:“正是在下!”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男主们总算都出场了。

十一、虎翼

此役飞鹰军大捷,西狄军损兵折将,退至莲花关以北二百余里处的月牙河一带整饬,莲花关危机暂解。当日,飞鹰军将士回到中营,庆祝回雁谷胜利,欢声雷动,兴高彩烈。

而蓝徽容随岳铁成残部回到中营后便被小侯爷慕世琮的虎翼营士兵绑了起来,岳铁成出面阻拦,来者却出示了王爷令牌,说蓝徽容以下犯上,于战时强夺本方中军大旗,扰乱军心,不服上司命令,王爷有令,绑其示众三日,三日之后再杖军棍四十。

由于有慕王爷令牌,岳铁成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蓝徽容被绑到了辕门之外的木桩上。

此时尚是未时,日头正烈,暑气蒸腾,蓝徽容从战场上下来本就疲惫不堪,身上还有数处伤口,被绑上木桩后更是全身酸楚疼痛。额上汗水沿着面颊流入嘴角,苦涩难言,她眯眼望向天上烈日,苦笑一声:若是这样被晒三日,只怕自己这条命就要丧于此处,那样也好,不用再想‘铁符’的事情了,又自我庆幸,幸亏没有被处鞭刑,不然军衣破裂,女子之身可就无法遮掩了。

她晨间在战场之上身先士卒,威风凛凛,戮力杀敌,又拼死营救岳铁成,岳军将士都看得十分清楚,钦佩敬重于她,对慕王爷此令皆愤愤不平,但均知慕王爷治军极严,只得围在中军辕门之外,瞅着看守士兵不备,偷偷替蓝徽容送上一些清水,几次过后,便有虎翼营士兵过来将众人驱散,一个时辰过去,蓝徽容被晒得眼冒金星,唇干舌燥,伤口疼痛,渐感不支。

中军大帐内,慕王爷端坐于案前,意态雍容,神情淡然,目光却如一泓冰水,注视着眼前的岳铁成和慕世琮。

这位名动宇内的王爷此刻虽已届五十,但仍显得面目清雅,气度从容,可以想见当年必定是一个风神俊朗、秀逸无双的美男子。

岳铁成略显激动:“王爷,方校尉是中途入伍,未经训练便投入战争,夺侯爷身后中军大旗是无知之举,并不是有意扰乱军心,是末将训练不力,与其无关,末将愿代其受罚,请王爷恕过方校尉。”

慕世琮却轩眉轻挑,冷冷一笑:“岳将军,那小子纵是不知我身后乃中军大旗,也知我是侯爷,这以下犯上之罪总是确实吧。再说了,他今日敢夺我大旗,他日就敢行刺于我,现在若不惩治于他,再往后将会有更大的犯上之举,那时,岳将军再想护他可就难了。”

岳铁成一窒,却对慕世琮之言无从辨驳,一时急得额头沁出汗来。

慕世琮面色冰寒,嘴角微微上翘,带着些冷酷的意味,岳铁成看在眼内,知面前这位小侯爷向来心狠手辣,冷酷严森,又是少年心性,孤傲无比。此次方校尉趁他不备,当着他面夺去中军大旗,抹了他的面子,只怕性命堪虞,心内更是焦虑。

孔瑄立于慕世琮身侧,将二人表情看得清楚,嘴角轻勾,似笑非笑,偏过头去,目光正投向远处辕门平台木柱上绑着的蓝徽容,遥见她耷拉着头,身上军衣略略扯开,露出后颈,灿阳照映下,那处的线条柔和优美,晃入眼中,竟让他再也移不开目光。

岳铁成眼中神光逐渐暗淡下去,犹豫半晌,忽然咬牙道:“侯爷,麻烦您先出帐,我有些话要私下对王爷禀告。”

慕王爷却淡淡一笑:“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用避着世琮和阿瑄。”

岳铁成猛然抬起头来,行到案前,单膝跪地,沉默一瞬后低声道:“慕三哥!”

慕王爷眼皮一跳,瞳孔陡然收缩,复杂的眼神挟着凌厉的光芒射向案前的岳铁成,慕世琮从未见过父王这等神情,不禁也心神一惊,屏住气息,帐内一片可怕的寂静。

慕王爷盯着岳铁成看了片刻,放松下来,修长的手指轻敲着长案,悠然道:“铁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岳铁成将心一横,低声道:“慕三哥,方校尉是我来边关途中在方家村收入军中的,当年,清姐出生入死才救得方家村全村老小,今日得方校尉救铁成一命,在铁成心中,便如同是清姐救了我一般,求慕三哥看在清姐份上,饶过方校尉,铁成愿辞去军职,解甲归田。”说着他将头上盔帽取下,捧在手中。

慕王爷轻敲长案的手指在岳铁成提到‘清姐’二字时便倏然停住,嘴角微微抽搐,面上神情似如冰雪霜冻,又如有烈火燃烧。慕世琮看在眼内,不由大为好奇:这清姐究竟是何许人?能让一向稳若磐石、喜怒不形于色的父王这般激动,怎么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

大帐内寂然无声,似有暗流汹涌,孔瑄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将目光自远处的蓝徽容身上收了回来。

慕王爷闭上双眼,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角突突直跳,岳铁成提及的‘清姐’二字如同火药的引线,将他的心轰然炸开一个大洞,模糊的旧人与往事尖叫着呼啸而出,在脑中如飓风般盘旋怒吼,良久方抑制住那汹涌的波涛,慢慢平静下来。

他缓缓睁开双眼,悠然叹了口气,望向慕世琮:“世琮,那方校尉冒犯的是你,你看着办吧。”

听慕王爷口气大为松动,岳铁成一喜,恳切的目光投向慕世琮,慕世琮心中得意,口中却淡淡道:“既然父王有意放过那小子,我也就给岳叔叔面子,放过他算了,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侯爷请说。”岳铁成站起身来。

“那小子戾气太盛,锋芒毕露,又不懂军规,我想调他到我虎翼营,好好训诫于他,不知岳叔叔可愿放人?”慕世琮望着岳铁成冷冷道。

岳铁成思忖片刻,知别无他法,只得低头道:“一切听从侯爷安排。”

慕世琮淡淡一笑,向慕王爷轻施一礼,与孔瑄步出大帐,行得十余步侧头轻笑道:“这老家伙,果然上当,总算把这小子要过来了,去,把他带到我帐内来。”

孔瑄听他言语,如同小孩子寻到了一件新鲜刺激的宝贝,不由一个寒噤,望向远处的蓝徽容,暗叹了一口气。

慕世琮行得数步,回过头来:“对了,孔瑄,传令给飞鸽组,着他们秘密调查一下岳叔叔所说方家村的陈年旧事,看看有没有一个叫清姐的人,还有,那个小子的来历,也给我好好查一查。”

孔瑄道:“侯爷怀疑那小子吗?”

慕世琮遥望远处被绑着的蓝徽容,冷声道:“这小子能当着你我之面夺去中军大旗,战场上又那般身手,绝不在你我之下,岂是一个小小山村的村民,岳叔叔也是老糊涂了。”

帐内,慕王爷默默地注视着低头束手而立的岳铁成,冷峻的目光渐转柔和,良久方低声道:“铁成,边关平定后,你便回苍山老家去吧。”

岳铁成喉头哽咽:“是,多谢慕三哥成全!”

慕王爷轻叹一口气,望向帐外远处群山,目光渐渐有些迷蒙,语气也带上了些许疲惫:“铁成,不瞒你说,我也是十分想念清娘,不知她是否还活在这世上,唉,若是能倒退三十年,回到苍山雾海,快意游侠的生活,这王爷,不当也罢。”

蓝徽容被绑于辕门平台木桩之上,晒至昏昏沉沉,正在心中犹豫,要不要运气挣断绳索,逃离军中,可抬眼见身边数十名虎翼营士兵如狼似虎,便知这个想法不太实际,更何况刚到军中,连慕少颜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轻言放弃,实是心有不甘。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闻沙声轻响,一双黑色布靴立于身前台下沙地之中,她缓缓抬起头来,只见那偷马之人正立于面前,双手抱胸,神情懒散,似是一副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意味,嘴角却微微向上,漆黑明亮的眼眸带着几分笑意几分玩味,上下打量着自己。

蓝徽容轻哼一声,傲然道:“偷马小贼,有什么好笑的!”

孔瑄右手轻摆,虎翼营士兵齐齐退了开去,他纵身坐上辕门平台,躺落下来,双手枕于脑后,悠悠叹道:“唉,太阳多么艳丽,空气多么清新,人生是这么美好啊!”

蓝徽容不知他弄什么名堂,轻啐道:“似你这等不告而取之人,怎还好意思立于光天化日之下,坦然面对我这位失主。”

孔瑄望着她哈哈大笑,翻身坐起来,颇感兴趣地道:“喂,小子,你身手倒是挺不错的,居然能当着侯爷的面夺去大旗,谁教你的?”

蓝徽容板着脸回敬道:“喂,小子,你偷马的本事倒是挺不错的,居然能从我这里将青云偷去,谁教你的?”

听她针锋相对,孔瑄更是笑得十分开心,站起身来,见蓝徽容嘴唇干裂,取下腰间水囊,凑到蓝徽容嘴边。

蓝徽容微愣,但见他嘴角含笑,神情似有几分真诚,又实是十分干渴,终低声道:“多谢了!”就着皮囊咕嘟饮下几大口水。

见她饮得甚急,孔瑄伸手拍上她的右背,蓝徽容见他如此善意,正待吞下最后一口水,开口言谢,却听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慢点喝,这可是你这辈子喝的最后一口水了!”

蓝徽容心中一惊,猛然呛住,剧咳一阵,转头喘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孔瑄凑到她耳边冷冷道:“王爷有令,你以下犯上,罪无可恕,即刻处斩,以儆效尤!”

蓝徽容大惊:“哪有这等不讲理的王爷!”

孔瑄望着她淡淡道:“这话,你到了阴曹地府去和阎王爷说吧。”说着拔出腰间长剑,眼中寒光一闪,惊雷破空之声响起,蓝徽容不及运气挣断绳索,本能闭上眼来,心中暗叹:我命休矣!

蓝徽容紧闭双眼,感到剑气森寒,自身上划过,却未有疼痛,不由讶异,片刻后听到身边之人大笑,心知被他戏弄,睁开眼来,见身上绳索被他长剑整齐割断,而剑气竟未划破自己的军衣丝毫,一时叹服,忍不住赞道:“好剑法!”

孔瑄戏弄于她,本待听到她愤怒之言,不料却得她赞一声好剑法,笑声便堵在了喉间,怔了一瞬,眸中趣意更浓:“小子果真有些意思,难怪侯爷看中于你,随我走吧。”

蓝徽容轻揉发麻的双臂,跟着他跳下木台,问道:“去哪里?”

孔瑄立住脚步,回过头来,正待开口说话,不料蓝徽容刚得解脱,脚步虚浮,一时收不住,撞上了他的胸口,她额头正对孔瑄下颚,孔瑄也是没有提防,竟被她这一冲之势磕住下巴,牙齿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痛得弯下腰来,含糊道:“你这小子,存心报复我是吧!”

慕世琮的营帐在大营西侧,蓝徽容随着孔瑄步入帐内,见他正坐于案后,右手执着一把匕首,冷冷地注视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