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坟冢孤独的被留在了荒郊野外,周围流水呜咽,乌鸦悲鸣,十分萧瑟凄凉。

耳边听着身后人的话语,眼中望到这番情景,檀婉清似乎也能感同身受到那番凄惨的场面,与那份痛苦又沉重的心情。

她同时又想到,卫安城的百姓对身后这位谢大人的敬重,却也不是凭空而生,他虽年纪轻视,但却曾以小小百斩武官,在城池失守的情况下,带着手下百余军兵,杀入城中驱逐鞑靼,救民于水火之中。

便是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也不为过,难怪卫安城的百姓见他皆是双膝跪拜,若没有他的骁勇,这整座卫安城,便已成一片废墟了吧。

一个没有什么显赫的家世背景,还是曾处于底层的平民百姓,入伍后,以行伍拔起,积累战功,仅凭着一人的努力,做到了守备一职,靠的不是什么幸运与钻磨。

是骁勇精悍,是沉鸷有谋,是不畏牺牲,也是坚忍不拔的意志。

檀婉清没有什么英雄情结,但是也知道,身后这个人,即便不是什么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但对此城的百姓,已是个胆识坚忍,武勇超群的英雄了。

这样的人,无关他的年纪,应当是被人所敬重的。

谢承祖稳稳端坐于马上,见檀婉清听到他的话后,刚还有些微微挑起的眼尾,跟着慢慢缓了下来,似在想着什么只垂首不语。

她的肌肤在阳光下,一丝瑕疵都没有,白的块像凝透了的羊脂,眼晴盯着人的时候,汪亮的如同水洗过的宝石,无法让任何人难以产生一丝丝恶感。

是不是以琼浆玉液与绫罗绸缎养出来的娇滴滴,百依百顺的名门千金,表面都是这般会骗人,如果他没有见过五年前,那个高高的骑在马上,乌发如男子一样束起,与檀府的两位小姐一同策马街头时,在他面前停下的那副娇气凉薄,仗势欺人的样子,他也绝不相信,会与眼前这般样子是一个人。

看着檀婉清微微抬起眼帘,轻扫了眼那片坟丘,犹豫了一下,又把手轻又放在了他手臂上,似乎是可以过去了,便是这样,还能看出一点当年的样子。

谢承祖眼里却有一丝温柔的波动,反而拉了拉手里的缰绳,调转了方向,没有往那片有些阴森冷寂的坟地继续,而是带着她向外城走去。

途中经过在外城墙处搭的几十户军户人家。

这些人都曾是自益州逃难于此的难民,如今见卫安建起外城,自愿落入军户。

最早进来的百来户已住进了干净的屋宅,来的晚了些,也及时砍了树当梁。

用土坯泥巴固定在一个四方的盒子里,匆匆做了土砖堆砌成墙,再以山坡、田边的茅草割堆在屋顶作瓦,勉强用以熬过冬天。

最后几十户落脚,天已寒冻,挖不动泥土,又无砖无瓦,只得将存下的柴草简单扎拢挡风,一块泥坯土炕,靠着晚上烧些柴火取暖,以熬过寒冷冬日。

远远经过的时候,那一片军士居住之地,到处是脏兮兮的泥土,妇人小孩少有衣服完好,多是衣衫破烂,脸色焦黄,十几个妇人正分开在不远的荒地里低头拣拣挖挖,虽旁边有几个男童在场地追逐,但样子实在又瘦又小,无什么精神。

谢承祖见檀婉清看向那些孩童,他不动声色的开口道:“卫安城看似繁华,却是空壳之城,我虽是掌管一城的守备,如今连这两百连家内小的军户也无法安顿周全,后来的几十户过完这一冬,不是还能留下几户。”讲到这里,他目光看着那一排排单薄的草房,这里已经是尽量将御寒的茅草盖的厚实些,但对严寒冬日来说,隔着区区茅草,外在大风,里面小风,又有何区别。

檀婉清抿了抿嘴,也凝起神问道:“既然如此,大人又何必急于修建外城?”留下些余银安顿好灾民岂不是更好。

“边境鞑子残忍凶狠,实力强横,若带兵再攻城一次,内城难以保全,筑外城之事迫在眉睫。”

“那便要修筑城郭,设兵堡,暗哨,护城炮等。”檀婉清看向已修建好大半,将整片城地圈起来的绵延高丈的墙体,心知这绝不是一万两万银两可做到的,“城墙既未完工,大人也知两者不能兼顾,又何必非要硬着头皮收留?”收留了,却又让他们面临随时冻死饿死的境地,岂不更残忍?

谢承祖不言,而是骑马出了外城,远远有几个小兵见到自家大人的马,跑了过来,都被他挥手赶走,他并没有走正门,而是策马从离最近断工的地方绕出去,外城的景象更是萧瑟。

檀婉清从庵寺坐了一日马车赶到这里时,那时刚刚才入秋,秋景怡然,还能有稍许绿意,可如今却是黄沙满天,枯草衰败萧条至极。

连这里的风都更大了些,檀婉清本是手脚发冷,但一路,靠着个现成的暖炉,倒是不那么难捱,只是腿却是冻的有些麻木,策马绕过了零碎未建的墙体,向外城门处行了段距离,接着檀婉清便看到了眼前震惊的一幕。

放眼望去,四五丈高的外城墙外,靠近城门的两边,有着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坑洞,坑里坑外皆住满了衣衫褴褛的难民,不少人正在城外周围在四处走动,那一片黑压压的身影,绝不止四五百人,拖家带口,男女老少,蓬头垢面,脸黄肌瘦,有的人甚至一边咳嗽,一边在不远处荒地里掘挖。

檀婉清有一瞬间的惊讶失神,随即侧头看向身后那个一城守备。

这个角度,只能堪堪看到他的下巴,下巴上一层淡淡的青色胡渣,以示这个人忙的没什么时间打理自己,是啊,不要说是承担着一座城池责任的官员,就是自己见着这般情景,也是震惊至极,带着此许同情。

见好几侧过脸,谢承祖也垂下目光,两人离得如此之近,目光对视的那一刻,一阵寒风轻轻的吹过衣衫,她能感觉到他的手不着痕迹的扶着她的肩膀,微微挡了挡,心里轻轻叹一声,他也似乎并没有口中言语的那般冷酷。

并没有看他多久,檀婉清视线便慢慢落了下来,然后侧过头又看向那些拥挤的,无处可去又无家可归的人,透过那些,想到了当初走投无路的自己与瑞珠,那时候来到这座城池,也是无处可去惊惶不安的。

天下之大,却无一容身之地,那样的感觉是多么凄楚,她也是经历过了的。

冷酷的寒冬,无法想象,会有近千人围聚城下,里面有多少益州城填的灾民?有多少不得不背井离乡途中听闻谢大人的名头,投奔而来的难民,又有多少是因瓦刺袭扰痛失家园的流民,或许还有着因嫉妒马上这位年轻的一城守备,故意而从中作梗驱赶大量民众聚于城下。

可以预见,若几百难民同时冻死于城门,被有心人借机参上一本,他这一城守备不仅不用做了,连人头也难保。

她能想到的事,这位进退两难身处其中的谢大人,又如何不清楚。

他带自己过来,便是在回复她刚才问的话,因强加之事,无论兼不兼顾,都无用,对他而言已经没有内外城的区别了。

黑炭头并没有靠进密麻的人群,只是远远甩着尾巴,喷着鼻气,在城墙边阳光足的地方,四蹄悠闲的转圈走动,各方位无死角的晒着它的一身油皮黑亮的毛发,平日吃的都是梳理好的柔软草叶与香甜的碎豆,地上偶尔遇到丛枯草,它也只是瞄一眼,已被宠的无美味不吃,这便也是只臭美又挑嘴的马,真不知它如何上得了战场。

就算这位谢大人陷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却仍然做的很好。

已有不少军兵在靠城墙外三丈处,相继的挖出坑洞来,也有部分兵士帮着搭建,还有专门去野外砍下的木柴,用以给这些难民取暖之用。

檀婉清借着高高的地势,细细打量着离得近已挖好的那些深深浅浅的坑洞,看着似乎确实能起到避风取暖的作用,约有两米深的深坑,上面只简单的半搭着树木的梁与一些茅草及树枝,抹上泥,洒上了土,只等其干透,简单的一个地屋便做了出来,即可遮风挡雪,又有保暖作用,檀婉清没有看到里面,但想必是有火炉或着烧木的膛子,若是降下大雪,被雪覆盖的地底下,烧上几块炭头,想必极是暖和。

这方法倒是真的好,难怪之前见到那片简陋草屋旁便有着这样的坑。

似看出檀婉清的疑惑,谢大人解释道:“跟野战时的鞑子学的。”他又道:“只能驱寒,却不能饱腹。”这样的驱寒方法十分简单,不必花银子,只需出些兵力,可是,近千人的食物,却是一笔极大的耗费,不能相提并论。

远处城门外架着几口锅,恐怕这些时日都是靠着城内米粮发放供给,虽然可解决一时,可离明年春天还有三到四个月,这样的有出无入,不知这位守城大人还能坚持多久?听其语气,应已是弹尽粮绝,城库空空了。

谢承祖看着那些忙碌的,无论是兵士,还是在严冬四处挖掘食物想要活下去的人,脸上的表情却是无比冷肃凝重,他道:“别人弃之不要,我谢承祖却求之不得,只要让他们熬过了寒冬,待地水开化,这一千人便可开垦出大片的荒田。”

有了田便有粮草,粮草之都胜过金银。

他看向远处那片未建造完的外城墙,有力的道:“不仅要在此建外城,设暗哨壁垒,还要挖出一条十丈宽的护城河,自西北流入,向东南流出,引出源上河水围城,城内遍挖河渠,城外深沟高垒,任那鞑靼瓦刺如何猖獗,也休想攻得城中。”

他说完,看向坐在身前,似正思量他的话的檀婉清,低声道:“这里本是河水便利的肥饶之地,是主要的纳粮重地,距离边境如此之近,却兵少城破,税银每年增加,良田却一片荒芜,官员只知张口闭口高淡阔论,鲜衣美食,自饱钱囊,穷奢极侈,城外的农户小民饥寒交迫,被杀被掳,却不管不顾,待鞑靼攻进城来,只知卷了银财逃走,城内六百军兵,连放一晌炮之兵都无,简直是耻辱。”

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的传到耳中,能感觉到声音中压抑的愤怒与失望。

有些从地屋里爬出来找食物的难民,三三两两的往他们这边而来,见到有人骑着高头大马,有些好奇的远远看着,都是些十来岁的孩童,衣服破烂,灰头土脸,手脚细瘦,却又难掩眼晴里见到马儿的新鲜感,眼底还留有未被苦难生活压垮的童真。

谢大人平复了语气,望着这些人口中淡淡道:“灾荒之年,上奏京师,半年之久仍拨不下几分粮草衣物安顿灾民,名门贵府却是顿顿美味珍馐,炊金馔玉。”他看向檀婉清,慢慢的道:“就连大臣府中抄家所得,便有万金之数,传到这边境之地,如何平复民愤?你父亲正因舍了财银奉上朝廷救援灾民,抄家又只有区区六十万两,方才免去了死罪,降了檀家流放之刑。”

“可若有朝一日,檀府推倒重建,被发现了藏有的大量财物,圣怒之下,不知会不会即刻补旨下令处死檀承济,亦或满门抄斩?”

他道:“人人皆爱财欲得之,但有金银可救万民于水火,有些却藏有灭门之祸,只看人如此选择。”

檀婉清听得此话,微微一震,竟觉得他此话也有道理,确实不无这样的可能。

但却被头上那目光,盯得全身不自在,但又避无可避,只能侧过脸,不愿被他瞧见神情。

眉尖却是轻轻蹙了起来,她也确实有些疑虑,因檀府一向银钱充足。

听到库中空荡,合起只有六十万两,便是她也起了疑心,因在她记忆里,生母在世时,曾偶然听她说过檀府三代积下的地契,绝对不止百来顷之数。

后来随着檀父官职平云直上,钱财越来越丰厚,光是各官员送来的礼金礼品,恐就要塞满整个库房,可最后怎会落得空荡荡?

檀婉清想到了继母董氏,有点疑心,却也只是疑心而已。

檀婉清垂着眼眸在想,谢大人也不急的慢慢策马而行。

直到檀婉清沉吟片刻,才苦笑的低声道:“大人的心思我已明了,软硬兼施以情动之,为民之心可谓用心良苦,可是大人。”她将手重放回到自己腿上。

“我在檀府说好听些是嫡女,不好听的便是无母庇佑的丧母之女罢了,檀府的财物我又能接触多少?便是生母留与我的嫁妆,年幼不知事时,也没有保住,被人贪没了大半。”

“而谢大人说的财物之事,我确实不知情。”

檀婉清目光遥遥看向天边,天色如此之好,可却难逢心情上佳时,便觉得再美好的景儿,看在眼里也透不出喜欢了。

她道:“不过早年,生母留与我一份嫁妆,虽然费尽心力拿到手,已不足一半,但经过几年的经营,也算小有积存,买下了一叠价值八千两的私有田契,藏在了一只银罐里,埋在府里东侧玉清院卧室,墙角床尾柱压的那块青石板下。

我一个罪臣之女,落的这般境地,恐怕也再无回京城的机会,留着那些不能用的,土里埋的,也没什么用?若未被人抄走,大人也需要,便自行拿去吧。”

檀婉清说完,便紧抿着唇,再也不想言语。

谢承祖听完这番话,在背后一直未出声,静寂的周围,只听着黑炭头慢慢向前行走哒哒的马蹄声。

渐渐的它开始快了起来,待绕过了城墙,就像突然要回温暖的马厩般,向来时的路飞快的驰骋起来,耳边呼呼的声音,仿佛要冲刺于战场杀敌一般。

这样的颠簸速度下,使得她实在有几分头目森然的不安,放在腿上的手,又下意识的紧张的抓住那只身前一直握着缰绳的手臂。

她回头刚要让他停下马,却见身后之人面无表情,目看前方,再无刚才见到流民时的动容神情,反而有几分冷意与深沉难测。

檀婉清一愣,那一刻突然恍然,这便是软硬兼施,成功从她口中套出了银钱,再一脚踹开的意思吗?她忍不住想笑,何必这么麻烦,都不必打她板子,只要再填把火吓上一吓,她便会全说出来,半点不留。

跑起来的寒风,卷的人几乎说不出话来,檀婉清刚刚才缓过来的体温,又散的一干二净,这样的疾速之下,马背上实在难以躲避与他贴在一起。

看着身前女子半靠在他怀里,因畏寒而不得不将脸转向他胸口,以遮挡寒凉之风,他不由握紧了她的腰侧,用力带进了怀里,手中却是松了松缰绳,两腿一夹马腹,黑炭头嘶鸣一声,奔腾得越加的快速起来,这要在马身插,上对翅膀,就要顺风飞到天际了。

檀婉清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城内。

只知马停与宅子门口的时候,正在门口六神无主转圈的瑞珠,在看到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自家小姐在马上竟被一个男人紧紧搂在怀里,瑞珠大惊之下,差点都要脱口尖叫出来。

男子翻身下马,然后朝马上的人伸出手。

檀婉清看着那只手,强忍了半天,才将手指放在他手里,谢承祖紧紧的握住了几根白嫩滑腴的雪指,将她自马上抱了下来,一踩到地面,缓和了腿下的麻木,她便用力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与奔过来的瑞珠,进入了宅院,用力的关上了门。

第25章

冬日寒冷,最好的驱寒之物,莫过于吃上一碗羊肉杂碎,再灌上一口烧刀子。

此时,守备府里院子一角,正有几人围坐在那儿,山上拖下来大块的干柴疙瘩,将锅底烧个通红,火舌不断舔着临时搭起可挡风的土坯墙,火堆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响声,本就是有些阴寒的院子一角,因着火旺,围地而坐的几个人周身都荡漾着融融暖意。

个个瞪大了眼盯着架起的锅里,里面煮着翻滚沸腾的羊肉汤,闻着热乎乎香喷喷的香味儿,都忍不住咽着口水,动起手来,几人分别是校尉王骥,郭兴,杜和与土司官张献及他手下的两个百夫长。

“娘的,闻着肉香味儿,老子口水都哒哒的,吃了一个月的黑面饼,嘴巴都快淡出鸟来了。”郭兴急不可耐抢过锅里的勺子,将里面的肉搅了搅,从锅底抄出了一大勺倒入碗里。

马骥盘坐在地上,喝了一口热汤,随手倒了碗烈酒,举起来哈哈一笑,对张献与他手下两个百夫长道:“这次还得多谢张献老哥,还有那两小兄弟,否则我们几个可喝不上这么舒坦的羊汤。”

张献手下的两个百夫长立即红光满面,不敢当的举碗,大家都是军伍出身,早年也是一起打过鞑子的,嘻嘻哈哈倒没那么多讲究。

张献干了一碗道:“也是运道,没想到一个小山丘,也能撞到只野羊,冯小山好身手,当即一个猛虎扑兔,扯着了它的后腿,要不这般,还抓不住它咧,就是可惜,野羊瘦了点。”剖皮剔骨最后也只得这么一锅,随即他又看了看院门口,低声问道:“我们在谢大人的院子里这般,大人不会怪罪吧?”

马骥抹了把嘴,浑不在意的挥手,“放心,这等小事值当个什么,早年追山贼,深山老林都进去过,论打猎的手段,我们十个不顶大人一个。”

几人哈哈一笑,那是没有不服的,谢大人的一手精湛的枪术,不说百里穿杨,遇到那等山毛野兽,都不必近身,一枪一个准,郭兴与杜和在旁也不住点头,跟过谢承祖的都是领教过,那时他们最痛快的就是跟着大人钻山林探鞑子,出来时总能肥上一圈。

枪术的出神入化自是不提,否则这几个也是战场青刀白刃里爬出来好汉,怎会甘心服从于比自己小的同伍出身,跟着大人久了,好像也快忘记大人今年未满二十这事儿,几人里最年轻,刚满二十二岁的杜和,也同样觉得不可思夷。

两个百夫长滋溜了一口酒水,想到什么,突然道:“诶,谢大人一早是要去哪儿?属于听着刚回营的两个小兵念叨着,说是大人早上驾着黑炭头出城时,马上带了个人,还是个颜色俊俏的美人,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儿一出,本来乐呵的王骥张献等人,居然停顿了下,面面相视,便连抢勺狂人郭兴也不急着填汤了。

见气氛突的冷了下,两个百夫长有些惴惴,心下不知自己刚才是哪句话说错了。

结果便听张献道了句:“也不知大人是怎么想的?”

锅底的火舌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

随意围坐的几人皆是一路跟着谢承祖打拼到如今的心腹,也是同生共死的伙伴,那日大人打算半道劫囚之事,自然瞒不过几人。

王骥仰头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怎么想的?”随即摇了摇头,只道一句,“若那俊俏的美人,家中未遭此祸事,那等鲜枝玉叶,岂会落到大人这等小小的五品守备官手里,许是送到人面前,人也不正眼瞧的吧。”当有一件以前求而不得的事物,突然意外落于自己掌心,是要珍惜宠着好,还是百般折磨才好呢,这般一想,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说完之后,他也不再开口,只挟起一块羊肥入口,兀自有滋有味的慢慢嚼着。

“大人他虽勇猛无畏,足智多谋,可一直无妻不妾,平日连个妓都不召,酒也很少沾,营里的不少兵蛋子还常私下说起此事,本以为大人早年年纪小,还未开窍,如此看来,却是早有意中人啊?如今老夫人已过三个忌日,大人是否要娶妻了呢。”其中一个百夫长道。

大人娶妻那是喜事儿,另一个百夫长听罢,也跟着凑热闹笑道:“只是不知道大人中意的是城里的哪一户?莫非真是曲家的那位?”毕竟城中这些官员富户,也只有曲家与谢大人关系不错,曲家有意将女嫁于大人,这事儿可是无人不晓的。

“哼,大人乃堂堂朝廷官员,怎么会娶一个商户之女,也不怕人耻笑。”郭兴哼了一声,倒了碗酒,咕咚了一下喝了进去。

“不是曲家,那是哪位文吏的千金?”百夫长想了想,实在想不出什么哪个官员手下有待嫁之女,手下的几个小兵早上跟他说起,他也有些好奇,借着酒劲儿便套了套话儿。

“那当然是……”

“大人!”门口突然走进一个人,王骥与张献最先看到,直接站起身打断了郭兴的话,其它几个也是赶紧闭口站了起来。

谢承祖阴沉着脸,扫了眼院子那口不伦不类的锅,也不理这几人,直接进入到府邸。

原守备无德无能,偏爱奢侈享受,将这府建的是富丽堂皇,谢承祖进入卫安城,直接便将此私人府改成了守备府,可即便如此,这后院里仍是环抱池沿,白石为栏,一片松木假山泻于石隙,即使寒冬之中,也是满树的绿意,颇为逼真精致。

几个武官一向粗鲁惯了,不懂什么风花水月,在此院角支起了锅,抱了柴来,干起了焚琴煮鹤,十足刹风景之事。

踏过庭道院落,谢承祖一路进入前厅,迈入书房。

坐于一张花梨大理石案前,微微蹙眉,沉默不语,稍许,才唤了人召了张献进来。

“大人!”张献一进书房,便拱手道,心中还有些忐忑。

“你的手下兵士中,是否有善掘,椎埋之人。”谢承祖抬眼看他问道。

张献一愣,掘冢,椎埋那是盗墓的小贼干的事儿,不过大人还真问对了人,校尉,副尉,铳兵之中,他手下的兵是最乱的,何为乱?就是并非出身行伍,而是半道自愿加入讨伐鞑子的壮士,当初本都是跟在大人手下,但肯定有些刺头不服管教,为防一块臭肉带来满锅汤,就将这些扎手的刺头编入一军,其中既有身轻如燕的飞贼,又有打过家劫过舍的大盗,三教九流倒是全了一半。

难道大人无山匪可劫,打算盗前朝的什么主公皇陵了?这倒不失为一个来钱道儿,只可惜,这种能弄到钱的皇陵不好找。

张献心知,大人现在为银子的事发愁,见此一问,细细一想,便道:“正有一人,名李朝,他不仅善于掘冢椎埋,开天窗,过窑口,钻墙取物都极是擅长。”不过听说他的家人皆被鞑子所杀,恨不得饮鞑子的血,难得有这样的血性,正好也是缺人之际,便被招入军中,可惜此人难免手痒,总是惹出诸多事端,让张献烦不胜烦。

“可有开锁匠?”

开锁?这墓地也有锁吗?

张献忙道,“锁匠没有,不过有一毛头小兵,未入军时人称踏早青。”踏草青,那是天未亮时撬门偷东西的。

“想必撬个门锁是不在话下的,若大人想找开锁的,这个踏草青他爹倒是擅长……”

连谢承祖的眉头都挑了一挑,这张献手下的兵都是从哪个三教九流之地挑了出来,倒也多才多艺。

可再不入眼的技艺,关键时候也能派出大用场。

“你将两人带到书房,我有事吩咐。”说完又道:“你与郭兴也一同过来。”

“是!”张献出去后,谢承祖取出几张纸,翻看了半晌,放在了桌上。

无人知道四个人进了书房说了什么,直从中午,说到晌下,书房门打开的时候,还隐约听到几人带着兴奋又铿锵有力的话。

“……属下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

回到宅院的檀婉清,此时躺在软垫之上,手里拿着半块小枣糙米糕,半晌也未往嘴里送一块,不言不语的也不知在想什么,脸色也不像往日那么舒坦。

旁边的瑞珠却是一脸天要塌了的表情,急得快要哭出来,“小姐……”

檀婉清还在愣神,未回应。

瑞珠却忍不住了,她坐在檀晚清身边,声音有点抖的道,“小姐,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走的时候明明锁好了大门,怎么回来时,门是敞开的,锁也没有坏,还有,小姐回来的时候,怎么会跟一个男人共乘一骑?那,那人是谁?瞧着样子,莫不是真的是那个,谢大人吧?他一个守备怎么会……

他是五品官,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来……小姐,自,自古男女授受不亲,他这般不合礼数,是,是要被人垢病的,他要这般,小姐也要被人说三道四,他要是……”

檀婉清回过神来,简直要被这一串话轰的脑子都快炸了,她将手里的米糕放回到盘子里,用手揉揉额头,才无奈道:“瑞珠,我现在很累,你让我缓一缓,好不好?”

瑞珠立即闭上嘴,但却坐在那里嘴巴憋一了憋,眼晴里的泪珠转了又转。

心里满都是慌张,脑子里都是,那男人把小姐带去了哪里?对小姐做了什么?该不会,该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