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府中寂廖无声,不但慕世琮与孔瑄不见人影,连梅涛等人都不在府中,只余两名看门的亲卫,对于众人去了何处,皆摇头不知。

蓝徽容怅然若失,孔瑄和侯爷究竟去了哪里?现下宁王盯得这么紧,又看破了己方行动,他们会不会有危险?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呢?

她在府门口呆立半晌,见时候尚早,想起多日未去看望蓝家人,便向城东走去。蓝家众人慌不迭地齐聚大厅,一番纷扰之后,蓝徽容四顾未见蓝华容身影,望向蓝二夫人:“华容妹妹呢?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我去看她。”

二夫人偷看了蓝大夫人一眼,似是有些尴尬,大夫人忙赔笑道:“华容她,她―――”蓝徽容渐感不安,面色一冷:“华容到底怎么了?!”

“前几日,王爷到来,将华容带走了,至今尚未将她送回来。”大夫人话音渐低,众人皆垂下头去。

蓝徽容短瞬的一怔后,头脑一片空白,迷糊中记起昨日简璟辰所说,母亲中年时的画像是据华容妹妹所述来画。当时她并未放在心上,这时想起简璟辰当时的神色,觉事情不妙,她呆立原地,手脚一片冰凉,气得嘴唇直颤。

大夫人赔笑上前,扶住蓝徽容的右臂:“三小姐切莫气恼,若真是如此,也算是蓝家有幸,出个正妃娘娘,再出个侧妃娘娘,将来东宫西宫,姐妹共谱一段佳话,也未尝―――”蓝徽容急怒下‘啪’地一声用力扇上大夫人面颊,运起轻功,便往屋外奔去。

初夏的正午已有些炎热,简璟辰一袭月白色绸衫,温润的嘴唇轻抿着,带着一丝和悦的笑容,望着满面彤红的蓝华容。他缓步走到她身后,环住她的身子,轻轻握住她执笔的右手,和声道:“你的字是极不错的,但缺了一点力度,所谓铁划银钩,你虽是女子,也得练习一下手劲。”他的头慢慢低下来,贴近蓝华容的面颊,蓝华容唇干舌燥,哪还有心思练字,身子一软,向后倒去。简璟辰轻笑一声,左手搂上她的纤腰,低头含上了她的耳垂。

正是一片旑旎风光之时,阁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打斗声。

“郡主,郡主,让小的先通传啊!”

“滚开!”

刀剑之声响起,简璟辰先是面色微变,瞬间恢复正常,嘴角还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蓝华容却俏脸惨白,惶恐不安的揪上简璟辰胸前衣襟:“王爷,姐姐她,她―――”

简璟辰轻轻将她的手扳开,将衣衫扯平,柔声道:“不妨,你在此等着,我去与她说。”他正要迈出房门,一道寒光如蛇信般向他咽喉袭来,简璟辰脚定如松,身形后仰,右手一推一送,蓝徽容手中长剑一个回旋,借势从腰后递至左手,横削向简璟辰右肋。

简璟辰左脚足尖劲点,身形拔起,落于蓝徽容身侧,右手疾拍向她左臂。蓝徽容此时左手执剑,剑势未收,只得右掌击出,‘膨膨’连声,蓝徽容向后退出两步。简璟辰右手横于胸前,微笑道:“容儿,大热天的,消消火,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

蓝徽容面色雪白,手中长剑隐见颤抖,她盯着简璟辰看了片刻,再缓缓转头望向瑟瑟缩于一旁的蓝华容。伤痛、后悔、自责种种情绪纠结于心头,身形微晃,眼前的人影渐感模糊,急怒下内息渐岔,嘴唇一张,吐出一口血来。

简璟辰笑容凝住,纵身上前扶住蓝徽容摇晃的身躯:“容儿!”蓝华容早已吓得目瞪口呆,良久方扑上来:“姐姐!”

蓝徽容缓缓抬起头,用力推开简璟辰的手,声音凄然中带着愤恨:“王爷,你就真的不能收手吗?为何要累及无辜?!”

简璟辰对上她凄冷的目光,胸口一窒,转而微笑道:“容儿,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他步至椅中坐下,悠悠道:“是容儿你自己拒绝与我成婚,你既不是我的正妃,难道我收个姬妾也要得你同意不成?再说了,我们做不成夫妻,做做姻亲也是好的。”

蓝华容早已哭得小脸煞白,见蓝徽容嘴角隐有血丝渗出,急切下跪落于地,抱住蓝徽容的双腿泣道:“姐姐,姐姐你怪我吧,不关王爷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做错了。”

蓝徽容又是一阵眩晕,心中绞痛,俯身将蓝华容扶起,喃喃道:“妹妹,是我对不住你。”蓝华容哭泣渐止,紧咬嘴唇,回头看了镇定自若的简璟辰一眼,猛然仰起头来,大声道:“姐姐,你不用这么说,是我对不住你。我是自愿的,我是真心喜欢王爷,为奴为婢,我都心甘情愿。”蓝徽容看着满面激动决然之色的蓝华容,如遭重击,胸口气血翻涌,一时说不出话来。

简璟辰微微一笑,走了过来,向蓝华容轻声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几句话说。”蓝华容犹豫片刻,终低头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简璟辰见蓝徽容似吐息都有些艰难,眼中闪过疼惜与不忍,伸出手来。蓝徽容眸中寒光一闪,长剑横在胸前,冷冷地注视着他。

简璟辰悻悻地收回手,沉默片刻,轻声道:“容儿,正如你那日所说,时至今日,你我不必再强颜作戏,你既不愿与我走同一条路,也就没有资格来指责我无情无义。”

蓝徽容左手抚胸,倚在墙上,神情木然,不发一言。

“容儿,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可没有强迫华容。华容她也没有错,她真心喜欢我,愿意和我在一起,难道有错吗?我身为皇子,追求皇位是理所当然的,我皇姐在塞外受苦受逼,我要将她接回来,这也有错吗?!”

简璟辰慢慢靠近蓝徽容的耳边:“容儿,你不要认为你自己做的就是对的,不要总是以正义的姿态来指责我!你们合力毁了我的太子之位,我收你一个妹妹,又有何错?不要怪我心狠,是你们逼我这样做的。从今天起,本该属于我简璟辰的东西,我要一样一样的拿回来,包括你!迟早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回到我的身边!”

他越讲越是激动,额头青筋突突暴起,猛然仰头得意大笑:“不过容儿你放心,华容她甚合我意,只要你不再与我作对,我自会待她好的。”

蓝徽容手中长剑松落于地,她呆望着有些疯狂的简璟辰,缓缓摇了摇头,踉跄着步出房去。简璟辰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脸上笑容渐收,眼中却浮起得意的光芒:“容儿,你们不要再枉费心机了。你逃不掉的,孔瑄命在顷刻,慕世琮也逃不脱的。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乖乖地做我的皇后!”

蓝徽容双足无力,缓缓步出宁王府,立于王府的石狮子前,双手还在剧烈颤抖。热辣辣的阳光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眯起眼,望向亮得发炫的天空,孤寂无依的感觉袭上心头,默默转身向质子府走去。

庭院寂寂,屋舍静静,仍不见孔瑄和慕世琮归来。蓝徽容坐于质子府后院的地上,终忍不住将脸埋在膝间,痛哭失声。

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自己一心想护着蓝家人的平安,却未料亲手将华容推上这条道路。自己想让皇帝放侯爷回去,却又将宁王逼上绝路。现在的事态,与她之前想的已经大不相同。是非对错,究竟谁能说得清楚?

她心中也明白,华容未必不是真心喜欢宁王,也应是心甘情愿跟着他,到今天这步田地,也不可能再将华容从宁王手中接回来。

但她一想到华容的柔弱性格,便无法不替华容担忧。她那纤弱如水的妹妹,怎能在王府或是皇宫这等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生存?宁王本就是利用她来报复自己,她痴心一片,将来如何面对被利用被蒙骗的真相?!

想到终是因为自己而将华容推上了这条道路,蓝徽容心痛难言。想起下翠姑峰来经历的一切,她疲倦不堪,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似就要断裂,胸口一阵阵绞痛。此时此刻,她只想依在孔瑄肩头痛哭一场,发泄心头的伤痛之情,她只想缩于他的怀中,闭上眼,再也不要看到这个肮脏的世界。孔瑄,你到底去了哪里?蓝徽容在心底默默呼唤,阳光一寸寸西移,时光一分分流逝。胸口绞痛渐渐加剧,呼吸都似有些不畅,她虽处于迷糊之中,也渐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挣扎着站起,眼前发黑,晕倒在地。

城郊,宋家客栈。

孔瑄拿起酒坛,垂着眼慢慢斟满眼前的杯子,仇天行坐于对面,默默地注视着他。孔瑄将酒杯奉至仇天行面前,沉默一瞬,端起自己面前酒杯,低声道:“师父,多日未见,弟子先敬您一杯,谢过您多年的养育之恩。”仰头一饮而尽。

仇天行呵呵一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悠悠叹道:“阿瑄,你不要怪师父心狠,你是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师父怎都不忍心将你置于死地!当年那么多孩子,能熬过来,活下来的不多,每一个师父都舍不得,尤其是你!”

“弟子知道。”孔瑄垂下头,话语似有些哽咽。

仇天行将杯中酒饮干,隐隐有些伤感:“师父承认,当初对你们是狠了一些,让你吃了很多苦,也未享受过童年之乐。但是阿瑄,师父要做的是大事,如果不把你们训练成出众的人才,师父怎么去实现平生的理想!”

孔瑄再度替仇天行将酒杯注满,轻声道:“师父,以前,你从未对徒儿说过这样的话。”仇天行似是被他一言触及心事,站了起来,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夜色,叹道:“阿瑄,时至今日,你既选择了回到师父身边,我也没必要再瞒你,相信你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当年之事,一切皆是师父在暗中所为,慕少颜是我配合简南英逼反的,我,也背叛了自己的兄长。”孔瑄手一抖,酒水溅到桌面,仇天行并不回头:“师父之所以做下这种种事情,是因为师父心中有个宏伟的志愿。师父在苍山之时,就想着,要一统南方河山,踏平西狄,收服突厥,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就象后来的简南英一样。

只是我空有这等抱负,却一直不得实现,和国已是穷途末路,我那死脑筋的兄长却不肯听我相劝,逼宫夺位。简南英才是明智之人,抓住机会得以登基。他既找上我来,愿与我协作,又答应划一片江山给我,我怎能不抓住那等机会?!”

孔瑄默默地听着,再饮数杯,口中苦涩难言。纵是他已听慕世琮讲过当年真相,但此时得仇天行亲口承认,才消除了残存在心底深处的最后一丝疑虑。他想起抱憾而逝的父亲,想起自己多年来受到的欺骗,心神激荡,从胸腔中迸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仇天行面上仍是僵硬无比,转过身来,抓起孔瑄右腕,片刻后略带关切道:“阿瑄,你这毒可不能再拖了,比师父想的发作得要快一些。师父也不忍看着你死,你既答应师父找齐寒山图和铁符,就尽快吧,只要这两样东西到手,师父一定会给你解药的。”

孔瑄再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定心神,抬起头望着仇天行,双眼通红:“师父,这宝藏,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吗?!”

仇天行松开他的手腕,凑近他的面前,冷声道:“当然重要。阿瑄,师父历尽千辛万苦,方坐到今日这个左都司的位子上。西狄国主昏庸,我已渐渐掌控了西狄国内局势,终有一天,我会登上那个王位。但西狄国国力较弱,财力不足,若是能寻到赵国大宝藏,充实国库,以师父之能,定可以训出一支踏平东朝的精锐之师来。到时,慕藩便是我囊中之物,东朝,我也终有一日要将他灭掉。这是关系到师父我平生抱负能否实现的关键,阿瑄,你说,师父怎能放手?!”

孔瑄与他对望片刻,面上神情木然,缓缓举起酒杯。仇天行伸手接过,仰头饮尽,盯着孔瑄道:“阿瑄,你毒解之后,也呆在师父身边吧,做我的得力助手,与我一起打下这片江山。师父没有后人,若是你全心协助,将来大业得成,师父定会将这片江山传予你的!至于容儿,你一样的可以和她在一起,她要是能做你的媳妇,师父只会替你高兴的。”

听仇天行说起蓝徽容,孔瑄眼中浮起温柔之色,望向仇天行:“师父,今日蒙您与徒儿推心置腹,徒儿不甚感激。徒儿也不图日后之功名,只要能与容儿平安度过后半生,便于愿足矣。”仇天行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阿瑄倒真是个深情种!罢,以后之事现在言之过早,眼下救你性命要紧,你还是快些将寒山图和铁符拿回来吧!”

孔瑄默默饮下杯中之酒,抬起头来:“师父,寒山图不是问题,只要我开口,容儿自会给我,眼下主要是要拿到铁符。”

“嗯,铁符是在慕世琮手中吗?”

“是,据我所知,因慕世琮上京为质子,慕少颜为保他的周全,将铁符放在了京城一个秘密所在。万一皇帝有意对慕世琮下杀手,便让慕世琮用铁符来交换其性命。”

“哼,慕少颜只这一个宝贝儿子,自是要紧。”

“徒儿这段时间在旁观察,可以断定铁符并不在质子府中,而是在慕少颜早年在京城置下的一处秘宅中。”

仇天行眼中闪过得意之色:“阿瑄定是已知这秘宅所在了?”

“是,徒儿暗中探过几次,但那宅中隐有五行八卦之术,而且守卫森严,都是慕少颜一手训练出来的暗卫。徒儿不敢冒然下手,只想着等师父前来,和徒儿合力,方能将铁符拿出来。”

五六、师徒

京城红杏巷与流沙井交汇之处,有几处宅院,居住的大多是年老退致的翰林院翰林。此时三更已过,城中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梆鼓声和间或的狗吠声。

孔瑄与仇天行静静伏在一处宅院的西首厢房上,望着对面那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仇天行细心观察了一阵,冷冷一笑:“慕少颜设这阵式唬唬外人还差不多,想拦我,除非我兄长再生!”

孔瑄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师父,弟子多日观察,看上去似是正屋中守卫最为森严,但弟子有种奇怪的感觉,西厢房中才是杀气最浓的地方。”

仇天行眼中精光闪烁,凝目细看:“嗯,阿瑄说得对,那处气息有异,虽看似没什么埋伏,但实是深不可测,铁符定在西厢房中。”

他思忖一阵,道:“瑄儿,你去将守卫之人引开,我去破西厢房的阵式。记住,东边那棵槐树才是整个阵法的活眼,你将人引到那处,借那些假山树石,可抵得一阵。我若得手,会长啸一声,你从那道月门脱身,我们再回宋家客栈会合。”

孔瑄取出黑巾蒙上面容,点头道:“师父,我去了!”背脊一挺,如狸猫般轻灵地落于前方院中。

他甫一落地,阵式便已发动,杀势丛生,数个黑影扑了上来,其中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孔瑄也不答话,往东边槐树旁退去,守卫之人齐齐逼上,孔瑄身形一晃一迷,已隐入假山之后,瞬间又出现在树木旁边,守卫人等左追右逐,一时斗得十分热闹。

仇天行看得片刻,冷冷笑了一笑,身形如鬼魅般自屋顶飘落,全无声息,直扑向西厢房。一阵簌簌声响,地上尘土似被什么卷起,仇天行的身躯左扑右闪,落如鸿雁,飘如沙鸥,顷刻间数个起落,终到了西厢房门前。

他手震上房门,轻微的‘喀’声后,房门洞开,一股带着漩涡的风扑面而来,仇天行身子如旋风般顺着这股力道隐入黑暗中去。

此时星光忽亮,院中如有大风刮过,孔瑄身形飘飞,立足于假山之上,耳听得西厢房内喀喀连响,手中长剑缓缓垂下,轻叹一声:“师父,房中的机关阵式是叶元帅临终前传给王爷的,你今日就擒于你兄长阵下,他在天之灵,也当安息了!”

他拧身而下,扯下蒙面黑巾,梅涛等人扮演的守卫之人笑着迎了上来:“郎将大人,大功告成!”早有人将院中烛火点亮。

孔瑄望着西厢房,沉默片刻,摆手道:“你们都赶快离开,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万一宁王或是皇上发觉,后患无穷。”

梅涛踌躇了一下,转过头,望向身后一人,孔瑄惊道:“侯爷,你怎么也来了?!”慕世琮大笑着从黑暗中走出:“这等好戏,我不亲自来看看,怎能放心?!我从正午起就在这里守候了!”

孔瑄将脸一沉:“侯爷快走,宁王现在盯我们盯得紧,你切不能出现在这里。他已陷入机关之中,数个时辰后我便可和他了结恩怨,侯爷还是不要插手其中。”

慕世琮并不理他,转头向梅涛道:“你们先撤,分头回侯府,注意不要暴露了行踪。”梅涛等人齐声应是,迅速分头撤出宅院。

孔瑄正待张口再劝,慕世琮走至院中石凳上坐下,拍了拍石凳:“孔瑄,来,反正要等上两三个时辰,我们喝两口,说说话。”

孔瑄知现在仇天行已陷入机关之中,机关内设的特制迷药正在无声无息渗出,但以仇天行的功力,也得两三个时辰后方会见效。他将长剑插回鞘中,在慕世琮身边坐下:“侯爷还是速速离开吧,我一人在这里守着就是。我总觉得,宁王这几日有些反常,居然没有派人再跟踪我们和容儿,会不会另有什么阴谋诡计?”

慕世琮并不理他,取过酒壶仰头猛灌了几口,擦去嘴角酒渍,轻声道:“孔瑄,若是能拿到解药,你,马上就要去容州了吧?”

“是。”孔瑄渐明他的心思,接过他手中酒壶,喝了一口。

“即使能以假的寒山图和棺木令皇上放我回去,放了蓝家人,你和容儿,又该如何脱身?!”慕世琮转过头来:“只怕皇上,不会轻易放了容儿吧?若是他发现破绽,又该怎么办?!”孔瑄微微一笑:“我们会再想办法的,当务之急,是侯爷你必须回到潭州。王爷经过这段时间的布置,皇上又得利用你来牵制宁王,应该不敢再轻易动藩的。蓝家人回到容州,将来也得靠侯爷庇护于他们。”

“我是问你们,你们怎么办?!”慕世琮不依不饶,盯着孔瑄道。

孔瑄移开眼神,望向漆黑的夜空,半晌方轻声道:“容儿想好了,若是皇上执意不放她,她便在宫中呆上几年,她呆多久,我便等她多久。皇上既执意要将伯母棺木迁入皇陵,以皇后之礼葬之,总不会害容儿性命的。”

“那如果皇上一直不放她呢?”

“一直不放,我们就一直等。”孔瑄见慕世琮面色渐转沉郁,笑着捶上慕世琮的右肩:“你放心好了,以容儿的聪慧,总有一天会让皇上放了她的。”

慕世琮冷冷道:“你们想得倒美,变着法把我支回潭州去。我不管,我也要留在这里,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孔瑄哭笑不得,心知他是说气话,也不理他,身形一翻,躺落于院中地上,双手枕在脑后,遥望星空,还哼起小曲来。

慕世琮恼得一阵,知事情已成定局,纵是万般无奈也别无他法。索性不再想,扑了过来,按住孔瑄胸口就往他嘴里灌酒。孔瑄笑着躲闪,直至被灌得剧烈咳嗽,慕世琮方才罢手。

二人得顺利擒住仇天行,心怀舒畅,饮完酒又小憩了一会。待天空隐现晨光,估算时辰,迷药应已发挥作用,慕世琮与孔瑄站起身,缓缓步至西厢房门前。

慕世琮左手抚上窗台下第三块青砖,向下运力一按,屋内传出‘喀喀’声响。二人相视一笑,孔瑄道:“还好这一个月,工匠们没偷懒。”

慕世琮得意道:“也幸亏父王有先见之明,早传了我这机关之法。”

二人推开房门,此时屋内光线已够明亮,孔瑄望向瘫倒于屋角的仇天行,神情渐转复杂,似有些不忍。但转念想起这人才是一切前尘恩怨的罪魁祸首,纵是他有恩于自己,也抵不过杀叶元帅之仇、欺骗父亲及伤害自己之恨,终平定心情,缓缓走至仇天行身边,蹲落下来,点上了仇天行的数处穴道。

望着仇天行那张人皮面具,孔瑄心中百味杂拜,半晌都不再动弹。

慕世琮见他只是呆呆地蹲在那里,心中不耐,冲了过来。他蹲下身在仇天行身上摸了一阵,掏出数个瓷瓶,回头道:“孔瑄,你看看,哪个是解药?”

孔瑄伸手接过瓷瓶,一一拔开细闻了一下,皱眉道:“好象都不是,没有七叶花的香气。”慕世琮有些着急,一扯仇天行的衣襟,口中道:“他应该是将解药随身带着才是。”孔瑄正拔开最后一个瓷瓶的瓶塞,忽然背后寒毛一竖,莫名的觉得一阵恐慌,感觉到身周有种危险的气息在流动。本能下,他身如星火,疾扑向慕世琮,堪堪将他推出一尺多远,‘嘭’声响起,仇天行重重的一掌击在了他的左肋。

孔瑄眼前一黑,心知到了生死危急时刻,他双臂下意识挥出,趁仇天行未挺腰而起,迫住他的起势。右足急勾尚未反应过来的慕世琮,向房门口大力甩出,慕世琮身如飞雁,待到屋外,他也反应过来,挺身立住。

孔瑄暴喝一声:“你快走!”拼着双足受伤,双拳猛力击出,一力压住仇天行挺身之势。慕世琮却无丝毫犹豫,再度掠入房中。眼见仇天行右足蹬向孔瑄腹部,慕世琮顺势抄起先前放落于地的长剑,寒光凛冽。仇天行怪啸一声,一股真气涌起,身形如陀螺般在地上旋转,激起一股劲风。孔瑄与慕世琮齐齐退后一步,仇天行已飞起身来。

慕世琮知孔瑄已中一掌,手中又无兵刃,飞身扑上。孔瑄则知仇天行武功高强,得合自己二人之力才能赢得生机,也是强压下左肋剧痛,猱身向前。

三人片刻间便已过了上百招,仇天行被他二人联手招式逼住,固是无法取胜,孔瑄与慕世琮也一时脱不出他的掌风。

只是三人交手之间,都控制着不发出太大声响,而且都不出房门一步。孔瑄越斗越是忧心,自己能不能逃脱仇天行之手尚是其次,他唯恐激斗声引起左邻右舍的注意,给慕世琮惹来杀身之祸。正忧切间,仇天行忽桀桀一笑:“阿瑄,小侯爷,我有几句话说。”

孔瑄与慕世琮心意相通,慕世琮手中长剑划出一道银圈,护住赤手空拳的孔瑄,二人齐齐后退一步,身形一凝定,一刚勇,冷冷望着仇天行。

仇天行眼神深晦,在慕世琮与孔瑄面上看了一阵,又环顾屋内,笑道:“没想到我兄长还留下这一手,倒是让你们算计了一回。只是可惜你们不知,我早预料到你们可能会下迷药,所以带了这样东西。”说着他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模样的东西来。

慕世琮面色微变,寒声道:“貎龙佩?!”

仇天行梭摩着那块貎龙佩,得意笑道:“不怕告诉你们,这可以辟百毒的貎龙佩是西狄国君送与我的,那昏君虽不甚合我意,送的东西倒是不错。”

孔瑄左肋越来越痛,呼吸也有些不顺畅,知不能让仇天行看破自己伤势,强自忍住。仇天行瞄了他一眼,笑道:“我们现在徒斗无益,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若是合了我的意,我自有解药拿出来。”

慕世琮剑横胸前,冷冷道:“什么选择?!”

仇天行意态从容,悠悠道:“第一个是小侯爷交出铁符,容儿找出宝藏所在地,我便给出解药。”

慕世琮一愣:“宝藏所在地?!”

仇天行仰头而笑:“看样子,你们还真是不知,寒山图早被清娘烧毁了。所以阿瑄昨夜说寒山图在容儿手中,我便知有诈。只是以清娘的聪慧,她既早已参透寒山图的秘密,也必定会将宝藏所在地以一种不为人知的方式留下来。现在能不能救阿瑄的性命,就要看容儿够不够聪明,能不能找到她母亲留下的线索了。”

慕世琮心渐往下沉,冷声道:“那第二个选择呢?”

“第二个是给阿瑄的。”仇天行锐利的眼神投向面色苍白的孔瑄:“阿瑄,你虽然屡次背叛于我,但师父我还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孔瑄默然片刻,忽然一笑:“师父,你不用多说,我是不会答应你的。”“我?!”仇天行注目于慕世琮脸上,叹道:“这人,就值得你用生命来维护他?”“是,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我绝不会让你伤害他分毫。” 孔瑄避开慕世琮清澈的眼神,声音略带干涩,却极坚定:“更何况,你要害他,目的是挑起王爷与朝廷之间的战争,好让西狄渔翁得利,连累万千无辜之人死于战火,来实现你所谓的抱负。我,是宁死也不会让你得逞的。”他心神激动下一阵咳嗽,慕世琮心中百感交集,伸出手来相扶。孔瑄却猛然夺过他手中长剑,踏步上前,护住他身形,眼神如月光一般寒冷投向仇天行:“师父,我也最后称您一声师父,你引狼入室,颠覆旧国;你杀害我父亲的恩人、自己的亲兄长叶元帅;你欺骗我的父亲,欺瞒我多年;你让我过了那么多年残酷的生活,又逼我服下毒药。这种种恶行,已让我无法再认你为师父!”他眉锋一挑,脸上充满决然之色,剑意腾腾,剑刃轻弹,割下鬓边一绺长发,抛落于地。平时清朗的声音此时锐利如刀剑:“你抚养授业之恩,我自用性命来还,解药你不给也罢。但宝藏,我决不会让它落在你的手中,侯爷,我也决不会让你伤害他一分一毫。”

仇天行良久地与孔瑄对视,昔年那个天真幼稚的孩童的记忆终完全褪去,立于自己眼前的,是这个铁骨铮铮、卓然朗洁的热血男儿。曾几何时,自己也有这样的一帮手足兄弟,一起驰骋,一起高歌,却都在残酷的历史中化成了过眼烟云。

仇天行本就戴了人皮面具,此时更看不出是何神色,他沉默许久,方呵呵一笑:“看来今日,我们只能如此罢手。你们固留不下我,我也拿不下你们,双方都投鼠忌器。不如这样吧:阿瑄,小侯爷,我再给你们三日时间考虑,三日之后,我在宋家客栈等你们的答复。”说完他不再看向二人,飘然出门,由后墙纵身而去。

宅内恢复可怕的宁静,慕世琮自孔瑄说出那番话后,便一直面无表情,呆立原地,眼前一时是与孔瑄初识时的场面,一时是多年来的生死与共,一时又是容儿恬淡的笑容。

他的心头似压得满满当当,却又似是极为空荒,去年蓝徽容‘死亡’噩耗传来时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涌上。正在极度茫然之时,人影一闪,他的手本能下伸出,将昏倒的孔瑄抱入怀中。

蓝徽容悠悠醒转,被窗外明亮的阳光照得眼睛一眯,强烈的光线下,一个高大的身影俯到她的面前:“你醒了?”

她眯眼半晌,脑中方恢复几分清醒,‘腾’地坐了起来,又觉一阵眩晕,抚上额头,强自忍住,低声道:“皇上!”

皇帝探上她的脉搏,眉头微皱:“好象厉害了一些。”

蓝徽容不明他言中之意,努力回想昏倒前的事,这才忆起自己因华容一事,在质子府后院中痛哭,终至昏厥。又想起孔瑄与慕世琮整整一日没有归来,不由涌上浓烈的忧虑之情。正思忖时,皇帝站起身来:“看来朕得给你派几个贴身侍从才行,你昏倒在质子府后院,直到晚上那些蠢驴才发现。世琮去了哪里?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质子府?!“

蓝徽容这才醒觉自己竟昏迷了一整夜,难道孔瑄他们晚上都没有回来吗?她恨不得即刻飞到质子府,又怕皇帝察觉到什么,淡淡道:“不怪侯爷,我前日说好了,这两日不去他那处的,他可能出去游玩了吧。”

皇帝静静望了她片刻,和声道:“容儿可是受了什么刺激?”

蓝徽容心一惊,抬起头来,皇帝面上隐有疼惜之色:“朕上次探你脉搏,就觉你心脉似是幼年未长齐全,后被人以高深内力和极罕见的灵药接续起来,你又修习了苍山内家心法,才得保这么多年的健康。但现在又隐有病发之势,得再寻灵丹妙药才行。”

蓝徽容一时怔住,怎么自己从未听母亲提起过此事呢?

皇帝和声道:“容儿不用担忧,朕自会命人配方寻药,再难求的,即使是‘九阙丹’,朕也要想法子给你找来。”

蓝徽容垂下头,低声道:“谢皇上!”

皇帝见蓝徽容醒来,放下心,便起驾离开了嘉福宫,蓝徽容也未将他说的自己病情的话放在心上,没有洗漱换衣便直奔质子府。

刚迈入府门,绕过影壁,梅涛迎了上来,大声道:“蓝小姐!”又急问道:“蓝小姐昨天怎么昏倒了?守门的小子们直到晚上不见您出来,去了后院才发现的,现在没大碍了吧?!”蓝徽容正容道:“梅涛,侯爷和孔瑄回来了吗?”

梅涛挠了挠头,为难道:“还没。”

“你告诉我实话,他们到底去了哪里?这两天到底在忙什么?!”蓝徽容盯着梅涛,带上了一丝央求的口气。

梅涛心中极度为难,但面上仍是镇定自若:“我也不清楚,蓝小姐还是亲自问侯爷吧,他们等会应该就会回来了。”

蓝徽容怔怔地步入孔瑄房中,坐于床边,心神难宁,一种强烈的不安攫紧了她的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何,自己会有一种隐隐的恐慌,会不安至难以呼吸?!

发愣间,她的视线凝在了枕上,心尖蓦然一痛,一股无端的寒意自那痛处涌上来,弥漫她的全身,五脏六腑皆似被针扎一般,又似被无数的锉子在不停的挫着。她眼中泛起血丝,慢慢地、颤抖着伸出手去。

五七、挣扎

流沙井旁的宅院内,东厢房。

孔瑄坐于榻上,调运内息,渐感左肋处疼痛减轻,睁开眼来。见慕世琮呆呆坐于一旁,脸却不望向自己,只是向另一侧拧着,轻笑道:“侯爷,脖子这样拧久了,会变成歪脖子,可有损你东朝第一美男子的形象。”

慕世琮心中难受,不忍与他辩言,转过头来,低声道:“现在该怎么办?”说话间,他的视线落在孔瑄身上,不由一声惊呼。

孔瑄见他异样神色,心微微一沉。他伸手将自己发髻解散,握起一把长发看了片刻,轻叹一声:“每受一次伤,这毒发作便快些,又白了这么多头发,看来我真的拖不了多久了,也不能再见容儿了。”

慕世琮觉孔瑄鬓边的白发似刀子一般在剜着自己的心,他猛然攥住孔瑄的手:“孔瑄,我们告诉容儿吧,现在只有找出宝藏,才能救你了!”

孔瑄看着手中那黑白间杂的头发,面上表情波澜不兴,沉默许久,低声道:“侯爷,您先出去一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慕世琮渐感恐惧,看着孔瑄那从未有过的漠然神情,口张了几下,终缓步退出东厢房。他觉自己的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再无以前的意兴飞扬。他默默地坐在院中的槐树下,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泪痕满面。

孔瑄默默地看着慕世琮,慕世琮觉他眼神竟是这段时间从未有过的平静无波,心中渐涌不安的感觉,嗫嚅道:“孔瑄,你―――”

孔瑄在他身边坐下来,低声道:“侯爷,你想过没有,仇天行当日是在棋子坡重伤坠崖的,后来也一直是要我找寒山图,今天他怎么又会改口说寒山图早被伯母给烧毁了?”慕世琮一愣,好半天脑中才恢复素日的冷静,想了想,‘啊’了一声:“难道皇上也―――”“仇天行具体从谁口中知道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想来必定是事实,当年最后追捕伯母的是皇上,那么,皇上也必定知道这件事情。”

慕世琮一颗心如坠入了冰窖之中,虽是夏日,也觉如有冰寒沁骨的风雪扑面而来。孔瑄叹了口气:“也幸好容儿现在还没有去与皇上提用寒山图和棺木换人一事,否则皇上一听,便知有假。”

慕世琮忽然灵光一闪,大叫道:“是宁王,一定是宁王告诉仇天行的!”孔瑄觉左肋火烫,四肢冰冷,咳得几声,点头道:“是,我也估着是宁王,宁王应是从皇上口中得知此事的。他显然已知我们与仇天行之间诸事,又想利用仇天行来要挟我们找出宝藏,好渔翁得利,所以这几天都没派人跟踪我们。现在东南三州水患严重,只怕皇上那处,也是等着容儿提出条件,寻到宝藏,才会放了您和蓝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