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南只觉得胸中气血翻滚,她这幅神色,是生气?还是无所谓?他还没等再想出说什么,杜衡已经转身往回走去。只把他晾在了那里。赵石南心里麻了一下,杜衡还从未用这么冷漠的神情对他。难道昨晚自己过分了?心中烦乱,上午不由得目光始终追着杜衡跑,但杜衡却始终没有再看他一眼。赵石南火大,恰好老太太怕他又像昨天那么狂饮,索性让他也坐在身边。

上午的时候,第二天的堂会开始了。第二出便是白蛇传,杜衡本来要到后院照应一下来宾的礼单,却在听到白蛇传的唱词后驻足下来,就着戏台旁立着。身边的双叶问着:“少奶奶这戏好听吗?”

“好听。”杜衡痛了一夜的心此刻听着唱词有些酥麻,“这戏唱词精妙,又不沉闷。”双叶不懂,耳里只飘来“断桥-金络索”的一段词:“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觉心儿气满襟。你真薄幸。”

双叶没什么感觉,杜衡却早已听的痴了,转头望了望二楼坐在老太太身边的赵石南和站着的锦葵,不觉眼泪泛了上来。

此时戏里的白蛇和小青已经开始走上了木板搭的“桥”上,两人的重量,木板开始摇摇晃晃。演白素贞的程小依是当家花旦,戏演了不少,还很少像今天这么晃。脚下不觉使劲用力,想撑着板子稳当些。而演小青的却是个新手,这样的场景早着了慌。口中念白也忘了,随着木板摇晃着。

看戏的人这下看到了好戏,已经有人嘘了起来,小青更着急,索性拽住了白素贞,两人用力一晃,木板上的半截绳子撑不住断了,瞬间的冲力竟将木质的背板也用力拉了下来。

杜衡只觉的一块巨大的木板连着上面的彩绸呼啦塌一下冲着自己的脑门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速度之快,左右有东西挡着,身后有人,根本跑不出去。情急绝望之下扭头看向赵石南,赵石南早已腾的站了起来,拔脚就要从二楼跳下去,却被锦葵死死的拽住了袖子:“少爷,不能跳啊。走楼梯吧。”

杜衡看着被锦葵拉住的赵石南,绝望的闭上了眼。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拽着杜衡和双叶撞开了右边摞着的木箱冲了出去。

☆、

风不定:纳妾

赵石南一把甩开锦葵,手刚撑到了二楼的栏杆上,看到楼下的杜衡已经脱险,松了口气,赵老太太用力拽住了赵石南,几乎要声声泣血:“石南,这是二楼!”

赵石南看了眼赵老太太,转身向楼梯大步跑去。老太太虚脱了般软在了椅子上。

那拉拽杜衡和双叶的是个男人,撞开箱子后,三人一起跌在了地上,那男人一副下人的粗打扮,头上戴了顶乡下人的毡帽,低低的压着遮住了脸。从地上爬起之后,瞥了眼杜衡没有事,转身向台子后面一瘸一瘸的走去。

杜衡看着那人的背影,情不自禁的快走两步想追上,脚下却使不上劲。而那人的步子越来越快,转眼已不见了踪影。杜衡的心一酸,眼泪溢了上来。

双叶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站到杜衡身边嘀咕着:“啊呀,幸亏命大,我只当今天就要向阎王爷那去应卯了。”顺着杜衡的目光向前看去,疑惑着,“救咱们的人是谁啊?看着眼生,戏班子的?”

杜衡的手揪在了一起,那个背影,就是化成灰她也认得。

赵石南这时跑到了离杜衡几步的距离,停下了步子,看着那个背影,他虽不确定,但根据杜衡的反应,他已经猜到了几分。焦灼的同时涌上莫大的失望,他缓缓走了过去,上下打量了番杜衡,声音很冷:“没事吧?”

杜衡看着踱着方步,不疾不徐走来的赵石南,心一点点的凉透,她的身子还没缓过劲来,只一直微微发抖。双叶扶着杜衡,她半晌吐了两个更为冰冷的字:“没事。”

旁边的戏台早乱作了一团,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赵石南转身去了戏台,皱眉问着班主:“怎么回事?”

班主满头大汗的回着:“太奇怪了,吊桥的绳子突然断了,正派人修整呢。”说着瞥了眼台上,小青的腿被木板砸着了,被人背了下去,演白素贞的程小依花容失色,倒无大碍,踉踉跄跄的下台。

看台的观众已经纷纷攘攘,赵石南走到台上,冲大家抱拳朗声道:“一点小故障,别扫了大家的雅兴。堂会继续。”说着吩咐下人给每个桌上又添了两盘西式点心压惊。

杜衡被双叶扶着回屋去换衣服,裙子已经扯破了。戏班把《白蛇传》的架子拆除后,马上让后面的《玉簪记》顶上。场面很快恢复如常。但在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再寻常了。堂会上出这样的事,恐怕成了整个扬州城街头巷尾最大的话题。

守在门口的警察署的人也早已蠢蠢欲动,一个年纪大些的警察对巡长说着:“方才那个救人的,只怕就是了。”

巡长摸着下巴:“你确定那是白青?这可是赵家,抓错了吃不了兜着走。”

先前的那人缩回了脖子,想了想摇摇头:“我只见过侧脸,几分像,说不出来。”

“混账。”巡长拍了下那人的脑袋,“说不准怎么抓人。”想了想低声道,“回去让弟兄们换上便装,围在赵家宅子附近,等他出来抓进去问问。这回的赏银多,值得蹲。”手下的警察应声而去。

第二天的堂会,所有的人都没了心思。赵老太太中午便称累,回到了屋里再没出来。生死一瞬,赵老太太的心经历了九曲十八环的跌宕起伏,还没来得及担心杜衡,赵石南已经要豁出命去,她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幸亏锦葵眼疾手快。她简直觉得锦葵就是上天派来的救星。如果不是锦葵,石南今天指不定会怎么样。这个妾,老太太要定了。

杜衡强撑着照应了后两天,老太太的寿宴便这么结束了。所有人的印象,便都停留在了杜衡那身漂亮的衣裙,大大的成悦五彩锦“寿”字,以及那惊魂一幕这三样上。

赵石南从寿宴的第二天便是夜夜寻醉,有由头就聚一群人喝,没由头就自己喝,他心里说不出的憋屈,懊恼,愤恨,说不出的滋味。他多希望那危急的一瞬,是自己冲过去救了自己的女人。可惜不是。他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一直跟着她,也后悔为什么要杵在二楼,更恨拉着他袖子的郑锦葵。他觉得自己窝囊的很。

而想起救杜衡的那个人,他说不上该感激,该嫉妒,还是该怨愤?赵凌泉,他和杜衡到底还有着怎样的牵绊,镯子,救人,没有那么巧,如果不是一直跟着杜衡,他不会出现的那么及时。想到那个男人虎视眈眈在暗处守护着杜衡,赵石南一拳砸到了桌子上,酒壶酒杯碎成了一片,手上鲜血淋漓。

当赵石南步履踉跄一身醉气的回到屋里,杜衡正跪在佛龛前,却目光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赵石南进来似乎吓了一跳,定了一下,看到赵石南手上的血,只微微惊讶,就对外唤着:“双叶。”

赵石南看到她又想躲着,不禁一个大步上去,掐着杜衡的下巴,声音冷冽:“你在想什么?”

杜衡没回答,看了看他的手,淡淡道:“你的手伤了。”

赵石南喝了不少,脑子有点晕,杜衡的话听的不太清,甩了甩头手下的力气又加大了:“你在求子?还是想着那个救你的人?”

杜衡用力想把赵石南的手拿开,却挣不过赵石南,漠然看了他一眼,杜衡说道:“我是要感谢那个救我的人。”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戳进了赵石南的心,他冷冷笑道:“好,很好,先是私相授受,后是舍身相救,你还想怎么感谢他?”

杜衡一愣:“你说什么?”

“装糊涂?”赵石南眸中的神色如寒冰凌厉,“你那只镯子呢?拿出来给我看看。”看杜衡怔了一下没动,赵石南唇际一挑,“拿不出来?送了谁?”

杜衡没有吭声,本对赵石南便有些失望,现在又是这种诘问的口气,杜衡并不想回答。

“为什么?”看杜衡不吭气,赵石南的火气上来,“一边陪我染成悦丝,一边偷偷出去见他,很有意思?”说到成悦丝,赵石南用力抓住杜衡的肩膀,咬牙问着:“起这种刁钻的名字,你到底要和谁成悦?”

和谁成悦?赵石南问出了这样的话?杜衡的眸中从讶异,到失望,到冷笑:“你说和谁,便是和谁吧。”心里灰凉一片。

这句话让赵石南的心狠狠一扯,胸中气结,一把把杜衡摔到了地上:“混账。”他看着眼前这个全身像裹了冰一样的女人,猛地转身出了外间。

赵石南酒后下手没轻重,杜衡被摔的腰磕在了椅子腿上,整个后背都麻了,过了许久,才缓过劲。她撑起身子,又跪在了佛前。她在新式学校的时候,先生是说无神论的。她不知道本来不信这些的自己,怎么现在总喜欢求佛拜佛。地面寒凉,她不知道是地面凉还是自己的心更凉。她要感谢佛祖,在那危难关头,派人救了自己一命。尽管这条命,在别人眼里,还比不得一个镯子重要。

警察署的人在赵府周围蹲守了五天,却再没看见那个疑似白青的人出来。“怪了事,难道他还能一直躲在赵府?”巡长有些奇怪。

“会不会是早就跑了,咱们没看出来?”有人说着,“这几天人来人往,他要是换身行头,还真不好找。”

还有人建议道:“索性到赵府搜搜不就知道了?这么费劲。”

巡长瞪了那人一眼:“你当赵家是菜市场?由得你搜?赵家的锦,那是上贡的,别说我不敢,就是署长也得掂量掂量,那赵家少爷,和省主席都说的上话,你去搜?”

提建议的那人忙低下头,不敢再说。再耗着也没意义,巡长一挥手,索性都撤了,回去报告署长再做定夺。却是回去后就接到上头的指示,那白青又在上海一带活动了,早离了扬州。

寿宴后不到半个月,赵老太太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大早将赵石南、杜衡、锦葵一起叫到了屋中,老太太坐在正中,手持着佛珠声音平平:“今天叫你们来,我只是通知你们,正式把锦葵收作石南的房里人。”

这个决定让赵石南和杜衡都愣住了,只有锦葵并无惊讶。赵石南眉头皱起:“母亲—”话还没说完,已经被赵老太太打断:“两年太长了,衡儿进门已经快2年了,还能等几个两年?开枝散叶本就正常。衡儿也该早准备好屋里再添几个人,嗯?”

杜衡已经被这个决定砸晕了,低头没有吭声,脑子里轰轰作响。赵石南和杜衡这些日子一直别扭着,想着赵凌泉便如鲠在喉,本就烦心,又提纳妾,赵石南更无心思,冷声说着:“儿子不同意。”

“好了!”赵老太太不耐烦的挥挥手,“就这么定下了,人已经给你了,你若是愿意,就早早收了房,你若是不愿意,就让这丫头服侍我这老婆子。”

锦葵识得眉眼,早跪了下来,声音诚恳道:“锦葵愿意服侍老太太。”

“这孩子。”老太太眉眼缓和了些,“以后吃穿用度,月钱份例,一应按着姨太太的规格。我这几日就会派人到你家中去备上礼。”

说:

文里的革命党只是代词,并不确指中华革命党或某一党派,请勿对号入座。

☆、风不定:挑衅

“母亲!”赵石南一撩长衫跪了下来,声音已经沉重难负,“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娶妻纳妾,父母之命。我连这个主都做不得?”赵老太太第一次在赵石南面前板起脸声音沉痛,“你还认我这个母亲吗?”

“儿子——不敢。”赵石南答的有些艰难,清官难断家务事,生意上的事都远没有这些头痛。

“既然你还认我这个母亲,我的话就作数。”赵老太太转向杜衡,冷冷说着,“衡儿,今后锦葵就搬到你们院子中的采芳阁,你多照应着些。”

杜衡和赵石南是单独的院子,除了正房,东西厢房,南边还有一处小楼,本是藏书储物用,但赵老太太为了能让锦葵近水楼台,竟把她安排到了那里。按着老太太的心思,每日见着,天长日久,自然日久生情。何况采芳阁处在东南一隅,也算和杜衡尊卑有别,并不逾矩。

杜衡看了看皱眉不语的赵石南,只好点点头:“好。”

“既如此,过两天就是吉日,将同宗的女眷请来一起办个家宴,锦葵也认认亲。”赵老太太声音笃定的看着赵石南,“石南,你到时也来。”

赵石南起身,斜看了眼锦葵,对赵老太太声音沉笃:“我不会去。”说着转身一撩帘子就走。

“你——”赵老太太看着赵石南决绝离去,气的一掌拍在了椅子扶手上,她可以决定锦葵的身份,却决定不了赵石南对锦葵的态度。

赵老太太看着满脸阴云的杜衡,微微不满道:“石南任性,你作为正室,要识大体,顾大局,得空也劝劝石南,相夫教子也是本分。嗯?”

相夫教子?谁的夫谁的子?杜衡拼命忍着胸中的气浪,不知怎么点的头。老太太本也不愿意看她的脸,挥挥手命她出去。

过了两日,赵老太太派了族中一个年长些的“全福人”,即父母公婆子孙齐全的婆子,带着几箱金银珍奇,丝绸器皿,送到了顾家庄的郑家。纳妾本也不需要明媒正娶,给娘家些赉费之资,也就做了数。郑家本来就是乡下小门户,能攀上赵家,别说做妾,做通房丫头也巴不得。自然是欢天喜地的接受了赵家的纳妾之礼。

而锦葵也搬进了采芳阁,上下一收拾,也干净整齐,身边服侍的除了素问,又多了一个年纪稍长的马婆子教导人伦。赵老太太毕竟是严格恪守尊卑有序,又给杜衡身边配了个小丫头半夏,以示区别。

锦葵成了赵家几代以来身份最为特殊的人。按寻常惯例,纳妾不同于娶妻,无需三媒六聘,也不需问名纳吉,进了门,男人收了房就可。但锦葵的名分老太太给了,赵石南却不肯给。不但从不去锦葵那里,连同宗女眷的酒席也不肯去。赵老太太尴尬,没了赵石南出席,这算什么?好比拜堂没新郎,那顿酒席变成了包含不同意义的普通家宴。下人们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叫二太太吧,还没同房;叫姑娘吧,又不是姑娘了。简直别扭至极。老太太大手一挥,“先叫锦葵吧。”

锦葵搬进来没几天,杜衡就病倒了。病势来的不凶,却缠绵不起。只觉得夜里盗汗失眠,白天却又乏沉无力。不想吃东西,说话做事都懒懒的。双叶要回禀老太太,杜衡忙止住了。她自己知道是心病。从赵石南和锦葵纠缠不休的那天,到生死一瞬看到石南被锦葵拉着,到老太太给锦葵名分,杜衡的心一点点的被揉碎。锦葵的收房是迟早的事,她只觉得眼睁睁看着那个结局,却手足无措。

赵石南看着杜衡懒懒无力的样子,只当是她还在怄气,心里也不痛快,加上锦葵住到一个院子里看着碍眼,便也不常回来。晚上就住在厂里。而赵石南的夜不归宿,在杜衡眼里又变成了眠花宿柳,更加心情沉郁。几个月过去,到了年底,杜衡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锦葵搬进来后,只要赵石南在家,便风雨无阻每天早晨五点左右便守在正房门口,只等着赵石南早晨七八点钟出门的时候,能娇怯的说一句:“少爷早。”或者是“少爷出去了。”不论阴晴冷暖,刮风下雨。虽然被下人们背地里笑个遍,锦葵却从不气馁。因为早晨看到赵石南那一抹身影,就是她一天最大的幸福。

赵石南一直冷冷的,偶尔遇到雨雪,看着锦葵并不撑伞,就那么站在雨里,也有些不忍,冲她抬手:“回去吧。”

锦葵在雨里也是灿烂的笑:“等少爷走后,我便回去。”赵石南勾唇笑了笑,转身出去。

杜衡和双叶在屋里看着,杜衡还没怎样,双叶已经要跳脚:“还要不要脸了?一大早就巴巴的守着,没见过男人?少奶奶,你从明天起就陪着少爷出门,看她还笑得出来。”

杜衡有些疲累的抬手:“我没那力气和她斗。”

“少奶奶,你真的要让她得逞啊?”双叶着急道,“她要是把少爷抢走,再生个孩子,更没咱们的活路了。”

杜衡无力的摇摇头,再不想说话。活着早没了意思。随他们怎么样吧。

锦葵看赵石南早晨搭理了她,更加有了动力,索性晚上也守在门口,一等几个钟头,只等赵石南晚上回来问候一声:“少爷回来了。”便回到采芳阁。

杜衡在屋里听着,起初还心痛心悸,到后来,也麻木了。双叶看不过去将一盆洗脚水冲着门口倒了出去,锦葵却毫不介意,只看着双叶冷冷笑道:“姑娘可仔细用力太大伤了手。”

“伤了手不怕,怕锦葵姑娘站的伤了腰。”双叶也不是好惹的,立即回了嘴。

锦葵斜睨了眼双叶,淡淡道:“劳烦姑娘费心,姑娘还是多操心怎么服侍好少奶奶,让少奶奶早点怀孕生子。也省的老太太整天吃斋念佛操碎了心。”

锦葵这句话戳到了所有人的痛处,双叶再对不上,狠狠一摔帘子进了门。杜衡在屋里听着心扑通乱跳,有气无力对双叶说着,“你招她那些腌臜话做什么。”说完却是一口气紧上不来,晕了过去。

双叶这下着了慌,叫进来吴妈掐着人中,她忙跑去禀告老太太请郎中。老太太有些不耐:“怎么像纸糊的,动不动就病。”却还是派人就近请了一个。

郎中诊脉之后,无非是思虑过盛,气血不调之类。杜衡吃了郎中开的中药,也依旧是老样子,吃不下睡不着,一天比一天晕沉。

而锦葵看到双叶给杜衡熬药,更是有意无意的搜罗些废纸破布,在院子里敛个炭火盆子去烧。连年纪小的半夏都看出来了,对双叶怯怯说道:“锦葵不知道少奶奶有病吗?还做这么晦气的事?”

双叶气的浑身发抖,冲出去一脚踹了炭火盆,却被锦葵厉声喝住:“姑娘,胆子越来越大了,我怎么着也是老太太下令赐的身份。你算什么东西?我这是烧了祛晦气的,不干不净的惹上了我,你担当的起吗?这次我饶了你,下次这样,我一定禀告老太太去。”

双叶气的眼泪打转,却苦于没人做主。而杜衡在屋里听的并不真切,问双叶什么事,双叶也不敢告诉,只怕杜衡听了病的更厉害。只好含着泪给杜衡喂药。

到了腊月初五,杜衡忽然比前些日子清醒了不少,拉着双叶的手道:“这些日子,你为我受苦了,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就去杜家吧。这里的人只怕不能善待你。”

双叶听了这话胆战心惊,莫不是回光返照了?双叶再也忍不住,走到二门等了半天看到冬桑,吩咐他一定要让少爷回来一趟。

时值腊月,赵石南正赶工的异常忙碌,过年时节,所有的人都要置办新衣新绸。有几个商家和赵石南提议把生意做到北平去,如今北平时局已稳,奉军都撤回了东北,正是发展的时机。大家联合着去北平,也可以省些成本费用。赵石南也在犹豫,北平站稳了,华北一片的生意便能成气候。但规模小了,不值得一去,规模大了,自己不亲自去督恐怕不行。若是亲自去,没有一年半载也打不开局面。家里怎么办?

赵石南琢磨了几天,赶上冬桑上气不接下气的禀告着:“少爷,回去看看少奶奶吧。”

赵石南心里一紧,匆忙赶回家里,只看到杜衡躺在床上目光涣散,看到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双叶忍不住了,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对赵石南说着里里外外的事情。却也说不出锦葵什么。除了烧纸,锦葵的言行都是瞅着她们的短处,并无不是。

双叶看说不明白,一跺脚:“反正有了她,少奶奶是没好日子的。病了这么久,人都不好了。”

杜衡昏沉中制止着双叶:“别说了。”声音里全是生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能改变什么?

赵石南看着杜衡,心里说不上的滋味,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从共看萤火变得如此陌生,是镯子?是救人?是纳妾?好像都有点却又好像都不是。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这院子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一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刀,如今已经把杜衡撕砍成了这副样子。别人家也是妻妾成群,怎么不见的这么难做?他和杜衡之间,到底哪里不对了?

赵石南握着杜衡的手想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终于破釜沉舟的下定决心:先离开这里。什么和杜衡比起来,都并不那么重要。

☆、风不定:除夕

赵石南打定了主意,决定年后便随着他们一起到北平看看。大家又聚在一处商议了首次过去,先经营些什么,需要疏通哪些关系,越说越有了劲头,一时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赵石南并没有将这个计划告诉老太太,家里一切按照寻常的步调在进行着。赵石南如今每天回来,锦葵也不好再明目张胆,杜衡心情稍微舒缓一些,病却如抽丝剥茧,积重难返。

除夕这晚有家宴,赵家大院里的所有亲眷,要守在一处吃年夜饭。杜衡吩咐双叶给自己换了一件酡红的衣裙,发上为了喜庆,别了三支金镶翡翠的钗。整个人精神了不少。赵石南心里有些不悦问着:“怎么不穿那件玫瑰色的?”

那件成悦锦的衣裙,自从赵石南问了杜衡“要和谁成悦”,杜衡便再也没有碰过那件衣服。心难同,还要衣服做什么。杜衡淡淡答了一句:“不想穿了。”一句不想,又惹得赵石南微微心疼。但看着杜衡有气无力的样子,也没法发作。

这样的一问一答,似乎成了常态。问的诘难,答的清冷。宛如刀锋遇到了坚冰,明明内在都是火热,外面却是厚厚的壳,刺不穿扎不进。

家宴上锦葵也浑身不自在,她的头发已经绾成了髻,表示成了赵石南的房里人,但是前刘海却不能拢上去,只能又浓又密的梳下来,鬓角也要留下两绺“女儿发”,表示还未同房。这该死的等级规矩,就像把人扒光了一样,到底是什么身份,看的一清二楚。

几个婆子婶娘看到锦葵,都弯唇笑着,转过头低低说着:“都几个月了,少爷还没收房呢。”

“听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少爷根本不喜欢。”

“我也觉着,长得细眉细眼,不是福重的相,比不得少奶奶。”

锦葵听着这些是非,心里像刀割似的,但面上依然微笑镇定,喜欢不喜欢,耗下去才知道,不是吗?

杜衡身子虚弱,家宴刚开了个头,便已经气喘吁吁,和老太太请示了之后便被双叶扶着回到了屋里。锦葵更是如鱼得水,索性一直跟着老太太左右,殷勤服侍。而老太太也毫不避讳对锦葵的喜爱。这下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锦葵的地位,先前还背后偷偷嚼舌头的也收敛了不少。

赵石南看杜衡先回去,也有些心不在焉,只颓然敬酒应对着。老太太的眉头皱的更紧,好好的一出家宴她也要毁个七七八八,真是冤孽。

临近子夜,早有顽童拿着爆竹到处点着,噼里啪啦,热闹非凡。赵家是富庶人家,早已在戏台附近垒了炭火盆,又搭了烟火的架子,子夜钟声一响,五彩缤纷的烟花,绽开在了整个扬州城的上空。

平民百姓家里的人也纷纷跑出屋子,看着天上的如花似锦,不时有人感叹着:“究竟是赵家,一家的烟火,就染了半个城。”

也有大姑娘小媳妇的感慨:“若能托生在赵家,别说奶奶小姐,就是做个大丫头,也见了多少世面。”

坊间的人欢天喜地的看着赵家的烟火,而赵家的少奶奶杜衡,却斜卧在床榻上,眼睛沉的睁不开,只问着双叶:“外面是不是放烟火了,听着好热闹。”

“是。”双叶心酸,老太太聚了一众人在戏台看烟火,她方才想到厨房给杜衡找点羹汤都没找到,厨房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剩下几个小丫头有气无力的不愿意伺候。双叶强打起精神:“少奶奶,你精神怎么样?要不我扶你去看看。”

杜衡勉强扯出个笑:“我如今没有一丝力气,你哪里扶的动我。我听听声响就好。”说着闭上了眼睛,只听得窗外阵阵清脆。

忽然帘子一挑,赵石南带着酒气进来,却没敢走进去怕带着寒凉,只在门口的炭火旁捂热着,看杜衡闭眼微微笑着,轻声问双叶:“睡着了?”

双叶眼圈一红:“少奶奶在听爆竹响呢。”

这一句话,却让赵石南心里一震,所有的清冷卸了去,五脏六腑都抽在了一处,看着那个微笑着的瘦小身子,她心里该有多寂寞?他亲眼看着她从慧黠天真,到手足无措,到形如枯木,到如今竟有些要去的势头。他忽然害怕了。所有的较劲,似乎都有些绷不住。

赵石南吩咐双叶拿来丝绵的锦鼠毛斗篷,摇着杜衡,难得的温声道:“衡儿,到外面走走。”

杜衡睁开了眼,淡淡的:“我走不动。”

“我背你。”赵石南不由分说,把杜衡扛在了背上,双叶赶忙把杜衡扶正了,又把斗篷给杜衡紧紧的系上。“你做什么?”杜衡挣扎着,却是身子一晃,赶忙两手勾在了赵石南的脖子上。没有再吭声。

赵石南背着杜衡出了屋子,杜衡忽然觉得离天好近,离烟花好近。心情舒朗了起来,不禁伸手去接。赵石南没有去戏台那边,转去了假山池子旁,背着杜衡上了那晚那个亭子。

“放我下来吧。”感觉到赵石南起伏的胸口,杜衡清冷的声音终于有丝温度,“太累了。”

“不累。”杜衡温温的声音让赵石南心里腾腾作响,忽然整个世界都变得五彩斑斓了,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原来烟花,这么漂亮。“衡儿,元宵后,我们就去北平。好吗?”赵石南的声音沉沉的动情,“只有你和我。”

杜衡心里一震,勾着赵石南的手紧了紧,趴的也更近了些,去北平,一切就都能解决吗?她不知道,但是不管怎样,总比在这里灯枯油尽要好些。杜衡微微点了点头。

赵石南整个心都松懈了,漫天的烟火,满城的基业,心疼的女人,有了这些,一个男人的一辈子就足够了。赵石南不禁对杜衡说着去北平后的打算,先看看情况,如果一切顺利,就像杜衡之前说的,做丝绵混合填充的衣物,若是更好些,就沿着京汉铁路,把生意一直做下去。

杜衡只是听着,偶尔会答着:“先不要急,听说北平的各色关系复杂,还是要多打探打探。”话没说完,声音已经气紧。

“好。”赵石南接过话,又聊起了一些生意上的趣事,听着杜衡微微的笑声,赵石南心里有些酸,以前她是叽叽喳喳的话唠,让他开心;如今她却说不动了。不要紧,他会慢慢的和她说,让她没有那么寂寞。

一个灿烂的烟花打了过来,把亭子照的如同白昼,老太太在戏台那边看着忽然纳闷道:“那高处可是有两个人?”一时大家的目光都聚了过去,却也只是刹那,又恢复了黑暗,什么也看不到。

慈姑在一旁应着:“像是少爷和少奶奶。”老太太的脸沉了下来,锦葵看着夜幕里的亭子,手指掐出了血。

而与此同时,赵家院外几个衣着普通的人紧紧盯着后墙上的人影,其中一个道:“那个是白青吧。”

另一个端详了半天,肯定的点头:“是。***他老跑到赵家做什么。不是救人就是爬墙,他看什么呢?”

“署长哪来的消息?怎么知道白青出发前一定会来赵家看看?害的咱们连年都过不踏实,全让这小子毁了。”之前的人问着。

“谁知道。署长最近路子广的很。不说了,行动!”那人说着一挥手,几个人影在夜幕下刷的窜了上去。

而墙上的那人更为伶俐,几下窜了下去,往巷子深处跑的不见踪影。只留下后面几个拿着枪壳子的抓耳挠腮。

正月十八,赵石南向老太太禀明了今年要到北平去探探生意的打算。老太太大吃一惊:“咱们的生意不是已经够大了吗,还去北平做什么?”

“华北的大市场,还没有人去拓荒。儿子想去试试。”赵石南看着老太太也有些愧疚,“家里就托付母亲照料,外间的生意托给了几个叔伯宗亲,自是妥当。”

“石南啊,生意是做不完的,差不多就好。”老太太简直像被摘了心肝,“你去那么远,让我可怎么活。”

“如今坐火车,到北平也就是一两天的事,随时都可以回来。而且北平正是安全平静的时期。比上海还好些。”赵石南主意已定,对老太太说着,“都打点好了,后天就出发。这回我只带衡儿过去,若是打开局面,再定夺其他人。”

老太太听到这话又是一震:“只带衡儿?这一大家子,你都抛下不要了?”

赵石南点点头:“毕竟是刚去,一切还都未尝可知。”

老太太冷笑了一声,这些花招子,她这辈子见多了,也看够了。什么探生意?怕是躲着这一大家子是正理。这准是杜衡的主意。

说:

今晚12点半左右还有一更,大家明天看吧:)

☆、风不定:离开

赵老太太忽然觉得很心寒。自己为了赵石南,为了这个家族,吃的苦受的罪,像在油锅里滚了一遭。如今以为苦尽甘来,却没料到,要把儿子丢了。

不是丢吗?北平,她虽然是个呆在深宅大院的老太太,但也知道那不是个太平地方。原先的皇城根儿,动不动就这个运动那个兵变,这些不消停的的事都是从那起来的。气候也冷。江南的人,不是万不得已,谁去那劳什子地方?石南去了那里,吃苦受罪且不说,还不安全。但看赵石南这样,怕是生意都铺排着安顿好了,现在也拽不回来了。

老太太的声音有些沉痛:“你要走多久?”

“半年多吧。”赵石南的声音刻意轻松,“没事的母亲,这边是生意的大头,我把北平安顿好了,还会回来。”说着从袖中拿出那个曾被磕坏的青玉寿桃把件,已经把坏的地方修好了,递给老太太:“镶了金边,还是衡儿有心,找的师傅。”第一次说假话从中调和,赵石南的谎言倒说得不行于色。

老太太把手把件接过来,对石南道:“锦葵不带着吗?”说完又有些后悔,这是明摆的事,实在不该这个时候再提。

赵石南果然眉头一皱:“带她做什么?她既服侍的好,还是留着陪您吧。”说着方才的温和已退了不少。又同老太太说了一会,退了出去。

老太太看着赵石南离去的背影,心渐渐的凉透,一把将手中的青玉把件扔了出去,杜衡有心?都是包藏祸心。不除了这个祸害,赵家还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是非。

赵石南的动作很快,第三天一早,已经带着杜衡双叶,并几个粗使的男丁,由司机开汽车送到了南京,坐上了到北平的火车。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的所有人措手不及。

杜衡靠在赵石南的肩上,虽然身子虚弱,脸却由于兴奋有些绯红,问着:“石南,北平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很大?”还想问下去,却由于气虚喘个不停。

“少奶奶,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一定是北平吃的多不多,有没有桂花糕?”双叶笑道。

“就知道吃。”冬桑嘲笑着双叶,“你以为少奶奶像你一样天天围着锅台流口水?”双叶气的捶过去。

赵石南紧紧握着杜衡的手,眼前开心的场景让他的眼眯了起来,把杜衡往怀里揽的紧了些,细细的说着:“听说现在许多皇家园林,都允许百姓进去了。正德皇帝的豹房,现在是万牲园;慈禧老佛爷的行宫颐和园,也能花几个大洋进去看看,到时咱们一起去------”杜衡靠着赵石南,听他说着,闭着眼睛想着,颐和园,万牲园,该是什么样子。

“少爷,您如今,到是话多了。”冬桑摸着头笑道,他看惯了赵石南绷着脸的样子,这么细碎温声的说话,还唠唠叨叨,简直让他吃惊的眼睛都要掉出来。

“笨蛋。”双叶又捶他,“少爷不是在和少奶奶说话嘛,对着你这个木头当然没话。”

“他们说的,真好玩。”杜衡喘息着说,却是含笑,“不知道我还能听多久。”心里灰暗下来,身子依旧是那么沉,没有一丝好转。最近时常梦到去世的爹娘,她好想扑进爹的怀里,那里没有阴谋,没有算计,没有无奈,这些苦,再也不必受了。想着想着,睡了过去。

“衡儿,你一辈子都要听着,我不允许你听不到。”赵石南的语气深沉坚定,把杜衡紧紧揽在怀里,看着她睡,他却一丝不敢合眼,像尊上古名剑一样立在那里。他的女人,他不放手,谁也不能收走,包括上天。

杜衡睡得沉沉,豺羽走了进来,赵石南低声问着:“那封信带好了吧?”

豺羽点头:“贴身收着。”

冬桑有些发愣:“信?”

豺羽看赵石南点了下头,对冬桑说道:“少爷前几天特意找省主席秘书拿了一封省主席的手函,北平有一位姓王的名医,原来是宫里太医院的院判,给老佛爷看过病的,家里几代御医。但是大清亡了以后,这位王太医深居简出,不出山的。除了几个达官显贵,还没人请得动。只省主席和他还有些交情,托了书信,给少奶奶看病。”豺羽跟随赵石南,知道这封信怕是动用了赵石南所有的关系,来之不易,自然不敢怠慢。

双叶激动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下少奶奶有救了。诶,少爷怎么从没提起啊?”

豺羽淡淡的笑了笑:“少爷做事妥当,岂能到处嚷嚷。这回到北平,只怕也是看病为主,生意为辅。”赵石南闭着眼睛,冷哼了一声。

豺羽忙低下头沉声道:“豺羽不该妄猜少爷的心思。”豺羽和冬桑从小一起长大,都是赵石南身边的人,不过后来做的活计分开了,豺羽更像秘书,做些生意往来的应对,而冬桑做些粗使营生。冬桑本就嫉妒豺羽,这下幸灾乐祸笑道:“让你光屁股上锅台,猴精过头了。”几个人都笑起来。

赵石南走后,锦葵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已经心神俱疲,躺在了床上,锦葵顺着床跪了下来:“老太太可是身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