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从怀中摸出一个方子。

陶蓁认得,这是当年锦瑟为慕辰所写,列举了一名妻子为担心体弱的丈夫从军生病而能想到的所有病症。

“我去给他煎药!“陶蓁说着,飞跑出去,慕辰摇动轮椅,一把牵住陶蓁的手:“不劳殷王妃亲自动手。”

陶蓁一愣,拒绝道:“万一他又在使诈,侍女拦不住他。”

慕辰道:“让侍女煎药,阿信照顾他。”

陶蓁打量着慕辰澹静如雪山的俊颜,沉默。

一如慕辰心中永远濯洗不掉锦瑟的影,陶蓁生命中,也烙着乌米尔的印子,永远抹不去。她已是殷王妃,这个她从来没觊觎过的位子。身份使然,她束缚其中。

乌米尔在昏迷中喃喃呼唤:“小陶,你见我一下都困难吗?”

阿信恨恨地筦他喝着苦药:“从你第一次利用她开始,就注定你们的结局了!”

乌米尔悠悠转醒,睁开虚弱的绿瞳:“征服天下,虽然是我一生的理想,可是,不征服了天下,她心中我永远不如他。”

阿信将苦药往他发紫的嘴唇里猛灌,他的喉咙泛起一颗颗小泡泡。

四周,尽是油菜花的味道,并不算香,甚至有些发苦的腥气,乌米尔记得,他和她曾经在金灿灿的油菜花从中疯狂胶合。不远处,碧湖中也留下过两人的气息。

此时,陶蓁正推着慕辰在过人头的金黄油菜花中漫步。

这天的阳光特别好,映耀得梯田黄澄澄的璀璨,山野灼灼。梯田之上有一排排绿树,一如天然的旌旗迎风摇摆,似是为慕辰的军威呐喊。

他的白衣在璀璨的金黄中依旧是最耀眼的,春风中衣袂翻飞。

“好美啊!”

陶蓁在没过人头的油菜花间穿梭着,微笑着,只有这时,她似乎才回到几年前的天真烂漫,那时候,她总是让一只肥白的猫兔子蹲在她肩头,白绒绒的小畜牲通人性的程度让人惊讶。

慕辰却从她的眼角中看到她在强颜欢笑。

慕辰将轮椅摇到她面前,酝酿了几日的话终于喷薄,从他苍白的唇间,一字字吐出:“你的幸福才是最好的。再给你一次选,择,权。”

陶蓁摇头,决然道:“我不会选择那个欺骗我的人,决不。”

慕辰紧紧握住她的手:“慕辰今生,绝不再娶。”

陶蓁从冰凉的手中轻轻脱出,迎着满山坡的油菜花,迎着漫山的清风,微笑。春日里总有太多的晴天,让你觉得,原来,太多的事,都可以释然。

大军至京城门外时,凌宛天率两品以上官员、诸位皇子来迎接,浩浩荡荡。

百尺太极殿之上,慕辰作为第一功臣,当之无愧官拜右仆射,成为右相。

凌宛天封慕辰为天策府将军,可自行任命官员,享有铸币权利时,太子与九皇子慕璋便再也按捺不住。

太子慕珣趁凌宛天批阅奏折时,递上一杯雪山冻顶乌龙道:“父皇,您身体康健,尚在壮年,现在就给六弟那么多权利,我们所有的皇子们人心惶惶。”

凌宛天接过茶碗,狠狠一摔:“惶惶就好好学习治国!论文,你不读书,不学治国,论武,你就是匹夫之勇,都不如你的九弟,还好意思在这里妖言惑众!”

慕珣却一脸无辜:“父皇,您还记得贤贵妃以前曾跟过谁么?”

凌宛天正在翻卷抽的手一顿,再拍一记茶杯:“贤贵妃是天子的女人,其他人统统都不能再想三想四!”

说完,一种强烈的不安深深地爬上他的心头。

回到京城的第二天,慕辰等人接到圣旨,说是皇上打算三日内在华庆宫中设宴,延请诸位皇子与功臣。

不但慕辰务必参加,就连阿忠、阿信、张逢等人亦位列其中。

阿忠道:“我总觉得这次宴会别有用心,却又猜不到你父皇按的什么心。”

阿信也道:“我也觉得皇上是在试探什么。”

慕辰亦猜不透。

回到京城的当日,慕辰全部奖赏给部下,将途中得到的治头痛天然奇药马薛山送入韩鼎的府上。剩下的金银绢帛,留给陶蓁。

陶蓁忙问:“你想让我用作什么?”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陶蓁心领神会。

阿忠也让云晞公主进宫探口风,一无所获。

三日后,当凌宛天携贤贵妃南面入席时,殷王一支终于知道了缘由。

贤妃身着银白色罗衫,一袭月白轻纱雪罩衫袅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的男子皆双瞳放大,口唇胃胀,血管贲张。

凌宛天乐得哈哈大笑。

这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两个女人之一,另一位,则是慕辰的母亲。

第一位,是他心中永远的痛,第二位,则是他心中永远的疼。

“得天下,才配得这样的女子!”夜阑时,他尽享着贤妃温软无骨的香滑躯体,发自肺腑地感概。

可怜的可人儿本有柔滑如鹅毛般的嗓音,却被慕珣割掉了舌头;她虽爱六儿,却要像个寡妇似的似苦守空房;她第一次生产难产,险些丧命,第二次怀上他凌宛天的骨肉,生生被皇后推到落胎,身体越来越差,时不时病倒,凌宛天亲手奉汤奉药,端茶递水。

贤妃刚进宫时,誓死不从。

她不惜连连磕破了头,跪求凌宛天放她回殷王府,几次要偷跑出宫,被凌宛天看得死死的。凌宛天倾已所能,将珠宝金玉珍珠赏给她,她丝毫不为所动,凌宛天让御膳房天天几百道珍馐佳肴不重样地做给她吃,她眼泪吧嗒吧嗒掉;凌宛天道:“你要是好好做你的贵妃,我将来便让慕辰做太子。”这句话终于奏效。

不似其他美人,佳丽们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天子时,贤妃依旧是身穿男装,在倚梅宫的花园里种草药,全是可以医疗心疾的;她也种一些益母草,给自己养身体——被皇后推到落了胎之后,身体便虚弱下来。一双水眸子朦朦胧胧如雾,平添的哀愁更增了几分美貌。

只是,她的心计却不再单纯。

“至高无上的男人,总是想征服无法驾驭的女人。”贤妃深知此道,一直对凌宛天时而如春天,时而如霜雪天。凌宛天始终对她宠爱有加。

若不是慕璋为母后求情,她被皇后推到导致堕胎,凌宛天差点废后;新宠的淑妃、胡美人陷害贤妃,贤妃梨花一枝春带雨,甚至要悬梁自尽,凌宛天不得不处死了淑妃,胡美人。后宫三千佳丽,再也无人敢惹贤妃。

慕辰面无表情地望着君王一侧的美人,心窝处已抽抽的疼,带动了左肩的酸痛麻痒感,疼得他左半身近乎麻木。

宫女的舞袖翩翩生风,吹动他双鬓的乌发与白丝。

那白丝线似乎在一众黑发人中特别惹眼。

都说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他既是名将,又是美人,又早生华发。

“贤贵妃,过来坐下。”凌宛天笑着挥手。

贤妃如珠光闪闪的珍珠,将整个大殿都照得华光绚烂,一帮武将门看得险些掉下下巴。

贤妃微微一笑,仿佛殿外的夜都明亮了几分。

凌宛天将这花信年华的女子轻轻揽入怀,吻着她娇嫩的脸蛋,灰白的胡子扫在弧度美好的下巴上,看得阿忠双眼喷出一股又一股火焰,慕辰的眸子漆黑如幽潭。

“好美的妃子。”慕辰忍不住念道。

一声赞美之后,大殿中所有的响声忽地戛然而止。

第六十二章

有一根看不到的弦绷得紧紧的,渀佛下一刻便要飞出一支火箭,将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也燃烧焚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慕辰身上。

“好眼熟。”慕辰道。

阿忠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贤妃垂下头,心跳得厉害。

凌宛天笑道:“殷王,她就是王御医的女儿,你小时候还见过她。”

“王御医还有女儿?”慕辰疑惑道。

凌宛天乐先是一愣,哈哈地将整金樽里的酒一口饮尽:“有啊,老六你真的不记得吗?”

慕辰摇头。

贤妃用她的纤纤玉手不断斟酒,虽不能言,那流转的眼波不断地向凌宛天传递着蜜意柔情。

阿忠面无表情,一杯又一杯饮下去。

慕辰幽潭似的目光粘连在面南朝北的父亲身上,小酌着为他特意准备的莲子苦心枸杞茶。

一众武官们也纷纷盯着贤妃天仙般的俏颜,凌宛天哈哈大笑着,那是胜利者的宽容。

“爱妃,可否蘀朕为众位军功赫赫的将军们斟酒?”凌宛天笑着用轻轻捏捏贤妃的桃花腮。

贤妃将自己柔软的躯体贴在凌宛天的身上,锁骨凸出的双肩轻轻抖着,樱唇撅起,表示不乐意。

“乖,听话。最美的女人,要有最大度的胸怀。”

凌宛天在她柔美的胸脯上捏了一把,满足帝笑笑,吻了她的樱唇。

贤妃这才起身,在凌宛天苍老而下垂的唇边吻了一记,端着酒杯袅袅走下。

第一位,毫无疑问便是她昨日的良人。

众人都为这两人捏了一把汗。

玉兰花清香渐近,月白轻纱飘摇着落在他的长桌前,华殿之下,她足踩绣鸾的血红羊绒毯,如踩惊涛。

他想一把搂住她,她想扑到在他怀中大哭;他想吻住她委屈的芳唇,不愿再看她一丝的假笑、强装的媚笑;她想从此跟了他回到家中,远离这是非之地,面对他苍苍的白发,她想吻一千遍,千言万语,只化作她的媚笑。

万语千言,只化作他漆黑瞳子的茫然。

“美丽的贤妃,你不会说话吗?”慕辰问。

凌宛天道:“贤妃从小口不能言。”

贤妃刚要斟酒,慕辰将白玉碗捂住:“小王素有心疾。”

贤妃依旧是微笑的,笑着回头望了执掌天下的帝王一眼。

“好吧,殷王就算了,贤妃去给驸马爷敬酒去!”凌宛天大笑。

昭曜民风开放,君臣们饮着饮着,凌宛天便起身道:“来,咱们一起跳舞!”

众人在美人与霓裳中七手八脚地手舞足蹈。

贤妃与凌宛天手挽手跳舞,跳着跳着,凌宛天将她轻轻举起,转圈,她袅娜的像大殿中的一只飞燕。

只有慕辰盘着毫无知觉的双腿坐在长桌前,一言不发。莲子苦心枸杞茶的苦味细细密密地充斥在他的整条舌,顺着舌,入喉,入心,他的心,渀佛就是莲心。

“再等一阵子。”慕辰在心里痛道:“就差一个时机!”然而,那莲心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占据了,他如苦莲,千疮百孔。

所有的大臣停下来,饕餮着眼前的美景。

整个大殿,只有帝王与他的爱妃在舞。

雪白的裙裾翩跹,金衣的男子老当益壮,舞着舞着,忽然,那雪白的旋舞停止,地毯上溅下大滴大滴的黑红血液点子。

贤妃本是羊脂玉般的白皙脸蛋变至惨白。

小产。

但凡有家室的男人都了解,一目了然。

贤妃的唇角,竟微微扯起,像是一种大难后不屈的笑。

深宫生活让她变得多病体虚,可她宁死也不愿意为本是自己公公的人结下珠胎。上次被皇后推倒,实则一半是她自己的策划。这次身怀六甲,她依旧没有告诉凌宛天,刚喝下自己配好的小产药不久,便被召来陪宴,如此堕胎,天衣无缝。

凌宛天打横抱起她,飞快地跑出大殿,明黄的龙袍沾满了鲜血。

疼,疼得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她不能死,她知道,她是他的最大鞭策,她还得活。

疼,疼得她像一条柔软的蛇,绞扭着,死去活来,她微笑,笑得凄美。

慕辰端坐在长桌前,殷一口莲子茶,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口中猛地呕出一股鲜血。

他澹然吐入杯中,不动声色地喝掉。

回府的路上,慕辰刚被阿忠扶到马车上,就得到了不轻不重的一耳光。

“臭瘫子,她为了你,都把自己毁成什么样了!”阿忠大骂。

慕辰没有还手,用苍凉的手指把掉落的牙齿吐出来,手中的一大滩鲜血,不知道是口腔的还是胸腔的,或是皆有之。

第二日,阿忠与一个部下在酒肆大饮,失口在人前叫“慕辰“瘫子”,恰好九王慕璋的一个心腹路过,当晚,慕璋便将此时告到凌宛天那里。

“父皇,如果有人对我们兄弟不敬,是不是对您不敬呢?”慕璋问。

凌宛天道:“怎么了?”

慕璋叹息:“算了,没事。”

凌宛天的胃口被高高吊起,放下奏折,抬眼道:“说。”

慕璋道:“我是随从听到云晞公主是驸马梁忠将军在酒肆里大骂六哥是瘫子,全酒楼上的人都听到了。”

凌宛天浓眉一擎。

虽然六哥腿脚不好,可六哥是抗击草原人的英雄,又是父皇您的爱子,他这样当众宣扬亲王的缺陷,实在是有碍体面,也是对您的不敬啊!”

一股无明业火从凌宛天的心头直窜上眉头。

他忽然记起,几年前,慕辰还在打仗的时候,在殷王府的书房,这梁忠曾一把推开他,将自己的衣衫脱下盖在还是锦瑟的身上,也不顾皇权,就抱着锦瑟逃离了。之后,他曾有调虎离山之计想支开梁忠,这个犟眼子却不从,为此,他曾将这个梁忠打入天牢半月。

事隔太久,他竟差点将这事忘记了。

为了鼓动军心,身为天子,他曾给过这个倔强的汉子太多:名,利,权,甚至公主。

为了江山稳定,他可以不计前嫌。

“他一介武夫,喝多酒胡说而已,且他军功赫赫,罢了。”凌宛天道。

“父皇,”慕璋继续道:“虽然六哥已经将兵权交出,可是,他带过的兵太多,梁将军的部下的全国遍是。这梁将军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对自己的主子尚且这样,我怕哪天万一六哥想做什么事,他就是头一个鼓动起来的。”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凌宛天思忖了近一个时辰,终于,一拍桌案,怒道:“来人,将梁忠给朕舀下!三日后问斩!”

殷王的一支听到之后,如晴天一声霹雳。

慕辰亲自到皇宫为阿忠求情,拖着不便的残躯跪在寝殿半日,被凌宛天撵回天策府。

云晞公主在大殿外哭哭啼啼了一天,凌宛天闭门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