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骞北道:“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地方。”

江漫本以为他说得是什么美食街,也就欣然点头,哪知半个小时后,他的车子停在了一个又老又破的街区。

坑坑洼洼积着脏水的路面,破旧的筒子楼,两排破破烂烂的小店,夹着几家苍蝇馆子。江漫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这座繁华的大都市还存在这种地方。

因为震惊,她一时也忘了去问,只一头雾水地跟着程骞北往旁边一家小餐馆走去。

这会儿还没到用餐高峰,店里很冷清,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中年老板,看到两人,起身笑眯眯问:“要吃点什么?”

程骞北看到这人微微一愣,问:“什么时候换老板了?”

中年老板似乎是没太听懂,道:“我已经在这里快三年了啊!”

“三年啊!”程骞北若有所思点点头,自言自语道,“原来又过了这么多年了!”

说完又像是回过神,转头对江漫道:“咱们就在这里吃吧!”

江漫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虽然外面街道很脏,但这店内环境还凑合。她对吃东西这件事没那么讲究,陪这位大老板忆苦思甜一番也无所谓。

她点点头,在旁边的桌子坐下。

程骞北坐在她对面,看了看压在玻璃下的菜单,开口道:“老板,给我来一碗牛肉米粉。”说着又抬头问对面的人,“你要吃什么?”

江漫道:“跟你一样吧!”

“那就两碗牛肉粉。”

“好嘞!”

胖乎乎的老板笑呵呵进了厨房。

江漫见他脸色还是有点低沉,但比来时的路上已经好多了,想了想,试探问:“你小时候经常在这里吃?”

程骞北沉默了片刻,轻描淡写道:“这里曾经是我家的店,后来我妈过世就转出去了。”他顿了顿,“我差不多有五年没回过这里了吧!”

江漫恍然大悟,难怪他一个大Boss会来这种地方,原来是故地重游。她又问:“你家以前就住在附近吗?”

程骞北指了指小店后面:“里面有两间房,小时候就住在这儿。”

江漫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名牌衬衣,举手投足都优雅矜贵的年轻男人,实在是很难将他与这个破旧的小餐馆联系起来。

他似乎也没兴致多说,老板端上来两碗米粉,他除了点评一句“味道和我妈的还是差了太多”之后就没再说话。

江漫默默看了看他,拿起筷子开吃,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小的店内,只有墙上电视的声音。

吃了几口,包里的手机忽然有消息提示音响起,江漫摸出来随手打开,是许慎行。

——我在家里发现两个你当年落在我这里的胶卷,我把照片洗出来了,效果还很好,什么时候拿给你?

江漫微微一愣,想起当年为了追求许慎行,自己苦心学习摄影,还装逼买过胶卷相机这事,当时自己没暗房,每次都是给了许慎行,让他帮忙冲洗出来。

只不过自从两人分手,她对摄影的兴趣也就淡了,家里的几台相机估计都已经积了厚厚的灰尘。

她想了想回过去:不用了,我现在不怎么玩摄影了。

发完就将手机放在桌面上,继续吃粉。

片刻之后,刚刚熄屏的手机,又闪了一下,许慎行的消息显示在屏幕上。

她拿起手机看了眼。

——要不然我拍下来发给你,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江漫眉头不由得皱起,她毕竟不是无知少女,许慎行现在想干什么,她再清楚不过。然而当年那个无论做什么都让她觉得自带光环的男生,现在的一举一动对她来说,除了困扰和淡淡的厌倦之外,再无其他。

她回过去:真的不用了。

然后又将手机放下。

可惜那边的许慎行仿佛看不懂她的拒绝一样,噼里啪啦连着发过来几张图片。

江漫皱眉看了看闪动的手机,正要再次拿起,对面一直没说话的程骞北,忽然抬头冷声朝她喝道:“吃饭的时候能不能别老看手机?!”

他语气不仅冷,还带着些不耐烦的恼火。平日里虽然他大都是漫不经心的,但是从来没有这种冷厉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江漫不由得愣了下,拿着手机的手也一时僵住。

莫名被人喝了一通,换谁都会觉得委屈,不过她知道他心情不好,所以到底没说什么,只默默将手机放回了包里。

程骞北低头吃了两口粉,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头神色莫辨地看向她,语气软下来,道:“不好意思,刚刚不是故意那么对你说话的,是我想起一些不开心的往事,心情不太好,你别放在心上。”

江漫又是一愣,完全没料到他这么快又给自己道歉了,而且语气几乎是有点后悔自责。

她猜想他口中不开心的往事,应该就是他曾经的成长经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想必确实会有不少不开心的经历,何况他还是名门私生子。

她抬头看向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第一次发觉一个男人的眼神可以那么复杂。压抑隐忍又好像要藏着一簇火焰,那火焰好像是愤怒和怨憎,又好像是某种执拗的疯狂。

怨憎必然是对叶家人,而那疯狂是为什么,她却猜不出。

总归她忽然不敢再看,

当然不会跟他计较刚刚的语气,笑着摇摇头:“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

程骞北默了片刻,问:“刚刚许慎行的消息?”

江漫点头:“嗯。”

“他真想和你复合?”

江漫不甚在意道:“大概是吧!”

“那你呢?是已经打定主意不吃回头草了?”

江漫轻笑了笑:“当然,现在看到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了。”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不过话也不能说太死,感觉这种事太玄妙,要是哪天我又对他有感觉了,再去啃回头草也不是没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程骞北抬头看向她,眉头深深蹙起,脸上涌上一层浓浓的疲倦和怅然之色,良久之后,将筷子放下,淡声道:“是啊,感觉真是一件玄妙的事。”

可惜这种玄妙没对他发生。

第27章 更新

付了账后,两个人并排走出小餐馆。还没走到路边停车的地方,程骞北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朝刚刚的小店看去。

这会儿有两三个食客走了进去,店内多了点市井喧嚣的声音,中年老板又忙碌起来。

他一时间忽然有点恍惚,记忆里熟悉的声音纷沓而至。

“小北,你去做作业,碗筷留着我收拾就好了!”

“这学期又考了第一名啊,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没事的小北,打开门做生意总会遇到一些坏人,他们也做不了什么,你可别跟他们动手,不然不就跟他们一样是坏人么?”

“这城市再好,也比不上妈妈的老家漂亮,那里有山有水有青石板长街,等以后小北考上大学找到工作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小家,妈妈就回老家,你偶尔去看看我就好啦!”

他有些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

江漫觉察到身旁人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程骞北睁开眼睛,面色木然地摇摇头。

“哎?这是小北吗?”两人正要继续走,旁边忽然一道声音响起,一个身材微胖的妇女走了过来,试探着开口打招呼。

程骞北转头看向她,笑着道:“李姨,好久不见了!”

被叫李姨的人见自己没认错人,笑眯眯道:“真的是你啊,我都差点没认出来,你妈走了后我就没见过你了,这都十年了吧?”

程骞北笑道:“是啊!好久没来过这边了。你和王伯身体还好吧?”

李姨点点头:“身体是还好,不过这边要拆了,我们马上就要回老家喽。”

程骞北道:“你们五金店都开快二十年了,怎么还要回去?大俊和阿敏都应该在这里工作了吧?”

他说的这两人是李姨的儿女,比他略小,却也成年多年。

李姨笑眯眯点头道:“是啊,两个孩子已经在这里工作好几年了,大俊在国税局上班,已经买房子结婚了,阿敏前年毕业进了大公司,也不用我们老两口操心了。虽然我们在这里做了这么多年小生意,但到底不是自己家啊,孩子们安顿好了,我们就回老家养老了。俗话说得好,人得落叶归根!”

程骞北笑道:“说得也是。”

这条街上做生意的大都是外地人,即使在这座城市生活再习惯,原来也还是会想着终有一天回到家乡。

而他的母亲,因为他而背井离乡,却终究没能回家。

李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继续道:“听阿敏说你现在当大老板了,网上都有你的新闻,真是有出息啊,你爸妈泉下有知,不知道多高兴。”

程骞北笑了笑:“别听阿敏胡说,我也就是讨生活而已。”

一旁当背景板的江漫,终于忍不住抽了下嘴角,他这动辄用亿做单位的资本家,也叫讨生活的话,她这种上班族大概就叫做没生活了吧?

李姨笑着说他太谦虚,这才想起来问:“这姑娘是你对象吗?”

程骞北笑着点头:“嗯,这是我老婆。”

江漫:“……”

不是,这又不是在叶家,怎么还入戏呢?

李姨惊讶道:“啊?原来你结婚了啊!那阿敏说你还没结婚。”

程骞北轻描淡写道:“工作忙没办婚礼,好多人确实不知道。”

“这样啊!”李姨点点头,“那我回头得说说阿敏,那丫头说什么你这种大老板女人多得是,肯定不稀罕结婚。我就说你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你这孩子从小就勤快老实,不是帮你妈在店里忙活,就是坐在门口写作业,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整天招猫逗狗。”

勤快老实?

江漫忍不住朝身旁的男人看去,她怎么觉得这描述好像是在说另外一个人?

程骞北笑了笑道:“阿敏肯定是乱七八糟的新闻看多了。”说着挥挥手,“那李姨你们忙着,我们先走了。”

“有空回来坐坐啊!不然过不了多久就拆啦!”

“好嘞!”

等中年妇女转身离开,程骞北才拉起江漫的手,继续往不远处的车子走去。

江漫这回没有犹豫地挣脱开来,笑着提醒他:“程总,这又不是在叶家,咱俩就不用演戏了吧?”

她完全没觉得自己这句话哪里有问题,然而程骞北脸色却骤然变冷,转头眯眼看向她:“怎么?我爷爷还没死呢,你就没耐心陪我演下去了?还是说你迫不及待想要另结新欢了?或者等不及与你那位前男友复合了?”

他语气几乎是带着刻薄的讥诮,江漫只觉得莫名其妙,而且什么叫做另结新欢?什么叫做前男友复合?

她有些好笑地舒了口气:“程骞北,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这样吧,我自己打车回去,你不用送我了。”

程骞北冷笑道:“怎么?我说中你的心思了?”

这人是疯了吗?

江漫虽然脾气不算坏,但也不代表没有。她不觉得以他们的关系,她需要消化他莫名其妙的坏心情。

她好笑道:“你心情不好可以找别的方式发泄,但迁怒到我身上,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们的合作关系里,应该没有这个附加条件。对不起,恕不奉陪。”

说完就往旧街与大路交汇的方向走。

程骞北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本来准备追上去的,但到底还是没有动。

江漫其实上了出租车后,就有点后悔了。虽然她和程骞北并不算情侣,但毕竟人不是靠本能驱动的动物,保持了这么久的亲密关系,要说没有一点感情那肯定是假的,哪怕这种感情跟爱情无关。

退一步说,就算只是普通朋友,在看到对方因为心情不好而言语失控时,应该都是安慰多过抱怨。

然而她刚刚不仅没有安抚他,还愤然离开。

程骞北也只是个人,一个会心情不好会失控的男人,她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完美不出错的搭档。

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真的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简单来说,就是无情。

她懊恼地深呼吸了口气,摸出手机,准备给他发条信息挽回一下刚刚的局面。然而点开对话框,看着他的头像又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能作罢。

这次不欢而散后,江漫和程骞北将近两个星期没有联系,没有电话,没有信息,他也没有上门来她的公寓。

江漫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是她心情不好时,对别人出言不逊,对方毫不包容,且拂袖而去,她必然会对那人失望。

所以程骞北大概是对她很有些失望,虽然以他们的关系,他的失望对她来并不重要,但毕竟还在合作当中,友好关系若是因此被破坏,确实有点不太好。

只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出于女人的那点傲娇心理,她在心中编写了多次的道歉求和消息,始终没发出去。

好在因为工作的关系,她也没太纠结这件事。博鳌论坛马上开幕,经济台将全程直播,而他们栏目组也要连着做几期特别节目。

老王带领他们几个编导和策划前飞过去准备。出差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这次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而且是去海岛,也算是福利,大家伙儿都还挺高兴的。

因为他们只是普通工作人员,一行十几个,坐得自然是经济舱。这次的飞机是中小型机型,乘客进入经济舱时,会路过前面寥寥几排头等舱,虽然这种飞机的头等舱跟大型飞机不能比,但双人座的座位,比起经济舱还是要宽敞很多。

江漫跟在几个同事后面,忽然听到前面老王的声音:“咦?程总?”

江漫愣了下,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看到了坐在头等舱靠窗位置的男人。

“你好,王主编,这么巧?”

老王靠边站了站,免得影响后面的人过路,又继续寒暄道:“对哦!我看到资料说,程总这次是青年论坛的嘉宾。我们前几天给您发了邀请信,请您后天来我们节目做客,但您助理说,你参加明天的开幕式和青年论坛就要因为工作回江城了,真是挺遗憾的。”

程骞北笑着道:“最近公司比较忙,来开会都是好不容易挪出时间的。”

“明白明白!那我去座位了,回头再见。”老王挥挥手,继续往经济舱走。

刚刚他停下,跟在后面章笑笑彭越还有江漫也就停了脚步,毕竟是领导,在外面还是要给点面子的。这会儿他走了,三个人又在继续往前走,路过程骞北座位时,章笑笑夸张地跟人打招呼:“程总好!”

程骞北点头,朝她笑了笑,然后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江漫脸上。

毕竟半个月没见,这会儿乍然在飞机上见到,江漫还是有点意外的,本想学章笑笑称呼他一声“程总”打个招呼,但想想两人的关系,又觉得有点傻逼,最后只扯了扯嘴角,就拖着登机箱,跟着人继续往里走了。

“哎!没想到程骞北会坐这种小飞机。”到了座位,章笑笑边放行李边道。

彭越道:“你怎么不说人家坐得是头等舱,咱们只能坐经济舱?”

章笑笑呵呵笑了两声:“人家身家不知道多少亿,咱们能比吗?这种人出行应该坐商务机才正常好不好?坐头等舱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勤俭节约。”

彭越道:“你能不能别用你那走资派的思想看人?”

“越哥,做人呢还是得接受现实啊。咱们月薪零点八万,和人家身家不知道多少亿的人,真的不是生活在一个世界的。坐同一趟飞机,那绝对是小概率事件。你说是不是,漫漫?”

江漫笑道:“我觉得越哥说得对,虽然人家有钱,但咱们也是堂堂正正的劳动者,没什么好羡慕别人的。”

章笑笑:“人家身家数亿,你不羡慕?”

江漫:“……好吧,非常羡慕。”

彭越:“我也是。”

章笑笑道:“我就说人还是得接受现实。”

几个人说说笑笑坐下,没多久,飞机就在广播声中,颠颠簸簸起飞了。

等到飞上云层平稳时,一个漂亮的空姐走过来,弯身对坐在走道边的江漫问:“请问是江漫女士吗?”

“我是。”

“是这样的,我们头等舱还有空位,查到您里程数已经足够,可以为您免费升舱。”

“啊?免费升舱?”

“没错。”

虽然飞行时间只有三个多小时,但在逼仄的经济舱,实在是不怎么享受。江漫没在飞机上免费升过舱,听到有这个福利,还是挺跃跃欲试的,但是想到同事们都在经济舱,自己跑去头等舱,也太奇怪了,便道:“不用了,我下次再升吧?”

空姐表情微微一僵,正要再开口,前面的老王回头道:“有免费升舱怎么不去?赶紧去头等舱享受享受,好好睡个觉,下了飞机,咱们就得开工干活的。”

老王发了话,江漫也就没什么犹豫了,解了安全带,喜滋滋跟着空姐去了帘子那头的头等舱。

“程先生,您太太的升舱已经办好了。”走到头等舱,空姐笑着朝坐在走道位子的程骞北开口。

江漫微微一愣,算是知道这免费升舱是怎么回事了?哪是什么里程足够了,原来是有人给自己买单了呢!

不过这点差价,对他来说,就是九牛上的一根毛,她也不至于太不好意思。

空姐说完,又伸手朝程骞北内侧靠窗的位子指了指:“江女士,您的位子。”

江漫点头,有点不自在地从程骞北身前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