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南被锦葵的手环着,心里震了一下,怀里的身子也在哆嗦,几分娇怯几分羞涩。他对女人这样的情致并不陌生。在杜衡之前,他怀里这样的女人他自己也数不清,杜衡之后,他竟再没动过这样的念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忙,也许是收了心。如今又是温香软玉入怀,他的感觉却并不美好,锦葵一身的水,弄得自己身上也湿漉漉的,像被蛇窜过似的。他不禁皱起了眉,轻咳了一声。

锦葵的脸一红,身子颤了一下,环在赵石南脖子上的手却并没有拿开,低声道:“要掉了。”给自己找着托词。

赵石南加快了步子,素问在门口看到两人这般情态,忙把门打开,灯烛点好,匆匆退了出去。赵石南把锦葵扔到了床上,竟像匆忙脱手一个东西似的,丢了下去。锦葵的背磕的有些疼,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赵石南才觉得自己手重了,唇角挑了挑:“早些歇着,把湿衣服换了。明日若是不适,叫下人去请郎中。”说完转身要走。

赵石南不过几句顺口的话,锦葵却觉得温暖无比,他心底还是在意她的,只需要一点勇气?想着这些,锦葵不禁伸手扯住了赵石南的袖子,一双眸子全是溢水温柔的妩媚:“少爷。”

“怎么了?”赵石南蹙眉问道。熟悉女人的赵石南对锦葵的暗示心中明了,却并不想回应。按理锦葵的模样是出挑的,接受这样的女人并不是件难事。但是这个女人心思太机敏,赵石南一晚上都在被他牵着走,不是他看不出来,只是好奇最后她会怎样。

“我----”锦葵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鼓足了勇气,扯着袖子的手哆嗦着滑下去握住了赵石南的手。那一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这辈子,就这么豁出去一次吧。

赵石南的心猛的跳了一下,幽幽的烛火,一个对他满怀情意的女人,他忽然勾唇笑了,狭长的眸子眯了起来:“这么想跟我?”

锦葵还没见过这样的赵石南,这是赵石南在风月场上惯有的轻佻表情,许久没用了,此时赵石南无意识的做出了这个情态,却让锦葵两颊发烫,目光迷离,微微点着头。

“喜欢我什么?”赵石南的眸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

“我,我---”锦葵第一次这么直剌剌的面对一个男人说情话,虽然心里是早有期冀,却还是心如鹿撞,“第一次见到少爷,就喜欢的。服侍老太太,服侍少爷,都是我满心愿意,也能做好的。”

锦葵在老太太那里的讨巧几乎信手拈来,和在家中对父母长辈是一个道理,捧着些关心些,自然没错了,但对赵石南,她只能一点点的试探他爱听什么。

“能做好?”赵石南哼了一声,勾起唇角,淡淡道,“今晚先做好让我瞧瞧。”说完用力甩开锦葵的手走了出去。

锦葵听到这句话,心里像击了鼓似的,赵石南这话是什么意思?今晚?难道自己的苦心终于打动了他?锦葵侧耳听着,赵石南在外间并没有走,吩咐着素问打水来,要洗手。

锦葵心下跳跃,真的要留下了,若是要回去,自然不会在这里洗漱。锦葵缓缓的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浑身不着一丝缩在了被子里。今晚就要从女孩变成了女人吗?她既紧张又兴奋着。

过了一会,外间的声音静了下来,锦葵惴惴不安的等着,却是过了许久,都再没有声音。锦葵有些着慌,喊着:“素问!”

素问应声进来,回应着:“姑娘什么事?”

“少爷呢?”锦葵的声音有些抖。

“走了。”看着锦葵缩在被子里,素来厚道的素问竟也有丝想笑,用力忍着低头又道,“洗过手就走了,说是沾了泥水,怕回去脏了屋子。”

顿了下,素问又嗫嚅着说道:“少爷让我告诉姑娘,把心思放在照顾好老太太上,自会帮姑娘在扬州城寻个好去处。”

锦葵的脸上瞬间像开了个酱油铺,红一阵紫一阵,她被赵石南戏弄了。半晌,才将所有的羞惭压了下去,强作镇定道:“素问,帮我拿件干的衫子,湿衣服黏在身上很难受。”

素问很快的拿来了衣服,锦葵又道:“帮我端碗姜汤来,着凉生病明日没法伺候老太太了。”素问应声而去。

锦葵手里拿着干了的衫子,用力揉的皱巴,羞愤惭愧一起从脚底泛上,自己哪里不好?豁出所有的自尊,豁出所有的矜持,豁出所有的真心,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帮她寻个好去处?她不甘心!

素问到厨房去,只余下一个收拾的婆子,素问问着:“还有姜汤吗?”

“没了,今天没人喝就没有熬,谁要喝?”婆子问道。

“锦葵姑娘。”素问如实答着,“她掉进后院池子里了,一身水,熬一些给她吧,别着凉生病了。”

“诶哟,我还当谁呢,还真当自己是个姑娘了。”婆子本来就困乏的准备回去,又生了事话也说得难听。

“还是给她熬些吧,她把老太太都搬出来了。若是不能伺候老太太怪罪下来,咱们都担不起,唉。”素问叹气,那位虽不是个正儿八经的姑娘,只怕将来的手段,有的受。

婆子骂骂咧咧去熬姜汤,素问想着方才的情形,又好笑又叹气。

赵石南回到屋里,双叶看到他,盯了一眼没有吭声。也许是杜衡和双叶年纪差不多又脾气好,善主出“恶仆”,杜衡倒把双叶惯得口齿伶俐断识眉眼。赵石南爱屋及乌,看着双叶倒也没了脾气。

赵石南看双叶的表情,心里一沉,进了屋子。杜衡如今在里屋置了一个佛龛,平日里进门,多看到她在跪拜念佛。今天却是垂目坐在窗下的椅子上。看到他进来,抬眸看了一眼,满目凄然。

赵石南的心扯了一下,坐在了杜衡旁边:“怎么了?”

许久,杜衡叹口气淡淡笑道:“有人等不及了吧?”

赵石南顿时明了,这个宅子里有个风吹草动,简直比箭窜的还快。赵石南抬手刮了杜衡的脸,笑道:“吃醋了?”

杜衡身子一闪,垂下眸子:“没有,那不是应该的吗。开枝散叶,你也喜欢。”杜衡的心一阵阵抽疼。话说的带几分负气。

赵石南的心也阵阵发紧,“你也喜欢”四个字让他听着别扭,自己哪里就喜欢了?喜欢还扔下温香软玉,巴巴的跑回来?不禁皱眉道:“瞎说什么。听着刺心。”

杜衡心里一酸,自嘲似的苦笑着:“我一直都不会说话,你也知道的。会说话又何尝到了这个地步。自有那又会说的,又会服侍,又能散步,还会掉到池子里。”说着抬眸看了看赵石南,淡淡关心着,“抱着满院子跑,腰疼了吧?让双叶进来给你揉揉?”

“你!”赵石南从椅子上腾的站了起来,看着杜衡火气猛窜心里扯痛,听着最后一句又好气又好笑。

杜衡看着赵石南的样子心里发凉,默默站起来向外间走去,赵石南一把扯住杜衡,呼吸有些急促:“衡儿,你没心的?”

杜衡的眼圈红了,看着赵石南道:“石南,别说这些了。”说着努力挤出个笑,“我该贤惠些,支持你---”杜衡说不下去了。

赵石南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疼,忽然他一把把杜衡打横抱了起来往外走去。杜衡有些惊慌失措道:“你做什么?石南,放我下来。”

“带你也去满院子跑。”赵石南铁青着脸,用力把杜衡箍着,大步走到了方才和锦葵路过的假山池塘,才把杜衡放了下来,冷声道,“要不你也跳下去,我救你上来?崴了脚再抱你回去?”

杜衡心口发紧,原来锦葵是崴了脚,那为何不好好说,这算什么?杜衡转身要走,却脚下一滑向池子里栽去,赵石南眼疾手快忙把她拽了过来,紧搂在怀里:“让你跳你就跳,傻的吗?”

杜衡微微挣扎着:“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却挣扎不动,只好伏在赵石南的胸口听他心跳有力。

半晌,赵石南把杜衡松开,牵着她走到了假山顶上的一个亭子。假山有一部分靠着墙,通向亭子的台阶有一段失修,亭子又高,平时杜衡从没上过。

赵石南把杜衡拉上了亭子,看着周围一片暗夜,偶尔点点灯火的扬州城,微风徐徐,赵石南与杜衡比肩而立,一切都变得似乎渺小。杜衡的心舒展了一些。

赵石南握着杜衡的手更紧了些,沉声道:“衡儿,我们还有时间。即使——”赵石南把纳妾换了个说法,“即使需要再找个人服侍,也会找个心思简单的,不会让你为难。”

杜衡刚刚舒展的心又沉了下去,她在乎的,不是那个人是谁,而是有那么一个人。这个,赵石南根本不懂。

☆、风不定:寿宴(一)

杜衡有些失神的问着:“石南,诗文里说的,人间天上,唯有两心同。两人同心,难道还能再和别人同吗?”

赵石南微微沉吟了一下,淡淡笑道:“写这话的柳永,怕不止和一个女子两心同过。死后还有三千妓为其扫墓呢。不过是文人酒后,写些骗别人唏嘘的句子罢了。”

杜衡的心一酸,扯出个笑:“是我糊涂了。”自己只想着两心相守,却忘了自古那些说“相思渺无岸”的人,大多是妻妾相伴。情意相许的瞬间,也许是两个人的世界,可落到现实的生活,却往往是一群人的世界。

赵石南牵起杜衡的手,沉声道:“衡儿,不要徒增烦恼。服侍和同心没有关系。想明白就好。”

杜衡愣住了,想明白?她想不明白,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不被分享的丈夫,一颗牵念自己的心,却变得如此艰难。

看杜衡沉默不语,赵石南看着脚下的扬州城,点点灯光中,给杜衡指着转移了话题:“城东那边,咱们又收了三个缫丝厂,就是亮的那一片。”

杜衡看着被赵家不断蚕食的丝厂,蚕厂,并没有赵石南胸中的壮怀激烈,只是淡淡问着:“现在扬州城里,别家的丝绸生意怎么做?”

赵石南笑得势在必得:“江南的丝绸市场,别家已经很难挤进来了。一些人北上,把生意做到直隶北平那边,赚个运输钱。”

“北平?”杜衡一怔,那是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她只听说,那里是四九皇城,有着八旗子弟,富贵人家。那里冬天很冷,下的雪不会化掉。而在今年的农历五月份,北伐军攻下了北京,改名叫北平,原来北平的军阀被国民革命军代替,得到了暂时的安宁。这些是赵石南零零星星讲给她听的。

“北平也是个大市场,那里的皇室贵胄遗老遗少还不少,乐意讲排场,最喜丝绸锦缎的料子。”赵石南的身影在夜幕下修长直立,“不过北地寒冷,需用丝绸料子的季节短。”

杜衡略一思索,说着:“也不见得,以前听我爹说,北地的人喜欢锦缎织的厚些,里面充塞棉絮,秋冬也能穿。我倒觉得,那些劣等茧与其扔了可惜,倒不如用来缫丝,将丝和棉混着填充,岂不是又轻便又保暖,做衣服做被褥都是好的。”

赵石南眉梢一挑,不禁点头:“很好。不过现下成悦锦的生产尚且供不上,过几年规模更大些,就可以按你说的法子。到时北地的市场,也一并揽入囊中。”

杜衡看着意气风发的赵石南,缓缓的笑了。他满怀豪情的时候,是最让人心动的时刻。一如他温柔低咛的情形,也让人迷醉。杜衡的笑渐渐有些酸涩,如果没这么心动,也许也不会这么心痛,反而更容易接受纳妾这种事吧。

赵石南看着夜风中的杜衡,依然摄人心魄,只是多了几丝说不明的凄凉和无奈,更扯得心疼。赵石南牵着杜衡走下假山,两人路上并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是缓缓在秋夜月色里,执手一起回去。

锦葵喝了姜汤,一晚未眠,羞愧渐渐散去,昨晚的事也未尝不好。虽然没能得着赵石南的垂怜,但是她和赵石南之间,也算说开了去。他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天长日久,难道他真的不为所动?

想到这里,锦葵的心情又回转了过来。锦葵终究是善于纾解自己心境的。素问进来服侍她梳洗着,听到窗下有下人小声叽叽咕咕的声音,偶尔听到“池子”“假山”之类的词,难道在说昨晚赵石南抱她回来的事?锦葵不禁问着:“她们说什么呢?”

锦葵并不怕下人们说起昨晚的事,于她而言,若是嚼的舌根子是她和赵石南的,便是离谱龌龊些,心里想着竟也是满满的激荡。

素问哪里知道锦葵的心思,如实的回答着:“说少爷和少奶奶呢。”

“怎么了?”锦葵好奇道。

“少爷昨晚抱着少奶奶到了后院的假山看月亮,好多人看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对着月亮求子去了。”素问憨厚,不禁脸红道,“还手拉手回去的。大家都说少奶奶好福气呢。”素问说着也露出一丝羡慕,又多嘴说了几句以前赵石南为杜衡在老太太屋前跪了一夜的事。

这些寻常的话,像锋利的刀一样,狠狠刺进了锦葵的心。为什么?锦葵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比杜衡年轻,比杜衡灵动,想想杜衡那张如今憔悴的脸,锦葵有一万个为什么,赵石南把她扔了去,跑回去和杜衡看月亮?

锦葵想不通杜衡有什么魔力,而这个想不通,让她不甘,让她发狂。锦葵把镜子猛地翻了过去,她不信自己终究抵不过杜衡。

郑管事又来催锦葵,看口信不管用,这回他亲自过来。本想托人把锦葵叫到二门外,同她讲几句就好。却被慈姑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不顾郑管事身份低微,请了进来。

郑管事有些不安,在门外来回搓了半天鞋底,才小心翼翼的进了老太太的屋子,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老太太笑道:“快免了吧。”

郑管事在左手的位子坐下,同老太太寒暄了几句印染厂的情况,进入了主题:“我这回来,想着看看锦葵,这孩子在家里就毛躁,给老太太添累了。”

“郑管事这话偏颇,锦葵懂事,我这阵子全亏了她,才能逗闷解乏。我现在里里外外都快离不开她了。”老太太拍着锦葵的手笑着说道。

老太太的盛赞让郑管事不好开口,既然已经说离不开,再说要带回家似乎有些失礼。正在犹豫着,老太太又说道:“锦葵也不算小了,衡儿在这个年纪都嫁到家里来了。”

这话说的郑管事和锦葵心里都是一颤,似乎是一语双关。郑管事搓着手笑道:“是啊,家里也急,托人给她说了门亲,正说合合八字。不过难得她能入了老太太的眼,这也是她的福分。”

郑管事本也是试探之语,既表明了态度,又给了老太太一点压力。果然老太太一听要给锦葵说亲,心里紧了一下,脸色沉下,半晌说着:“既然是福分,若是信得过我这老婆子呢,锦葵的婚事我替你们操心,可使得?”

郑管事诚惶诚恐的说着:“使得,当然使得。老太太见的世面多,人也多,那锦葵的事就烦劳老太太了。”

老太太的脸这才缓和过来,恢复了笑意。她看上的人,并不想错过。

中秋后恰逢老太太的寿辰,赵家的生意如今又做的如日中天。赵石南准备给赵老太太风风光光的办一场寿宴。杜衡也忙碌了起来,重头戏是院中的席面,并唱三天的堂会。

布置场面,安顿人员,这些事少不得要管着。但是老太太始终管着账房的对牌,所有需要支银钱的事,一律都要回禀。免不了对杜衡的行事又是一番挑剔:“该花银子的没有到位,不该花的反而奢靡。”锦葵听了这些,心中更是生出不甘。这些事若是自己来做,断然比杜衡现在强十倍。只是可惜没有机会。

临近寿宴,更加紧张,采买,置办,杜衡忙得不亦乐乎。赵石南问着:“都妥当了吗?”

杜衡点点头:“差不多。到时就是应场子了。”

赵石南勾唇一笑:“我怎么觉得有件大事你还没做?”

杜衡的心腾的跳了起来,紧绷的弦本就紧张:“什么大事?”

“出席寿宴的衣服,你备上了吗?”赵石南问着。

“吓死我了。”杜衡舒口气,嗔了石南一眼,“又不是我的寿辰,穿什么无所谓。上月做的两身衣裳还没穿呢,正好穿上。”

“无所谓?我的女人,要比别人亮眼。”赵石南淡淡笑了,从外间拿进来一个厚重的纸盒,杜衡打开一看,眼前一亮。

不由抬眸看着赵石南,难得的几分欣喜:“你把这个做成了衣裳?”她喜欢的那幅玫瑰色的锦缎,赵石南做了一身衣裙。这幅锦缎比去年看起来似乎更加顺滑鲜亮,想来赵石南又添了工艺进去。镶着青色裹金线丝边,衣襟裙角是苏绣的花叶,精致到了惊艳。

“穿来看看。”赵石南看着杜衡喜欢的神色,心里舒展。

杜衡转过身到屏风后换上衣裙,待出来的时候,赵石南的眸子轻轻弯起,心却跳的快了半拍。看了许久才道:“这件衣服配了你,才不枉费。”

杜衡自己并不知道有多么不枉费,但是老太太寿宴那天,所有的女眷女宾,上到官邸的夫人,下到乡绅的妻妾,看到了杜衡的衣服,眼睛都紧紧盯着无法移开,纷纷问着:“哪家铺子做的?”

杜衡有些为难的答着:“石南做回来的,我还没问是谁家的手工。”一时又让夫人小姐们艳羡不已。素来女主内,扬州城还没听说哪家的丈夫给妻子做了衣服送来。

锦葵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着,听到这话心里一痛,却只静静看着杜衡的浅笑身影。笑吧,会笑不出来的。

☆、风不定:寿宴(二)

寿宴的中午是酒席饭菜,赵石南宴请了扬州城的政界军界的要人,以及商界同侪,更有七七八八沾亲带故的人。杜仲和佩兰也应邀而来。佩兰趁人少的时候,偷偷把杜衡拉过:“我和你哥哥寻了个偏方,抓了几服药,你得空喝着试试,都说这个见效的。”杜衡心里苦涩,却也升起一丝希望。

赵家的席面让人开了眼界,除了传统的醉蟹、百合酥肉等淮扬菜,也有不少南北名菜,而最特别的,是在开席后即给每人上了一客法式的鹅肝,赚足了眼球。盐水鹅肝扬州人不陌生,但法式做法,彼时别说是吃,就是看也没有看到过。有些胆大的已经先行尝试,直赞味道极好,其余的人也纷纷效仿,别扭的拿着刀叉挥舞。

尝过之后,更是各种盛赞。倒未见得是味道有多么奇妙,只是那专门从上海请来的法国厨子,那别致新颖的餐具,更为这顿席面做足了锦上添花。

午宴间锦葵也换了件玫瑰色的衣裙,虽不如杜衡身上的成悦锦华丽,但是她自信自己穿着这个色比杜衡那憔悴的容颜更好看。果然不时有几个夫人驻足看着锦葵,笑道:“这姑娘倒水灵。”锦葵只含笑不语。

午宴过后,下午三点多钟,开始了堂会。这次杜衡请的是一个在扬州颇具盛名的昆曲班子。一开场便有趣,几个武生热热闹闹的来了一出《蟠桃会》,演出后几个筋斗,腾上跃下,拉出了一幅五彩锦缎的大“寿”字。席上一片鼓掌喝彩,纷纷叹着不愧是丝绸世家,这一幅成悦五彩锦,扬州城除了赵家做的出这么华彩,再无二家。

前头的几出帽子戏过后,开始了正儿八经的演出。班主把戏折子递到老太太手里,请老太太点戏。老太太又让给了几个政要夫人,请她们点戏。来回推让几番,最后点了传统的《牡丹亭》选段“游园”,以及《单刀会》中最难的“刀会”一折。

赵家在园子后面是有戏台的,平日里闲着,此时便派上了用场。不但请来的客人全都坐下,甚至还挤了不少远近来蹭戏听的人。

重要人物们下午已经回去,晚上的流水席便基本是赵家的亲朋,赵石南中午的沉稳渐渐散去,和几个同宗里小时玩的要好的喝的挥洒尽兴。老太太再远处看他喝的起劲,吩咐锦葵把石南叫过来。

锦葵到了席面中间,赵石南正和几个至交兄弟喝着,一把珐琅壶,悬起三尺,任酒垂直的落进嘴里,赵石南花青色的领口微开,说不出的潇洒倜傥。锦葵只见过一本正经的赵石南,眼前这个风流俊逸的男人,更把她撩的心旌摇荡,看的痴了。

直到周围一片喝彩的“好”声,赵石南一壶已尽,一甩袖子腾的坐到了桌上,撩起袍子,狭长的眉眼三分醉色七分蛊惑,锦葵几乎呼吸不上,却见赵石南唇际一勾冲她道:“什么事?”

锦葵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赵石南道:“老太太请少爷过去一下。”

赵石南起身随着锦葵走去,到了赵老太太身边,恭敬的唤了声:“母亲。”

老太太笑道:“没事,就是劝你少喝些。晚上还要安顿着把亲朋送回去。”身边的几位夫人借机夸赞着母慈子孝。

忽然一位董夫人看到了锦葵手上的镯子,“噫?”了一声,对旁边的另一个人说道:“那姑娘手上的镯子,同我前些天买的那个,倒像是一个似的。”说着对锦葵招手道,“姑娘,过来我看看。”

赵石南本打算退下,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动,不禁停住了脚步。看向了董夫人。她仔细端详了下锦葵的镯子,淡笑着摇摇头:“天色太晚了,看不出来,像一块料。”

旁边那人问道:“就是你在李记当铺捡漏的那个镯子?”

董夫人笑道:“可不是嘛,都是缘分,若不是那天去收账,也遇不到那个当镯子的,我当下就看上了,李记还在那磨叽是20大洋还是30大洋,我立马给了100大洋抢了过来,那么好的东西,李记也压的太狠了。”说完看着锦葵,“姑娘你的镯子哪来的?我出200大洋买下来凑一对儿。”

锦葵心思细敏,笑道:“我这是姐姐给的,本来是一对的,那只丢了。这只是断不卖的。不知您那只是从谁手里买的?”

董夫人一听,搞不好买不到还要被倒买回去自己那只,忙讪讪道:“一个四十多的妇人,只说是从城南赵庄赶来的。不认识。对了,晚上是什么戏?”转了话题。

赵老太太眉头轻蹙,低声问着锦葵:“你还有姐姐?”

锦葵看了眼站在旁边,脸色早青了的赵石南,浅浅笑着:“旁支的亲戚,家中富裕。”老太太没有再问。

当铺?城南赵庄?镯子?很好。赵石南忽然觉得自己不知道的事原来还很多。原本以为看清的东西,怎么又成了雾里看花?这些拉拉扯扯乱七八糟的事什么时候才能完?杜衡,你到底心里是什么!

赵石南的脑子有些混乱,边想着这些边回到了宴席,心中烦乱,拿起酒壶喝个不住。老太太在旁边皱眉:“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安顿他,瞧瞧,更喝的厉害。”

锦葵在老太太身边看着狂饮烂醉的赵石南,又看看忙得脚步不停的杜衡,真是好菜都被猪拱了。那么好的少爷,怎么就配了杜衡这样的女人。她不知道另只镯子的就里,只怕是少奶奶把那只给了不该给的人,还被人家当了。至于是什么人,她猜不出来。但肯定是少爷不待见的人,否则也不会喝成那样。

赵石南喝的七分醉意,两个西院的兄弟把他抬到了东边阁楼的休息间,这里分成男女宾客两个部分,分别开着两扇门。有需要换衣服或是休息的客人,可以在这里喝喝茶歇歇神。

老太太看在眼里,吩咐着锦葵:“给少爷送些醒酒的茶去。”锦葵会意,捧了茶盘走到了休息室。本来休息室有两个专门服侍的丫头,锦葵定定吩咐着:“你们出去吧。老太太吩咐我照顾好少爷。”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但是锦葵摆出了老太太,只好撇撇嘴走到了女宾房间的门口。恰好双叶从房间里拿了件披风出来给杜衡,看到那两个丫头的神色,问着:“方才我看到少爷醉熏熏的被抬进了屋子,你们不在跟前侍奉,跑到这来磨洋工?”

一个丫头委屈道:“双叶姐,锦葵姑娘得了老太太的令去侍奉,哪轮的到我们,都被轰出来了。”

双叶咬牙道:“她算哪门子撩骚姑娘?没了脸面的东西。”说着走到了门口,轻轻推了一下,门却从里面紧紧关上了。她轻咳了下嗓子:“少爷,需要送茶水吗?”里面却悄无声息。

双叶有些着急,但赵石南在里面,她也不敢用力推门进去,思来想去,她一跺脚,飞快的跑去找杜衡。

赵石南已经昏昏沉沉睡着,根本没有听到双叶的声音,锦葵听到了,却是淡淡的笑了,她的手指细细的划过赵石南的眉梢,眼角,她第一次离赵石南这么近,以后她还要更近。她哆嗦着把领子上的盘扣解开,露出了脖颈和胸前的一抹雪白。

正要继续解,赵石南的眸子忽然睁开,眼前有些模糊,锦葵身上的玫瑰色衣裙让他怔了一下,一把扯过了锦葵的手:“衡儿?”

锦葵一个不支,伏在了赵石南的胸口,赵石南的手碰到了锦葵胳膊上的镯子,清醒了些,不是杜衡,她手上早没了镯子。那只能是锦葵了。赵石南把玩着锦葵胳膊上那只镯子,将种水色看了个细致。

锦葵不知道赵石南在想什么,被他撩拨的更加情动,不禁低垂着头:“少爷。”伏在赵石南胸口,手指又开始不安分的划着,赵石南心中烦乱,一把把锦葵的外衣扯下,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低胸的衬袄,直刺的赵石南眼花。他冷冷道:“你就喜欢这样?”

锦葵的脸刷的变得通红,她不知道赵石南打算怎样,是要她还是不要她,低低说着:“少爷,我是真心—”

话没说完,赵石南已经冷声道:“出去吧!”身上却有几分燥热,酒后加上香艳的视觉,赵石南抚了抚额头。

锦葵的手轻轻揉上了赵石南的鬓角,声音几分倔强:“少爷,我能服侍好你。”赵石南抬手扯开锦葵的手。

正在纠缠间,门应声而开,杜衡一脸震惊的立在门口。双叶耍了个心思,她怕杜衡知道锦葵在抹不下脸过来,只对杜衡说少爷喝多了在休息室难受,杜衡才心急火燎的赶了过来,却没料到开门后是这么香艳的场景:锦葵上身只穿着衬袄坐在赵石南身边,俩人的手交缠在一处。

杜衡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凉了。

赵石南看着杜衡,想起那只镯子,倒并没有急着放开锦葵的手。只是冷冷的看着杜衡,唇角浅勾。

不知过了多久,杜衡似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双眸子渐渐的灰暗,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把门又关上了。

☆、风不定:遇险

风不定:遇险

屋里只剩下了赵石南和锦葵,锦葵的手重新划上赵石南的脖颈。赵石南忽然像只发怒的狮子,一把把锦葵甩了出去,怒声吼着:“滚出去!”

锦葵摔在了地上,摔的很疼,看着赵石南,一向坚强的她眼泪滑了下来。赵石南猛的起身,头也没回的又走了出去。那晚,赵石南喝了个酩酊大醉,醉了醒,醒了喝,彻夜的流水席,别人只道扬州首富是兴之所至,却不知道他的心,空了大半。

锦葵在赵石南走了之后,穿上衣服木然的走了出去。老太太看她这么久才出来,只道是事情已成,不免满脸笑意看着锦葵,低声问着:“石南可是还喜欢?”

锦葵颓然摇了摇头,老太太心里一紧,拉着锦葵到了后屋的廊上,问着:“怎么回事?”

锦葵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少爷本来已起了意,拉着我的手不舍,少奶奶忽然撞开了门,少爷只好作罢了。”

老太太眉头皱的紧紧,对杜衡更为不满,自己生不出还碍手碍脚,霸着石南。这是要让赵家绝后?老太太看着满院子里来来往往的男女,心里又急又恨,这么多的人,都依仗着石南,却唯独石南没有后。老太太拍拍锦葵的手,安慰着:“我知道了,放心,这事我自有分寸。”锦葵低头不语。

夜深了,流水席还在继续,锦葵睡不着,独自在院子里行着,身边走过一个个人,都与她是那么陌生。不认识的且不论,便是认识的,也没几个愿意同她打招呼,喊她声“姑娘”。她冷冷的笑了,人都是势力的,刚入府大家只道她是未来的二太太,还恭敬有加。而如今迟迟没有名分,赵石南又和杜衡恩爱非常,也许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个妄图飞上枝头的笑话。

可如今骑虎难下,往前无路,后退,她还回的去吗?回到顾家庄,她还怎么面对乡邻父老?她犹豫起来。

后院的戏台上,还在搭着台子,明天的戏和今天不同。是这个昆曲班子的传统大戏《白蛇传》,有雷峰塔和水漫金山的打斗。因此台子也要配合着升起落下。锦葵小时候,村里也来过唱《白蛇传》的班子,情节剧目倒也熟悉,只是那班子小,演的不甚精彩。如今又看到,锦葵不禁驻足多看了两眼。

几个搭台子的工人,还有戏班的几个管事的,有人问着:“你们怎么能来赵家唱堂会的?听说赵家以前选班子,挑的很。”

其中一个管事的答着:“嗨,以前我们给城东的盛老爷唱过寿宴,那时赵家的少奶奶还是小姐的时候,听过我们的戏,这不如今又来找了我们。所以说还得好好的唱,没准哪天就有老主顾回头来找-------”

锦葵无心听后面的,只听这班子是杜衡亲自找来的,心里就愈加烦躁。

这时一个工人喊着:“把那头的绳子系紧一些,明天的戏,程小依要往下跳的。要是板子搭不好踩空了,可要出事。”

旁边的人应着。锦葵仔细的看去,是将两块木板拼成了一个空中的台子,模拟桥索的样子,上面用绳子吊起,钉在了后墙的背板上。

锦葵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要是那个板子掉下来,会怎么样?杜衡找的班子,张罗的寿宴,要是出了事,杜衡一定脸上灰暗。老太太更厌恶她,也许少爷也会嫌弃她。但这个念头把锦葵吓了一大跳,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恶毒的想法?忙匆匆走回了春棠阁。

却是刚走到院子门口,就听到两个给席面送茶的丫头,边走边聊着:“听说衣服都脱了,却被少奶奶撞破了。”

另一个惊讶道:“少奶奶不说话吗?要是遇到泼辣的,还不上去给几巴掌。”

“少***脾性,自然是没吭声出去了。真是想做主子想疯了。也不照照镜子----”先头的丫头嘀咕着。两人没看到锦葵,都向前院走去。

锦葵的手脚变得冰凉,果然坏事传千里,这么热闹的场子,都有人注意她的动静,还传的飞快。不知道是不是杜衡故意放的风?锦葵心里的火腾的烧了起来,没有退路,退路就是在别人的嘲笑和口水里淹死。她不能退,这条二太太的路,她只能一直向前狂奔。

凌晨三四点,喧闹的夜终于宁静了下来,宾客散尽,下人们打扫着残羹剩局。锦葵换了件靛蓝的衣裙,走到了戏台那边。灯火都灭了,乌云遮月,夜的黯魅让锦葵有些渗渗的。她走到了架子旁,木板已经搭好,离地不过三尺,便是掉下来,也没甚大碍吧?不过是面子不好看。

锦葵安慰着自己,从袖中拿出一把平日削水果的小刀,对着系木板的粗麻绳割了过去。刻意选了背着台子的一面,这样绳子有缺口不容易被看到。割了一半,锦葵的心已经要跳了出来。她虽然口齿伶俐,心思机敏,但是第一回这么明目张胆的做这样的事,到底也是姑娘家,晕头晕脑的不知道自己割了多少,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忙从架子后面的帘幔后绕着跑了回去。

到了屋子,已经是一身冷汗,像水洗过了似的。睡在外间的素问哼了一声醒来:“姑娘出去了?”

“睡不着,到院子里透了透气。”锦葵尽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回到里屋,双手抱膝坐了一夜。

第二天顶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服侍老太太,老太太却只当她是心中郁结,更是有些觉得对不住她。

赵石南早晨终于从酒醉中醒来,杜衡已经出去招呼今天的事情。赵石南心里郁郁,盥洗完毕走到前堂,却发现多了不少警察署的人在门前晃悠,不禁上前问着:“什么事?”

一个巡长过来和他打着哈:“昨晚上接到密报,说在着附近看到有革命党。上头派我们来寻寻。”

“怎么寻?”赵石南皱眉道,“我家老太太还在办寿宴,可别扫了大家的兴。”

“不会不会。”那巡长是认得赵石南的,更不敢得罪,笑着道,“不过是寻常在街上堵堵罢了,怎么能打扰府上呢。天天都说有革命党,也没真见到几个,就是应个卯。”

“那就好。”赵石南放下心来,脸上浮起一层笑意,“既如此,中午和弟兄们进来喝两杯,也解解乏。”

巡长脸上堆着笑:“好,好。”

赵石南转身回府,看到杜衡换了件湘妃色的长袖衣衫,头发素净的挽了个髻,别了支青玉簪子。正向着后厨走去,迎头看到了赵石南,只撩了下眼皮,表情没有一点动静。

赵石南心里的火拱着,却发不出来。他不知道她怎么就能做到那么气定神闲,不论是心里有鬼,还是有气,都能这么无动于衷。赵石南忍不住开口问着:“今天妥当了?”

杜衡的声音冷冷的:“妥了。你不必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