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必定是他们心中的渴望吧,但体弱的父亲终抛下母亲撒手而去,母亲余下的那几年时光虽始终在自己面前轻柔而笑,但她的心呢?是否想跟随父亲而去,只是因为自己才留了下来?

往事粼光碎影,点滴浮上蓝徽容心头,她将母亲的藏画一幅幅展开,又逐一卷上,不知不觉已是正午时分。

眼见箱底只剩最后一卷画,却仍未见莫爷爷所说的《寒山图》,蓝徽容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虽然莫爷爷语气轻松,但她也隐隐听出他十分在意那《寒山图》,自己受他训育多年,总希望能找到他所说的画卷,以报授艺之恩。

细雨洒上碧纱窗的沙沙声响起,蓝徽容缓缓展开手中最后一幅画卷,画卷微黄,笔墨浓淡相宜,一青袍男子策骑而行,衣袂带风,身形如松,傲骨铮然,眼神凛然中带着几许温雅,他身后青山如烟如雾,淡淡数笔,似有三人骑马远远相随,面目看不清楚,但画中那四人结袂而行、纵骑驰骋、笑傲青山之意呼之欲出。

蓝徽容被画中之意所感,一时瞧得有些发呆:这青袍男子是谁?这画明显是母亲所绘,笔端墨间,作画之人对那青袍男子的敬仰崇慕之意也是一目了然,为何从来未曾听母亲提起过此人?

正在冥想之际,脚步声响起,安心领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秀丽少女扑了进来:“容姐姐,快去莫爷爷那看看,只怕是出事了!”

蓝徽容急忙换上男装,随着岚儿匆匆由后门出了蓝府,边行边问:“到底怎么回事?”

“今天官府来人,将母亲唤过去问了一通话,母亲回来之后面色不对,便要岚儿来找姐姐,谁知岚儿一出明月楼,便见到满街的官兵在找一条尾巴上有四个白点的大黄狗,岚儿听着象是在找小四,一时好奇,便去了莫爷爷家,谁知一进院子,发现里面不对劲,母亲赶过来看,便让岚儿来找姐姐了。”岚儿口齿伶俐,蓝徽容听得分明,心中慢慢涌起疑团:难道是他?

入得柳家巷尾小院,蓝徽容心惊不已,只见满院狼藉,刀剑之痕遍布,血迹斑斑,显是曾在这院内发生过一场极惨烈的搏杀。是谁与莫爷爷这般厮杀?莫爷爷身手高强,又是谁能令他失踪?他又去了哪里?可还平安?

蓝徽容在院中细细察看一番,初步断定莫爷爷应是与二十人以上的高手对招,而且使出了浑身解数,毙了数人,只是结果如何,她猜测不出,也不敢去想,蹲在院中心乱如麻。

明月听得动静,从屋内出来:“容儿,情形实是有些不对,莫爷爷这处只怕发生了大变故,容儿,月姨问你,官府为什么要寻找于你?”

蓝徽容呆呆抬起头来:“官府寻找于我?”

“是,郭太守早间派衙役将我传去问话,说昨日午间有位蓝公子入了我明月楼,问我是否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和住处,我托辞回掉了。但官府找你显而易见,今天满街又都是找小四的官兵,我已经将小四藏起来了。容儿,到底是何人所为?”明月蹙眉道。

蓝徽容愣得片刻,身躯陡然拔起,向院外扑去,她心中激愤,也顾不得此刻是在大街之上,又是正午时分,提气疾行,于路人的惊呼声中不多时便到了太守府外。

太守府外衙役见她踏上石阶,拨出刀剑拦于门前:“大胆刁民,竟敢擅闯太守府?!”

蓝徽容负手冷冷道:“去告诉郭太守,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叫简璟辰出来!”

衙役们听得他就是太守竭力寻找之人,忙有一人奔了进去,不多时,微胖的郭太守喘着气跑了出来,上下打量了蓝徽容几眼,疑道:“你就是宁王爷要找之人么?”

“简璟辰呢?叫他出来!”蓝徽容想起莫爷爷下落不明,不由有些激动。内心深处,她还有一些疑惑,那简兄似不是会做出如此行径之人,会不会是自己猜错了呢?

“大胆!”郭太守喝得一声,转瞬想起宁王临行前叮嘱要对此人善加礼遇,且不明这青年公子与宁王究竟是何关系,忙又收起怒容:“这位公子,宁王爷已于今晨启程回京城了,临行前吩咐本官寻找于公子,不知公子------”

“柳家巷之事是否你们所为?”蓝徽容冷冷打断了他的说话。

郭太守一愣:“柳家巷?什么柳家巷?!”

蓝徽容见他面色不似作假,倏然转身,郭太守还不及呼出声来,她身形已消失在官道尽头。

蓝徽容心急如焚,直奔至明月楼,解下后院马绳,牵出自幼骑惯的‘青云’,与赶回来的明月匆匆点头,自东门出了容州城,纵马扬鞭,直往京城方向赶去。

细雨霏霏,淋湿了蓝徽容身上的长袍,她心头充塞忧虑,愤懑,疑惑,又有淡淡的伤心,到底是不是他所为?难道那个与自己在结庐亭中把酒言欢、于峡谷对火而歌的简宁真的只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难道那温润谦和的外表下真的有他凌厉狠辣的另一面吗?

她知简璟辰既已挑明身份,且刚刚遇刺,必定不会再象昨日那般微服而行,定有大队人马相随,也当会歇在各处驿站。她放骑而行,尘路蜿蜒,风声啸啸而过,终于夜色深沉时赶到了双水桥驿站,遥见驿站外数队官兵来回逡巡,骏马嘶鸣声此起彼伏,她暗暗松了口气,跳下马来,将‘青云’系于驿站外树林内,手持佩剑,趁着夜色向驿站潜去。

细雨过后,斜月如钩挣脱阴云挂于夜空。夜半时分,简璟辰坐于窗前,挲摩着手中那半边玉佩,一时想起边关战事再起,自己赶回京城后不知要面对何种局势,一时又想起她那灿丽的眉眼,清冷的神态,凝重与温柔在面上交替呈现。

蓝徽容避过驿站内巡守官兵,在驿站内细查一番,未发现莫爷爷踪迹。便潜至主屋窗下,窗开细缝,烛光朦胧,她悄悄探头,入目却见简璟辰正坐于窗下,长眉轻锁,深邃的目中光华隐现,日间高束的黑发披于肩头,竟有一些微卷,平添了几分温和之意。

待看清他手中正持着自己那半边玉佩,蓝徽容禁不住心神微乱,手中佩剑擦上墙身,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呲’声。

见简璟辰猛然抬头起身,她提气推窗入室,手中长剑呛然而出,抵住简璟辰胸口。

简璟辰轻闭上双眼,又睁了开来,夜风从窗中吹入,几缕长发蒙上了他的双眼,一时间如坠梦中,片刻后终不可自抑地嘴角轻勾,眸中溢出惊喜的笑容。

“容儿------”低沉的声音刚刚响起,蓝徽容向他逼近一步,冷冷道:“你把莫爷爷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简璟辰瞬间清醒过来:“莫爷爷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你别装了,不是你叫郭太守四处寻找于我吗?莫爷爷只不过对你言辞不敬一些,你就对他下那等狠手?!”蓝徽容想起莫爷爷生死未卜,话中便带上了几分恨意。

简璟辰愣得片刻,忽然仰起头来轻笑几声,又猛然向前踏去,蓝徽容本能往后急退,手中长剑仍是抵住他的胸膛,只是握剑的手却不听控制地轻轻颤栗。

简璟辰凝望着她面上挣扎神情:“容儿,你就是这般看我的为人么?”

烛影摇曳,蓝徽容轻咬着下唇,眸中渐渐透出犹豫不决。

简璟辰本是一腔被屈的愤懑,此时见她竟露出小女儿神态,忽然心中一软,柔声道:“容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坐下来慢慢说。”

蓝徽容垂下眼来,缓缓收起手中长剑,简璟辰望着她修长睫毛投在细密肌肤上的阴影,听着她将事情叙述完毕,也觉颇为怪异。

他思忖片刻,直视蓝徽容道:“容儿,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只请郭太守帮助寻找于你,我受你之恩,怎可能对莫爷爷下此狠手?再说了,莫爷爷身手高强,我岂会因几句不敬的言辞而轻易断送手下之人性命?”

蓝徽容低头默然良久,也觉他言之有理,何况并未在驿站中发现莫爷爷踪影,银牙暗咬,抬起头来:“简兄,是我多疑了,向你赔个不是,我还要赶回去寻找莫爷爷,就此别过。”

简璟辰迅速拦在了她的面前,见她眉弯目灼地望着自己,一时说不出挽留的话,迟疑良久方道:“容儿,你一人势单力孤,不如我来帮你,寻找莫爷爷,可好?”

蓝徽容心中千回百转,驿站外骏马嘶鸣声传来,她忽然想起父亲和母亲相视而笑的情景,再想起面前这人的身份,终沉静下来,淡然笑道:“简兄,你我萍水相逢,不敢劳烦于你,就此别过,他日有缘再聚吧。”身形轻拧,青影在窗间闪过,磊落中带着一缕娇媚,消失在简璟辰的视线之中。

简璟辰急追出驿站,隐约听得驿站一侧林内传来马蹄之声,正欲解下坐骑缰绳,一名随从匆匆奔来:“王爷,府中有急信传到了!”

简璟辰暗叹一声,展开书函,就着火光细览,眉头不自禁的深锁起来,片刻后他抬头望向黑沉夜空,双手笼于袖中,手中玉佩断裂处硌得皮肤隐隐有些疼痛,这疼痛慢慢勾起他眼中凌厉之色,终跺跺脚返身进了驿站。

天空露出一抹鱼白时,蓝徽容赶回了容州城,她定下心神,重新回到柳家巷尾小院,在院内屋中细细的查看了一番,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在院中怅立半晌,她无奈向院外行去,却在院门口停了下来。

她蹲下身来,自院门的勾缝处拾起一块麻布细细看了一阵,由于经常过来帮莫爷爷洗衣做饭,她认得这不是他衣衫上的碎布,而且这麻布入手粗糙,似也非容州人所惯用,想得片刻,她匆匆向大街上行去。

“公子,这麻布俗称‘水麻’,东朝并不产这种麻布,是西狄国人用来包住头发所用,也只有西狄国人才会使用这种粗麻的。”

从布铺出来,布铺掌柜的话回响于耳中,蓝徽容怔立于街上,难道,莫爷爷的失踪竟与西狄国人有关么?

八、遗命

蓝徽容在街上怔立良久,怎么也想不明白莫爷爷的失踪竟会和遥远的西狄国人有关,直至看到几名差役疑惑着向自己走来,心呼不妙,知那郭太守仍在满城寻找自己,忙穿街过巷,摆脱那几人的跟踪,潜进了明月楼。

进得明月楼后阁二楼,明月迎了上来:“容儿,月姨正急着找你,你昨日去哪里了,一夜未归,这里有封信,只怕是莫爷爷留给你的。”

蓝徽容大喜:“莫爷爷回来了吗?”

“不是。”明月道:“昨夜一个小乞丐找上明月楼,说昨天早上有一个老头在北门旁边一个小巷内给了他一串铜钱,让他把这封信送到明月楼交给我,老头赶着出城走了,这小乞丐得了铜钱就忘了这事,玩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想起来。我想了想,会不会是莫爷爷让他送的信,容儿你快看看。”

蓝徽容抽出信笺,只见上面空无一字,不由一愣,转瞬醒悟过来,向明月道:“月姨,麻烦你帮我打一盆盐水来。”

“无恙,勿念,有紧急事要办,暂不回容州。容儿速离容州,去新州无月庵见无尘师太。”蓝徽容看着信笺上渐渐显露的这几句话,放下心头大石,但又有些疑惑:莫爷爷既然无恙,为何不带自己一起离开容州?这无尘师太又是何人?为何要自己前去见她?

“容儿,你的玉佩怎么了?!”明月一声惊呼,视线投向蓝徽容的腰间。

蓝徽容一愣,脑中浮现简璟辰抚佩沉思模样,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向他索回那半边玉佩,淡淡的惆怅掠过心间,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到这人了吧?那半边玉佩,只怕也永远不能索回来了。

风老莺雏,新蝉乍鸣,雨垂纤草,风聚落花。蓝徽容牵着青云立于新州西郊,望着远处微茫青山,看着微风吹过田间初长小荷,竟无由的有些恐惧,不敢上那无月庵。

那日收到莫爷爷的留书,蓝徽容思忖再三,终决定还是到新州无月庵见那无尘师太。她和明月合演一出戏,当着蓝家众人的面将安心卖给了明月楼,暗地里又将卖身契毁掉,将安心送到苏家庄与安意会合,趁着夜色,几人又将蓝徽容父母遗物运到了苏家庄宅子。

诸事处理妥当,与月姨等人挥泪告别后,蓝徽容依然是男装打扮,骑着青云出了容州城,一路东行,不过数日便到了新州城外。

她向当地人打听,才知那无月庵是在新州西郊的烟溪山上,庵堂不大,庵内仅十来个姑子,香火也极清淡。蓝徽容问清路途,行到烟溪山脚,竟有些犹豫起来。

青云在枝繁叶茂的槐树下不耐烦地踢跶着蹄,似是有些不明了主人为何会在这处迟迟不动。蓝徽容思忖再三,终沿着山路而上,行得小半个时辰,已是极狭窄的碎石道,她只得将青云系在林中,孤身而上,到了无月庵前。

无月庵并不大,依山而建,掩映在绿树修竹之中,山谷泉水之侧,玲珑别致中透着安详宁静。

蓝徽容拍开庵门,出来一位老尼姑,瞅了一眼,冷冷道:“这处是尼庵,恕不接待男子。”又呯地一声将门关上。

蓝徽容这才省起自己是男装打扮,忙将束发之物取下,再次敲响庵门,那老尼姑盯着她看了一阵,语气稍稍缓和:“看来你是女子,是进香还是祈福?”

蓝徽容行了一礼:“师太,小女子蓝徽容,来自容州,求见贵堂无尘师太。”

“你要见无尘师太?!”那老尼姑一脸讶然。

“是,还望师太通传。”蓝徽容轻声道。

老尼姑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几眼:“等着吧,无尘师太可从来不见外人的,我只帮你送个信,见不见可与我无关。”

不多时,老尼姑出来将蓝徽容引到庵后一处禅房前,脸上惊奇之色甚浓:“师太说让你进去。”

轻轻叩上禅房门,一个清雅的声音响起:“进来吧。”

蓝徽容在门口踌躇一瞬,终推门入室,室内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素净,一光头缁衣的中年尼姑正静静地注视着她。这尼姑约四十来岁,眉目清雅中略显华贵气息,神情平静中似带着一丝激动。

蓝徽容施佛礼道:“容州蓝徽容见过无尘师太。”

“你就是容儿?”无尘面上似有暗流汹涌:“可有信物?”

蓝徽容微愣,她只知莫爷爷要自己来无月庵见无尘师太,可这无尘究竟是什么人,与自己是什么关系,为何要来见她一概不知,又何曾有什么信物?

见她怔愣,无尘微笑道:“我是问,你母亲有没有什么遗物留给你,可以证明你是容儿的?”

蓝徽容‘啊’了一声,想了想,从怀中取出那半边玉佩,递了过去:“母亲遗物存放于某处,容儿仅随身携带这玉佩。”

无尘接过玉佩,默然不语,良久方抬头道:“怎么只剩半边了?”

蓝徽容面上一红:“师太,出了小小变故,摔碎了,那半边,寻不到了。”

无尘手指轻摩着那半阙玉佩,望着墙上的观世音画像,表情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禅房内陷入一阵寂静。

前堂佛钟轻敲,无尘方重新注目于蓝徽容:“你长得不太象你母亲,倒是象你父亲多一些。”

“是,自幼旁人皆有此言,容儿相貌随父亲。”蓝徽容听她言语,似是与父母极为熟识,便越发恭敬肃穆。

“是不是莫师傅让你来找我的?他人呢?”

蓝徽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是否该将诸事告知于她,见她犹豫,无尘淡淡一笑,从榻上站起身来,步至观音画像前,掀开画像,用手在墙上轻轻一按,竟是一处暗格,她取出一个云檀木盒,从中取出一封信函,递至蓝徽容面前:“容儿,你自己看吧。”

轻轻抽出信函,母亲那一手熟悉的楷书如惊雷般撞入蓝徽容眼帘,如战鼓般敲击着她的心灵。

“徽容吾女:如你得阅此函,吾定已随汝父而去,而汝,也势必不能再续昔日之平静生活,是吾拖累于汝。吾不愿汝得见此函,但汝若因形势所迫,得见无尘师太,得阅此函,当遵吾遗命:汝之一生,一切当听从无尘师太吩咐,不得违逆。一切前因后果,师太自会告知于汝。母丁卯年九月绝笔。”

蓝徽容双手不自禁的颤抖,举眸望向无尘师太,见她眼中满是慈怜之意,双膝一软,跪落于地:“求师太告之容儿前因后果。”

无尘从容平静的脸上也满是挣扎与不忍:“容儿,终要把你拖上这条路,你母亲不忍,我也不忍。”

“这封遗书是你母亲去年九月知寿不长久后,来新州见我时留下的。她与我约定,我未了的心愿由你来代她完成。但我之心愿,又因某人是否还存活于世来决定。所以,她说,如果她死后,莫师傅寻到那人下落或有了那人的消息,便会带你来见我,也由你来完成我的心愿;如果永远寻不到那人,那么你,也永远不会来见我,自会过完你平静的一生。”

“容儿,我知你是个好孩子,我不忍将你拖进这个漩涡之中,但现在莫师傅既然要你来见我,定是已有了那人还存活于世的消息,而我势必也要有所行动,我来问你,你可愿遵从你母遗命,一切事宜听从我的吩咐?”无尘眼光中渐显清冷凌厉之色,望向跪于身前的蓝徽容。

蓝徽容心乱如麻,她未料到母亲竟会留下一封这样的遗书在无尘师太处,也未料到母亲竟对自己的一生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是母亲欠了这位师太的情义吗?难道自己的一生就真的要听从面前这人的安排和驱使吗?

母亲临终前那复杂的眼神于此际浮上脑海,她那瘦骨伶仃的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容儿,如果有一天,母亲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原谅母亲。”当时只道是母亲临终时意识模糊,思维混乱,原来,她指的竟是此刻,竟是手中这份沉甸甸的遗命。

挣扎犹豫中,一时隐见那青山大漠,水阔天高,自由的风声,呼啸过江海,一时又是母亲清瘦面容,怜爱的笑容,无言的疼惜。蓝徽容沉默良久,终用尽全身的气力磕下头去:“容儿愿遵从母亲遗命,自今日起,一切听从师太吩咐!”

无尘师太将她扶了起来,忽然仰天笑了数声,笑声中竟饱含凛冽之意,蓝徽容心中一惊,似从她的笑声中看到了荆棘密布、波澜丛生的前路。

无尘闭目坐于榻上,蓝徽容将莫爷爷失踪及留书之事一一说出,却略去了前一日与简璟辰相遇诸事,不知为何,想起曾曲解于他,她内心便有一丝歉疚,也不愿再提起他来,只想把这事压在心底最深处,再也不要想起。

听到在莫爷爷院中找到西狄国人所用水麻,无尘猛然睁开眼来:“西狄国?难道莫师傅竟去了西狄国不成?现在慕少颜不是正与西狄国交战吗?”

“慕少颜?”蓝徽容一怔,旋即道:“师太所说是不是那个潭州的慕王爷?”

“慕--王--爷!”无尘以缁衣掩住面容,似叹息,又似啜泣,又如咆哮,身子还有些微微的发抖。

蓝徽容自应承她谨遵母亲遗命听她吩咐之后,便对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情绪,似将她看成了自己的长辈一般,忙上前扶住她,低声唤道:“师太!”

无尘伸出手来,轻抚着蓝徽容的秀发,慢慢道:“容儿,你可知慕王爷是何来历?”

蓝徽容在榻边坐下:“容儿曾听市井坊间传言,说慕王爷二十多年前,本是和国将领,仁义无双,战功赫赫,后来却被和国其他将领诬罪陷害,和国末帝杀了其家人,适逢当今圣上攻打和国,慕王爷被逼无奈下便降了东朝,助今上灭了和国,又被今上赐了徽水河边十二州作为其属地。慕王爷一向爱民如子,颇有仁政,多年来又严守西北防线,力抗西狄国入侵,民间口碑极好。”

无尘怔怔地听着,面容惨淡,握住蓝徽容的右手冷得似冰雪一般,蓝徽容渐渐有些心惊,不敢再往下说。

“那容儿你,有没有听说过叶天羽这个名字?”无尘颤抖着问道。

“没有。”蓝徽容想了一下,摇头道。

无尘仰起头来,忽然冷笑:“也怪不得你没听说,简南英灭了和国后,容州城屠城三日,昔日和国旧民死伤殆尽,他又从东朝迁民至容州,试想现在容州城内,还有几人是和国旧民!”

无尘所述这段屠城史蓝徽容倒也曾听说过,一时默然不语。

“你听着,容儿,二十五年前,和国被灭,真相远不是民间传言这样,当时和国的兵马大元帅是叶天羽,他是一代杰出的将领,却被他的得力手下慕少颜出卖,与和国太子皓被大火焚于棋子岭。”

“当年之事,我现在不想全告诉你,我现在命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慕少颜身边,不管用什么办法,取得他的信任,从他那处取回一个‘铁符’。”无尘逐渐平静下来,语气也缓和了一些。

“铁符?”蓝徽容疑道。

“是,等会我将那‘铁符’的模样绘出来,你记在心中,不管你用什么身份,什么办法,不管是多长的时间,你都一定要将那‘铁符’取回来。最好一并调查一下当年棋子岭兵变真相及太子皓的下落。”

“太子皓当年八岁,如果现在还活着,应该是三十三岁,他肩头有一粒红痣,你需细心查探,他当年到底有没有得逃大难,莫师傅现在应该也是有了他的线索,才命你来找我。”

无尘转头望向蓝徽容:“容儿,我知你现在肯定心底疑惑于你母亲的身份来历,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一旦你知旧事,在面对慕少颜时恐会露出破绽。你只记住:你母亲从小训育于你,又请莫师傅授你武艺,为的就是这一天,希望你能体谅她。”

她将目光投向清幽的禅院:“现在,也只有你能去做这件事了,二十五年过去,慕少颜也想不到,还会有旧人惦记着他吧。”

九、从军

随着一路北上,夏日炎热气息愈发浓重,蝉声渐厚,暑气蒸得蓝徽容全身一阵阵潮热,因为心中有了打算,她故意将面容袒露在烈日之下,不过数日功夫,原本的清丽渐渐隐去,白晳的肌肤带上了一层英爽的黝红。

她找来布条,将胸前紧紧束住,刻意将鬓边的头发修成了东朝男子流行的飞云鬓,背着个简单的行囊,显得颇为爽利。路途上风尘扑面,也不加洗拭,走路又学男子般粗豪,待到得潭州城外,溪边临水自照,她不禁哑然失笑,心想:这样下去,只怕再过一段时日,就是安心安意也会不认识自己了。

蓝徽容入了潭州城,打听一番,才知前线战事紧张,慕王爷与小侯爷已带着飞鹰军精锐亲临莲花峰一线作战,听说与西狄国主力战得十分激烈,正处于拉锯状态。

蓝徽容思忖再三,还是骑着青云出了潭州城,往莲花峰方向行去。

莲花峰是祈云山七十二峰之一,五座山峦形似莲花,故此得名,因处于由西狄国南下东朝的要道,战略地位极其重要,故自两国开战以来,在此处的争夺战便上演得十分的激烈,西狄军固然骁勇善战,但慕王爷的飞鹰军也是名闻天下,始终力守莲花峰,将西狄军拒于莲花关以北。

虽然西狄军未能越莲花峰南下,但因为战事紧张,自潭州北上,蓝徽容鲜少看到人迹,倒是由前线退下来的伤兵队伍不绝于道。

这日,蓝徽容行至一处山坳,眼见连日赶路,青云也似是有些疲倦,又时值正午,她便跳下马来,将它牵至道旁浓荫之下,看到远处山坡下有条小溪,流水潺潺,便将青云绑至树上,有些心疼地抚摸它颈中皮毛,轻声道:“好青云,乖青云,真是对不住你了,你先歇歇吧。”转身向山坡下行去。

俯身掬饮几捧溪水,丝丝凉意沁入心间,蓝徽容轻拭额头汗珠,蹲于溪边,眯眼望向远处茫茫高山,轻轻掀动着身上长袍,驱散胸口热意。侧头瞥见溪边竟长着密密麻麻的‘锯喉草’,心中一喜,她正愁自己嗓音过份清雅,若是按计划投到慕少颜军中,只怕会惹人怀疑,而这‘锯喉草’性辣无比,其叶子若大量吞食可使人一段时间内喉部干涩,声音沉哑。

她伸出手来,摘下数十片‘锯喉草’,放入口间咀嚼,只觉苦涩异常,喉间涌起一股辣意,直呛口鼻,强忍着吃完了手上绿叶,眼角都快渗出泪来。

蓝徽容轻咳着站起身来,向坡上走去,堪堪走到道边,听得一阵风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道边另一侧的山坡上冲下,身形极为矫健,一个纵跃,便落在了青云旁边。

眼见这人手中长剑光华一闪,马缰断裂,蓝徽容心呼不妙,嘶哑着声音喝道:“小贼休得偷马!”闪身扑了过去。

那人大声呼道:“兄弟,借你马一用!”同时蜂腰轻拧,纵身上马,剑鞘用力戳中青云后臀,青云吃痛,一声嘶叫,冲向前去,蓝徽容忙提气疾追,无奈青云吃痛下奔得极快,转瞬便到了前方山路转弯处。

眼见追赶不及,蓝徽容将手指撮入唇间,呼哨声冲破云霄,青云听得主人呼哨,一声长嘶,前蹄陡然纵起,马上之人却不慌乱,身形在马上腾空,手中缰绳却左右紧收,青云被勒住脖颈,后臀又被剑鞘刺痛,无奈下只得继续向前奔去。

蓝徽容在后看得清楚,心疼青云,也知追赶不及,只得大呼道:“你别伤它!”

那人回过头来,伸出左手在空中打了个响指,朗声笑道:“多谢兄弟了,放心吧!”丽阳下,蓝徽容看得清楚,那人面上笑容爽隽清朗,配着他响指姿态,洒然脱略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阳刚之劲,她不由微微一愣:这人似在何处见过似的。

‘啪’声响起,蓝徽容低头望去,一锭银子落于脚前,再抬起头来,山道尽头已不见了那一人一骑。

蓝徽容俯身拾起银两,在心中暗咒几句,又担忧青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徒步行进。

没了座骑,蓝徽容又想保持体力,行进速度便不是特别快,直行到日落时分,方到得一处山谷,谷口立碑为‘方家村’,暮色深沉,村中沉寂无声,杳无人影,想是村人知西狄军南侵,怕莲花关失守,兵连祸结,战事一起,便举村南迁了。

蓝徽容见天色已黑,知需在此村歇上一宿,就着最后一点余光步入村中,敲上几户木门,皆不见回应,便知村中确是已举村搬移了。她犹豫片刻,正待推开一户人家的木门,忽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呻吟声,侧头细听,发现是从隔壁一个小小院落中传出来的。

蓝徽容缓缓步过去,轻叩柴扉,不见回应,倒是院中屋内的呻吟声若有若无,声音还似十分苍老。她心中一动,推开柴门入室,一股霉臭难闻的气味扑来,室内昏暗无比,呻吟之声已可听得十分真切,显是一名老妇人躺于床上辗转痛吟。

蓝徽容忙点亮火褶子,环视屋内,找到一节残蜡点亮,持烛望去,见室内一床一几,破旧不堪,一名白发老妪躺于床上,双目凹陷,骨瘦如柴,口中若有若无地吐出混浊难闻的气息,伴随着每一次吐气喉头便是一阵咕噜之声。

见她这等情形,蓝徽容便知她年老病重,无力逃生,唯有躺于病榻之上垂垂待毙,不由心下恻然。

眼见这老妪喉头咕噜声不断,一口气接不上来,蓝徽容忙俯身过去,将她扶起,右手在其背门运气轻拍,老妪渐渐缓过气来,昏浊的眼睛望向蓝徽容,忽然紧紧攥住她的右手,喘气道:“阿松,你回来了,回来看娘来了?!”

蓝徽容一愣,那老妪忽抱住她放声大哭:“阿松啊,你怎么把娘丢下不管了,阿松啊,娘快饿死了啊!”

蓝徽容知她年老昏迈,错认自己,听她哀哀欲绝,便也任她抱着,并不将她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