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南的眉头皱了起来,大步走到了院子里,怒声吩咐着:“把李婆子绑了,打上二十板子。”

下人一愣,但是赵石南的吩咐,没人敢不听,只好把下午买菜的李婆子绑了结结实实的给着板子,赵石南眉梢一凌:“谁今后再乱嚼舌头,就是这个下场。外头那些风风雨雨的事,别拿回来传是非。”

杜衡听着外头噪乱,撑着身子走到前院,看到李婆子正在挨打,而赵石南冷冷的站在一边,杜衡不由的气紧:“住手。”

下人仿佛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又打了几下,回禀着赵石南:“二十板子打完了。”

赵石南点点头,让人把李婆子拖了下去,回头看着全身发抖的杜衡,没有说话往回走去。杜衡情急拽住了赵石南的胳膊:“你这是做什么?她犯了什么错?”

赵石南的声音依然清冷:“她不该把外头那些杂言碎语带回来。”

“那是杂言碎语?”杜衡只想冷笑,“别人在为了道义流血牺牲,你却把那些当做杂言碎语。”顿了顿,杜衡一字一句问着:“赵石南,你的骨气呢?”

赵石南的身子一僵,眸子冷冷的看着杜衡,骨气?骨气就是用鲜血去参与这些党阀之争?什么叫道义,什么叫正义?实业兴邦,百姓安乐才是道义。这样血流成河,谁受益了?可在她的眼里,他做的就是没有骨气的缩头乌龟。

道不同不相为谋,赵石南再一次把杜衡的手用力扯开,指指自己的胸口,唇际冷冷挑起:“杜衡,我这身骨气,你看不到。因为你早被别人的血蒙上了眼。”说着大步走开。

中秋及至,又一批锦缎被装进了车里,运到了北平,而随着来的,还有带着镯子的锦葵。进了北平,锦葵一路撩着马车的帘子,辛苦奔波这几天到北平值得,这气派,只一进来,便是皇家气象威严。红墙黄瓦,锦葵看的两眼发直。

驾着马车的下人说着:“少爷和少奶奶就住在后海,马上就到了。”

锦葵点点头,看着马车外的湖面映着垂柳,一池的清水荡漾,旁边各色的曲艺杂耍,想着赵石南和杜衡每日便在这样的景致下携手共赏,心里便是无法平静。

“到了。”下人给锦葵拿下马蹬,锦葵踩着下了马车,稳稳的走进了四合院。这次锦葵来北平,赵老太太生怕赵石南不同意又出什么主意,家书里都没敢写锦葵,直接跟着车走。赵石南和杜衡都无从知晓。

当锦葵笑意盈盈的出现在四合院的时候,双叶第一个看见的,揉了揉眼还当见了鬼,等确定是锦葵的时候,嘴角一挑冷笑道:“哟,姑娘也不怕风吹日晒遇上枪子,还千里迢迢的赶来了?”双叶是不怕锦葵的,专门叫她姑娘。

锦葵面不改色道:“姑娘,开门不打笑脸人呢。我奉老太太的命,来看看少爷少奶奶。姑娘可是来北平时日长了,连老太太都不放在心上了?”

双叶气的手抖,指着二门说道:“既然是看人,姑娘就且客堂坐坐,我去禀报少奶奶。”

锦葵微笑着挺着脊梁走进了二门,坐在了客堂的椅子上。

双叶回去禀报了杜衡,杜衡手里的针线狠狠扎到了手里,声音颤着问着双叶:“真的来了?”

双叶点点头:“可不是大摇大摆的来了嘛。梳着女儿发,还像个二太太似的。狂什么。”

杜衡抬抬手:“让冬桑叫少爷回来吧。我不想见她。你找人带她去后院,有间丫头住的屋子,给她收拾开先安顿着。”

双叶想想,也没别的办法,也不能让她睡在大街上。正要走,杜衡又喊住了她:“让冬桑找人去附近打听打听,哪有住店的。多找几个。”

双叶心领神会,咪咪笑道:“遵命,少奶奶。”说罢蹦跳着离去。

不到一小时,赵石南回来了,锦葵从椅子上站起来,眼里含泪痴痴的看着赵石南,她魂梦里的人,如今终于见到了,还是那样的清姿俊朗,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深沉和沧桑,只觉得比在扬州时更添了蚀骨**的味道。锦葵低低的唤着:“少爷------”

赵石南看着锦葵的情态,思念、憔悴全都溢于言表,对着这样的女子,一时心里也五味杂陈,皱着的眉头松开:“来了?走了几天?”

“七天。”锦葵答着,把老太太的书信拿出来给赵石南。上面写的无非就是锦葵没去过北平,带她好好转转,闻得北平潭柘寺中求神许愿很灵,老太太请人看过,要在达摩祖师诞辰那天请一尊寿佛回来,保佑个长命。

看到这里,赵石南算了算,达摩祖师诞辰是农历十月初五,现在还不到八月十五,也就是说锦葵至少要住两个月。不禁又蹙眉道:“非得这天?”

锦葵眉眼伶俐:“是,老太太找了大明寺的法师看过,合着时辰,必须得这天请尊寿佛才灵。具体的请法,法师也教了我,虽不算难,也深的繁琐,不过没关系,为了老太太,再辛苦些也无妨。”

锦葵话说的周全,既表明了必须要请寿佛,也必须要那天请,还暗示了除了自己,别人并不知道怎么请。一时赵石南没法再驳,只好说道:“那你就请完了再回去吧。”

双叶看到赵石南回来,故意端了两盏茶进来放到了桌上,对赵石南说着:“少爷,锦葵姑娘,喝茶。”

锦葵听到姑娘二字,心里气急,却只是红着眼圈看着赵石南。赵石南佯装没看到,轻轻拂了茶叶沫子,问着锦葵:“见过少奶奶了吗?”

锦葵努力笑着:“还没有,不过少奶奶已经给我安排了后院的房间,我的东西都放进去了,不打紧的,反正我也住不了几天。”

双叶忍不住插嘴道:“姑娘还是别住的局促了,旁边有好几家旅店,还有待租的院子。”

如果是以前,赵石南也巴不得另寻个住处,让锦葵住的远些,眼不见心不烦。可眼下他正和杜衡别扭着,想着杜衡的心里时时记挂着赵凌泉,还以赵凌泉的那些“道义”说什么骨气,在赵石南眼里,便有些爱屋及乌的味道。眼下锦葵来了,赵石南心中赌气,冷冷对双叶说着:“住什么别处?后院不是腾出了房间,先住着。”

赵石南心中打算的,是先让锦葵住几天,看看杜衡的反应,也趁着这几天,在别处再租个院子住着。旅店一个女孩子住终归不安全。出了事也没法和赵老太太交代。

双叶退了出去,跑回屋子向杜衡抱怨着:“少爷糊涂了,竟然让她住着。乖乖,她还要住到达摩祖师诞辰。”

杜衡心里一凉,那还有两个月。正想着,赵石南走了进来,吩咐着双叶打水盥洗。杜衡忍不住问着:“你安排锦葵就住在这院子里?”

赵石南看到杜衡的表情有些不悦,心里微微一松,面上却仍绷着:“嗯。住外面不安全。”

不安全?杜衡的心堵的厉害,只觉得从脚底都开始凉了,她咬咬嘴唇,勉强笑道:“既然你这么担心她的安全,那就住在院子里吧。难得见面。”说着扭头转过去要走。

赵石南听着话里的酸味,那些日子被她那句“骨气”给气的坚硬的心缓缓的软了些,温声说着:“只是几天。”杜衡没有回头,几天不要紧,就怕变成了一直住着。

锦葵是个机敏的,住了一两天便从下人的议论和眉眼里看出了些事情,赵石南是不让杜衡出去的,至于为什么,她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赵石南会让她在院子里住几天,她很怕还没机会动手,就被撵到别处去。

想了两天,她夜里趁人不备,打了一盆冷水来,浇到了自己的头上,又出去在风口吹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才回到屋里。当她拖着有些发虚的步子躺回到床上时,她知道目的已经达成了。

第二天,锦葵全身发烫,服侍她的小丫头看到她嘴唇干裂,面红耳赤,忙去禀告了杜衡。双叶恨恨道:“让她去,死了才好。”

杜衡叹了口气:“有用吗?少爷回来,还是要给她请郎中的。她若出了事,老太太也不会善罢甘休。”双叶无法,只好派人去给她请郎中,不禁愤愤骂道:“来了就找事,还得给她熬药,真当自己是姑奶奶了。”

过了几天,锦葵不但没好,反而病的愈发厉害,连床都起不来。赵石南并没有去看过一次,杜衡派了两个婆子服侍她吃药。眼不见心不烦,虽然住在一个院子里,倒也相安无事。

锦葵白天病的似乎已入沉疴,夜里却精神了起来。到了后半夜三点多,锦葵起身穿好衣服,推开侧门走了出去。

☆、惜流景:相遇

锦葵沿着后巷走了出去,外面的一棵槐树下站着一个穿青灰袍子的男人,看到锦葵出来,走上前去,一双溜溜转的小眼睛四下看看,凑到锦葵跟前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算出来了。等的我都站不住了。这鬼地方,怎么这么冷,还不到八月十五呢,就冻得人骨头哆嗦。”

锦葵斜睨了他一眼,说着:“就这么点贼骨头,还怎么办大事。”

那人眉眼挤弄着,抽抽鼻子道:“是你要办大事,不是我。姑娘,找你出来一趟也太难了,一次多给几个钱呗,要不下回我又连买包子的钱都没了,还找不着你。”

锦葵挑了挑眉,冷笑道:“给多了万一你跑回扬州城,我找谁去?”

“我怎么能干那种事呢,再说事后你不还有一笔大的给我么?我可是奔着那笔才来的。”那人凑到锦葵脸前,嬉笑着问道:“那女的漂亮吗?”

锦葵嫌恶的往后退了两步:“你管的着吗?”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布包扔给那人,“钱和东西都在这儿,以后每天子夜在这等我一个钟头,行动以前我会出来见你。”说着转身离开。

那人打开布包看了看,又是一块大洋,妈的,这娘儿们真够抠的。也怪自己得罪了班主,要不哪用得着跟着她受这份罪。那人把布包塞进袖口,大步走开。

中秋马上就到了。北平的府邸虽然比不得扬州城声势大,但也是兴旺人家。一早也早有人买好了时节所需的猪牛羊鸡瓜果月饼。杜衡也做了两身新衣裳,不过都是找了裁缝到了家里量好,做好再送了来。北平的风俗,中秋会供一只兔爷。入乡随俗,赵石南命冬桑到东四牌楼那的一家专做兔爷的店里,请了一尊回来。

杜衡还是第一次瞧见兔爷,泥塑的一尺多高的身躯,披挂着像戏文里的行头,背上还插两把小旗,红红的三瓣嘴,几根胡须翘着,生动十足。杜衡忍不住来回看着,用手拨弄着兔爷的胡子,只觉得分外有趣。赵石南看到杜衡眉眼恢复了些顽皮,心里也一松,对杜衡说着:“明天一早,出去挑几件首饰吧。好歹也是节日。”

杜衡淡淡应了声,转身去绣剩下的花样子。

第二天一早,马车已经在门外候着,赵石南和杜衡盥洗完毕,赵石南穿了一身黑色银丝的西装,杜衡穿了件浅紫的西式旗袍,带着双叶,出门上了马车向西城方向走去。自从上次王府井的枪声,赵石南也不愿意再带着杜衡去那里。尽管那里的东西是最全的。

一路上,赵石南撩开帘子向外看了看,转而蹙眉沉吟片刻,又往外看看,吩咐着车夫绕了个圈子,转回了原处,转而向相反的方向奔去。杜衡不禁问着:“怎么了?”

赵石南隐隐感觉总有人在背后跟着似的,却也不确定,对杜衡淡淡说着:“没什么。”心里却也疑惑,是什么人?最近生意也不太平,总有些地痞来搅场子捣乱。好在北平的生意本就不做店面,店里只是些样品绸缎,倒也没什么影响。若是真正开店面卖丝绸,可是被他们搅和黄了。赵石南冷眼看着这些套路最后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马车到了西城的珠玉行,杜衡和赵石南下车,老板最喜欢一对男女过来,只要女的喜欢,男的都是付钱的主。忙颠颠的迎了上来:“先生夫人,要点什么?”

赵石南看看杜衡道:“有没有手钏手链一类的?”

“有,有。”老板忙不迭的拿出了各种珊瑚翡翠,看赵石南和杜衡都是眼皮子也不抬,明白是遇到了识货挑剔的,赶忙又从二楼的箱子里拿出些压箱底的货。

赵石南这才勾了勾唇,拿起一串珊瑚的手钏,比在杜衡的胳膊上,恰好杜衡穿的是紫色旗袍,红配紫,不忍再看,赵石南拿了下去,又拿起一串碧玺,刚要比划,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还不如试试那串珍珠呢。大少爷。”

赵石南回头一看,白芷穿了一件银色的旗袍袅袅的走来,她本就长得白净,配着愈发显得飘渺仙尘般的纯净。赵石南愣了一下,白芷好像很少这么穿,素来见她都是奇装异服,不是大花大朵,就是裤装洋装,难得这样。赵石南唇际上扬笑着:“你也来买东西?”

“我在附近闲逛,看到你们就进来打个招呼。”白芷转看向杜衡,眉眼里全是欲说还休的神色。

杜衡明白白芷是有话要对她说,走到白芷面前挽住她笑笑:“好久不见你,最近在做什么?”手心却紧张的都是汗。说着二人就要走到门外去说。赵石南却早就寸步不离的跟了出来。

白芷扭头笑道:“你不用跟的这么紧吧?我又不会把她拐了去。我们说点体己话你也要跟来。”

“还有我不能听的体己话?那我更要听听。”赵石南的声音带着玩笑,目光里却全是寒冰凌厉,甚至是一丝警示。他早已明了白芷的身份,王府井的枪声事件后,白芷的身份早已暴露,按理不该这么大摇大摆的出现,可她依然若无其事的出现了,这并不寻常。

白芷看甩不掉赵石南,不免有些焦急:“你是非要使绊子?”

赵石南看着白芷,更加清冷,那一丝勉强的笑也没了踪影:“什么绊子?我不明白。”

白芷胸口起伏着,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出来,咬着唇看了杜衡半晌,对赵石南苦笑道:“罢了,我和你相识一场,到最后,你却像防贼似的防着我。赵石南,其实你什么都明白,可你就是不肯帮我,是不是?”

赵石南声音冷淡:“我是个生意人,把生意做好就是本分。在这个乱世,能给我的妻儿老小,谋个栖身之处,就很好了。所以你还是免开尊口。”

白芷的神情有些悲凉,看向赵石南的目光竟有几分俯视的味道:“可悲可叹,你如果是个乡野村夫,或者目不识丁,都不要紧,可你是个饱读诗书的人,你小时候都在念“苟利国家生死矣,岂因祸福避趋之”,可你如今呢?你的胸怀天下都哪去了?都变成了眼里的银子吗?”

杜衡在那里听着白芷的诘问,脸一阵红一阵白,尽管白芷说的,正是她内心深处的呼喊,可从外人嘴里说出来,终究有些**裸的直白,杜衡忙解释着:“他不是的,他想的是——”

赵石南打断了杜衡的话,直盯着白芷道:“是的,我是在趋利避害,所以你可以不必和我再讲你的道义胸怀。”转而又说道,“但是国家兴亡,不是有血有猛就够的。”

白芷冷笑了两声:“说这话的,不过是舍不得血罢了。赵石南,如果中国的男人都像你这样,没有责任,没有信仰,再过一百年,也还是亡清和军阀的余孽,也还是一群东亚病夫。”

赵石南的拳握了起来,额上的青筋在突突的跳着,唇抿得很近,脸色沉着,却没有说什么,杜衡的脸几乎要滴出血,她哀求似的看着白芷,希望她别再说了。她的丈夫,一直是她心里顶天立地的人,虽然她也觉得他面对革命的态度太过冷清,可被白芷说的简直一无是处。她的心很疼:“白芷,不要这么说。谁都有选择道路的权力。”

白芷还在喘着粗气:“可他是赵石南,不是普通人。你一个弱女子都理解的事,他不应该唱反调。”说着看向杜衡,“既然这样,我也不打扰你们了。我过几天就要走了,这一别,以后只怕不能再见到了。”

说着从脖子上取下一条链子并一个桃心的挂坠,给杜衡带上:“这个送你留个念想,毕竟认识一场。”

杜衡眼圈有点红,胳膊上只有刚才试的那个手钏,递给白芷,白芷又推了回来:“我整天东躲西藏的,也用不着。”

说完看着杜衡有点伤感,忽然把杜衡紧紧的拥住抱了一下,旋即又松开,捏了捏她的脸:“衡儿,再见。”

转而看了看赵石南,目光中的神色很复杂,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刚才的话,你别介意。祝你生意兴隆。”说完扭头快步的离去。

赵石南一怔,心里一丝说不上的滋味。回去把杜衡手钏的钱付了,最后挑了那串珍珠的。便回到了府里。

那个中秋夜,吃过饭后,赵石南和杜衡在窗下等了很久,竟然一直是乌云盖顶,没有一丝亮光。赵石南和杜衡,各自想着心思。

犹豫了半晌,杜衡开了口:“石南,白芷的话,你不用介意。”

“我不在乎。”赵石南转看向杜衡,“但我在乎的是,你的看法?”

杜衡咬了咬嘴唇,看着赵石南答得有些艰涩:“力所能及的时候,应该施以援手。”赵石南没有再吭声,看着杜衡若有所思。

忽然外间的门响了,一个婆子进来禀告着:“少爷,少奶奶,锦葵姑娘又不好了,晚上吃了饭后,一个劲的吐着。”

☆、惜流景:无常

赵石南皱眉问着:“吐的厉害吗?”

婆子回禀道:“挺厉害的,人都意识不清了。”

赵石南把冬桑喊进来去请郎中,吩咐婆子道:“先去好好服侍着。郎中到了再说。”

杜衡看那婆子神色紧张,不禁抬眸看了眼赵石南,尽管异常纠结,但是也担心万一出个大事,咬咬嘴唇问道:“你不去看看吗?”

赵石南看了眼杜衡,一双水眸中的纠结伤怀一览无余,这么久了还是这么傻气,在试探还是心里不忍?赵石南捏了捏杜衡的手唇际挑起,转看向婆子:“下去吧。”

婆子看赵石南并没有要去探望的意思,迟疑了一下也只好退下了。

锦葵看到婆子进来,有气无力的问着:“少爷怎么说?”

婆子叹了口气:“姑娘还是保重身子吧,少爷找人去请郎中了。”看到锦葵的眸子瞬间灰暗到了无光,婆子是扬州跟着来的,知道就里,不免多了句嘴,“姑娘,人这辈子,有的事莫强求。搭上身子又何苦?”婆子本是好心,看锦葵痴心的可怜,劝了一句。

这话却正戳了锦葵的心窝,她咬着牙关冷冷的说着:“出去。”

婆子一拍大腿,叹气道:“唉,算我老婆子多嘴。”抬脚出去。

锦葵在床上如油煎火烤一般。今晚是中秋夜,她渴望看到赵石南一眼,用尽了心思,吃了勉强自己吐出来,只为哪怕能看看他的影子呢,却连这点简单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人月两圆,为什么永远得到圆满的是杜衡?别人都是三妻四妾,赵石南的心,怎么就不能腾开一个小小的位置,给她一点?她只要一点啊!

锦葵把手掌抠出了血,不把杜衡打入万劫不复,赵石南的眼里就永远没有郑锦葵。

第二天赵石南依旧去了前门的铺面,却看到店面的牌匾被砸了下来,四分五裂的碎在地上,窗户被砸的七零八落,铺子里的绸缎散落在地上。而看铺子的两个伙计,正满身是血的倒在屋里。

“发生了什么事?”赵石南冲过去问着。

从伙计断断续续的叙述里,赵石南明了事情的经过。昨天后半夜,忽然冲进来七八个彪形大汉,将铺子砸成了这个样子。嘴里还骂着“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赵石南全身的血沸了起来,吩咐下人把伙计送到西式医院去治着,转身去了许参事那里。许参事听闻后,立即给南京政府去了电话,汇报了情况。电话里得到指示后,拍拍赵石南的肩:“放心,上头会处理。”

赵石南拱手道谢。又攀谈了几句,赵石南正要离开,许参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赵石南说着:“对了,最近北平城里不太平,嘱咐家里人都注意些。”

“是。”赵石南应着,又问道,“是政府内部的变动还是------”

许参事和赵石南也不需遮掩:“抓革命党。昨儿又抓了个。”看着赵石南一拍脑袋,“对了,和你一样,也是扬州的。扬州白家的小姐,女孩子家的,做什么不好,搞革命?!”

赵石南的身子晃了一下,竭力保持着面色不变,问着许参事:“问题严重吗?还能不能转圜?”看许参事有些疑惑的目光,解释着,“不瞒参事,白家同我家有些渊源,走的也近,若能有个转圜,花些钱救她回去,也是功德一件。”

许参事摇摇头:“若是别人还好,她是重犯,不论钱多少,别说放,想见一面也绝不可能。”转看着赵石南,“若是故交一场,捎个信让她家里来个人敛了去吧。估计也就这几天了。”说着惋惜叹道:“可惜了。”又同赵石南简单讲了些白芷的来由。

赵石南的心缓缓的空了,从许参事那里出来,他没有回家,到醉月坊喝了个烂醉。想想昨天上午跟在他们后面的人,也许跟的不是他们,而是白芷;而白芷最后同他说的那句“生意兴隆”竟成了诀别之言。

人啊,为什么总要在最后的最后,才知道原来那相聚,竟然是永诀?

直到酒馆打烊,赵石南被冬桑扶回了家里。杜衡忙接了过来,给赵石南用热毛巾敷了敷脸。赵石南呼吸沉沉,没有任何动静。

第二天到了日上三竿,赵石南才醒来,头痛欲裂,揉着太阳穴。杜衡给他端了碗粳米粥,柔声问着:“昨晚怎么喝了那么多的酒?”

赵石南心里一暖,把粥接了过来,抬头看着杜衡,眉眼有丝迷惘,人生无常,不知道谁能陪谁多久,赵石南一把拉上了杜衡的手:“衡儿。答应我一直陪着我。”

“怎么没头没脑说这些?”杜衡好久没听到赵石南这么温情的说话,心里仿佛被击中了似的酥麻一下,面上半嗔半笑:“昨晚喝酒伤脑了?”

赵石南唇际勾了勾,扯出个淡淡的笑,喝了两口粥,杜衡俯身给他把鞋找出来递到脚下,赵石南看着杜衡脖子里晃的坠子,心砰的就是一震,他抬手拿起了那枚桃心的坠子反复看着。杜衡被他扯得别扭,索性从脖子里摘下递给他让他看个够。

那是种西洋风格的坠子,可以打开,里面是一张白芷的旧照片,杜衡“咦”了一声:“这个还能打开,我以前都没发现。”赵石南把坠子仔细看了一遍,再没别的发现。

照片上白芷眉眼清澈,赵石南心里说不上的疼痛惋惜,起身穿上鞋走出去。杜衡紧跟着:“你拿着坠子做什么去?”

赵石南在前面大步的走着,杜衡在后面碎步紧跟,走到花园的池子旁,赵石南的手一松,把坠子丢了进去。

身后的杜衡惊呼了一声:“干什么你!”说着扑了上去,但是已经晚了,坠子早已坠入了池底。北平花园的池子虽不大,但水深也有一人来高,没法打捞。

“石南,你这是做什么!”杜衡急的厉害,更无法理解赵石南的举动。

“既然已经不再见面,留着这些做什么。”赵石南转身回了屋子。杜衡站在池子边,找了一条长的树枝在池水中反复的捞着,过了一个多小时,除了淤泥和枯叶子,什么也没捞到。杜衡把树枝扔到一边,颓丧的坐在了旁边的石头上。赵石南简直不可理喻。究竟是为了什么?连白芷的一个物件都不能有?

徐师长的官邸,脾气暴躁的徐师长正在摔着电话,气急败坏的顺便把桌上的东西一扫而空:“***,警察署的这帮人吃什么的,尽给老子惹麻烦。让他去赶跑赵石南,找了帮地痞砸铺子,还骂了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我派的。这下好了,上头的都打起来了,还骂我蠢材。”

苏小茴在沙发上翘着纤细的腿,磨着指甲:“早和你说了警察署的人靠不住。再说上头这任务也难,又要赶跑赵石南,还不能大动静,那怎么赶?难道天天跪在门口喊,爷,回扬州去吧?”

“都他妈不顺。”徐师长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革命党左抓一个,右抓一个,大头子白青就跟泥鳅似的,怎么也抓不住。真是活见了鬼。”

苏小茴眼珠一转,对徐师长笑道:“说你蠢材,真是没错,这不是绝好的机会,一石二鸟?”

徐师长顿了一下,凑到苏小茴跟前:“愿听夫人详解。”

苏小茴同徐师长耳语一番,徐师长激动的搂着苏小茴扎了上去:“你果真是妙处多多。”说着二人滚在了一处。

赵石南找了许参事以后,铺子果然平静了,再也没有人来捣乱,生意又恢复了正常。农历的九月中旬,正是北京天凉好个秋的景致。

门前海棠的叶子已经都掉了,杜衡坐在秋千上,看着满庭黄叶萧索,有些悲凉。日子一天天的重复着,外头各种声势紧张,赵石南变得越来越沉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偶尔会自言自语,又像在问她:“丝绸锦缎在这个世道,是不是太奢侈了?”

杜衡没有接话,她不知道赵石南说的是丝绸,还是做丝绸的那份心思。想了许久,她只答着:“石南,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在你身边。”后面还有一句“也许我并不赞同你的做法。”杜衡忍了忍,没有说出来:

赵石南握了握杜衡的手,没有吭声。顿了顿,说着:“过两天请许参事来家里吃个便饭,你准备准备。”

“许参事?”杜衡也听说铺子出事的事,点点头道:“是该感谢感谢人家。只有许参事吗?”

赵石南应:“是,只是便饭,顺便聊聊。”他想顺便问问南京政府内部的这些矛盾到底有多大,如果到了水深火热,自己继续掺和只怕盛极而衰。

杜衡向赵石南打听到许参事是湖北人,便命人准备了些地道的湖北菜。有的配料需要提前几天准备好,整个府里上上下下都开始为许参事的到来做着准备。

锦葵在后院听到动静,向下人打听了九月十六,许参事要来家里做客,心里有了盘算。

说:

十二点还有一更:)

☆、惜流景:遽变(一)

子夜时分,锦葵再次走出家门,那个穿袍子的还在树下等着,看到锦葵嬉笑着迎上去:“姑娘今天出来是给我送银子?”

锦葵敛了神色,满脸的肃清:“该行动了。后天赵家有客人,到时人仰马翻的,没人注意你进来。好动手。”说着递给那人一张纸,“这是赵家的图。”

那人就着月色把纸打开,隐隐的看到几条歪歪扭扭的线,这也是图?锦葵指着一个圈:“你就从这个门进来,晚上七点左右,我会偷偷过来给你把这道门打开,你进来后,门边就有三个大缸和一棵老槐树,你不是身手好吗?到时见机行事,看藏在哪妥帖,缸里,缸后头,墙上,树上,你自己看。不过你记着,那天是十六,月亮好,你千万藏好。”

这个计划,她等了太久,从赵石南带着杜衡北上到北平的那天,她就在酝酿了,终于有了下手的机会,她不允许一点闪失。

那人点着头:“你放心吧,咱在杂耍班子好歹也混了二十几年,你也见过我的身手不是?飞檐走壁哪样不行?还担心个啥。”说着又问道,“那女人到时喊怎么办?”

“蠢死了。你不会捂着她的嘴或者弄晕?看我带人过来再把她掐醒。还听说江湖上有种蒙汗药,捂在鼻子上人就过去了,你不会这也没听说过吧?还要我教。”锦葵疑惑的看着那人,“你到底行不行?”

“行,行,哪有不行,买药也得钱啊,姑娘。”那人手心冲上摊开来,锦葵递了两块银元在他手上。又嘱咐了几句匆匆离开。

那人把银元吹了吹搁在耳朵上,嗡嗡作响。钱的声音,真舒服。

而徐师长的官邸,张参谋汇报着:“这两天赵家有动静,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但是没看到有白青的影子。”

徐师长瞪着他:“那咋办?啥意思?”

张参谋小心翼翼回着:“警察署的人今儿回话了,白芷那娘儿们嘴硬,各种刑上遍了,一个字没吐,死活不说白青在哪儿,也不说把名单藏哪儿。眼看着人也没几天了。到时还是不交代,咱们就又白抓了一个。这些革命党,一个比一个嘴硬。”

徐师长不耐烦的挥挥手:“别跟我说这些,你说咋抓白青,咋轰赵石南?”看张参谋张口结舌的样子,徐师长瞪了他一眼:“参谋?还不如个娘儿们。过来——”

张参谋过去,徐师长低声吩咐他道:“放出风去,就说白芷手上那份名单在赵家,到时白青肯定趁乱过去。咱们就,一石二鸟。”

张参谋一愣:“师长,您知道名单在赵家?那咋还不去搜查?”

徐师长用力拍了下张参谋的脑袋:“驴脑子,谁说名单在赵家,是放出这个风。到时为了轰走赵石南,你再做个名单不行吗,就说搜查搜出来的。赵石南搭上了革命党,就是改组派的大头子也救不了他。哼,让他再抢地盘。做生意,赚点就行了,没穷没尽。这回看他是要脑袋还是要生意。”

“高,实在是高啊。”张参谋对苏小茴佩服的五体投地。女人狠起来真是蛇蝎难比。

九月十六,月色明朗,在一方清辉的映照下,各路的鬼魅,都缓缓的出动了。

赵石南又叫了几位同乡的商人作陪,共七八个人,共许参事,在赵家的客堂一同饮酒畅谈着。赵石南还备了几匹上好的成悦锦,准备筵席结束后,送给各位。

杜衡在厨房和院中照应着,一时让下人别忘了给客人的马车加料,一边吩咐着厨房凉菜热菜上桌的次序,忙得团团转着。锦葵换好衣服,在镜子里将眉眼细细的画好,石南,从今天开始,我要你的眼里,有我。

许参事看着面前的“粉蒸肉”“虾圆子”“三鲜豆皮”,尝了一口,不禁叹道:“味道正宗,太正宗了。石南你从哪找的厨子?”

赵石南向许参事敬酒道:“都是内人操办的,向我说城西有个鄂菜厨子,她派人去请又请不动,只好命人去那里反复的点着这些菜尝,琢磨着怎么做,回来试着做出来那个味。”

许参事有些动容:“石南老弟,费心了。”顿了顿说着,“弟妹对你,甚是尽心,让人艳羡。”

有同乡打趣着:“可不是嘛,石南兄那位夫人,扬州城的大小姐,贤惠貌美,谁不艳羡。”一席话说得众人开怀大笑。

“那倒是要见识见识。”许参事一边说着,一边夹了一筷子菜。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九点,下人们正在忙着厨房里最后的几道小点心,杜衡从厨房出来,穿过小径要到前院,看看还需要补充些什么,忽然一道黑影窜过来,从背后直接捂住杜衡的嘴拖到了旁边的假山后面,那里是处废弃的屋子,正好处在月色的黑影里。

一晚上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那人低低打了声哨子,一直藏在屋后的锦葵得到暗示慌忙的向客堂跑去。她的步子从来没有这么轻盈,那顶二太太的皇冠,似乎就在向她招手。今天客堂的客人那么多,要的就是这种大庭广众,杜衡这回丢的脸,一定找不回来。

那人用来捂杜衡的帕子上弄了药,杜衡早已晕了过去,没有任何反抗。那人在屋里借着月光看了看杜衡,这一看不要紧,心砰砰的跳了起来。妈的,那娘们让自己对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竟然只能看看,不能摸,这不是心痒痒死了吗?

那人迅速的度量了一下,那娘们让自己等人来了后丢下镯子就跑,事成后,五十大洋,五十大洋能买个媳妇儿吗,这么诱人的肯定买不了。这买卖不划算,不如把这美人抱回家里,夜夜享用,那日子------想着想着,那人早已按耐不住春心荡漾,扛着杜衡偷偷溜出了屋子,踩着矮墙正要往高墙上窜。这一窜出去,后半辈子就有福享了。

那人正满心的喜滋滋,忽然一个人影从上头一脚踢了下来,他立不住,从墙上摔了下来,巨大的冲力,纵然心里一万个不舍,手里的杜衡还是抛了出去。

墙上的人身子很轻的跳下地,把杜衡稳稳的接在怀里,看着怀里的杜衡呼吸浅弱的微微挣扎,他轻轻拍着杜衡的脸,声音刚劲中带着无限的温柔:“衡儿,醒醒。”月光如水般倾泻在了杜衡的脸上,白皙的脸庞,精致小巧的五官,这张脸,他看不够。杜衡缓缓的睁开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人疑惑道:“凌泉?”那人一看事情败露,忙自己又窜上墙逃走。

就在那一刹,忽然冲天几声枪响,打破了夜月的宁静。门外蹲守多时的全副武装的十几个军人仿佛从天而降般破门而入,凌泉淡淡的笑了,他冲下来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这几天他一直在赵家附近徘徊,想找机会向杜衡要回白芷的坠子,尤其今天家里有客人,正好可以下手,但看到门外的这群人,他本不打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