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等人求情,凌宛天一律不见。

“去求韩鼎吧!”陶蓁道:“我又整理了很多前朝的史料供韩先生编书,还有,我亲手给他的孙女缝了很漂亮的衣服!还有很好看的白狐大氅!”

慕辰知陶蓁是将自己送她的狐裘改了,心下一热。

韩鼎却神色凝重地道:“王爷,您还不知道皇上为何要斩杀梁将军吗?依老臣所见,现在无论谁来求情,皇上都会杀了他!”

慕辰道:“贤妃呢?”

韩鼎不住地摇头:“王爷,您可知皇上为什么要设宴?不就是怕您现在权利太大,为了女人而产生二心么!如果现在贤妃去求情,恐怕不但救不了梁将军,所有人都救不了彼此了!”

慕辰哆哆嗦嗦从怀中取出小瓷瓶,一粒,两粒,三粒,四粒。

他的心从前胸口一直疼到后胸口,憋闷感忽地袭来,他连呼吸都没了力气。整个左半身已疼至麻木。

他的双唇泛紫。

自回京之后,他本来康健了些许的身体又衰弱下去。

他疼得浑身冷汗淋漓,疼得双目睁不开,迷迷糊糊中,他只看到他的比往日又多了些的白发在眼前飘摇。

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

陶蓁、阿信守在他的床头,阿信双目红肿,头带白布,眼神前所未有的镇定与震怒。

“王爷,是时候了。”阿信道:“我和我哥的部下们气得肺都要炸了,现在正是好时机!”

慕辰打量着阿信身上的白衣,眼圈烫得他眼珠都要煮沸。

他与阿忠相识二十八年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烁不休。

“你个臭瘸子!不学武功你就不残了吗!你看你现在像个枕头一样软弱,万一哪天我们不在你身边,你要怎么办!”那是两人九岁时。慕辰害怕自己行动不便被耻笑,死活不肯习武,阿忠打了他,狠狠地捣了他的肩膀。

“瘫子,你不要让太监帮你洗澡!笨蛋!你是金枝玉叶,你是身体是娇贵的,只能让我们这些有官职的贴身侍卫!你记住,你虽然腿不好,也是有尊严的!”那是他俩十一岁时。

“我配不上她,你来保护她,我保护你们!”那是他十六岁时。

二十二年相识,他无数次抱他上轮椅,抱他上马车,搀扶他。死忠他。

慕辰在红梅树下一言不发,足足站了一下午。

“是时候了!”阿信在红梅前摇晃着他瘦削的肩膀。

慕辰用寒凛凛的千年冰霜目望着他,一眼,已将阿信冰镇住。

“时机不到!”慕辰凌冽的声音压抑,隐忍得像是春蚕层层包裹的蚕茧。

“要等到什么时候!”阿信急得双目猩红。

他们忍了太多年,罹受两任太子的欺凌,忍经皇帝一次又一次的恩威并施,连哄带吓,砺受一次又一次栉风沐雨,一次又一次沙场血战,甚至,他最爱的大哥比他忍受的时间还要久。

“最佳时机。”

慕辰抽出软剑,将林中的白梨花削成一簇又一簇的白雪,忽一阵凉风,将白花吹得漫天飞舞,像是给驸马爷的纸钱,又像是整个天空对他的祭奠。

阿信哗哗地流泪。

“账,一起算。”

慕辰的双目迸射出多年前才有的凌厉。

第六十三章

当晚,慕辰被作为宰辅被召集入凌宛天书房,商讨如何处置战犯。

所有人都主张放了乌米尔,顺应草原民心时,慕辰却主张杀了他杜绝后患。

“十年内他们都没有喘息机会!“凌宛天反驳道。

“十年后呢?“慕辰反问。

“老六,我看你是杀红眼了!”凌宛天皱眉道:“不杀乌米尔,把他关在南苑,关一辈子就是!”

慕辰道:“父皇,怕是关不住。”

韩鼎亦道:“皇上,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冒险?”

慕珑笑道:“六哥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那乌米尔虽武功高强,可我昭曜王朝大内高手如云,还关不住一个囚犯不成?”

慕辰道:“他诡计多端,怕是守之不易。”

慕珣也道:“六弟太小心了,南苑自来是我昭耀王朝关押重犯的地方,侍卫们都是父皇钦点的,武功深不可测!”

凌宛天终于决定将乌米尔囚禁于南苑,慕珣、慕璋连夜进谏,凌宛天思忖了一夜,决定将殷王一支的所有大小武官都升品阶调到全国各地。

张逢等人统统坐不住了。

这一天,所有的殷王一支都趁夜赶至殷王府。连素日少来的韩鼎亦赶了来。

“殷王爷,是时候了。”韩鼎说:“老臣以为,这无疑是皇上将殷王一支分裂而各个消灭的第一步,真的是时候了。”

“王爷,城外驻扎的十万人马,都是跟着咱们出生入死过的,只要你一声号令,他们统统能誓死攻进皇宫!

“王爷,咱们逼宫吧!”

“逼宫!”

“逼宫!”

“逼宫!”

众人异口同声,将这个忍了许久的二字呼出,为了这二字,众人足足等了太久太久。

众人震怒时,陶蓁正在猫兔子的坟前浇灌一棵白玉兰树,坟中新埋下几棵鲜美的大人参,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音,似是猫兔子呜呜在叫。

“茕茕,我对不起你。”陶蓁抚摸着凉滑的小石头墓碑,上书:爱宠茕茕之墓。

陶蓁说着,挥起长剑,雪亮的光影飞出,当啷一声,陶蓁飞身接住剑,拦了常衡的去路。

“常将军,要去什么地方?”陶蓁笑道。

常衡道:“王妃莫要阻拦。我不想伤害无辜。”

陶蓁笑道:“常将军,您是皇上的人,我早就知道,可是,该变天了。你那么赏识殷王,为什么不在关键的时候帮他一把?你还记得吗?你能进入殷王府当卧底是因为和我在狱中相遇,我为什么被关进天牢,是因为皇上无道,□他的儿媳!”

常衡挥剑出招:“我发过誓,誓死效忠皇上,别劝了。”

陶蓁运气,接招,粉色,白色的玉兰花在空中飞舞。

春日总有太多晴天,阳光昭耀在雪白的花瓣上,白得雪亮,粉得璀璨,沙沙,刷刷,嗤!

雪亮的花瓣上染了艳红。

陶蓁收起剑,她雪白的衫子上也染了血色。

常衡是好人,如果与凌宛天的任务不冲突,他尽心效忠慕辰,可他终究是卧底。

此时,他效忠的天子正在倚梅宫中照料他心爱的女子。

他的贤妃小产之后,虚弱不已,他心疼如刀绞。

御医们使劲浑身解数,佳人依旧停止不住□流血,凌宛天冲着御医们大发雷霆:“医治不好贤妃,朕就把你们都斩了!”

正在这时候,刘公公报说五皇子求见,凌宛天一怔。

所有成年的皇子中,他是最与世无争的,整日风花雪月,与他心爱的男子们吟诗作赋,醉生梦死,不知为何,看惯了几个皇子争夺,凌宛天今日竟觉得这个儿子可亲。

然而,五皇子带来的消息却实在不可亲。

五皇子说,贤妃的近些年身体越来越差,尽是太子慕珣、九弟慕珑买通了宫中所有御医所致。原因是怕贤妃生了皇子之后被立为皇后,而阻扰他们的皇位之梦。

凌宛天气得脸色发白。

他的儿子们做得出这种事,他相信。

凌宛天正色道:“老五,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五皇子道:“父皇,儿臣的小姓父亲是陈御医,如今医治不好贤妃也是死,被那边的三哥,九弟严惩也是死…”

“放屁!”

凌宛天气得面色铁青。

他在自己的御书房中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晨,他传令,召见太子慕珣,九子慕璋巳时于雕龙湖上饮茶。

那一天,是个晚春的大晴天。

慕璋未及皇宫时,已被张逢削了人头。

………………………

慕珣被刺杀于东宫,阿信杀得一身白衫染成红衣,慕珣被他大卸八块。

杀,杀,杀。

城外的将士杀入城中,九王府,东宫千人万人血流成河。

大内侍卫统统换了人。

此时,韩鼎正与凌宛天在湖中心小酌着上好的冻顶乌龙,宫女们舞姿翩翩,钟鼓琴瑟笙箫声恍似仙乐。

阿信施展轻功,踩着一池碧水步入画舫时,凌宛天先是一惊,作为曾驰骋疆场的将军,他双目先是黯然,却并未大惊失色。

“参见皇上,太子慕珣,九王慕璋企图谋反,末将一干人为保卫皇上,将他们统统处死了!”阿信的剑上血迹斑斑,滴滴红液渗入画舫的红毯上,血液,溶入血色铺就的江山。

韩鼎落下一白字,将凌宛天的黑子之局攻破,澹然地道:“万岁爷,能者当御天下,这太子之位,该改立有功的皇子了。”

凌宛天定睛望着棋局,自己的黑字,早已无立锥之地。

“哈哈哈哈!”凌宛天仰面大笑。

想到丧失了两个心爱的儿子,他愤怒,想到自己对挚爱之子所做的一切,他簇成一团的眉毛渐渐轻敛。

“朕早有此意,只不过辰儿并非长子,这是他应得的。”凌宛天道。

什么是应得?什么是不应得?

他也并非长子,为了皇位,他害死了长兄;继位之后,他为了巩固帝位,将自己的几个有或有文采或有武略的弟弟一个个处死。

唐棣之欢,不属于帝王家。

这一天,殷王一支杀红了眼,慕璋府上一千余人统统死于刀下,东宫无一个活口,整个皇宫似乎已被血洗过,整个皇城,似乎亦成了血城。

慕辰如一尊佛像般沉默,坐于红梅之前,许久。

得到父皇的立储圣旨,得到手下们的一处又一处血淋淋的捷报,他没有一丝惊喜。

阿信扔下血淋淋的剑,抱着慕辰的腿恸哭:“王爷,咱们忍了那么多年,终于达成愿望了!哥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慕辰拍拍阿信发抖的肩膀,刚硬如刀背,宽广,像山脊,和他的弟弟慕璋身材相似。和阿忠,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的兄弟更似。

这一夜,慕辰与陶蓁于凉亭中弈棋。

这处凉亭,自慕辰成年以来,便是他的沉思地,阿忠与陶蓁一样,武艺了得却不通棋艺,经常输的一塌糊涂,也会几句话点醒他,可惜,他看不到今天了。

慕辰冷冽的眸子略带几丝薄温,三分窃喜,七分愧疚。

月色猩红,空气中未有半丝战后的祥和,一阵凉风吹来,乌云遮住了红月牙,杀气氤氲,黑压压地笼罩在殷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王爷,老三这些年没少养食客,他们人呢?东宫这么容易被攻下,真的出乎意料。”陶蓁问。

慕辰不动声色地落下一枚黑字:“他们尚在暗处。”

陶蓁握紧了手中剑。

果不其然,杀气铺天盖地而来。

树叶窸窸窣窣。

不远处,刀剑突鸣。

刺穿盔甲、肉骨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该来的终于来了。”陶蓁猛一拔剑,不远处一个,两个,三哥黑影应声落地。

慕辰抛出袖中软剑,灵狐飞舞,黑蝙蝠的羽翼纷纷落地。

乌云忽然就酱月牙遮得严严实实,又有数以千计的黑蝙蝠如一块巨大的幕布,将四周都包围起来。

黑蝠的喙不断逼近两人的喉咙,又被削了耗子般的尖头,利爪,又一团黑云扑面而来。

此乃赦山黑蝠!最喜人的喉血,见血封喉。

陶蓁知这是慕珣的食客胡胥的看家本事,因为这些蝙蝠,曾有多少朝中异己被肃清!

陶蓁怒喝一声,凌空跃起,长剑化羽成火,将这黑云层层煅烧开,涅槃火,这是师叔交给她用来保命的最后一招,极消体力,却又劈山开河的杀伤力。

烈火迅速蔓延,肉焦气刺鼻,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将殷王府层层笼罩。

黑蝠纷纷落地时,又有一群黑衣人杀将上来。

陶蓁的力气渐弱,先是挡在慕辰的轮椅前,却又被慕辰一把拽到身后。陶蓁迅速转身,背贴近他的轮椅背。

此时,慕辰的侍卫门已纷纷倒下。

“阿信已被数十个顶尖高手围住了,没有人能救你们了,哈哈哈哈!凌慕辰,你的死期到了!”为首的是慕璋的心腹萧倾。

“为主公报仇!”

“为主公报仇!”

慕辰的软剑上滴滴鲜血落下。

“报仇?”慕辰冷笑:“你们身为皇裔的主公拥皇恩,握重兵,尚且是我手下败将,乌合之众们,不要再做皇帝梦了!”

话音未落,他挡下一阵暴雨般的暗器阵,左胸口处又开始吃痛,肩膀痛,手臂痛,痛得他左半身几乎麻木。

不远处,头颅横飞,阿信正与一干顶尖武林高手们苦战,陶蓁再度挥剑挡下几乎飞溅入慕辰喉咙的针器,劈断一只寒光凛凛的带扇片铁链。

锋利的铁扇片带着飒飒风声散开,眼看就要飞入陶蓁的双目。

慕辰已来不及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