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璟辰冷眼望着淡定自若、嘴角含笑的孔瑄,忽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人虽身份低微,此时又身负有伤,面色苍白,却如高山大海,深邃无边,让自己无法兴起轻视之念。

孔瑄朗朗一笑:“王爷,以您之能,估计要多少招可以拿下小人?”

简璟辰心中一凛,眼光逡巡一圈,脸色微寒,并不作答。

孔瑄笑意更浓:“王爷,您素来与我们侯爷交好,小人实不愿与您对决,但王爷若是执意相逼,小人接上那么二三百招还是可以的,只是若是惊动了这处的主人,小人可不负责。”简璟辰双拳紧握,恨不得即刻扑上去将这人击倒,但也知孔瑄所说属实。没有二三百招,他无法将其擒获,而一旦孔瑄闹将起来,惊动了这院子的主人―――监察司御使秦如海,可就后果堪虞。秦如海其人,向来以英明刚直、铁面无私著称于世,他从不趋炎附势,即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直言不讳,屡屡冒死进谏。偏偏他之言行,让人抓不到一点把柄,纵是皇帝,经常被他气得恼怒至极,却也拿他没辙,事后还得夸他乃朝之栋梁,国之柱石。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半夜被打斗声惊醒,起来发现当朝宁王殿下竟在大半夜与人在自家墙头展开生死博斗,他不出面制止、查个水落石出、直奏天颜是绝不会罢休的。想到这个后果,简璟辰面寒如铁,心中明白自被孔瑄使诈由双月阁后巷逃脱,便已失去了擒拿他的最佳时机。孔瑄看着简璟辰面色,哈哈一笑:“王爷,小人失陪,改日再到王府作客,后会有期了!”说着纵身跳入秦如海宅院之中,迅速隐入秦宅之内。简璟辰身形如被定住,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之中,眼神如寒冬一般沉郁,良久方转身离去。

慕世琮身为质子,并无每日上朝议政的资格。但其又是有着朝廷封爵的侯爷,逢初一、十五的大朝会,他还是必须前往太极殿,给皇帝三叩九拜后方可退出。

这日辰时三刻,慕世琮散朝后从正华门出来,梅涛等人牵过马车。慕世琮弯腰而上,放下车帘,马车缓缓前行。他闭上眼,想起仇天行半个月后就要到达京城,该如何才能暗助孔瑄从他手中拿到解药呢?

正思虑间,车底忽然传来轻轻的叩击声,慕世琮面色一变,用心听来,竟是虎翼营的惯用暗号。他面色恢复正常,用足跟在车底轻叩了几下。

马车一路前行,到得质子府门前,慕世琮掀开车帘,低声道:“把车赶到后院去。”梅涛一愣,迅速反应过来,马车绕入质子府后巷,由后门驶入院中,梅涛等人训练有素,关上院门,确定再无监视之人,方掀开车帘。

慕世琮跳落于地,俯身钻到车底,将面色惨白的孔瑄抱出,急奔入房中,梅涛见孔瑄左腿血迹斑斑,忙取了伤药过来。

孔瑄昨夜隐入秦御史宅中,知宁王必不甘心,定会在秦宅外设下重重埋伏。他知自己行迹已露,不宜回玉媚楼,免得那处的暗桩被宁王得知,连累晴芳。眼下情形,宁王已知一切,只有回到质子府,索性光明正大地出现在慕世琮身边,宁王可能还不敢公然下手。

清晨秦御史上朝,孔瑄便隐身在了他的官轿下,到得正华门侧官员的轿子和马车集体停放的地方,他又找到慕世琮的马车,隐于车下,这才得以顺利回到质子府。

只是他左腿处剑伤失血较多,熬得这一夜,已是面色煞白,昏昏欲坠。

慕世琮面色冷峻,看着梅涛替孔瑄清理伤口、上药包扎,恨声道:“是宁王下的手?!”“是,看来他早已有所察觉,昨夜才在双月阁后设伏。咱们这下子没办法再继续揭他的底了。”孔瑄觉梅涛包扎的手法有些重,眉头轻皱了一下。

慕世琮将梅涛推开,蹲下身来,解开扎带,看了一下伤口,又轻手替他包好,闷声道:“那小子,还假心假意找我谈判,实在是太阴险!都怪我太大意!”

孔瑄在榻上躺了下来:“宁王既知是我们在行事,暂时是不能查他的了,反正已造成他们父子不和,希望能给王爷一段缓冲时间。眼下之计,只有依容儿所说,以假乱真,只是这半个月―――”慕世琮坐于他身边:“这半个月你不能离我左右,宁王再怎样,也不敢公然拿你。真要闹起来,皇上那一关,他过不了的。”

孔瑄的剑伤并不是太重,只是失血稍多,以他之体质,本应迅速好转,但过得三日,伤口处仍不见明显好转,鬓边也再度隐现白发。

慕世琮看在眼里,知孔瑄体内毒发势头越来越快,只怕拖不到一年之期。他心中焦虑,却也无计可施,每日阴沉着脸,忧沸交煎。

倒是孔瑄,知多想无益,只有等仇天行到来方能解决此事。见慕世琮脸色不佳,还强打精神,屡屡和他嘻闹,分解他的忧思。过得几日,慕世琮被孔瑄逗得不胜其烦,也转过念来,丢开心中烦忧,二人如同回到在军营中的时光,嘻笑怒骂,调侃打闹。倒让慕世琮觉得这几日是自去年孔瑄和蓝徽容离开之后,过得最舒畅的时光。

慕世琮恐蓝徽容不知宁王已看破三人的行动,被他蒙骗,自己又不好丢下有伤的孔瑄去与她见面。只得命慕王爷早年设在宫内的暗线偷偷传信予蓝徽容,告诉她宁王已知一切,着她提防宁王,这半个月内最好不要与宁王见面。为免她担忧和伤心,便没有告诉她孔瑄被伏击和受伤一事。这日辰时,二人正在房内下棋,孔瑄见慕世琮苦思棋路,等得不耐,一时酒瘾发作,跛着脚取来一壶酒,欲待浅饮慢酌。慕世琮见他伤口未好,自是不喜,便欲伸手夺过。

孔瑄上半身后仰,持着酒壶的右手在空中一个回旋,一股酒箭直入喉中。慕世琮有些气恼,手底用上内劲,直击壶底。孔瑄未料他如此气恼,不及收手,酒壶迸裂,醇酒化出大团细密水雾,一时屋内酒香四溢。

正打闹间,屋外廊下隐约传来梅涛的声音:“蓝小姐,侯爷他―――”

二人同时色变,对望一眼,慕世琮将孔瑄用力一推,孔瑄单足跃到床上,慕世琮顺手放下纱帐,刚及转身,蓝徽容已步入房中。

作者有话要说:行文至此,某楼想就本文和文中的人物谈谈自己的想法。某楼也是在JJ上看文多年的一名读者,以往看文时,也很喜欢将自己代入到书中的某位人物身上,当然绝大多数时候是代入到女主身上。站在女主的立场,按照她的性情,通过她的经历,来感受她的喜怒哀乐。由于JJ是女性文学网站,文学作品也大多以女性为主线,相信大部分读者曾经与我有过相同的心态。至于男主,发现女性读者们更多的是喜欢将其归结于何种类型,是霸道型的,还是温润如玉的,或是腹黑型的,种种种种。不同的女性心目中欣赏着不同的男主,作者努力刻画着不同的男主,读者也相应的分成不同的阵营。但某楼隐隐发觉,许多人忽视了从故事的情节发展中,去切身地感受男主的心路历程及喜怒哀乐,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他为什么会爱上女主?为什么又会是这样的性格与为人?还有一个问题,是在写古代背景的文时常常令我有些为难的。我们包括我自己看文时很喜欢用现代人的观点来要求古人,古人受礼义道教束缚,行事为人有很多我们现代人所看不惯和不能接受的地方。如果过分尊重古人,相信这样的文章大家都不会爱看,但如果过分脱离古人,某楼觉得,那也是纯粹的YY之作。矛盾之余,某楼便在古人与今人之间摇摆,努力控制着这支笔,也努力控制着笔下的人物。言归正传,来谈谈文中重要的一位男主――孔瑄。他是一位深受古代侠义之道、恩仇之义影响的男子,自幼便为其父亲的遗命而活,而其父遗命又完全是遵从着有恩必报的侠之精神。但不幸的是,他又是在谎言和残酷的训练中长大,这当然造就了他坚强的性格和多面的才能,也埋下了他日后痛苦的种子。阳光、幽默、体贴是他给许多读者的感觉,但重义重情更是他的男儿本色,表面的性格与内在的人生观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孔瑄。他初遇容儿时,只是一个单纯为父亲遗命而活的人,他的主要矛盾就是暗人的使命和与慕日益深重的手足之情。与容儿的日常相处,是他感情渐渐产生的阶段,但那时只是一种爱情暗自萌芽的阶段。及至众人同生共死,容儿身份显露,恢复女儿之身,进一步深化了他的感情,到入西狄军营,他又有了新的矛盾――仇天行的抚养之恩与自己的爱情之间,及民族大义之间的矛盾。孔瑄是深受古代礼教长大的,师恩深重,他不可能一下斩断这份恩情,毫无愧意地投向另一阵营,但他又发自内心的深爱着容儿,所以在这种矛盾情绪的影响下,他所作出的选择便是毅然服下毒药,救出容儿,再将自己这条命还与仇天行,以全自己的情义二字。正因为这种心态,所以他才有了后来令许多读者不满的举动――包括拒绝容儿大胆的表白,不与容儿一起去苍山等等。在他心中,对仇天行不仅有畏惧和痛恨,也有残存的敬重,还有无法偿还的恩情,他既无法从仇手中拿到解药,更不愿意继续为仇不正义的行为卖命,自是打定主意要一个人孤独的死去,从一个具有侠义精神的古人角度,是绝不愿意连累容儿一生的幸福的。到容儿被逼婚,他所作出的选择依然是宁愿自己死去,也要求她的幸福与平安。只是在容儿炽热的感情影响下,他才与她远走苍山,此时他的心态很简单:就是尽余生来陪伴她,然后静静的离去。至于此种行为,招致一些读者的不理解,认为他这样不去努力,不明白陪爱人一生一世才是最好的爱情方式,我想,这大概算是他的缺点,但也是他真实的一面。他也有醒悟的一刻,在下苍山时,终愿意去面对仇天行,愿意为了陪容儿一生而去努力活着,在这个时候,他的心中,爱情早已战胜了恩义,现在也终于战胜了过去。到了现在,读者们的意见集中在了他为何还要继续隐瞒中毒一事,简老师在前两章的评论很合我意。古人多多少少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把自己的伤痛向爱人展示,让她为自己伤心难过,何况这伤痛,还是因她而起,作为一个有担当的古代男子,是不会这样做的。孔瑄是宁愿找一个无人的地方,默默死去,也不愿意让容儿看到自己痛苦的人。更重要的是,孔瑄现在已经有了求生的勇气和决心,不告诉容儿中毒真相,并不等于他不去寻求生存的机会,只是,男人有男人处理事情的方式,包括小慕,其实也是理解和支持着孔瑄这种决定的。爱,有分享,更有分担,幸福一起,痛苦更要在一起,这是我们现代人的思想,用这个来要求一个有着侠义精神的古代男子,我想暂时还是有些苛刻了。要让人物达到这种高度,也有一个痛苦和挣扎的过程。所以,某楼今日啰嗦这么多,希望大家多给孔瑄一些理解和支持吧。青山中的人物,我倾注了比东流水更多的感情,也努力想写得比东流水更真实更丰满更有血有肉,希望大家能够喜欢。某楼笔力不逮,在孔瑄的刻画上和人物的完整性上存在一些不足,也请大家谅解。某楼知道,现在看文的朋友都是真心喜欢某楼文章的人。当日写东流水,是一时兴起,半年过去,收获很多,最开心的便是一路上有大家的支持。还是那句话:不打分无所谓,但请各位多就文章提出评论和意见,某楼愿意继续写下去,各位的意见将对我大有帮助。谢谢各位。

五三、决裂

蓝徽容得一内侍暗中传信,这几日便一直呆在宫中。说也奇怪,不但慕世琮不见人影,连简璟辰也未曾来找过她,她日日在正泰殿陪着皇帝,颇觉无聊。

这日皇帝召了几位重臣入内阁密议,蓝徽容便退出正泰殿,想起多日未见孔瑄,浓郁的思念之情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又不好直接去玉媚楼,便出宫来到质子府。

她踏入房来,被浓烈的酒气薰得一窒,嗔道:“侯爷,大清早的,弄得一屋子酒气做什么?!”慕世琮站在床前,尴尬一笑:“心里闷,喝酒解解闷。”

听他这话,蓝徽容只当他是因为被迫呆在京城作质子而心中憋闷,她早把慕世琮当成自家兄弟一般看待,不由柔声道:“侯爷,您再忍忍,听皇上口风,似是有意放你回去,用来牵制宁王。”见地上满是酒壶碎片,她以为是慕世琮烦闷时摔了酒壶,心中暗叹,蹲下身捡起那些碎片。慕世琮忙蹲下来,拉住她的手便往外走:“不用管,会有人收拾的,我们出去说。”蓝徽容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右足大力踩在一块碎瓷片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慕世琮急道:“怎么了,有没割着?!”

孔瑄在帐内听得清楚,忍不住要冲出帐外,听得蓝徽容道:“没事。”又定了下来。蓝徽容正弯腰取出鞋底碎瓷片,听得床上轻微一响,不由抬起头望向床边,慕世琮情急之下拦在了她的面前。

蓝徽容有些诧异,愣了一下,面泛微红,嘴角带笑,轻声道:“侯爷,是我鲁莽了。”说着便欲退出房去。

眼见她就要迈出房门,慕世琮猛然醒悟,她竟是误会自己室藏有美,禁不住‘啊’的大叫一声,蓝徽容回过头来。

慕世琮不愿蓝徽容知道孔瑄受伤而伤心担忧,本想瞒着她,直至孔瑄伤好,这才本能下要孔瑄藏起来。可当此际,被蓝徽容这般误会,他又焦虑万分,望着蓝徽容略带笑意的眼神,急摆手道:“容儿,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蓝徽容嘴角笑意更浓:“侯爷,我下次一定会记得先让梅涛通传的。”

慕世琮手足无措,愣得一阵,烦道:“我不管了,你们自己说清楚吧。”说着甩手出门,还将房门重重关上。

蓝徽容心中渐起疑云,慢慢走到床前,帐帘掀开,孔瑄苦笑着下床,伸手拥住她:“容儿。”蓝徽容乍见他俊朗面容,心头一跳,脑中一片迷糊,也忘了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质子府中。相思得偿,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慢慢偎入他的怀中。

她觉自己一投入这个温暖的怀抱,多日来紧绷的神经立刻得到放松,心中无比安宁。听着他怦怦的剧烈心跳,感受着他渐渐转热的体温,想到终是在这质子府中,面上一红,撑着从孔瑄怀中退出,抬起头来。

孔瑄正待说话,蓝徽容右手抚上他的鬓边,轻声道:“怎么又长出白头发了?”说着将孔瑄按在床边坐下,孔瑄牵动左腿伤口,差点就痛哼出声。

蓝徽容将他发髻打散,默默地替他将数十根白发一一扯落,又默默地替他将发髻拢好。蹲到孔瑄身前,望着他明亮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孔瑄,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孔瑄沉默片刻,握住蓝徽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微笑道:“宁王知道了一切事情是我们在与他作对,那晚从双月阁回去,他带人设伏,想擒住我来威胁你。我受了点伤,怕你担忧,没让侯爷告诉你。”

蓝徽容一惊,忙俯身过来仔细看着他:“哪里受伤了?!”

“没有大碍,就是这里被剑割了一道小口子。”孔瑄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腿。“快让我看看。”蓝徽容伸手过来,便欲撩开孔瑄的长袍下摆。

孔瑄的伤口在大腿处,自是觉得不便让蓝徽容看到,忙往旁移了一下,尴尬道:“容儿。”蓝徽容明白过来,面上飞起彤云,可又觉得不亲眼看看那伤口,总是放不下心。她沉默一瞬,微微侧过头去,声如蚊蚋:“你去年受伤昏迷那段时间,我都―――,我,心中早已视你如夫君―――”说到最后一句,已是轻不可闻。

孔瑄脑中‘轰’的一声,这时他方想起去年自己将蓝徽容救出之后重伤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带着自己逃亡,替自己处理伤口,运气疗伤,只怕那等难于启齿的贴身服侍等事也是她一力所为。他正在发愣间,蓝徽容已蹲下身来,掀开他的长袍下摆,将内里长裤轻轻捋上,解开扎带看了一下,皱眉道:“伤得这么深,还说没有大碍。这药也得勤换才是,伤口好象有点脓肿。”她环顾室内,见架上摆着伤药,忙取了过来,重新上药,又找来干净的扎带轻柔地替孔瑄扎好。她轻垂着头,手上动作不停,柔声道:“为什么要瞒着我?这样我不喜欢。纵是怕我担忧,也不应该。我希望你以后事事都与我说,不管什么事情,我们一起面对。”

孔瑄只是愣愣地坐着,任她而为,慢慢伸出手,抚上她的秀发,心神激动:容儿,不是我不愿意和你一起面对,你在宫中与豺狼为伍,步步艰辛,我怎能再让你负荷累累的心压此重担?你若是知道了我是为你而中毒,我又怎能再看到你明媚的笑容?

蓝徽容将伤口包扎好,站了起来,肃容道:“孔瑄,我要去一个地方,做一件事情,你在这里等我。”

孔瑄从伤感中惊醒,见蓝徽容面上隐有决然之色,忙将她拉住:“容儿,你要去哪里?”蓝徽容竟难得地涌现一丝傲气:“你和侯爷瞒了我这一次,我也瞒你们一次,打个平手。从今以后,我们不得再互有隐瞒。”说着甩开孔瑄的手,往门外走去。

孔瑄急追上来,蓝徽容听得他脚步声一轻一重,忙转过身,嗔道:“你给我老实呆着,否则我,我―――”

孔瑄等了半晌,见她终说不出狠话,那咬唇轻嗔的模样还格外可爱,不由哈哈大笑,揽她入怀,伸手在她鼻尖轻轻一弹。又微微低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道:“我若是不老实呆着,你会怎样?”讲完这句,他忍不住闷声而笑。

二人气息纠缠,蓝徽容渐觉心神迷醉,站立不稳,一时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么。见孔瑄闷笑,不甘心被他这般调侃,偏又说不出狠话来,面上羞恼、微嗔种种神情展露无遗。孔瑄看得清楚,倒也不忍心再调笑于她,双手捧住她滚烫的面颊,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容儿,你放心,我会老老实实呆在你的身边,绝不会乱跑的。”顿了一下又笑道:“若是你不放心,就把我绑在你的裙带上好了。”

蓝徽容听他前一句深情款款,正自情思涌涌,听得他后一句话,不禁又有些羞恼,一拳击出。孔瑄大笑着往后一闪,拉动左腿剑伤,一个踉跄,蓝徽容忙将他扶住。

经此一闹,蓝徽容一时忘记了因孔瑄白发而引起的些许疑虑。二人相依相偎絮絮地说了会话,蓝徽容嘱他多加静养,又去前厅见过慕世琮,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质子府。

四月下旬的正午,丽阳和煦中带上了一丝炎意,春末夏初的风,也有了几分湿热的气息。宁王府拾文斋是简璟辰养神静思的地方,斋外园中亭台精致,错落舒缓,繁花浓荫,静日生香。简璟辰负手立于窗前,神情漠然。自那夜被孔瑄逃脱,他知与慕世琮和蓝徽容之间终彻底决裂,恼怒之余更多的是心伤,为什么,会与她有缘无份,甚至要成为仇敌呢?这一切,究竟是他的错还是她的错呢?

稍带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他的沉思,他眉头微皱,侍从肖正垂手道:“王爷,思清郡主在府门口,说请您出去见她。”

简璟辰心情复杂的步出王府大门,只见丽日彩辉下,蓝徽容从容而立,微风拂过她的衣裙,衣上绣的墨菊脉脉流动。

简璟辰几日不见蓝徽容,忽然见到她,心头不免一跳,爱之辗转、求之不得的情绪充塞胸臆,立在蓝徽容面前,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府门前,本就是繁华热闹所在,听得思清郡主在王府门前指名要宁王爷出来见她,百姓们大感好奇,虽碍于王府侍卫之严不敢上来围观,都散在街道四周远远地注视着蓝徽容与简璟辰。

两人默默地对望片刻,终是简璟辰轻咳一声,轻声道:“容儿―――”

锵的一声,蓝徽容抽出鞘中长剑,光芒一闪,剑尖指向简璟辰前胸,围观众人一片惊呼,王府侍卫齐齐踏步上前。

简璟辰右手轻摆,止住侍卫们围攻之势。他神色未有丝毫改变,只是静静地望着蓝徽容,不发一言。

蓝徽容冷冷一笑:“王爷,时至今日,你我之间不必再强颜作戏,您若再执意相逼,我们定如此剑,誓死不从。”说着力贯剑身,寒芒暴起。简璟辰眉头一皱,侍卫们齐拥上前,却听得‘呛啷’之声,蓝徽容手中长剑断为数截。她傲然抬头,将剑柄掷落于地,不再看向简璟辰,转身而去。简璟辰长久地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过悲伤绝望之意。他慢慢俯身拾起一截断刃,清冷的手指抚过剑刃,殷红的血珠由指尖如珍珠般滚落,他心中有个声音在哀叹:无可挽回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简璟辰仍呆立原地,脑中一片迷茫之际,一匹骏马由北面长街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滚落于地:“王爷,公主有加急信到!”

简璟辰面色一变,劈手夺过那人手中信函,抽出信笺细阅,双手剧烈颤抖,瞳孔隐见赤红,跃身上马,劲叱一声,向皇宫驰去。

蓝徽容见孔瑄受伤,心痛之余对简璟辰恨之入骨,一时激愤,寻上门去,与他公开决裂。以她之清冷稳重性情,本不是这般行事之人。但她心痛孔瑄之伤,又知简璟辰已看破己方行动,也不愿与他再强颜作戏,索性撕破面皮,出了一口多日来积在胸口的闷气。

她心情稍好,刚走到正华门口,听得马蹄声急响,转过头来。见简璟辰满面仓惶之色,也不理宫门口的侍卫,打马狂奔入正华门。不由大为讶异:宁王他怎么了?!

她好奇心起,又恐宁王再起什么歹念来对付自己三人,忙提起真气,急奔向正泰殿。堪堪行到殿门口,隐身在殿外大柱之后,听得殿内传来额头触地和简璟辰带着哭腔的声音:“父皇,求您了,儿臣求您了!”

皇帝冷峻的声音响起:“你不必多说,常宁既嫁到突厥,便当依从当地风俗。古汗王若是驾崩,她依俗改嫁于其长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还可照样当她的阏氏,照样为我朝与突厥的和平尽她之力。”

简璟辰似是磕头不已,泣道:“父皇,皇姐她深受我东朝礼教教仪,似这等父死子袭其妻的蛮夷风俗,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古汗王现在病重,皇姐忧心如焚,已告知儿臣‘若改嫁,毋宁死’,若是真的要她改嫁给古汗王的长子,以皇姐的性情,只怕真会走上绝路。现在只有父皇您出面,才能将皇姐接回来,儿臣求父皇了!”

皇帝冷哼一声:“别说小孩子的话!因为常宁和亲突厥,我朝才能借突厥之力来牵制西狄与慕藩,保得这么多年的安宁。若是将常宁接回来了,与突厥交恶,你想到这个后果了吗?”简璟辰泣道:“父皇,您就另在宗室中选取郡主嫁与突厥好了。皇姐她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已为我朝社稷安危牺牲了她自己的青春。现在既然古汗王因病重即将离世,正是接她回来的时候,求父皇看在儿臣面上,接皇姐回来吧!您若不接她回来,她会死的!”

“死?!朕倒要看看她如何个死法!朝廷锦衣玉食养了她十几年,别说只是要她改嫁,就是要她的性命,也没什么过份。朕倒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这等薄幸寡情之人!”

“父皇!”简璟辰话语中带上了几分惊怒:“父皇,皇姐她是您的亲生女儿啊!难道您忍心将她逼上绝路吗?您,您这样,怎能做一个父亲?!”

皇帝似是勃然大怒,几本折子带着风声掷向简璟辰:“父亲?!你们一个个又何尝把朕当成你们的父亲了!你们一个个巴不得朕早日归天,璟文谋逆,你也要学他那等行径吗?!”简璟辰瘫坐于地,良久方急速爬到皇帝身前,抱住他的双腿大声哭泣:“父皇,儿臣绝不敢有谋逆之心。儿臣不要做太子了,儿臣什么都不要,儿臣这个王爷也不做了。只求父皇,求父皇将皇姐接回来,父皇,儿臣求求您了!”

皇帝将简璟辰轻轻震开:“不用多说了,朕还没死,由不得你作主。皇室子女,生当为江山生,死也应为社稷而死。常宁她也不能怪朕,怪只怪,她自己命苦,生在了帝王之家!”“父皇!”

“休得再说,朕意已决,你退下吧!”

正泰殿内一片死般的沉寂,简璟辰双足发软,撑着站起身来,踉跄着步出大殿,又踉跄着走出几步,抬起头,正好对上蓝徽容略带怜悯的眼神。他沉默一瞬,忽然冷冷一笑,眼神漠然扫过蓝徽容,投向西北方遥远的天际,喃喃道:“你们都逼我,一个一个的逼我!”

五四、故人

蓝徽容默默望着简璟辰踉跄着远去,良久方转身入殿。

皇帝正负手立于窗前,听得她的脚步声响,转过身来,见她面上神情,心中明白她已听到自己父子间的对话。他正是伤心无奈之时,不由叹了口气:“容儿,你说,朕这个父亲,是不是当得很不好?”

蓝徽容默然片刻,单膝跪落于地:“皇上,常宁公主是您的亲生女儿,现下只有您能救她,请皇上三思。”

皇帝叹道:“是朕对不住她,可她既然生为朕的女儿,是这东朝的公主,生下来注定就是这样的命运。”他走到蓝徽容面前,将她拉起:“朕七个女儿,三个早夭,常宁和亲突厥,两个嫁给边关守将,还有一个尚未成年,常佳若是成年,也得一样为这江山社稷而牺牲。”

蓝徽容心中伤感,柔声道:“皇上,您不仅是一个帝王,也是一个父亲,还是将常宁公主接回来吧。宁王殿下只有这一个亲姐,公主若是能回来,一来可以全他姐弟之情,二来可以全皇上父女之情,更可全皇上父子之情。”

皇帝被她最后一句触动心事,他虽对简璟辰起了警戒之心,但诸子之中,始终只有他才是最适合继续大统的人选,也只有他才是最似自己的。这也是他纵知简璟辰有谋逆之心却一直没有下狠手的原因。

他未给过子女父爱,自然也未能从子女身上得到过真正的敬慕孝悌之情,倒是蓝徽容进宫的这段日子,还能让他隐隐然体会到一丝天伦之乐。也让他开始反思,作为一个父亲,他是不是有些地方做错了?

蓝徽容见皇帝沉默,也觉有些难过,低低道:“子欲养而亲不在,容儿现在,不知多想回到一家人开开心心的日子,多想父亲母亲能够活转来。这种感情放在父母的身上也是一样,若是常宁公主真有个不测,容儿怕皇上有一日会后悔的。”

她悠悠叹了口气:“母亲以前和容儿说过,任何人和事,千万不要等到失去了再来后悔,容儿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十指隐隐颤抖,良久方低声道:“真的要把常宁接回来吗?容朕想想,再想想。”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这日清晨,蓝徽容听得宫女说起今日是五月初一,一时愣住。想起去年的今日,一日之内得见简璟辰、慕世琮与孔瑄,当时的自己,怎么都未料到其后的一年里竟会与这三人爱恨交缠,风波迭起,更未料到一年之后的今天会站在这皇宫,面对这重重的艰难困苦。她愣得一阵,忽然有些兴奋,换过一套劲装就出了宫门,直奔质子府。

孔瑄这几日伤势渐渐好转,正与慕世琮在后院练剑,见蓝徽容兴冲冲地跑进来,不由收住剑势,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蓝徽容冲他笑了笑,转向慕世琮道:“侯爷,这京城可有划船的地方?”“划船?月秀湖就可以啊,容儿问这个做什么?”

蓝徽容脑中浮现二人去年赛舟节上的风采,莫名的脸上一红,抿嘴笑道:“我想去划船,纪念一下去年今日大发神威的某些人。”

慕世琮与孔瑄同时一愣,又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慕世琮笑道:“原来容儿去年赛舟节上就见过我们了。”

蓝徽容见孔瑄额头隐有汗珠,忙掏出丝巾替他擦去,轻笑道:“我是坐在乘风阁上看的,还与侯爷擦肩而过呢。”

慕世琮怔住,转而指着蓝徽容大叫:“啊,原来是你!在乘风阁上洒清酒致祭的是你!”蓝徽容也是一愣,二人同时醒悟过来,当年叶天羽等人就是因为在赛舟节上拔得头筹,才被和末帝看中,收入军中,也导致这些人走上了不归之路。清娘或是慕王爷,只怕想起来都是心有戚戚焉,这才会于赛舟节这日命儿子或者带着女儿到乘风阁上洒下一杯清酒,以祭故人吧。二人不由都有些唏嘘,慕世琮也来了兴致:“好,我们去划船,就去月―――”话未说完,梅涛奔了过来,见蓝徽容在场,踌躇了一下,凑到慕世琮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慕世琮眉头一皱:“这么快,就到了?!”

孔瑄眼皮一跳,与慕世琮对望一眼,慕世琮‘啊’了一声,向蓝徽容苦笑道:“容儿,我们今日不能去划船了。”

“出什么事了吗?”

“啊,也没什么大事,我和孔瑄需得去拜访一个故人,你还是先回宫吧。”慕世琮不敢望向蓝徽容清澈的眼神,假借将剑摆在兵刃架上,转过头去。

蓝徽容怏怏地回到宫中,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侯爷和孔瑄似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到底是什么事呢?

她刚走到嘉福宫门口,皇帝的贴身太监刘内侍匆匆跑了过来,喘气道:“郡主,您总算回来了,皇上找您半天了!”

蓝徽容步入正泰殿,见简璟辰正站在皇帝身边,二人在细心看着案上摆着的似是画像的东西。皇帝面上神情似喜似悲,简璟辰则在一旁带着恭顺的微笑,浑不见几日前剧烈冲突后的不快。皇帝抬头见蓝徽容进来,忙招手道:“容儿,快过来!”

蓝徽容行了一礼,步到皇帝身边,目光投向案上并排展开的两幅画,忍不住‘啊’的一声掩嘴惊呼,泪水夺眶而出。

左边的一幅画上,一中年女子倚栏而立,眉目极秀丽却较瘦削,身上一袭绿罗裙,腰肢不盈一握,裙袂飘飞,似就要乘风而去,整个人温婉中透着一股纤弱之态。

蓝徽容的眼泪直掉下来,缓缓伸出手,轻抚着画像上的中年女子,喃喃唤道:“母亲!”皇帝身形一晃,右手撑住案头,闭上双眼。良久方睁开眼来,低声道:“容儿,你再看看这幅。”

蓝徽容泪眼朦胧望向右边的那幅画,只见画中一位红衣少女,轻扬马鞭,爽朗而笑,她双颊饱满,星眸生辉,身材矫健中带着如许丰润,整个人洋溢着青春灿烂的气息。

蓝徽容看了良久,不禁掩唇泣道:“这是―――”

“是,这是你母亲年轻的时候,朕当年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子。”皇帝颤抖着伸出手抚上清娘年轻时的画像。

蓝徽容看看母亲年轻时的画像,再看看她中年时的画像,都有些不敢相信,这竟然是同一个人。但仔细看来,两幅画中的人五官丝毫不差,只是一个比另一个看上去瘦了二十来斤,面容也刻上了二十多年的沧桑。

蓝徽容想起母亲坎坷的一生,又想起自己懂事以来这十余年,她孱弱的身体,温婉的笑容,低沉而压抑的咳嗽之声,泪水汹涌而出。这一刻,她对身边的这个皇帝涌上如潮恨意,但转头看着他也是满面悲戚,愤然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

皇帝却似激动伤悲之情不可抑制,猛然攥住蓝徽容的手,逼近她的面前:“容儿,快告诉朕,你母亲到底葬在何处?是朕对不住她,朕要将她迁到皇陵,朕要她回来做朕的皇后!”蓝徽容含泪带泣,怒道:“皇上,您伤害我母亲还不够吗?还要让她死了以后也不得安宁,我是绝不会告诉你的!”

皇帝如受重击,愣愣地松开手,又转身望向那两幅画,慢慢坐于椅中,一时抚摸着左边那幅,一时又轻抚着右边那幅,神情木然。

简璟辰上前扶住皇帝的右臂,恭声道:“父皇,请父皇保重龙体,莫要太过忧伤。儿臣找来杨大师画这两幅画,本是一片孝心,若惹得父皇伤心,倒是儿臣之过了。”

皇帝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辰儿,你做得很好,好好打赏那位杨大师吧。”蓝徽容泪水渐止,欲向皇帝讨要这两幅画,见皇帝神情,知他必不会允,犹豫片刻,也不行礼,默默步出正泰殿。

她神思恍惚,刚步下正泰殿的白玉石台阶,简璟辰追了上来:“容儿!”蓝徽容不想理他,脚步不停,简璟辰拉住她的衣袖:“容儿!”

“你放手!”蓝徽容本就心情不快,转头怒道。

简璟辰松开手,见蓝徽容又转身前行,忙道:“容儿,你别伤心,你若是思念母亲,我让杨大师再给你画过一幅好了。”

蓝徽容顿住脚步,沉默一阵,冷冷道:“不用了,我自己会画。我不象皇上,在痛悔中活着,母亲在我心中,自有她的模样。”

简璟辰轻叹一声,也不说话,默默地跟在她身后。蓝徽容隐隐觉他今日行为有些怪异,但她此刻刚忆起亡母,心神激荡,便未放在心上。

嘉福宫在望,蓝徽容脑中渐渐清醒,想起一事,猛然转过身来:“杨大师没见过我母亲,怎么会画出这两幅画来?”

简璟辰微微一笑:“杨大师有项专长,能根据别人的描述,画出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自是听父皇所述。至于她后来的模样,是听蓝家人描述的。”

“蓝家的人?是谁?!”

简璟辰眼神闪烁,迟疑了一下方答道:“是华容妹妹。”

初夏的京城郊外,天空中云彩微微带些雨意,却不太浓,只是空气中的湿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京城北郊乐霞山脚,是一处小小的集镇,镇上有一家宋家客栈,略显鄙旧,但也算是齐整。由于这集镇位于京城北郊官道上,来往人员较多,带得这家客栈十分热闹,车马不绝。这日巳时,客栈的宋掌柜正缩于柜台后盘点帐册,隐觉有人步入客栈,忙抬起头来:“客官―――”

一身形修长,头戴竹笠的人立于柜台前,左手手指在柜台上轻敲了几下,宋掌柜面色一变,瞬即点头笑道:“客官是住店啊,快快楼上请!”

宋掌柜带着这人步入二楼天字号房间,探头见廊外无人,迅速将房门关上,跪于那人身后:“宋六见过主子,主子怎么亲自来了?”

仇天行解下竹笠,露出死气沉沉的脸,声音低沉:“我命你查清孔瑄那小子的近况,怎么样了?”他说话之时,面上肌肉似都不曾扯动,原来竟是戴了张人皮面具。

宋六垂头道:“小的查清楚了,孔瑄一直在慕世琮身边,而蓝小姐基本上每日都要去一趟质子府。”

仇天行呵呵一笑:“这小子,还真不愧我在他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

宋六站起身,替仇天行斟了一杯茶,仇天行忖思片刻,道:“你想办法传个信给孔瑄,让他来见我。还有,那人有没有回音?”

宋六点头道:“有,小的正想和主子说这事。”

宋家客栈后有片红柳林,入暮时分,最后一缕残阳铺在林间,林梢雁儿低迴,东首星月隐出。孔瑄立于斜阳余晖下,衣衫和神情都显得有些落寞。他望着林前坡下尚未掌灯的宋家客栈,眉间三分踌躇、三分隐忍、三分决然,还有一丝苦痛。

黄昏的风吹来一份平和的气息,孔瑄轻叹了口气,抚上鬓边白发,容儿,你再等我几日,雾海边的誓言我不敢忘,这一生,唯有与你不离不弃,才对得住你如海情意。容儿,给我勇气吧。他将短剑笼入袖中,轻轻掸了一下长衫上的草屑,终抬起头直视着宋家客栈二楼那扇轻开着的窗户,缓步向坡下行去。

宋六将孔瑄引到二楼,轻叩房门,仇天行严竣的声音响起:“进来吧!”孔瑄眉梢轻皱了一下,本能地想往后退,却又定住心神,慢慢伸出手来,推门而入。房门轻轻关上,仇天行戴着人皮面具的脸转过来,孔瑄心中血气一涌。眼前这人,在父亲离世之后,携着年幼的自己北上西狄,戴着的就是这样一张人皮面具。那时的自己,沉浸在丧父之痛中,是他,夜夜抱着自己入睡。如果,他永远象那时那样慈爱,而不是象后来那般严酷;如果,他从来不曾做下那些事情,该有多好。

仇天行锐利的目光投过来,孔瑄并不回避,这时他的神情,因为想起了往事,有敬畏,有孺慕。仇天行看得分明,眼中也多了一丝温和之意。

孔瑄跪落于地:“师父!”

“你倒是还记得我是你师父!”仇天行冷冷一笑,步至桌前坐下。

孔瑄垂下头,沉默不语,仇天行饮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在我面前总是这么不爱说话,现在师父命你说,想看看你如何解释?!”

孔瑄望着膝下微微泛黄的松木地板,不发一言。仇天行望着他垂头的模样,也不由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这孩子的资质是他见过的最好的一个,所以他才将他带到西狄,对他进行严酷的训练,又怕他知道真相,多年来一直遮掩着自己的身份。他也不负自己的期望,成为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正因为他不明真相,自己才会将他派到慕少颜身边,去求取那令自己念念不忘的东西。不料安州相逢,自己却再也看不懂这个弟子了,更未料到的是,他竟还置生死于不顾,除掉了自己多年来设在慕藩的内应,带着清娘的女儿离世避隐。爱情,真的可以让他不顾性命吗?孔瑄长久地沉默着,仇天行眼神扫过他鬓边白发,冷笑道:“我还当你是念着师父的抚养之恩才回转心意,原来,还是爱惜你这条小命啊!”

孔瑄默然片刻,磕下头去:“师父抚养之恩,徒儿并不敢忘,容儿一片痴心,徒儿也无法相负。徒儿这大半年来,也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深感有负师父重恩。现下徒儿命在顷刻,只求师父放过徒儿,师父想要的东西,眼下都在这京城内,徒儿必当为师父求来。”

五五、对错

蓝徽容一整日心绪不宁,孔瑄与慕世琮显是有事瞒着她,皇帝那也不便前往,她便呆在嘉福宫中,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重事的事情。心中千回百转地想着,深夜都无法入睡。次日正午,用过午饭,蓝徽容倚于木榻上小憩,窗外蝉栖树梢,断续嘶鸣,她更觉心烦,终按捺不住,出宫来到质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