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太只觉得沉沉泛疼的腿上,被熏过的地方轻松了不少。心也随着舒坦。如此这般反复几次,老太太看到小鱼的手都被镂子烫起了小泡,不禁叹着:“可是手疼?快歇歇吧。”

“不妨事的。”小鱼笑着,“家里生火哪天不烫几下子,这不算什么。”说着更加用心的给老太太腿上来回熏着。

大约弄了半个多小时,平日里紧绷绷,动不动抽疼的膝盖活泛了不少,赵老太太眉眼舒展开来:“果然管用。”

小鱼将金镂子收好,给老太太慢慢的揉捏着腿和膝盖,笑道:“趁着艾叶熏过,再揉捏一番,功效更佳。老太太身子金贵,需得好好服侍才行。若是下人粗糙,只怕适得其反。”

郑小鱼的手法舒适,而说出的话更是让赵老太太熨帖到了骨子里。老太太再看着小鱼,眼中的寒厉渐渐褪去,浮上了一丝满意。乡下人在赵老太太眼里一直是见不得世面,言行不得的形象,却没想到郑小鱼是个让她惊喜的意外。

赵老太太心里一动,温声问着:“你叫锦葵?多大了?”

“十五。”小鱼点头笑道,“在家帮着爹娘做些事情。”

“许人家了吗?”老太太摸着郑小鱼的手细细打量着,是个好胚子,模样身段,都没得挑,虽说没杜衡看着沉稳些,却也活泼。都说妻要贤,妾要俏,赵老太太动了心思。

“还没。”郑小鱼的脸腾的红了,老太太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的心竟隐隐的欢跳起来。是要帮她做媒还是----?不论哪种,富贵人家若是想给她指个去处,绝对错不了的。郑小鱼给赵老太太捏的更为尽心,顺口说着:“老太太的腿还是要多熏几次才见得好效果。”

老太太的脸上浮现出了久违的笑意,缓缓说着:“若是家里不急,我吩咐人给你爹带个信儿,在这多住几天,我这腿倒是听你的话。”

郑小鱼的心都要乐的蹦出来了,嘻嘻笑着:“不急,能服侍老太太是我的福气。”老太太颔首微笑,喊慈姑进来,打发个人去给郑管事报信。

杜衡在外头一直站着候着,看赵老太太和郑小鱼都满脸笑意的出来,也舒了口气,看来小鱼把老太太哄得蛮好。老太太看了看杜衡,又看看小鱼,明显觉得后者看着顺畅多了。对杜衡淡淡道:“锦葵这孩子倒会侍弄,我的腿好了不少。我就做主留她几天,你那院子里西厢还有间空屋,找人拾掇拾掇,就住那吧。”

“是。”杜衡应着,能留小鱼住几天,她也开心。

晚上赵石南回来,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屋里的欢笑声,不觉唇际上扬着,进了屋,不觉一怔,只看到床上一身桃红的杜衡,和一身松花绿的小鱼,正拉着手不知低头说着什么,活像一幅“双艳图”,杜衡笑得眉眼弯弯,煞是好看。赵石南轻咳了两声。

小鱼抬头看见石南,心跳的几乎要脱出胸腔,忙跳下床屈膝行礼道:“少爷。”

赵石南看了眼小鱼,抬手道:“起来。何时来的?”

“上午就来了。”小鱼答着,看赵石南早已坐到了杜衡身边,旁若无人的牵起杜衡的手正浅浅笑着,不觉面红耳赤的退了下去。

“对了,老太太说,要留小鱼住几天呢。”杜衡看着赵石南笑道。

“哦。”赵石南应了句,对那个女孩子他倒没什么感觉,只是杜衡喜欢,老太太又留下,那便留下,他并不关心。

“衡儿,成悦锦全部出来了,你想不想去看?”赵石南笑问着杜衡。

“全出来了?”杜衡一愣,想想已经到了十月,马上就该截货了,是该全出来了,不由得兴奋道:“想看,什么时候去?”

“现在。”赵石南抓起杜衡,笑得几分得意,“马车都在外面备着了。”

杜衡一听急匆匆的跳下床,跟着赵石南往门外走去。西厢住着的小鱼看到两人出来,有些好奇的问着:“这么晚了,少爷和少奶奶去哪里?”

杜衡满心的喜气冲小鱼招招手道:“走,随我们一起看锦去。”小鱼听到杜衡这句话,忙不迭的关上门跟了出来。

织造厂就在城西不远处,马车行了十几分钟便到了。小鱼给织造厂送过丝,对这里并不陌生。杜衡第一次来,看着一台台织造的机器,心里满满的悸动,不知道成悦锦织出来会是什么样子。

到了织造厂后院的屋子里,杜衡和郑小鱼看着屋里的锦缎,都愣住了,屋里摆着一排排的架子,织好的成悦锦就搭在架子上。赵石南提前吩咐过,屋里各个角落,窗下都点着汽油的玻璃灯,以防明火烧起来。

在昏黄的灯光下,一个个架子上,闪熠着各色的锦缎,红的像火,粉的似夏,白的如雪,荧荧五彩的光如奇珍熠熠生辉,这是单色的锦缎;而花色的锦缎尤为好看,绛紫,靛蓝,墨青的底色,上面是鹅黄的荧荧点点,一片片连起来,杜衡忽然想起了那个萤火虫漫天的晚上。杜衡有些惊讶的看着赵石南:“是萤火虫的图案?”

赵石南含笑点头,看着杜衡在一片锦缎的世界里逡巡,锦缎光艳万千,锦缎中的人明艳照人,赵石南一时分不清是锦缎好看,还是人更好看。杜衡忽然在一幅玫瑰色的锦缎中驻足,扭头冲赵石南莞尔一笑道:“这幅最好看。”这幅若是做成旗袍,一定光彩四射。

“那这幅留给你,只给你。”赵石南走到杜衡身边,抬手抿去杜衡鬓角的一绺乱发。

“不要吧?万一别的选不上,只有这幅可以呢?”杜衡有些犹豫,却盯着那幅锦挪不动步子。

“管它的。”赵石南唇际扬起,“我最好的东西,自然留给我最在乎的人。”赵石南随意的一句话,却让屋里的杜衡,门口的郑小鱼,心都通通跳个不停。

杜衡情不自禁的偎在了赵石南的怀里,忘了门口的郑小鱼。而赵石南素来不在意其他的人。周围的锦,都化作了漫天的光芒,赵石南俯身吻上杜衡的唇,两人仿佛被点燃般唇齿相依,直想把这人,这锦,这景,统统收作自己的,永世不忘。

小鱼站在门口,没敢进来,屋里的锦缎太明艳,那两个站在锦缎中的人太耀眼,那个男人说的话太动心,她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走进来。只是痴痴的看着。

过了许久,屋里的两人才像从梦中惊醒般,杜衡忽然想起还有小鱼,忙把赵石南推开,满脸通红:“讨厌,还有人呢。”说着看向门口,却没看到人,心还稍稍舒展些。

赵石南轻轻敲着杜衡的额头笑道:“胆小。”说罢牵着杜衡走出去,看到秋风中的小鱼正在院子里看着月亮发呆。

小鱼看到两人出来,有些不好意思道:“屋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转而嘻嘻笑着,“锦缎真漂亮。”

赵石南浅浅笑笑,没再说话。牵着杜衡除了织造厂,坐上马车回家。

十月初,赵石南带着所有织好的十匹锦缎,到了上海。到官邸找到程先生,将锦缎送了进去。又在上海等了半月。程先生终于带来了好消息:“赵家的锦被选上了,一匹银色的将做夫人的婚礼旗袍。”

听到消息的一刹那,素来不喜形于色的赵石南第一次重重击了一拳,所有的豪气干云,那一刻到达了顶峰。成悦锦,将会在那个时代全国最隆重的婚宴上登台。

赵石南在上海请程先生和几个朋友一起吃了饭,感谢了程先生的鼎力相助。之后便一刻不停的赶回了扬州,他要把这个好消息赶快告诉杜衡,告诉赵家所有的人。

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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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不定:假孕

赵石南这次走了二十多天,回到家中,发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本来他有些担心杜衡,却发现杜衡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而他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老太太的气色也很舒畅,听到成悦锦被选中后,更是喜上眉梢,嘱咐着赵石南:“过些日子,自己家里人先热闹热闹,待最后定了,咱们再大摆筵席庆祝。”赵老太太谨慎了一辈子,生怕不到最后时刻,会有所变卦,到时有损赵家的脸面。

赵石南答应着,他本也如此打算。只有婚宴结束,才是真正的板上钉钉。不过赵老太太一改多日的清冷,倒着实让他很意外。

而更意外的,是他发现这一切原来是郑小鱼的功劳。郑小鱼在老太太身边尽心服侍,比慈姑还眉眼机灵,一来二去,老太太倒离不开她了。而郑小鱼的活泼善谈,也解了杜衡许多烦闷。赵石南不禁对这个乡下姑娘刮目相看。

赵老太太本打算留小鱼待几天,却从几天变成了十几天,一个月。老太太暗暗派人打听了小鱼的品性,上次杜衡和赵凌泉赵天雄之间乱七八糟的事,她可不要再重演挠头。慈姑给她的反馈是,顾家庄的人对小鱼的评价是勤快,聪明。一直在村里长大,到没有什么闲话。

赵老太太这下放下心来,琢磨着什么时候和赵石南提纳妾的事情。

农历十一月初八,上海,那场盛大的婚礼,在全国的注目下举行了。中西合璧的模式,上半场是西式的婚礼,白色婚纱;下半场是中式的仪式,当新娘穿着银色的旗袍,走入礼堂时,成悦锦也随之名扬天下。

各大报纸都报道了那场隆重的婚礼,事无巨细,尤其是新娘的服饰,更是全国女性关注的焦点。而成悦锦那直挺成型的质地,银中泛彩的颜色,成了淑女贵妇追捧的目标。不仅婚礼的主人之后几乎将赵家的成悦锦指定为面料供应商家,全国各地的订单,也犹如雪片般飞来。

赵石南更加忙碌,几乎昼夜不歇。整个赵家也沉浸在这喜气洋洋的氛围里。赵老太太又有郑小鱼的陪伴,舒心不少。

腊月时分,所有的人都忙碌着。郑小鱼提出该回家看看爹娘,家里还有不少活计等着她做。赵老太太想想也是,赵石南一直忙的见不到踪影,这么拖着小鱼也不是办法。便同意了小鱼先回去,但老太太的赏赐也不少,绫罗绸缎金银器皿自不必说,吃喝用度也一并赏了不少,派人雇了一辆马车,把郑小鱼风光的送回了顾家庄。

小鱼走后,杜衡觉得身子有些不爽利,整天都懒懒的。吴妈突然一拍大腿:“少奶奶,你这月月信都晚了半个月了。是不是——有了?”

杜衡心里一跳,仔细想想,是推迟了半个月。难道自己和石南一直盼望的那个孩子,终于到了?不禁喜出望外。但又不敢确定,想了想对吴妈说着:“还不知道呢,先等等再说。饮食上注意些。”

吴妈喜滋滋的跑了出去,但吴妈的嘴岂是能靠得住的,不到半日,慈姑和老太太就都知道了。赵老太太怔了一下,随即就是翻江倒海的喜悦。乐不得的跑到杜衡的房里,看着羞羞怯怯的杜衡竟也顺眼了许多。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嘱咐厨房加些精进的餐饭,又吩咐把窗户封好,别走了风,又是给门上加个棉布帘子-----

杜衡看着赵老太太欣喜的神情,忽然觉得她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不由微微笑着。赵老太太终究谨慎,又吩咐着慈姑去请郎中给杜衡号号脉,更确切些。

不多时,延寿堂的郎中过来,给杜衡切脉切了很久,眉头紧蹙道:“少奶奶身上并无滑脉的迹象,许是时间还短,再等个把月再试试。”

赵老太太还不死心,换了一个郎中又来把脉,还是一样的结果,不由得郁郁道:“许是时间短?”脸色拉了下来。

杜衡的心揪了起来,也许是太想要个孩子,给了一点希望便想无限的延伸下去。却突然希望变得渺茫,杜衡也有些懊恼。

赵老太太没了方才的热情,吩咐给郎中赏银后没再和杜衡说话,回了后院。晚上赵石南回去向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又详细问了问赵石南和杜衡最近的情况。

赵石南有些不好开口,反问着老太太:“怎么了?”

老太太叹口气:“你那媳妇,月信已经半个月没来了,郎中又切不出滑脉,我这心急火燎的抱孙子,也不知道成不成。”

赵石南听了这话,早已心如雀跃,眉梢挑起道:“那有什么不成的?定是有了。”说完再等不及赵老太太吩咐,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了杜衡的房里。

杜衡正在床上抱膝发呆,抬眸便看见赵石南灼热发烫的目光。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一身寒气的赵石南紧紧搂在了怀里,吻如雨点般的落在了杜衡的脸上,唇上,发丝上,胡茬扎的杜衡有些疼的痒痒。

“衡儿,真好,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赵石南动情的抱着杜衡,呼吸急促而狂乱。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一切美好的似乎不真实。

杜衡有些无力的应承着赵石南,却难以给予他同样的回应。到底有没有?她不确定。看着赵石南开心的样子,她又不愿意让他扫兴。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衡儿,你不开心?”觉察到杜衡的异样,赵石南眉头蹙了起来。

“没有。”杜衡勉强笑笑,却不知怎么说。赵石南看着杜衡强颜欢笑的表情,心里一丝疑虑,但随即又被喜悦冲的忘乎所以。直和杜衡念叨着该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好。

这个腊月,老太太过的提心吊胆,杜衡过的胆颤心惊,只有赵石南开心不已。眼看着要到春节,赵老太太正准备再去请个郎中过来把脉,杜衡却在一个早晨,又看到了熟悉的鲜红。心,忽然就像浸入了冬天的湖,沉的看不见底,凉的喘不上气。

赵老太太知道消息后呆在了那儿,请郎中来看,确定没有喜脉。至于月信推迟这么久,也许是思虑过盛,气血阻滞。饮食休息调理好便没有大碍。

大喜过后是大忧,大忧之后是大悲,大悲之后是愤慨。赵老太太忽然有些意愤不平,好好的突然说自己怀孕装这种幺蛾子,把别人的心吊了起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个杜衡,就总不能让人痛快。

闷闷了一天,晚上赵石南回来请安的时候便发泄了出来:“你的好媳妇儿,原来肚皮空空。”

赵石南的心突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镇定,淡淡笑笑:“那也没法。继续等呗,孩子缘分到了,就怀上了。”

“你倒是好耐心。”赵老太太端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听着赵石南处处护着杜衡的腔调更是火大,索性也不喝了,把茶盏用力掷在身旁的桌上道,“你自己算算,她进门多久了?七个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是不是根本就不行?”

赵石南仔细想了想,他和杜衡的第一次其实很早就发生了,但是频繁的在一起却是从八月之后。但八月到现在,也将四个月了,按理也该怀上了。也许都是个缘分,想着便对老太太笑道:“这也太着急了,很多人成亲好几年都没孩子的。但后面也能生好几个。”

“去去去。”赵老太太皱着眉头,“别说不吉利的,还好几年?我可等不及。”说着看着赵石南顺带敲打着,“实在不行,纳个妾进来,先把孩子生了要紧。我已经土埋半截的人了,赵家这么大的家业,你说我急不急有个后人?”

赵石南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蹙着,摇头定声道:“好好的纳什么妾?又不是不能生。”

“纳妾怎么了?”赵老太太看着赵石南似乎斩钉截铁的情态有些着急,“别说你的大小姐现在生不了,就算能生,大户人家妻妾成群,开枝散叶,难道不应该?别的不说,你看看扬州城,谁不是几房十几房姨太太?石南,你的性子,从前可不是这样。”

赵老太太没想到赵石南会拒绝纳妾,还是这么坚决的态度。她的儿子以前是流连风月的花花大少,她都担心以后赵家会不会女人成群乌烟瘴气,可没料到如今是单凤占巢,别人想进都进不来。

赵石南确实还没想过纳妾的事。他并不是新式的男人,提倡什么“文明婚”“一夫一妻”,他的大部分教育来自于家塾,骨子里的观念仍然是旧式的传统,妻妾成群在他看来也是理所应当。他当初答应杜衡不纳妾只是句玩笑。客观的讲,几房姨太太总是要有的。

但不是现在。他现在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杜衡,他从不知道一个女人可以把他的心都占满,再无间隙容纳别的女人。他想不出在他们两人之间再出现一个人会是什么样?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别的女人。

赵石南叹口气看着老太太说道:“以后再说吧。”说完也不再等老太太发话,就转身出了屋子。

赵老太太心中沉郁,赵石南这是什么意思?

☆、风不定:拖延

赵石南轻巧的一句话,把杜衡所有的希望都抹了去。本就眼前豆大的一点星火,忽然就“扑”的全灭了,整个前路都是黑暗无光。杜衡的眸子垂了下去。

过了许久,杜衡缓缓问着:“什么是有必要?”这话问的有气无力,全身早已被抽空了。

赵石南也顿了许久,才揽过杜衡,声音几许无奈:“衡儿,赵家这么大的家业,后继总要有人。”

灯烛已经灭了,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杜衡的周身都被寒冰浸了上来,直到头顶,呼吸不上。杜衡全身开始发抖,再也说不出话。

赵石南的心忽然揪的很疼,感觉到怀里人的战栗,他的心也跟着一丝一丝颤起来,他把杜衡揽的更紧,声音很沉:“衡儿,不论几房姨太太,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的心里只有你。”

这话听着,杜衡觉得几分可笑,和别的女人做着同样的事,生着孩子,又何来心里有谁之说?有又怎样,没有又能如何?可是她该怎么说,她总不能让赵石南绝后。杜衡叹了口气,背过了身去。

“衡儿,先不急。日子还久。再让郎中调理调理,总会有孩子的。”赵石南这话说的几分苍白。未来的一切,都变得无法预测。

杜衡不知道赵石南的耐心还能等多久,进门已经一年,赵石南还能等三年,五年?杜衡全身僵着睡了一夜。而赵石南却并未继续想这个问题,明天还要赶一批成悦锦送到南京去,派谁去还没有最后定。他脑中开始盘旋几个备选的人,在豺羽还是决明的定夺中沉沉睡去。

赵石南有耐心等着杜衡调理身子,赵老太太却没有耐心。杜衡既然没有执意反对,赵老太太便令慈姑派了两个人,到顾家庄把郑小鱼接了过来。

郑家看到小鱼过年回去的时候带了那许多东西,又说着老太太十分中意,便有几分明了,不觉都是喜出望外。但是春节后许久,也没有动静,心又凉了下来。郑小鱼整日在水间塘里,却没了以往的自在快乐。

可见没有了希望,便没有失望。世事烦恼,也只因为希望太多,成了**。

赵家的婆子又来接小鱼,这下郑家重新又喜上眉梢。郑小鱼已经迫不及待的换好衣服,准备随着来人回去。郑小鱼的母亲一再嘱咐着:“去了好好服侍老太太,别贪玩。”

惟独郑管事这回有些担心,老太太接人也没个说法,来人只说老太太念叨小鱼,这去了不明不白的,村子里的人还只当小鱼攀上了高枝儿,万一不成,回来怎么嫁人?不免又安顿着小鱼:“去了机灵些,若是人家没那个心思,你早早回来,爹好给你说亲事。年岁也不小了,耽搁不起。”

郑小鱼满心欢喜,哪里听得进去,嘴上应着却全没有挂在心上。

郑小鱼这次回去,赵老太太的舒心自不必说,而小鱼的待遇却显著的不同了。赵老太太在杜衡和赵石南的院子旁边,另腾出个“春棠阁”的小楼给郑小鱼住,还配了个叫素问的丫头服侍着。不像是客人,倒有半个主人的架势。上上下下都称呼“锦葵姑娘”。

赵老太太没有把话挑明,只是笑对锦葵说着:“时长不见,我还惦记着你呢。这回你就住春棠阁,也离我近些,别和衡儿挤在一处了,她那里现在整天药气熏天的。”

“少奶奶怎么了?”锦葵还没来得及见杜衡,不由问着。

“唉,家门不幸啊。”赵老太太叹口气,“也不知是她没儿孙福还是我没那个命,进门到现在都怀不上,整天请郎中喝药,全无一点起色。难道我赵家要绝后?”

“怎么会。”锦葵笑道,她心中已然明了赵老太太的意思,忽然就像打鼓似的跳突起来,垂下头细声说着,“少爷风华正茂,自然会多子多福。”

“那就好,那就好啊。”赵老太太何等聪明,从锦葵的情态早已看出她是愿意的,眉眼笑得舒展开,心中只想着等赵石南回来,便正式提纳锦葵为妾的事。

锦葵从老太太那里出来,走到杜衡的院子,心里却忽然有丝不自然,她与杜衡本是情同姐妹,若是赵老太太真的有那个意思,以后倒不知道该如何和杜衡相处了。双叶恰好到了门口,看到锦葵,有些冷冷的:“少奶奶身体不太舒服,不宜见客,姑娘请回吧。”

锦葵有些讪讪的,回到了春棠阁。杜衡在屋里看着锦葵离去的背影,眼泪落了下来。

双叶回屋看到杜衡,有些不忍:“少奶奶又是何苦,白白哭坏了自己的身子,早知道她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该让她进来。”双叶如今年岁也大了,口齿伶俐不少。

“我是不是该有点风度,请她进来叙叙?”杜衡方才看到锦葵的身影,便心慌意乱,忙不迭的让双叶出去把她打发了。却又觉得自己是否太过分了。

双叶一跺脚:“您要是再叙叙,就真的把她叙成二太太了。”说着转身出去。

杜衡没有吭声,若说上次老太太留着锦葵是为了腿疾,这次在这个时候把她接来,又是那么一番铺排的待遇,便是傻子也知道老太太的用心了。这一切,杜衡不知道是不是冥冥注定。她忽然很后悔,后悔带锦葵进府,后悔送她镯子,甚至后悔去荷塘,那样就不会认识她。虽然老太太若是存了纳妾的心,不是锦葵也有别人,可为什么偏偏是锦葵呢?

双叶端了药进来,杜衡迫不及待的接了过来一口气喝掉,为了不出现二太太,她必须尽快怀上孩子。可是药变得分外苦涩,杜衡刚喝进去,便又全吐了出来。

看着杜衡难受的样子,双叶直抹眼泪,女人,真难。

赵石南那天回去的早一些,常州来的一位商户给他带了件玛瑙屏风,想着带到老太太那里不太合适,他先回到了自己屋里。正看到杜衡已经是第三次服药,却又吐了出来。双叶在一旁拍着杜衡的背:“少奶奶,要不今天就别喝了,第三回了。”

杜衡固执的摇着头,声音有些微弱:“再去煎些来。”

赵石南站在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杜衡,忽然有些不敢进门了,这么多日子以来,他第一次在日光下,真真切切的看到了杜衡的脸色。杜衡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抬起的手上,青筋都看的一清二楚。一身青灰的衣裙,衬着蜡黄的尖下巴,显得眼睛更加大的出奇,而那眼睛,竟也又红又肿,早没了灵气。赵石南的心抽疼了起来,厉声吩咐着双叶:“别再去煎了,这药再也不要吃了。”

杜衡一愣,看着赵石南有些木然:“不吃药,怎么有孩子呢?”说着胃里泛酸,又吐了起来,却只有酸水,并无实物。

“没有就没有。就算没有,你还是我的妻子。”赵石南的心阵阵发紧,拍着杜衡的背,瘦削的肩膀几乎不堪一握。

杜衡的眼泪扑簌下来,看着赵石南凄然道:“石南,若是没有孩子,我在这个家里,在你心里,还算个什么?”多少情话,终抵不过现实的残酷。曾经说的不纳妾,可以为了现实低头,那些虚无缥缈的情分,又能耗多久呢?

赵石南听到杜衡这句绝望的话,心跟着一颤,原来不知不觉中,杜衡的心已经凉成这样。他明白杜衡的心结,胸中有千万句话想对杜衡说,却觉得说什么,都像句笑话。最后只是长叹了一声,起身去了后院老太太那里请安。他第一次想这个问题:情爱和纳妾是矛盾的吗?

赵石南刚进了屋里,便看到了一身月白衣裙,正盈盈笑立在老太太身边的锦葵,意外之余,心中却也有几分明了。淡淡的打了个招呼:“来了?”

老太太看赵石南对锦葵并不生疏,心里暗暗高兴,直以为这事简单易成,便吩咐锦葵先到里屋,老太太对赵石南笑道:“之前和你说的纳妾的事,你看她怎么样?”说着眼神瞟到了里屋。

“急什么?”赵石南有些不悦,纵然要纳妾,也不急于这一时三刻,他心中又为了杜衡烦乱着,更不想提。

“还不急?”老太太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看着赵石南道,“你不急我急,万一哪天我去了,我都没脸在泉下见赵家的祖宗。”缓了缓又说着,“好容易有个合适的,你若是再不上心,错过了可惜。”

赵石南心中烦躁,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对着老太太说道:“先等两年。两年后若是衡儿还没有子嗣,我自会纳妾。”说完匆匆转身出去。

“你——”赵老太太的话还没说完,赵石南已经离去。锦葵在里屋听的真切,走出来看着眉头紧缩的老太太,淡淡笑道:“老太太,少爷说的也对,再等一两年,也是好的。”

老太太拍着锦葵的手,只觉得她分外懂事。两年,太漫长了。

☆、风不定:引诱

锦葵回到房里,手心里津津的全是汗。身上仿佛水洗过一般的虚脱。方才强作的镇定,只有在黑暗中才卸了下来。素问询问着:“姑娘,要点灯吗?”

“不用。”锦葵就那么在窗下的夜里坐着,一身月白衣裙反着月光,她内心在纠结,两年,要不要自己和命运打个赌?无疑这是个机会,一个乡下小户人家的女孩子,这辈子嫁人能在村里嫁个憨厚老实家境殷实的就顶了天,像赵石南这样的人,见都不易见着,可是老天安排自己见着了,又入了老太太的眼,有机会做妾。但是这个机会,却又渺茫,只有杜衡两年内没子嗣,自己才有希望。两年,自己耗得起吗?两年后自己十八了,万一不成,回到乡下怎么嫁人?

锦葵自小主意大,却也第一回犯了难。她将烛火点起,托腮想了许久。从抽屉里拿出一块老太太赏的银元,向桌上扔了出去。正面就留下,背面就回去。

银元落到了地上,锦葵却久久不敢看下去。脑中浮现出了赵石南清峻的身形,那漫天锦缎中深情的目光和话语,尽管那话不是对她说的,却是第一次点燃了少女心中那份对情的渴求和冲动。如果回去,这辈子自己就真的没机会听到那样的话了。

锦葵从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覆在了银元上面,她没有看图案,用帕子将银元捻起扔回了抽屉。命运,是可以在自己手里的,不是吗?锦葵浅浅的笑了。

有了两年之约,杜衡的心稍稍舒缓些。药早已喝的反胃,杜衡现在闻到药味就泛酸,只好先把药停了。心有所求寄鬼神,杜衡现在逢初一十五,必去扬州城的观音堂,拜拜送子观音,只求神佛能赐她个一男半女。

锦葵如今只在老太太跟前服侍,刻意避开杜衡晨昏定省的时间。晚上赵石南回来的晚,向老太太请安时,便总能看到莞尔含笑的锦葵。起初还会寻常问候两句,后来隔三差五的见惯了,便也只向老太太请安,不再出声。

赵老太太有时特意说句:“我到里屋换件衫子,石南待会我出来还有话同你讲。”

只留下锦葵和赵石南在外间,赵石南坐在椅子上悠悠喝着茶,目光却未曾看锦葵一眼。锦葵将酝酿许久的话说出:“少爷生意可还是忙碌?”

赵石南唇际一勾:“忙。”没了支应。

锦葵又笑问道:“听说成悦锦如今成了夫人太太们家里必须备的传家料子呢。下人们也都传着,成悦锦已是天下闻名了。”锦葵特意说着赵石南最为得意的事,本以为他会借此打开话匣子,赵石南却只是淡淡的“嗯”一声算是回答。

锦葵绞尽脑汁,又问道:“少爷最近可回了顾家庄?”

赵石南有些疲累,索性没有吭声,过了半晌,站到里屋的门口,沉声道:“母亲可还有吩咐,若是没有,儿子先回屋休息了。”

锦葵眼巴巴等着回答的表情凝固了。从半分娇怯变成了丝丝失落。

老太太里屋应声出来,温声说着:“锦葵在我身边服侍着极好,人又勤快,做事又机敏。只是没念过书,不识的几个字,有时念个书信单子都吃力,你不如以后每天回来,教她识识字?她聪明,学的快。”

老太太觉得面对着锦葵这样清丽的女子,若是给两人找个事由相处几日,锦葵又是七窍玲珑的讨喜,定是错不了。

赵石南这次拒绝的彻底,声音几分清冷:“若是学字,家中识文断字的不少,随便一个就可以来教,实在不行,家塾的先生多给几块银元专给她教也使得。我每日到家太晚,只想沉睡。母亲还是消了这个主意吧。”

赵石南也没顾忌锦葵和下人都在场,没有什么情面的便拒绝的好无余地。老太太无法,只好叹气道:“既如此,那就再说吧。”说罢告退出去。

锦葵的心凉了下去。又进府已经三个月,从暮春到盛夏,眼看着夏末又要秋至,赵石南却始终连正眼都没看自己一眼。自己努力想好的话题,他都是“哼”“哈”“嗯”结束;用心做的他爱吃的点心甜羹,碍着老太太的面,也只是尝一口说句“不错”了事。到底怎样,才能走进这个人的心里,哪怕让他能好好看一眼?

眼看中秋将至,郑管事托人给锦葵捎了个口信:“若是不行,就回来吧,给你说了门亲事,中秋回来看看。”

锦葵的心焦急起来,爹娘着急,她自己也着急,老太太也急,惟独赵石南不急。听到口信的那日,锦葵在屋里一宿没睡着,终于决定豁出去一次,成不成的,也要试试。再不试,只怕中秋就得回家做村里狗剩石头的媳妇了。

第二日赵石南依旧是七八点才回来,天色已暮,给老太太请安后便要回去,锦葵也随后跟了出来。锦葵跟在赵石南身后,落了半步的距离,忽然开口问道:“少爷,这几日跟着表少爷学了几个字,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

赵石南没有吭声,老太太不在跟前,他连哼哈恩都懒得应付。

“少爷,我的名字是少奶奶起的,少奶奶一定读过很多书吧?”锦葵用杜衡试探着。

果然提起杜衡,赵石南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温度,温声道:“是,她早先读的是私塾,后来上的新式女校。”

“难怪呢,少奶奶说话总是出口成章的,就是说起少爷来,有时说的话我都听不懂。”锦葵笑盈盈道。

赵石南的心痒痒的,“说我?她怎么说的?”

从老太太的后院回到杜衡的前院有几条路,一条是最直接的穿过庭院,还有条是绕过花园的假山亭台也可以回去。锦葵刻意在岔路口往前走了一点,带着从假山那条路走去。而赵石南一心想听杜衡是怎么说自己的,便也不在意,跟着绕过去。

“少奶奶说少爷的话文绉绉的,我也学不来,觉得是会做生意,性格也好的意思。”锦葵想着托词。看赵石南不以为意,又说道:“少奶奶还说我原来的名字小鱼,鱼戏莲叶东什么的,这也是诗吗?”

赵石南应着:“西州曲。”想着杜衡在荷塘的时候,还是眸光明媚,娇俏可人,如今却是形如槁木,不禁眉头皱紧。

说着二人走到了假山旁边,池中映着一弯新月,锦葵笑道:“看着这景致,倒想起有句诗,惟见新月吐蛾眉。”这句诗是锦葵向表少爷学来的,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想在赵石南面前用用,兴许还能让他上心。

赵石南怔了一下,锦葵的一袭月白衣裙在月光下有些飘然的意味,再吟上思乡诗,“不见乡书传雁足,惟见新月吐蛾眉”还真的不像那个乡下丫头了,不禁微微愣神:“你是想家了?”

这诗是想家的?锦葵愣住了,忙说道:“不是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锦葵有些懊恼。

赵石南抽抽嘴角,看向月亮,纵然苦心孤诣,怎比的上浑然天成,冷冷说着:“做你自己就好,衡儿是不容易学来的。”

锦葵好容易刚有丝希望的火苗,又被灭的一干二净,只好应着:“是。”心里羞愤懊恼,看着赵石南抬脚已经在往回走,心一横,脚一歪,“扑通”一声摔到了池子里。

赵石南扭头一看,锦葵已经在水里扑腾着,忙跑过去伸出手去:“快,抓着我。”赵石南和锦葵有些距离,但锦葵是识水性的,游过来不成问题。

锦葵的声音几分哭腔:“池子里有水草,缠上了脚。”

赵石南没法,刚要解开衣衫跳下去,忽然看的池子旁边有只木杖,仿佛是上天落下似的,忙将木杖递到锦葵的手里:“抓着。”锦葵伸手过来,被赵石南连拉带拽的拖上了案。

“怎么这么不小心。”赵石南看着一身湿漉漉的锦葵,也无心责备了,“还能走吗?”

锦葵浑身直打哆嗦:“还行。”却是刚走了一步,就摔到了地上,“脚好痛。”说着抬头央求的看着赵石南,“少爷可不可以扶我回去,不想叫下人,又惊动了老太太不好休息。”

赵石南冷着脸点点头,把锦葵用力扶起来,锦葵一瘸一拐的拖着脚走路,嘶嘶抽着凉气,赵石南犹豫了一下,这速度要何年何月才回的去?索性打横抱起了锦葵,大步走回了春棠阁。

锦葵只愣了一下,心就几乎要跳了出来,赵石南宽厚的胸膛让她整个人都烧了起来,这个场景她昨晚就想了无数次,却没想到真实发生的时刻,反而梦幻的迷离。她觉得自己摔进池子值得了,便是化成灰,飞成烟,也值得了。不禁往赵石南的胸前更紧紧的贴了下。赵石南身子一僵,脚下的步子更快。

进了春棠阁的院子,心里一直打鼓的锦葵再也忍不住,哆嗦着缓缓伸手环上了赵石南的脖子,一双细细的眉眼没敢看赵石南的眼睛,只是把头低了下去。

☆、风不定:戏弄

旁边走来几个丫头婆子,看着这情形,都瞠目结舌,却也只得低头脚步匆匆,装作没有看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