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

她怎么会在这儿?她救了我吗?

师叔仿佛看出我心头的疑问,笑着说:“嗯,你师傅求我来的,我还从菩萨那儿带了三滴甘露来,治你的伤最好。”

师傅,师叔…

我,我不会死了吗?

清凉甘甜的水滴进口中,一股清气一直被吸进肚中,整个人仿佛都有了气力。

“好点儿了吗?”

我点点头。

“身上疼吗?”

我闭上眼,又摇摇头。

“那药还真有效?”

我张开嘴,这一次发出了声音:“什么药?”

“二郎神君拿来的,说是斗率宫的灵药呢。”师叔掀开我身上盖的丝被,手里托着个药碟,替我把药抹在身上。

真奇怪,明明我失去意识之前已经被烧成那样了,但是真的不觉得疼。药搽在身上,只觉得凉凉的很是舒服。

“二郎神…他还在这里?”

师叔看我一眼:“你不是很崇拜他的英武盖世吗?怎么听起来好象不高兴?前日救你的时候他还一道去了呢,一脚就踢翻了药鼎子,我把你抢出来的。你师傅都心疼的说不出话来了,光会哭。我还以为她这么些年好多了呢,结果眼泪还这么不值钱。”

“这…倒是。”

“得,那得看对谁呢。你,我之外,恐怕也没有别人让她这么牵肠挂肚了。”师叔替我上完药,又把被子替我盖上:“别人想让她哭,也没那么易。对了,你怎么就这么笨,什么东西都能吃得下去。”

被师叔一句话勾起来,那些我极力不愿意去想的事情又全从脑海中倒了出来。玉荇,表姐…那恶毒的药和捆妖绳,还有炼炉…

我厌恶的闭上眼,头转到一边。

“心里不痛快?要我说啊,姐姐是把你护的太好了。世道人心本就险恶…你啊,吃次亏也学次乖吧,以后多想着点儿,记着点儿,别再有下次就行了。”

“师叔,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出事的?”

“嗯?”师叔理一理袖子,在榻边坐下:“你当你天天在外头混啊混的,你师傅不挂心你啊?她就是不说罢了。你身上有她系的发根牵丝呢,你有好歹,她自然能得知。昨天她一得了讯儿就马上通知了我,一面赶去救你。”

“二郎神将也…去了?”

“唔,去了。我到的时候见到他们在那里,杨二郎把皇宫的顶盖都掀过来了…”

我转过头来。

“没杀人。”青师叔脸板板的:“你要是想问这个,我就实跟你说。怎么着我们也不是做妖的时候那么自在了。凡人自有天命,我们杀呢就是乱命。再说,那个…那个东西还是真龙天子,要杀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我说不出来原来很熟悉的两个字。

“你说那狐狸精吧?”青师叔嘴一扁:“对她我还心软什么?没当场剥了她的皮就算我慈悲了!”

“她死了?”我身体动了一下,尾巴梢从被底露出来。

“你别乱动。”青师叔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浑身烧的破破烂烂的,费了姐姐多少法力和好东西才给勉强补好。你再动啊,小心再蹭下几片鳞来。”

“她死了吗?”

“没死”师叔不屑地说:“死了还便宜她了。”

“那她现在如何了?”

青师叔挑着指甲:“我不知道啊,我交给天司监的人了。他们自然有的是规律办法,姐姐又不是当年做妖精的时候了,我们可不乱来。”

我身体蜷了一下,心里乱纷纷的,说不来什么滋味儿。

好象做了一场噩梦似的。

“心里恨吗?”

“唔?”

“得,我不问了,跟你师傅一个德行,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当年许仙那个薄幸寡恩的家伙做出那种事来,引着法海差点儿把我们姐妹灭了。我问你师傅恨不恨,她也跟你一个样儿。真是没有出息!”

师叔说归说,但是替我拢被子,打起帘子,倒水端药的动作都很轻柔。

她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我知道她也是对我好。

“行啦,知道你心里一时半时的转不过来。不过我也不强求你现在就想通。只要你不再犯这种错吃这样的亏,师叔我也不多说了。你好好养着身体吧,别的就先不要去想了。”

我也不愿意去想,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能把这一切都忘记。

而且,我也不知道以后,我还有什么可以去相信。

青蛇四十七

凡人全身的皮都烧掉了,估计不大能活,活下来也多半不能见人。不过我第三天就爬起来了,这一是我自己底子不差,二来是我师傅的药好,还有就是师叔带来的净瓶甘露实在是好东西,想当初,孙猴子在五庄观打倒了人参果树,也不过就是三滴露救回来的。我现在身体是没什么了,就等着皮慢慢长好。

不过在长好之前,我一直得爬爬着就是了。

我从床上游下来,爬着去找师傅。

师傅不在屋里,师叔又不方便在这里久留,昨天已经赶回紫竹林去了。她这是请事假出来的,还求了观音的甘露,很不容易。唉,紫竹林是挺硬的一个靠山,就是待遇差了点,不发薪不开饷,包吃包住但是人身没多大自由。

桌上有留的一钵粥,香喷喷的,估计是给我留的。我把粥喝了,碗也舔的干干净净,无聊的在屋里转一圈儿,游到了院子里。

小白翅…唉,这名字起的不是不好,但是师傅并不与时俱进,凡间现在叫小白,可多半不是什么好意思。它正站在院墙上梳翎,看到我出来,扑着翅子就掠下地来了:“你怎么出来了?”

“嗯,师傅呢?”

“居士出门去了,她没说去哪儿,不过我猜多半又是给你讨什么灵丹妙药去了。”小白褐色的圆眼睛里满是同情:“疼吧?皮都掉了一层。”

“没关系,还会长出来的。”我不在意。对蛇来说换皮实在不是件困难的事,就是不能变成人形有点不大方便而已。

“嗯,不过我听居士说,要把你换个地方养伤呢。她这里虽然清静但是居士说什么不接地气啊,不养骨肉啊什么的,对你不好。”

哦。

多半要把我送回西湖那里原来的洞府去养伤。不过师傅说的对,相比之下,西湖的水土更加滋养。

不过…我抬头看看天,有些怅然。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吗?

师傅也来看过我,还抱着我安慰了好一会儿,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反而不象青师叔似的跟我苦口婆心一番。但她什么也不说,这个拥抱中蕴含的意义我也明白。师傅很多年没抱过我了,只在我还是小蛇的时候对我这么亲热过,后来…后来我大了,也不会总缠着师傅,再后来就有了自己的朋友和爱好,和师傅…

嗯,就象每个长大的孩子一样,与父母总是要渐渐疏远的。但是父母对孩子的爱,却不会减薄的。

师傅当年和许仙结合,也生过一个孩子。那孩子并没有什么太特殊,也没有长生不老,富贵平安的过了一辈子,也就算了,师傅也没有再去为他费什么心神。相比起来,我更象师傅的孩子。

小白果然没说错,师傅回来的时候又给我寻来了几味丹药,一味就叫凤衣丸,说是对皮肉伤最好的。还有两三味都是补养的,师傅把我打了个包,连同药材丹丸一起回了西湖底。

我们的洞府就在离断桥不远的地方,柳团花映,设了旁人进不来的结界。师傅穿素衣,挽罗袖,实打实的熬药给我泡浴,天天各种灵丹给我灌下去,一点儿也不吝惜,也不怕麻烦琐碎,这份情不要说是我们妖精里一般的师徒。就算是一些散仙地仙对自己亲生的孩子,恐怕都没有这么好。

“嗯。”师傅替我上完药,点点头说:“痂差不多快落了,新皮也长的不错。你别嫌闷,多躺几天,伤才好的快。”

“知道了。”我乖乖的伸舌头舔舔她的手。

“说老实话,除了那年遇到秃鹫老怪,你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嗯,我还记得那件事儿呢。不过回受的伤没有这回厉害,只是那时候修为浅,所以显得更惊险一点。

“好了,我要回去一趟,总不在那里住,有些事也得照看交待。吃的用的放哪里你都知道,药要每天记得吃,药浴就可以不泡了。”

“嗯。”我老实的答应。

“不要乱跑。“

“知道了。”

“光知道不行。”师傅当年被师叔用这话诳过,知道归知道,就不按你说的办,气得师傅把她胖揍了一顿,师叔跟我讲的时候还满脸的苦大仇深。

“嘻嘻,我现在这样儿能跑哪儿去啊。”我笑。

师傅摸摸我:“倒也是,好好养着,我会快去快回的。”

师傅走时小心的将结界设好,我现在没什么抵挡能力,自己出去乱跑纯属没事儿找抽,我才不会出去呢。

好久没在这里住过了,身上盖的这条野蚕丝的被子还是我送给师傅的呢。

一晃多少年了,师傅真是爱惜东西,还是这么整洁象样。

我可以看到外头,西湖风景依旧,天蓝如洗,荷叶片片无穷碧,湖水荡涤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我游到洞口处看了一会儿风景,又欣赏了一会儿游鱼,有点无聊。

洞里东西不多,有些师傅挪到新居去了,有的则是长久不用已经收拾处理了,箱柜里还有一些用不着,但是师傅又没有丢掉的东西。

包括青师叔以前用来装花汁染指甲的一套瓶子抹子还都在里面,师傅还留着这个,大概也很想念师叔,很珍惜我们当年没有出道时的日子吧。

里面零碎的东西很多。

我用尾巴梢灵活的翻来翻去,其实主要是为了解闷。

唔?

我总盘着有点累,身体绕着箱子缠了一圈儿。

那个瓶子还箱子里。

就是那个葆春丸的药引泉水瓶子。

说实话,虽然葆春丸是吃下去了,可是不喝泉水,一点功效也起不了,属于白费气力。而表姐…唔,那只狐狸精,没得到我的内丹,自己却身陷囹圄,八成还要受苦刑,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只是…那个吃药的人,到底是玉荇吗?如果是皇帝,那他身上的气味呢?可是,如果是玉荇…

如果是玉荇,他又怎么会如此对我?

青蛇四十八

“在这里发什么呆?”师傅回来的很快,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支紫莹莹的灵芝草。

我有些意外:“师傅你…”

“啊,这个倒不是我要的。是鹿仙童听说你受了伤,特地送给我的。你来日可得好好谢谢他。”

我点点头。灵芝仙草的确是好东西,鹿仙童也是个好脾气的人,就是他师弟鹤仙童脾气太坏了一点,不然我肯定会常去找他玩。老实说,小鹤不知道为什么总把小鹿看的这么紧,难道他们想搞仙界版背背山吗?

“这个怎么吃?”

师傅一笑:“分成两半,一半煎了吃,一半给你做成药膏涂在身上…有了这个,想必你十天半个月之内就可以恢复了。”

是么?

这是好消息啊,可以不用顶着花斑斑焦乎乎的皮,而且也可以不用在地上爬行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高兴不起来。

用师叔的话说,我应该把以前的事情忘掉,以后好好的过日子。这个装着药引泉水的瓶子,我也应该把它扔掉,就当没有这个东西一样。其他人…也都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了。

可是,在师傅进来的时候,我把那个瓶子单独放在了一边。

这件事,我总得弄个明白吧?就算不是为了追回什么,只要一个答案也可以。

那天和表姐站在一起的,暗算我的人,是不是真的是玉荇?

那狐狸精究竟许给他什么好处让他来一起算计我?就为了葆春丸?这个他不用算计我也会给的啊。我表姐想要我的内丹,这个东西只对妖才有用,对人是没用的,给他也是白搭。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他迷恋狐狸精的美色?

这个想法简直象把锉刀,锉的我头疼的要命。在床上钻啊钻的,蚕丝被我揉成一个大包子型的疙瘩。

“又淘气啊?起来喝药了。”

灵芝草煎的药汤当然不同凡响,我喝完汤,立刻觉得天旋地转,象根木头一样砰一声倒在榻上。我发了一会儿呆才想起来,这个灵芝草药力太强,全身麻痹是正常现象。

师傅替我涂药,把被子盖好,然后在一边盘腿打坐。

“师乎…”舌头也发麻,说出话来漏气。

“嗯?”

“当年…你不恨许仙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清楚的说完一句话。

“恨他做什么?”师傅一笑,看起来真是又慈悲又美丽:“有因才有果,仇恨对于修道的人来说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反而是种障碍。”

得,白问了。

师傅那心态…比佛爷还慈悲呢。

可惜了,我虽然是师傅养大的,可没有她那样的胸襟气度,也没有她那么绝世美貌,又游手好闲不爱上进,师傅平时要是跟人说起来,大概也会恨铁不成钢吧。这次又自己莽撞惹了一身麻烦,倒费了师傅那么大力气和东西来救我。

旧痂终于掉的差不多了。新皮也慢慢的长了出来。

师傅这些天被我又缠又磨又撒妖估计也快逼急了,以她的好风度昨天居然要抄竹板抽我…可见我最近是泼赖了点儿。但是没办法,哪儿也不能去,师傅还不让我乱动,天天躺在那里真是闷死人。

最后师傅终于让我闷的受不了,扔下一句:“你好好儿的,再调皮我准回来揍你。”就撇下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