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凌泉长叹了口气,方才的冲动被佩兰一席话说得渐渐淡下去,不顾一切带着衡儿逃离的冲动被现实再次击碎,赵家杜家暂且不论,就是衡儿,也不愿意跟着他走。凌泉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杜衡的房门。

看着凌泉出去的背影,佩兰拍着胸口舒了口气:“出来吧,人走了。”

杜衡缓缓的把蒙在脸上的被子拿开,由于挣扎,额前鬓角的发丝全被汗湿的一绺一绺,满脸的泪,几乎虚脱一般。

佩兰看着心都要疼死了,不由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我没法面对他。”杜衡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绝望的扑在了佩兰怀里,“嫂子,我被赵石南用了强----我没脸见他,没脸了啊------”

佩兰心里一惊,不知是喜是忧,只紧紧搂着杜衡说着:“都是命,衡儿,既然已经是石南的人,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啊?虽然石南轻狂一些,但好歹你是明媒正娶的妻,将来再有个一男半女,这个家还不是由你当。日子,都是这么过的。该忘的,就忘了吧。”

杜衡哭的几乎喘不上气,凌泉的好,让她怎么去忘?和那个畜生一般的丈夫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还要生儿育女,想到这些,杜衡全身哆嗦着,她做不到。可是没有办法,自己已经没了清白,以后的日子,只能是煎熬。

赵老太太和杜仲在前面的客堂坐着,老太太微笑着命下人冲了明前最好的雀舌春茶,给杜仲氤氲茗香的端了一盏。杜仲眉头紧锁,将茶搁在一旁,并无心思啜饮:“老太太,我这个妹子,虽然娇惯些,但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不知怎么竟然伤身到了这个地步?”

赵老太太被亲家找上门质问,心里虽不痛快,但到底是执掌一家内务的老辣,不疾不徐的答着:“衡儿过门以来,不仅我当成了手心里的宝贝,便是石南,也呵护有加。最近气候反常,冷热不匀,我这老身子骨,也觉得不适了。”

赵老太太的说辞,杜仲一时也没法反驳,冷脸问着:“那赵大少爷哪去了?”

“他一早去湖州看机器了。你晓得,丝厂印染厂,绸缎庄都是他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打理——”赵老太太正说着,杜仲蹙眉打断:“他一早不知道衡儿病成这样?还去湖州?”说着也动了气,他早听说赵石南成亲后没几天就在倚红馆过夜不回家,这个老太婆竟然还打马虎眼说着呵护疼爱,如今钱庄的生意已经翻盘,杜仲寻思着再过个把月,就能把赵家的本钱还上。到时妹妹也不用因着钱被赵家搓圆捏扁。

正说着,佩兰盈盈的走进来,对着赵老太太浅浅施了一礼,转而对着杜仲,也说给赵老太太听:“我看衡儿烧的不轻,我多嘴说一句,要不去西式医院看看?听说那里治疗风寒更好些。”

杜仲想了一想,看着赵老太太说道:“倒是可行,上海的西式医院治发热很寻常。”

赵老太太本就信不过洋人的玩意,听说西式医院舞刀弄枪割来割去早就胆战心惊,何况这又是杜家提出的,就更为不悦:“今早和春堂的郎中已经施针,好不好也要看看再说,再说西式医院里听说男人女人都不分一起诊治,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脸成何体统。”说到后来竟然板起了脸。

杜仲的气砰的就来了,妹妹都病成了那样,这个老太婆还有心思琢磨男女一起诊治的事,真是食古不化。

还没待他说话,赵老太太的耐心也用尽,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时候不早,就不留你们吃午饭了。我去看着下人给衡儿煎药。”说着起身往后院走去。

杜仲正要说话,佩兰拽了拽他的袖子,轻声道:“撕破了脸,咱们想看衡儿都要被关在门外了。先回家,从长计议。”

三四天过去了,杜衡的情况每况愈下,每天针灸过后的一两个小时会好一些,但是发烧反反复复,始终不能全好。杜衡也变得越来越迷糊,每天躺在床上醒一时睡一时,胃口也渐渐没了。几天消瘦的不成人形。医药乏力,何况杜衡心神俱散,有时睡到午夜,竟想着这么着不如一死,求生的意识淡漠,整个人更加涣散。

杜仲和佩兰每天过来探望,日日心焦。赵凌泉隔着几重院子,想打探消息都不方便。只是知道杜衡还活着,情况并不好。而赵老太太依然是铁打的主意,死活不去西式医院。

到了第五天,杜仲有些坐不住了,打问清楚赵石南去湖州的地方,派人赶紧过去捎口信。对佩兰叹息着说道:“不知道这个混孙子能不能回来,就算不回来,好歹有个话,咱们带着衡儿去看病也好。唉。”杜仲不禁问着自己,当初逼着衡儿嫁给赵石南,是不是真的错了?

湖州是当时的产丝胜地,赵石南去了湖州,本打算两三天就回去,但是看到名动天下的湖丝,迈不动了步子。湖丝在咸丰年间就在国外拿了奖,颜色洁白,质地坚韧,形状圆润均匀,果然名不虚传,赵石南看的爱不释手,前些年他就曾来湖州南浔明察暗访,学了湖州养蚕缫丝的秘要,如今看着机器缫的丝比土丝还胜一筹,当即拍板,找了浙江的同业会,订购了两台机器。

这边定金刚付,正准备请同业会的同侪一起在丰悦楼吃酒,却到了下午,有人追到客栈,是杜仲的贴身下人,只捎了一句话:“老爷说,小姐不行了,您还要不要回去?”

赵石南当即懵了,也只问了一句:“小姐?杜衡?”看到杜家的下人直点头,赵石南吩咐冬桑留下和同业会的人解释一下,带着东西抬腿去了湖州的火车站。从湖州到南京,再到扬州,一天半的路程,赵石南走的格外焦灼。

没有一刻,赵石南为一个人那么担心过,想想那天夜里他对杜衡的行径,他忽然懊恼的很想捶死自己,想着那双眼睛也许要永远的闭上,赵石南的心忽然疼的急几乎喘不过气来。一天一夜,他合不上眼,只要闭眼,眼前就都是杜衡在他身下挣扎哀哀的样子,一个激灵便又清醒如初,赵石南忽然觉得每个毛孔都泛着凉气。

第二天的早晨,一身风尘的赵石南终于赶回了赵家,当他胡子拉碴的出现在杜衡卧房门口时,耳边正清晰的传来杜仲和赵老太太争执的声音。

“已经上针快十天了,衡儿昨夜一夜的发烫,就没退下去,再让那个郎中瞧下去,就真的只剩下——”杜仲憋回去了收尸两个字。杜衡这几天情况越来越差,佩兰都不敢回家,衣不解带的守在杜衡身边。

“衡儿不能去西式医院,石南不在,去了医院有个闪失,谁担的起?”赵老太太寸步不让。杜仲此刻才见识到了老太婆的固执厉害,人都要没了,她就是不松口。

佩兰握着已经只剩下呼吸的杜衡,眼泪直流,活蹦乱跳的女孩子,进了赵家没几天,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用力摇晃,能哼哼唧唧两声,平时就这么水米不进浑身发烫的躺着。

赵石南大步走了进来,所有人看到他都是一愣,赵石南这个憔悴样子少见,没人再说话,只是看着赵石南伸手摸了摸杜衡,声音是赵老太太都从未听过的焦急:“衡儿。醒醒。”

杜衡微微听到有人唤她,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只好喉咙里叽咕了一声,也不知道发出去没有。赵石南没再犹豫,一把抱起了杜衡,对着跟着他进来的乃东吼道:“快准备车,去上海。把豺羽叫来。”

赵老太太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天,儿子一回来就全部推翻:“石南,西式医院乱七八糟,不能去!”

赵石南看着赵老太太神色有些失望:“她都这样了,就是龙潭虎穴,该去也得去。”

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冲众人躬身行了个礼,赵石南从怀里拿出自己贴身的行章:“带着这个去镇守使署,找马护军使,拿到通行证。”人去上海容易,汽车要开到上海,就难了。

赵老太太眼睛瞪了起来,厉声道:“石南!你疯了!”赵石南的行章如同赵石南本人,拿着这个盖了地契文书把赵家卖了都成,他居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的交给了豺羽。

“快去!”赵石南同样厉声命令着豺羽,豺羽领命而去。赵老太太气的跌坐在了椅子上。不到两个小时,豺羽拿回了通行证。

☆、深院静:玉叶

赵石南早已吩咐双叶收拾好东西,豺羽走进来的时刻,他打横抱起了杜衡,向外走去。赵老太太看着赵石南毫不犹豫的步子,只觉得胸口憋闷不堪。她一辈子都是为了这个儿子,生意的事她不管,家里的事赵石南从不过问,也很少顶撞违逆她的意思,却在娶了媳妇以后,眼里就再也没了这个母亲,又当着一众下人,杜家亲家的面,老太太的脸简直没了挂的地方。不禁狠狠的揉着胸口暗暗伤怀。

杜仲和佩兰想跟着一起到上海,但家里钱庄里里外外也少不了人,想了想还是决定杜仲跟着去,佩兰留下支应。

汽车在去上海的路上飞驰着,杜仲坐在前面,赵石南和杜衡双叶在后面,双叶缩在一侧,手里紧紧攥着收拾好的包袱,第一次出门全身的紧张。赵石南抱着横躺的杜衡,让她枕着自己的腿可以舒服些。

杜衡已经没了什么意识,牙关咬的紧紧,冷一阵热一阵冒着虚汗,偶尔汽车有个颠簸,喉咙里会叽咕一声。赵石南的心也跟着抽紧一下,只好一手护着她的头,一手揽紧她的胳膊。

杜衡迷糊中,只觉得有时颠的肠子都要出来,觉得自己胳膊旁边好像有个物件,像漂游的大海里看到浮木一般,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赵石南的手,暖暖的,很厚实,她的心安了下来,皱紧的眉头缓缓舒展,表情变得安详。

赵石南的心突然像被什么触了一下,软软的几乎要化开,那只小小的手那么紧紧的抓着他,仿佛有春日的嫩芽破壳而出般在他心里泛起柔软,他反手紧紧把那只手握住,舍不得放开。

赵石南由于生意往来,对上海并不陌生,汽车直奔仁济医院,送进了诊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接诊着各种病人,这一切对从扬州城赶来的人,都有些新奇。

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医生为杜衡检查着,西医虽然不用望闻问切,但也要量量体温,看看喉咙,杜仲看着医生的手在杜衡身上触碰,不免也紧张,心想道赵老太太的担心还是不无道理的。西医果然不甚讲究。但看看赵石南,倒没有一丝别扭之色,只是一脸的焦虑。

检查过后送进了治疗部,除了赵石南,其他人便都不能进去,守在外面等着。护士为杜衡注射了一剂退烧针,又喂了几片白色的药片,安排了病房让杜衡住下观察。

在针剂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下午送进的医院,傍晚时分,杜衡已经悠悠的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先是杜仲,杜衡勉强扯出个笑,虚弱的唤了声:“哥哥。”但是看到杜仲身边的赵石南,就是一个激灵,全身的汗毛几乎要竖起来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已经让杜衡闻风丧胆。

赵石南的心先是欣喜,但看到杜衡的表情,失落和心疼一起涌上,吩咐双叶去准备饭菜后,淡淡对着杜仲说道:“你陪着衡儿聊聊,我出去走走。”

赵石南出了医院,上海的天气还不错,赵石南的心情也随着杜衡病情的好转而好起来。坐上人力车从山东中路到了霞飞路,倒有股子年幼时策马清野的舒泰。

霞飞路上很热闹,来来往往的洋人也多,路两旁有着卖洋装的成衣铺,各色西点铺子和杂货铺。赵石南起了兴致,逛了两家杂货铺,都是洋人的东西,他拿起这个放下那个,想想配着杜衡那张清秀古典的面孔,都有些不搭。最后在一家古玩铺子里,看到了一枚翠盈盈的玉叶挂件,店家殷勤的说着:“买一个吧,随身带着保平安。”

赵石南拿了起来,在手里反复掂量着,他并不懂翡翠,但是想想杜衡白皙的皮肤,一定很衬这枚翠绿的玉叶。

店家慧眼识人,看赵石南动了心思,开价便比平日翻了一番,估摸着侃侃价还能比平时多赚一些。不料赵石南压根也没有还价,痛快的付了银元。店家乐不可支,一边包着一边问道:“买给阿星?”

赵石南不知道在店家的方言里阿星是什么意思,只是郑重的对着他点头道:“买给我的妻子。”

店家怔了一下,笑意更深:“蛮好,蛮好。”把玉叶包好递给了石南。

赵石南又顺带在旁边的西店铺里买了一点松软的西式点心,用纸包好,坐着人力车回到了医院。

杜衡已经吃过晚饭,只一碗粥就饱了,其它的看着油腻腻也没胃口。双叶正在为难的看着杜衡说道:“少奶奶,多吃些吧。少爷特意吩咐我跑了两条街买的。”

杜衡淡淡笑着:“真的没胃口了,身子刚好,也克化不动,吃些松松软软的还好。”却是一抬头看见病房门口的赵石南,心又咯噔一下,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赵石南心里一紧,也没进门,示意双叶过去,将纸包的点心地给她,像对双叶也像对杜衡说着:“这是洋人的点心,倒软和些。”杜衡把头别过了窗外,看着一树的绿叶,要紧紧握着拳才能保持不微微颤抖。狼吃了羊对剩下的骨头茬子说保重?杜衡觉得有些可笑。

赵石南看着那副紧绷的小脸还是没有转过来,心里有些淡淡的内疚,也有丝惆怅和疼痛,杜仲也没在病房,不知去了哪里。赵石南进去也是无趣,转身出了病房,走到院子里,坐在了一株香樟树下的石凳上。将方才买的玉叶坠子拿出来在手里反复的揉捏,心中竟然第一次纠结着,该怎么把这个礼物送出去。

病房里双叶打开纸包,点心的香味让双叶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少奶奶,看着好香啊。”

杜衡没吃过西式的点心,示意双叶拿近些,闻着味道一定比扬州的千层糕好吃,可是想想是赵石南买的,心里冷了下来。用力推开,有些负气的说道:“我不吃。要吃你去吃。”

双叶眼巴巴的看了看杜衡,杜衡比她也大不了一俩岁,双叶并不惧怕,忍不住说道:“少奶奶,你如果同意,我真吃了。”

杜衡一抬手:“吃吧,就算帮我吃了。”双叶得令,开心的拿起一块塞到了嘴里,鲜奶的香味散了出来,双叶几乎噎住:“少奶奶,好吃的不得了。”

杜衡到底还有几分孩子心性,看双叶吃的香甜,胃口渐开,看着点心轻声问道:“真的好吃?”

“好吃好吃。”双叶掰了半块递到杜衡的手里,也难得的有了几丝灵气说道,“大块都是我吃了,少奶奶吃的这一块也就算我吃的。”她怕是也知道杜衡的心结。

杜衡扑哧笑了一下,接过来点心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果然很好吃。

从院子里回来的赵石南在门口看到杜衡吃着点心,大大的眼睛泛着笑意,心砰砰砰的跳的越来越快。真是奇了怪。赵石南纳闷着,却看得移不动了步子。

晚上赵石南和杜仲在医院外住下,双叶留在病房服侍着杜衡。

西式医院的治疗对了症,过了两天杜衡就精神了不少,杜仲看杜衡的情况已经好转,放了心,又记挂着家里的生意,先回到了扬州。只余下赵石南和双叶陪着杜衡。杜衡看到赵石南,仍然紧张的发颤,赵石南生怕又吓着她,便也尽量不去病房打扰。

住了一周的院,杜衡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不再发烧,只是身子虚弱些,大夫说回去调理就可以了。办好出院事宜,杜衡换上了双叶从扬州带来的藕荷色短褂长裙,一身清清爽爽的离开了仁济医院,直看得赵石南眼前鲜亮,心也丝丝悸动起来。

回去的路上,赵石南坐在了前排,杜衡和双叶坐在了后排。汽车里空间狭小,杜衡只觉得赵石南的声音呼吸就在耳边,心跳的厉害。赵石南随口找了几句话,杜衡却全然不作答,索性一直沉默下去。

早晨出发,下午便回到了扬州赵家,赵石南和杜衡去后院赵老太太那里先去请安,老太太手里捻着佛珠,眼睛也没有抬:“回来就回来吧,以后出出进进的,也不用向我禀报,我在这个家里,不过是喘气的死人罢了。”

杜衡并不知道自己生病期间发生了什么事,直以为还是绸裤血迹的事情,只好红着脸不答话。赵石南心里抑抑,却笑得爽朗:“母亲大人就是赵家的老佛爷,谁敢不听您的。”

赵老太太冷哼一声:“我哪有个听话的皇帝儿子?”说着起身去了里屋。

赵石南站起身来,把杜衡扯起来,无所谓的说着:“回去吧。”杜衡微微挣脱了赵石南的手,跟在他身后回了卧房。

回到屋里杜衡只冷着脸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不动弹,并没有上床休息的意思,赵石南挑了挑唇际,忖度了半晌,拿出了那枚玉叶坠子,递到杜衡面前:“戴上。”

赵石南流连风月,送女人礼物应该轻车熟路,却面对杜衡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好好的送礼物被他说的像下命令。杜衡微微讶异,挺了挺脊背轻声说着:“我有,不想换。”杜衡脖子上有一枚家传的平安扣。

说:

抱歉大家,昨晚加更后时间太晚,来不及写今天的,所以更新迟了。多多包涵:)

☆、深院静:逐出

赵石南的脸沉了下来,素来他送的东西,别人都爱若珍宝,只有眼前的杜衡,正眼都不瞧一下,就冷冷的拒绝。自己还是头回被回绝的这么彻底。一时脸上也下不来,把玉叶拍在了杜衡身侧的桌子上,看到她的身子随着微微一颤,本想提高的嗓门还是降了下来:“那就收着,想换的时候换。”

杜衡抿唇轻轻点点头,抬眼看着他道:“你休息吧,我不困。”

赵石南心里一堵,转身出了外间,只留下一句话:“以后我在外间睡。”他知道杜衡不情愿,否则也不会闹出这出病。躺在外间的床上,赵石南也睡不着,当杜衡生命垂危的时候,他清晰的知道自己的内心,不想失去这个成为自己妻子的小女人。

但是当危情过后,看着她冷淡的表情,他的心很憋屈,很悲凉。他赵石南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面对一个女人束手无策。甚至连她的清白都不敢在乎,在乎了一次就差点要了她的命。想到清白二字,他更是百爪挠心,理智应该是清白,但总有那么一丝的不确定。情乱人心,他第一次感到挠头。

赵老太太这一夜也没有睡得安宁。赵石南和杜衡去上海的时候,她万分的不情愿,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把她放在眼里。她已经想好,待赵石南和杜衡回来,她必然要使劲敲打敲打他们,否则以后这个家还哪里有她说话的份?

可没想到她一个转身去了里屋,再出来两个人早就不见了,连退下的招呼也没打,不知道谁撺掇着谁都走了。不说尊重,连礼数都不讲了?赵老太太气的胸口直痛,一宿难眠,对慈姑说着:“石南怎么成了这样?”

慈姑叹气:“老太太,娶了媳妇忘了娘啊。”慈姑的心里只有赵老太太,眼下也为老太太不痛快。

第二天赵石南先来请安,老太太冷着脸道:“你还请安做什么?干脆把我这个老而不化的扔到城北,给祖宗们守灵得了。”

赵石南看老太太真动了气,只好嬉笑安慰着:“母亲说哪里话,这个家还不是您做主,只不过情况危急,儿子顾不得许多。”说完又将上海仁济医院新奇好玩的事说了一俩件给老太太,哄的赵老太太气色才缓和了不少。

赵石南在老太太那里耽搁了不少时间,上午还急着出一批丝样,忙着去了丝厂。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杜衡收拾好也来给老太太请安,却吃了个闭门羹。赵老太太对自己的儿子终究生不出气,所有的愤懑,便都转到了媳妇身上。吩咐慈姑告诉杜衡:“天也热,别把千金小姐累出个好歹担待不起,以后不必请安。”

杜衡怅然回屋,走到东边廊子上的时候,赵凌泉早就守在了那里。昨夜赵家上下就传开,西式医院果然有办法,连和春堂治不了的大少奶奶,活着回来了。赵凌泉听到欣喜万分,一大早守在东院和正堂的侧门边,只为等着杜衡经过能远远的看一眼她可好。

看到杜衡带着双叶盈盈的走来,凌泉便忍不住只看一眼,终究还是大步上前,施了一礼,没有说话,他喊不出少夫人,更喊不出大嫂。

杜衡一怔,压抑着心疼,微屈膝还了一礼,低头说着:“凌泉少爷。”

赵凌泉竭力压抑着心中的不平静,问道:“身体可好了?”

杜衡淡淡的点头:“好多了。剩下的只需调理。”说完不敢再看凌泉,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抬脚就想往前走。

“衡儿。”凌泉一急之下,唤了杜衡的闺名,叫的双叶和杜衡都是一愣。

杜衡心中一跳,低声说着:“凌泉少爷逾礼了。”说完快步走回了房。心扯得再痛,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她已彻头彻尾做了人妇,拿什么去见凌泉呢。

回到屋子,却怎么也平息不了心中的悲凉,不禁坐在窗下垂着泪,想着凌泉教她读诗,带她听曲,就是一阵心疼。

赵石南中午还有几个洋人要见,谈出口生丝的事情,丝厂腌臜,看完丝样后满身的脏乱,赵石南只好先回到家中换衣服,再去会馆。

一进门就看到杜衡正失魂落魄的坐在窗底下,银红色的窗纱,外头是浓浓的绿树荫,里面是一身浅碧黄衣裙的杜衡,一幅很美的图画,赵石南看的一怔,他发现杜衡不论是坐还是行,总是有点不同的味道,像画里出来的。别的风尘女子身上是压根看不到这种情致的。

赵石南迈进步子想细细看,却发现杜衡正拿着帕子不时的抹着眼泪。赵石南脱口问道:“怎么了?”

杜衡有丝慌乱,拿下帕子,勉强回着:“小虫子迷了眼,你怎么回来了?”

眯了眼?赵石南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欺骗,但对杜衡,他发不出火。向外间站着的双叶冷声吩咐道:“换身衣裳。”

双叶走了进来,杜衡忙挪出了外间,换衣服的事本该杜衡做,但既然赵石南不主动吩咐,她乐的躲开。

双叶找了件天青色锦缎长衫和墨色镶金边短褂给赵石南换上,赵石南问道:“少奶奶上午见了什么人?”

“老太太。”双叶小心的答着。

难道是在老太太那里受气了?赵石南追问道:“老太太说了什么?”

“老太太没见少奶奶。”双叶如实答着。双叶的简短让赵石南更摸不着头脑,皱眉吩咐着:“说的详细些,从出门到回来。”

双叶不知道赵石南想听什么,只好从出门杜衡被门槛磕了一下,但没摔倒讲起,啰啰嗦嗦的讲了一大堆,终于说到了重点:“从老太太那边回来就见到了东院的凌泉少爷,互相请了安行了礼就回来了。”

听到赵凌泉,赵石南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脑子上,难怪杜衡这个样子,他冷声问道:“还说什么了?想清楚,别少一个字。”

双叶本来就记得七零八落,哪还字字入脑,想了半天战战兢兢说着:“就是问少奶奶身体好了没有,就没有了。”

“就这些?”赵石南的声音凌厉起来。双叶一哆嗦,猛地记起了还有凌泉喊杜衡的闺名。但是双叶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句话的轻重,只是一个劲的摇头:“再没了。”

只这些也够赵石南拱火了,赵凌泉贼心还不死?巴巴的从东院跑到这边守着问一句好了没?杜衡是他赵石南的女人,哪轮的到他惦记?赵石南的拳攥了起来,面上却淡淡的笑了:“没了就好。”说完走到卧房门口,一脚踹开门走了出去。

杜衡的心随着他那一脚揪了起来,问双叶:“他怎么了?”

双叶几乎要哭了出来:“少爷问少奶奶今早见老太太的过程,我说了,少爷就不乐意了。”

杜衡心一惊,急忙问道:“见凌泉少爷也说了?”双叶瘪着嘴点头:“说了。”

杜衡跌坐在了外间的椅子上,心里滚锅似的煎着,赵石南只怕早已怀疑她和凌泉,否则那夜也不会说头上泛绿之类的话折磨她,再加上今天的事,她有些害怕起来,赵石南晚上回来会不会又疯?

杜衡开始惊慌,连下午杜仲和佩兰来看她都心不在焉。忐忑中过了一天,晚上赵石南回来的很晚,在外间歇息了。杜衡的心稍稍踏实了一些。看来他的气性已经过去了。

赵凌泉第二天就离开了赵家回了上海,记挂的人连见他都不情愿,他觉得自己没有了待下去的必要。而赵石南订购的机器过了半个月运到了扬州城,新机器的调试运转,赵石南忙得不可开交,每晚回来都是星夜沉沉,只在外间歇息。与杜衡相安无事,甚至几天见不到面也是常有。

杜衡每天早晨给赵老太太请安,赶上老太太心情好可以见面说句话,心情不好就是闭门羹。一时杜衡觉得也没意思起来。

过了一个月,杜衡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脸也红润起来。天气依然暑热难耐,杜衡只有傍晚时分在门前的庭院和后园的假山廊子溜达着散散心。

双叶陪着,后园太湖石堆起的假山,瘦漏透皱丑,深的太湖石的精髓,杜衡走进了假山中间,却听得假山的另一侧走来两个婆子边走边议论着:“东院的三老爷怎么就被撵出去了?”

另一个婆子答着:“谁知道呢,说是三老爷管的丝厂库房出了问题。”

杜衡恰好走出了假山,俩个婆子看到杜衡忙低下头,行礼道:“少奶奶。”

杜衡随口问着:“哪个三老爷?”她本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听着东院,三老爷,这两个敏感的词,就不自觉的想起了凌泉。

“成渊三老爷。”一个婆子答着,“前天少爷发的话,撵到了城南庄上的蚕厂。这两天在收拾东西,说话间就要搬走了。”

杜衡的头轰的一下,赵石南从来就不是个心气平和的君子,他那把无影刀,原来挥到了凌泉的身上。

说:

今晚木有二更啦,调整下时间,明天加更

☆、深院静:怨起

赵成渊是赵凌泉的继父,在赵家的丝厂里干活。赵成渊领着工钱,家中还能领到赵老太太发的月钱度日。大户人家官中的钱,便是支应这一大家子里里外外直系旁支的开销。

现在赵成渊被撵到了蚕厂,虽然还有份工干,不至于没了生计,但是一来少了份收入,二来就这么生生的被撵出去,实在是件丢尽脸面的事。

杜衡的心揪扯的厉害,赵成渊管了那么多年的丝厂库房都没事,怎么会偏偏这个时候出事?分明是赵石南在借题发挥。以后凌泉家的日子,凌泉在上海的学习生活费用都会受到牵连。赵石南,你太过分。

杜衡再没了看假山亭台的兴致,脚不沾地的快步回了卧房。怎么办?她没了主意,这是影响到凌泉一家的大事,不能有了差池。唯一能商量出个主意的,也只有嫂子佩兰。

杜衡对双叶说着:“去我娘家,把我嫂子请来。”

双叶对杜衡是没有二心的,但是涉及到赵家的规矩有些为难:“少奶奶,请杜夫人过来,必须得老太太同意才行。何况我是家生的丫头也不好外出,如果让老太太知道了,会打断我的腿的。”

杜衡抿唇微微思索了一下,既然如此,只有去求赵老太太,可是什么理由呢,没事也没病的。杜衡焦急的心火上涌,又急又乱,也来不及想说辞,索性提着裙子向后院赵老太太的卧房跑去。

到了卧房外头,烦下人进去通报,赵老太太的心情似乎不错,慈姑出来让杜衡进去。杜衡微微喘气的对着老太太屈膝行了个礼,道了声:“老太太。”

赵老太太乜了一眼杜衡,手里握了一件青玉的寿桃把件,一个京城的商人送给赵石南,赵石南早晨给了赵老太太,夏日炎炎,青玉凉爽,加上赵石南的心意,赵老太太整个人都难得的通泰舒爽。看杜衡也少了以往的别扭,温声说着:“坐吧。”

赵老太太的下方是两排椅子,杜衡坐在了东侧最上首的位置,来不及寒暄便直说道:“老太太,我想请家嫂过来说点事情。”

赵老太太心里噔了一声,杜衡已经嫁给了赵家,怎么还总是和杜家没完没了的牵牵绊绊,不禁蹙眉问着:“什么事?”

杜衡身上转了两出冷汗,终于憋出个借口:“昨晚做梦梦到了去世的爹娘,不解其意,想让家嫂过来,托她回去做做道场法事也好。”

杜衡一急想出这么个还算合理的理由,赵老太太听了却心惊胆战,人上了岁数就怕听到生死的事,托梦道场法事这些敏感的字眼刺的赵老太太心里生疼,却也没法发泄,只好悠悠道:“既然这样,明天一早去请吧,下午说这些晦气。”

一天之中,晌午过后开始走阴,赵老太太汗毛几乎竖起,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吩咐慈姑道:“天气热,吩咐后厨做碗凉凉的银耳莲子羹。”

杜衡明白老太太这是变相的逐客令,懊恼自己这个理由怎么就忘了下午是忌讳谈这些的。但是她心急火燎,实在不愿再等一晚,硬着头皮说道:“老太太,这个梦已经做了好几次,实在心里不安,怕影响家宅,还是早些了了为好。”

赵老太太的火窜了上来,杜衡的固执让她火冒三丈,本来就不想听这个,还偏偏说个没完没了,不禁冷声道:“不要再说了,明天。”

杜衡还在坚持:“老太太------”话没出口赵老太太已经板着脸起身,说巧不巧的,手里的寿桃把件一个没拿稳滑到了桌边又跌到了地上,脆生生的一声响,磕掉了一角,赵老太太的心跟着那块磕掉的寿桃也生生扯出两滴血,这是她儿子送的啊。又是寿桃,顿时不祥的兆头涌上心头,越是担心在意,越偏偏发生。赵老太太的脸霎那惨白。

慈姑忙过来把寿桃把件捡起,,心里也跟着叹息,该不会是什么不祥之兆吧。杜衡愣在那里,嘴唇微张着说道:“老太太,可以去修-----”

杜衡在赵老太太眼里此刻简直就是个祸害,没等她说完,老太太已经生硬的打断,指着门口厉声说道:“出去!我这里庙小,供不起你这尊大佛,回去!”

突如其来的事故,让杜衡无法应对,再说别的已然不可能,杜衡只好施了一礼忙退出去。看着她出去的身影,赵老太太跌坐在椅子上,揉着胸口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当初看生辰帖子的时候,怎么就没看看她和我的,是不是她就是老天爷派给我的克星啊,只要她在,就有不顺,石南好容易送个东西,她就像专跑来打碎来的。”

慈姑手里拿着碎了的把件,看着赵老太太气的身子颤抖,忙给老太太揉着后背,叹了口气道:“唉,这事情弄的,这个少奶奶,好像和谁都不对付,把少爷扎出血,至今也不知道圆房没有,和老太太又处处相撞。莫不是------”慈姑停住了口。

“莫不是什么?”慈姑服侍赵老太太已经三十多年,老太太早把她当成了最亲近的人,甚至有时对赵石南也没法说的体己话,和慈姑反而无所不言。

“莫不真的就是丧家星?看着眉眼也狐媚子精光的。”慈姑没什么文化,话说的直白粗糙。

慈姑的话让赵老太太更是一惊,细想杜衡的眉眼,起初看照片觉得极好,可如今想着是有几分妖气。全不知是自己的心态作怪。

赵老太太扶额摇着手:“快去给我找颗安神丹来,心口都疼。”

慈姑忙跑过去取了丹药,门口有个婆子过来禀报,慈姑听了后回来对赵老太太说着:“东院管事的说,成渊三老爷那里已经收拾妥当,问您还去不去看看?若是不去,明天就让她们走了。”

赵老太太抬手:“看什么看,统共也没个值钱的,还怕她们拐了什么去?再多发三个月月钱给她,她家里还有个读书的,花销大。唉,多大的事,石南非要撵出去。”

慈姑是个心眼活泛的,不由说着:“要说到她家那个读书的凌泉少爷,还真是爱管闲事,听说大少奶奶生病那天,他还巴巴的在院门口问长问短呢,后来杜家老爷夫人来了后,他还随着来了。”

“我怎么不知?”赵老太太的眉头皱起。

“守院的下人对我闲嚼舌根子,我听来的。吴妈也说了。”慈姑回着。

赵老太太听着这话,心里像吃了只苍蝇,她不敢想这其中的缘由,联想到赵石南非要把赵成渊一家撵走,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指着门口厉声对慈姑道:“不必等到明天,现在就让她们走!给她半年的月钱,以后再也别登赵家的大门!”

赵老太太捂着胸口,呼吸都不顺畅了。大户人家最怕出龋龌之事,关系门楣声誉。竟然有人敢打她的主意,又吩咐慈姑道:“告诉底下的人,谁敢再嚼舌根子,就撵出去。”

慈姑应声而去,赵老太太的手紧紧揉着椅子扶手,脑子里开始将所有的事一一的过了起来。

杜衡回到屋里垂头丧气到了极点,既然请不来嫂子,只能靠自己琢磨了。怎么办?杜衡想了半天,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去求赵石南。不由问着双叶:“少爷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双叶摇摇头,这些话少爷怎么会说给下人。

杜衡从没有一天像今天这么盼望赵石南能早点回来。却是等到了晚饭过后,也还没有人影。杜衡在房间里来回的走着,忽然双叶跑进来:“少爷回来了,去老太太房里请安了,应该待会就回来。”

杜衡忙吩咐双叶:“去准备点点心,夜宵。”双叶乐不及的去了,想着少奶奶今天终于开窍了,学会服侍了少爷。

杜衡换了件浅碧色的长裙绫罗短袄,把头发认真的抿了抿,看着梳妆盒里的玉叶,想了想,有些不情愿的将平安扣解下,换上了那枚玉叶,还特意的露在了衣领外面。

赵石南在赵老太太那里吃了好一顿唠叨,赵老太太旁敲侧击的问着他赵成渊是怎么回事,他心中郁结,却不得不遮掩着:“就是仓库出了问题,不杀鸡儆猴,以后不好管理。”

赵老太太旁敲侧击不起作用,又不知道赵石南到底知道多少,也不想把事情化大,想了想还是把赵凌泉的事咽到了肚子里。只是把那个磕坏了的青玉把件扔给赵石南,冷着脸道:“你媳妇做的好事。”

赵石南问明缘由,嬉笑着把把件收好:“这倒是好事,改天给您镶起来,保证镀金镏光,比这个好看十分。”

赵老太太堵的说不出话,她想不明白杜衡给赵石南灌了什么**汤,不管什么事赵石南都要护着那个女人。索性气的转身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