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盈袖的眉梢跳了跳,不动声色地看了赵瑾琦一眼。

刚才在水底一番折腾,真不知道赵瑾琦是怎么回事。

一个不会水的人在水里待了半天。居然啥事儿没有。——这憋气可真憋得够长的……

“阿嚏!”一阵冷风吹来,司徒盈袖越发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就在这时。她身下一热,一股熟悉的暖乎乎的热流流了出来……

居然在今天来了葵水。

一冷一热之间。司徒盈袖觉得自己开始发烧了。

她扶着丫鬟的手,咬牙吩咐道:“送二小姐和赵大小姐回去,给二小姐和赵大小姐熬姜汤驱寒,再去请大夫过来看看。”

“不用了,不用了。”赵瑾琦连声婉拒,“我换身衣衫,躺一躺就好了。”

司徒暗香身子更虚弱,已经搭在丫鬟肩头,快要晕过去了。

“大小姐、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太太让我们过来看看,还真是出了事!”

没过多久,从岸边的小路上传来纷至沓来的脚步声,几个婆子走了过来,看见池塘边的情形,大吃一惊。

司徒盈袖扶着丫鬟走过来,对那几个婆子道:“母亲怎么知道的?”好像很快啊……

“是谢五爷的小厮才刚去跟太太说了一声,说二小姐掉到水里,大小姐刚救了上来。太太着急,但是那边又走不开,才派我们过来看看。”那婆子忙回答道,和另外几个婆子一起,将司徒暗香和赵瑾琦分别背了起来,急匆匆回张氏的正院去了。

司徒盈袖看着她们远去,才扶着丫鬟回至贵堂。

走到至贵堂院门前的时候,谢东篱从门前大树的阴影底下跺了出来,看了司徒盈袖一眼,转身就走了。

司徒盈袖白了谢东篱的背影一眼,嘀咕道:“连自己的小厮都不如……这什么人哪!”

回到至贵堂,司徒盈袖已经走不动路了。

她白着脸吩咐道:“给我烧热水,我要先洗洗。”顿了顿,她又叫了个婆子过来,轻声吩咐:“给我准备来月事需要用的东西。”

“啊?大小姐……大小姐来月事了?!”那婆子又惊又喜,忍不住抹了泪,道:“要是夫人还活着就好了。”

司徒盈袖苦笑着摇摇头,去屏风后面将湿衣服换下来,一边想:上一世,她及笄之后才来葵水。这一世,居然过了十二岁就来葵水了……

这一世,一定会和上一世不一样吧?

少顷热水抬过来了,司徒盈袖走入浴房,将自己全身上下浸在热水里。

水里放了暖身子的香包煮开,大大缓解了司徒盈袖浑身冰冷入骨的状况。

但是她今日葵水初来,就浸在寒冬腊月的冷水里面,受的损伤不是一点半点。

司徒盈袖闭着眼睛坐在浴桶里,揉着绞痛的小腹,额头上的汗珠滴落下来,在浴桶的水面砸出一朵一朵小水花。

采芹和采桑在外间按照司徒盈袖的嘱咐,给她煮姜汤,拿干爽的衣物出来,甚至拿了狼皮褥子,给司徒盈袖的床上又铺了一层。

司徒盈袖穿好衣衫出来,坐到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

只见镜子里面的她,面容惨白,就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这幅样子,等下如何去见人呢?

司徒盈袖起身从妆奁匣子里拿了胭脂纸出来,放到嘴里抿了抿。才给毫无血色的双唇增添了一丝生气。

她起身换上紫貂内里的通袖长袄,灰鼠皮裙子,外罩银狐大氅,手里套着银狐皮的暖筒,对采芹和采桑道:“去太太那里。”

“大小姐,您今天着了凉,不好好休息吗?”采芹关切地问道。

“不用。我很好。没有事。”司徒盈袖笑着说道。就算有事。也要说没事,把今天撑过去再说。

跨过门槛,走到回廊下。司徒盈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袭熟悉的玄狐大氅,心里一动,忙回头对跟着她的采芹和采桑道:“你们和小桃、小杏看着小磊,不用跟我出来了。”

司徒晨磊感染了风寒。这几天都没有起床。

采芹采桑应了,转身回内室照顾司徒晨磊去了。

司徒盈袖等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到回廊的廊柱旁边,果然看见师父正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

“……这么冷天你居然没有穿水靠就下水?!”师父语带责备,却还是伸手握住司徒盈袖的手腕要给她诊脉。

司徒盈袖面上一红。用力把手抽回来,道:“来不及回去换水靠了,救人要紧。”

师父看了看她。不由分说,还是固执地把她的手腕拉过来。微愠说道:“……不听师父话了?”

“盈袖不敢。”司徒盈袖低了头,不敢再把手挣开了,心里却尴尬地厉害。

她祈祷师父不会诊出她的……葵水,但是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师父的本事,不会连这都诊不出来。

果然师父的手指一搭上去,就抖了抖,然后静止在她的手腕间。

司徒盈袖低头,看着师父搭在她腕间的手,虽然戴着黑色的手套,但是那手套却非常贴合,依然能看见师父手指修长的轮廓,和如同蜻蜓点水般细微的触感。

脖颈处有着轻微的酥麻,缓缓上升到头皮处,有些痒,更多的是紧绷。

司徒盈袖咽了口口水,头垂得更低了。

过了良久,师父的手指才移开,声音中的不悦更是明显:“……说了不穿水靠不能下水,你就是不听。救人,救什么人?那两个人哪一个值得你豁出命来救?”

司徒盈袖将手背到身后,低声道:“一个是我妹妹,一个是客人,怎么不能救了?再说,我的游泳是师父教的,哪里需要豁出命来?”

师父静了静,若无其事地道:“……不敢居功。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游泳?还是你认错人了,你的师父其实另有其人?”

司徒盈袖一下子捂住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我没认错人。”

可是又怎么解释她刚才说的话?

司徒盈袖急中生智,又补充道:“……是我在梦里梦见师父。师父在梦中教我游泳的!”

“是吗?”师父低头看她,“你在梦里还会学游泳?”

“当然!师父若是不信,也该想想我怎么一见师父,就知道您是我师父!”司徒盈袖胡乱说道,急得满头大汗,都快疯了。

师父本来还想再问,但是瞥见司徒盈袖一头的汗,心里一软,手臂轻轻拂过她的前额,用衣袖给她擦了汗,“你说是就是吧。”顿了顿,又道:“但是你……今日身子不适,本来就不应该下水,更别说天气这么冷,水这么凉,身子肯定受损了。等下我给你送两包药过来,一包用来煮水,一包煎服,吃十四天。今天你就不要乱跑了,回去歇着。”

初来葵水,就被发现了……

“哦。”司徒盈袖脸上红霞满布,如同火烧云一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她不敢再违拗师父的意思,老老实实应了,却又不想马上回房。

师父看了看她,转身要走,却觉得衣袖处有一股虽轻微却柔韧的气力轻轻拽着他。

他低下头,见是司徒盈袖雪白如葱根的手指拉住了他的衣袖。

师父伸出手,默默地盖在司徒盈袖的手指上,一根根掰开。

“……师父又要走了?”

“去给你配药。”师父温言说道,顺手摸摸她的头,“快回去歇着。师父很快就回来了。”

司徒盈袖笑着应了。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转身离去。

走到门口又回头,“师父一定会回来吧?”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师父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过?”师父背手而立,站在廊柱的阴影处。

司徒盈袖点点头,回过头,跨过门槛,回屋去了。

师父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内。才转身离去。

几个兔起鹘落。已经消失了踪影。

“大小姐,您回来了?”采芹抬头见司徒盈袖进来了,惊讶问道。

司徒盈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热得能煎鸡蛋了。还是强作镇定地道:“身上不舒服,不想去了。”

她想了想,又吩咐道:“给我把铺盖铺到暖炕上去。这几天我睡暖炕。”

狼皮褥子再暖和,也没有暖炕暖和。

采芹应了。给她去铺炕。

司徒盈袖又叫了采桑过来,吩咐道:“去跟我爹和我母亲说一声。就说我下水救妹妹和赵大小姐,也着了凉,实在起不了身,今儿就不去前面陪大家了。”

采桑应了。急急忙忙出去回话。

……

宴客的正厅里,张氏见了满府的花灯,赞叹不绝之余。又有些担心,私下里劝过司徒健仁:“……大小姐的主意固然好。很给司徒家挣脸。但是这样做,会不会太招摇了?”

司徒健仁听了很以为然,忙去征求吕大掌柜的意见。

没料到吕大掌柜支持司徒盈袖的做法,他笑着道:“老爷,大小姐此举甚妥。不如就让世人认为我司徒府大手大脚,耽于享乐。再说我们司徒府本来就是东元国最大的皇商,如果连这点气势都没有,别国都要质疑我东元国的财力了。”

既然吕大掌柜赞同,司徒健仁就没有再说什么了,只是对张氏道:“吕大掌柜说无事,应该无事的。”

张氏便不再言语。

张氏的话,后来也传到司徒盈袖耳朵里。

她只笑了笑,没当一回事。

她跟吕大掌柜的看法是一样的,但是她的自信,来源于前世十年的经验,而吕大掌柜,却完全靠的是他自身的眼光和阅历,自然比司徒盈袖更高一层。

张氏如今见花灯依旧,想来吕大掌柜也是支持的,就不再提这茬,只是尽心招待今天来的女眷。

司徒家相与的人家,大部分都是皇商,不过今日三侯五相这些人家也有人来看灯,不过大多数都是来的偏支旁系,只有长兴侯府和沈相府,来的是正主。

司徒健仁拉着慕容长青一起帮他待客,逢人就笑说:“这是长兴侯府的世子。”

他一说,大家就知道这就是司徒大小姐的未婚夫婿了。

沈家来的是和司徒盈袖同辈的大少爷沈名诚。

他是和谢东篱一起来的。

谢东篱说是刚从沈家出来,顺路,就过来看了看花灯,顺便感谢司徒家救了他家的亲戚,但也只在后院走了走,就告辞离去。

采桑进来回报的时候,跟谢东篱在门口擦肩而过。

“太太,刚才赵大小姐要花灯,二小姐帮她去够,结果掉下水。大小姐救了二小姐,又救赵大小姐,着了凉,这会子起不来了,想向太太告个罪,今儿就不来了。”采桑躬身行礼说道。

张氏忙道:“盈袖着凉了?刚才请了大夫给暗香和赵大小姐诊过脉,我正想着等盈袖来了,让他给盈袖也诊诊脉呢。”

“盈袖病了?”慕容长青听见,忙走过来道:“我跟大夫一起去吧。我娘还有些东西捎给盈袖。”

张氏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慕容公子跟我来。我也要去看盈袖的。”并不放他一个人去。

谢东篱的脚步在门口顿了顿,没有继续停留,还是扬长而去。

他回到自己家里,将他从兴州带回来的一些信笺证物找了出来,放到书案上看了看,手上握紧了拳头,下颌绷得更紧,目光如剑般,恨不得要在那几张信笺上扎个洞。

真是不知死活。

居然真的把手伸到司徒府了……

“……不等了。管他们背后是谁,收拾了再说!”不知怎地,谢东篱不想再放长线钓大鱼了。

他起身,将阿顺叫了过来,低头嘱咐了几句话。

阿顺霍然抬头:“赵俊兴和赵瑾琦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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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识破

谢东篱缓缓点头,“……吩咐下去,将状纸递到顺天府。——拿人。”说着,谢东篱提笔一挥而就,草拟了一份状纸,列举了赵氏父女的假冒之处,递给阿顺,“去吧。”

阿顺看也不看,将那状纸折起来,揣在怀里,马上离开了。

……

入夜,寒风呼啸,正月的东元国京城冰冷刺骨。

司徒盈袖裹着被子睡在暖阁的暖炕上瑟瑟发抖。

虽然及时泡了药水澡,喝了一碗师父送来的药,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烧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

水底的情形不断在她面前涌现。

幽暗的水底,先是弟弟含笑的面庞,用力一推,让她浮上水面。

她转身游过来,抓住那人的手,那人的脸突然变了,不再是弟弟含笑不舍的面容,而是妹妹司徒暗香惊慌失措的面庞。

司徒盈袖忙游到她背后,从腋下托住她,正要踩水往上浮,那人又猛地一个转身,抱住了司徒盈袖,用力扯着她往下沉!

司徒盈袖定睛一看,那人的脸又变了,居然不再是妹妹司徒暗香,而是赵瑾琦那张秀美的面庞!

赵瑾琦的面容在水底有些扭曲,眼底的阴狠和毒辣一闪而过。

司徒盈袖眨了眨眼,待要定睛细看对方眼底的神色,却发觉对方往下拽她的力气越来越大!

她忍不住叫了一声,池水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要挤进她的喉咙,生生淹没她……

那股眼前一黑,世界就从她面前消失的没顶之灾。让她回到了她上一世从白塔上往下跳的最后一瞬!

“啊——!”

司徒盈袖惊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用手握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大口喘着气。

没错,就是这种黑得无边无际的恐惧、无助、冤屈和粉身碎骨的剧痛,霎时间弥漫她的全身,直到这一刻。那些尘封的濒死记忆才渐渐苏醒。提醒她,死亡是什么滋味儿……

“盈袖?盈袖?你怎么了?”张氏披着外袍从司徒盈袖床前的脚踏板上起身,坐到床边。将司徒盈袖抱入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紧绷的后背。

司徒盈袖有一瞬间的怔忡。

面前母亲般的温暖让她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司徒盈袖将自己的头侧靠在张氏胸前,静静听着她沉稳的心跳。

如同上一世一样,每一次她生病了。张氏就会衣不解带,在她床前照顾她。

没想到这一世。张氏依然如此。

司徒盈袖闭了闭眼,两只胳膊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心情十分复杂。

初初重生的时候,救活弟弟、弥补上一世最大遗憾的喜悦和能够重活一世的幸运。让她满心都是感激之情。

她并不想成为一个只知道猜疑报复的偏执狂,更不想把身边每个人都看成是要害她杀她。

但是这个世间,不是她想怎样就会怎样。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温柔乐园。

睡梦里赵瑾琦阴狠毒辣的眼神不断出现在司徒盈袖面前。

她知道,这其实不是梦。而是她先前没能注意的点点滴滴。

当她一心救人的时候,真没有想过,她救出来的居然是一条毒蛇……

“我让外面值夜的婆子再给你一碗红糖姜汤,喝完再睡吧。看你身上都汗湿了,擦把汗,再换身中衣。”张氏轻柔地嘱咐她,抚着她后背的手,如同母亲般温馨。

司徒盈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任凭张氏给她擦拭收拾。

换好中衣,喝了红糖姜汤,司徒盈袖躺回暖炕上,对张氏道:“母亲,我没事了,您去床上睡吧。”

张氏打了个哈欠,“天快亮了,我要起身了。你睡吧。”说着,给她掖了掖被角。

司徒盈袖知道,张氏作为主母,每天很早就要起来,主持一家大大小小的事情。

正月十五已过,年就过完了,张氏还要忙碌一段日子,才能歇下来。

司徒盈袖躺在炕上,看着张氏她窸窸窣窣离开床前的脚踏板,还有她的丫鬟过来卷起铺盖,收拾东西。

没过多久,屋里的声音消失了,张氏已经走了,暖阁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司徒盈袖睡不着,在炕上睁眼看着暖阁的屋顶整理自己的思绪。

赵瑾琦,到底是什么人?

到了这一刻,她不再相信在雷州附近悦来客栈的那一幕,只是巧合了。

悦来客栈的那些杀手,看起来就像是等在那里一样,整个客栈就是为她而开。

而表面上手无缚鸡之力的赵家父女居然能从那批杀人不眨眼的匪徒们手里逃过生天,实在是太可疑了。

她那时候不是不疑惑的,但是看对方并没有对她不利,所以也没有多做追究。

毕竟赵氏父女的话提醒了她,让她能够提前做出判断,马上离开那家黑店……

如果不是后面又出现了很多事,司徒盈袖不会真心怀疑他们。

后来赵氏父女来到京城,居然又“偶遇”了司徒家人,并且住到司徒家,后来才借着司徒家的手,回到谢家。

说实话,如果不是赵瑾琦今天直接来了这么一出,司徒盈袖还真不会把这两者结合起来想。——因为她不想用恶意来揣度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路人。

但正是赵瑾琦露出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才给了司徒盈袖怀疑的突破口。

前因后果联起来,司徒盈袖越来越觉得,悦来客栈的杀手,和赵家父女,会不会是一伙的……

因为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两方的目的都很直接而且明显。——就是想要司徒盈袖的命!

有了共同的目标,双方当然很容易走在一起。

悦来客栈的杀手,和赵氏父女,就算不是一伙的。也是互相合作,里应外合的帮凶!

他们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对司徒家,司徒盈袖直觉肯定是钱财。

而对谢家,他们图谋的是什么呢?

目前来看,似乎也只是钱财。

毕竟谢家出面,将兴州赵家的所有财物都给了赵家父女。

但是司徒盈袖不信,这些人跟谢家搭上关系。只是为了钱财。

搁谁身上都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