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石南一听到“夫人”二字,刚才还醉醺醺的脑子忽然清醒了些,仔细想想,记起了在秦淮河边的店里,杜衡拔刀相助帮人家辨识假东洋锦的那次。赵石南微微应着:“嗯,记得,怎么了?”说着赵石南一抬手,引着那人进了客堂:“屋里说。”

那人跟了进来,坐在椅子上顿了顿,说道:“赵先生,南京的店我不常去,都是掌柜的打理,没想到会出那种事,我很汗颜。那时我们自己也做丝绸,但还不及三井的东洋锦。听了掌柜转述您的一席话,后来又得知您家的成悦锦举世闻名。我很惭愧。这些年一直在琢磨,精进自家的锦,如今也算小有成就,特来和赵先生讨教讨教。”那人说到后面,些微有些激动

赵石南恍然当年应付的是个掌柜,这个才是真正的东家。记得当年,赵石南豪气云天的说着:“扬州城赵石南,我等着你。”如今人家真的应约而来了,可他却早没了斗志。

赵石南对那人淡淡笑着:“要喝茶我随时欢迎。但斗锦,我没兴致了。”

但那人却很固执:“我就是专门为斗锦来的,特意过来找你。你是觉得我的锦不好不值得比吗?”那人说着要打开手里的箱子给赵石南看。

赵石南忙站起来按住了那人的手:“不必了。好不好都不重要,我的确没了心思。你来的晚了。”说着坐在椅字上,任那人怎么挑动,始终不肯比赛。

那人看无法,摇摇头叹息道:“当年听掌柜的说起,只觉得你是个真汉子。为了这锦,这些年我一直苦心琢磨,就是有朝一日来找你。可你竟然不比试,这真是------”英雄论剑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对方金盆洗手了。那人再三劝说无效,只好悻悻离开赵家。

扬州城的选拔很快要收官了,这天上海一家知名的报纸忽然发了一篇评论文章,标题是“失落的民族瑰宝”,在评论文里先是讲了中国的丝绸的发展,从西汉时期是世界独有的珍奇,到如今在被赶超的事实,评论的非常内行深刻。而文章最大的亮点,是盛赞了赵家的成悦锦,并对成悦锦的从兴盛到如今不见踪影表示遗憾。

这篇文章出在征选参加万国博览会物品的当口,显得有些意义不同。而那个作者,笔名叫做马辛。

☆、情幻生:探问

上海彼时是中国对外的窗口,而那家报纸又是以针砭时弊闻名,非常有分量。在上流圈里几乎人手订一份。马辛的文章一出,引起不少人关注,连租界里外国的领事都看到了,有位英国的领事还和国民政府的官员闲聊之余提起了这篇文章,也提到了成悦锦。

如此一来,国民政府官员的脸上便有几分不好看,国内的珍品默默流失终归是个难看的事。被外国人看了笑话。而国民政府官员的脸上不好看,自然江都道公署的脸上更不好看。到处征收宝贝,却眼前有着宝贝征不到。

在扬州城官邸的专员接到上头的命令,忙亲自赶到了赵家老宅,和赵石南商谈着参展的事。这在扬州城里,专员亲自上门,也属头一份了。

赵石南用大礼迎接了公署的两位专员,但说到成悦锦参展,依旧初衷不改,摇头道:“如今成悦锦早已封厂了,恕在下不能参展。机器再动起来,成本也很高。”

一位姓苏的专员劝道:“上面说了,如果成悦锦参选,无需初选复选,直接代表省里参加全国的选拔。赵先生也知道,若说丝绸,自然以江浙为上,直接代表国家参加万国博览会,也是极有可能的。若是动机器有成本,政府可以拨部分经费做补贴,或者以官办采买的方式补足了开支。”

这条件已经极其优渥,别说是扬州城,江苏省也再没第二个。赵石南微微思索了下,抬眸问道:“上面怎么突然想起了成悦锦?”

另一位姓葛的专员心里咯噔了一下,人们都说赵石南喝酒把人喝傻了,这么好的条件不参展,现在看来,哪傻?比谁都精明。一下就找到了症结。

葛专员比苏专员年纪大几岁,来赵家之前特意打问了赵石南的背景,他不参展必然是有原因的,否则没人犯傻守着宝贝不拿出来,知己知彼,这游说工作才做的到。否则不知道人家的心结在哪,说也是白说。葛专员一番探问,知道成悦锦的衰落主要是当年赵石南和改组派有些交葛不清,带累吃亏。如今苏专员嘴巴一个不留神,又说起“上面”,心灰意冷的赵石南岂是肯买“上面”账的?

看苏专员又要说话,葛专员忙接过话头:“如今情势不同往日。现在上面对像赵先生这样的,是格外重视。时局变化大,唯有赵先生这样踏踏实实做实业的,才是国家之幸。又恰好赶上万国博览会,上面自然惦记着赵先生的绝世好锦,为国争光。”葛专员会说话,几句话把赵石南说的心里很受用。

赵石南的口气有些松动,琢磨再三说道:“两位专员亲自登门,这份殊荣石南愧不敢当,既然如此,容石南再想想。若是参加,会及时禀告二位专员。”

那二人看赵石南如此说,也不好再继续勉强,总要给人家一点思考的时间,便起身告辞了。二人前脚刚走,赵石南把豺羽找来,吩咐道:“备车,我去趟马旅长那里。”马旅长叫马怀进,和赵石南熟识多年,是原来的马护军使,北伐战争后收编到某师麾下,原和省主席交好,西山派和改组派之争中也受了些影响,但毕竟手握重兵,国民政府也不敢强行施压,最终还是位居原职,镇守着淮扬地带。

赵石南到了马旅长那里,几番寒暄后,直奔主题的问着:“怀进,这次上面亲自让成悦锦参展,是个什么意思?”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面的意思,有时不仅仅是一句话,更代表着一种政治风向。也许又是什么斗争,准备拿自己当枪使。赵石南吃这亏吃多了。这回也自然谨慎小心。

马怀进整日操兵练军,并未听的这些事情,但他在南京国民政府交好的人很多,拍着赵石南的肩膀说道:“石南,别急,我这就打电话给你探问,今儿咱弟兄俩聚一起了,先好好喝两杯。”说着一边吩咐人备下酒菜,一边打电话询问着。

这事也是人托人,马怀进的电话打了后,对方答应给探问。挂了电话,马怀进和赵石南在后院的亭子里摆了桌酒菜,边聊边喝了起来。

赵石南认识马怀进的时候,大概是十多年前,那时的赵石南年少轻狂,马护军使意气风发。一转眼就到了如今,两人都经历过一番世事变迁。马怀进的右肩在一次围剿里负了伤,如今端酒杯都成了问题,而赵石南还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神色憔悴,头上已经渐生华发,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多。

马怀进和赵石南就着和风暖软,紫薇飘香,不知不觉喝了不少,马怀进问着:“你夫人,还是没消息?”

赵石南的心一揪,摇了摇头。这些年,他一直在四处寻找。有人说在上海见了杜衡,他忙赶过去,却没有见到;有人又说在杭州见到杜衡,他又追过去,却依然不是。有人说杜衡在丝绸店,有人说杜衡在学校,有人说杜衡去了妓馆-------什么说法都有,赵石南不管真假,只要有人给他一点风,他就奔了去,却都不是。尤其听到妓馆,酒家,这些去处,赵石南的心简直像被油煎一样火烧火燎。相思,几乎让他摧枯拉朽的崩塌,原本好好的身子,如今变的不堪一击。

马怀进叹口气:“我也托了人,但是茫茫人海,找个人,太难了。”说着,看了看赵石南道,“石南,人要是不在,就不说了,人要是还在,那就是躲着你,要是她存心躲着你,就算找到了,你又能怎么样,难道你还拿枪壳子指着她的脑袋,让她必须和你过日子?”

赵石南说不上话,他只想见杜衡,却从没想过,如果杜衡见了他,依然不肯原谅他,会是个什么光景。马怀进拍了拍赵石南的肩:“要我说,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哪个女人不一样?你若是喜欢大家的小姐,我再给你寻一个也不是难事。又何苦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赵石南没说话,只闷头喝酒,他不愿多说,即便他和马怀进交好,但人和人的心思不同,马怀进体会不到他这种肝肠寸断。

认识杜衡以前,他也觉得,女人算个屁,哪不是一抓一把的?模样,性格,才华,要什么的有什么的。可遇到杜衡,心变窄了,变细了,变得只容得下一个小小的她,人间有她,胜却无数。可她如今在何处?

两人喝了半晌,忽然马怀进的参谋跑了过来:“旅长,您的电话。”马怀进扔下筷子大步走去接电话。只余赵石南一人在亭子里自斟自饮。

过了许久,马怀进才回来,坐下后一脸的笑意:“我托的人给我回话了。这回是你小子走运了,有人在报纸登了篇评论,明着写丝绸,暗着给你叫屈,连国外的领事都看到了。政府脸上挂不住,才让你必须参展的。”

赵石南冷笑两声:“他们挂不住我就得参加?”

马怀进想了想说道:“要我说,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的丝绸就在那摆着,再生产也不费事。拿去参展,拿不到奖也没什么,眼下国力衰弱,拿不到名次很正常,就当出国散散心走一趟,机会难得。要是能拿到,那你还不给祖宗都添了光,有这奖一罩,我看当局还怎么好意思再卡你。这也正好是个转圜的机会,何必一直拧着?”

都说识时务为俊杰,马怀进最后的几句话触动了赵石南。如今两派相争也已经是过往云烟,趁着这个契机,和当局转圜关系,也是个出路。赵石南有些犹豫,如果背后并没有什么阴谋算计,是否也值得一试?

一边想着,赵石南继续和马怀进喝着酒,琢磨着事情的前后,忽然心里一动,问着:“是上海的报纸吗?”

马怀进点头:“大众报,你也听过吧,经常登些激进派的文章,办出了名堂。当局敢怒不敢言,想封不敢封。”

赵石南的心忽然通通的跳了起来,他不认识什么报社的人,唯一认识的白芷,早已经作古了,当初被当做革命党抓了起来,后来和赵凌泉一起被救出,出来后奄奄一息,没几天就去了。家里托了不少关系才把遗体运了回来。却是看到遗体,不知道是个多惨烈的情状,白芷的母亲当时就疯了,没几天也随着女儿一起去了,让人唏嘘不已。赵石南还曾送去不少祭奠。

除了白芷,还会有谁会用报纸做武器,给他叫屈?赵石南忽然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了,他一把抓着马怀进的胳膊:“写文章的人叫什么?”

“这我没打听。”马怀进看赵石南的脸上忽然神采大作,整个人都像要燃烧一样眸子闪亮,这样的赵石南,他已经多年没见过了。

马怀进赶紧站了起来,快步向前屋走着:“我这就去问。”

赵石南也坐不住,跟着马怀进一起到了前面的办公区。马怀进摇了电话,转过去大声问着:“报纸上那文章谁写的?男的女的?”

如此的问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对赵石南说着:“叫马辛,是他们的一个记者。是个女的。”

赵石南的眸子里已经快要放光了,马辛,这个名字让他的心忽然悸动起来,那时的人家中多备着草药,自然熟悉。马辛,杜衡,不就是一种东西吗?难怪这么些年他一直找不到她,原来她改名换姓了。想到这,赵石南已经一刻也呆不住了,满眼迫切的看着马怀进:“快给我报社的地址,我马上去。”

☆、情幻生:错过

马怀进看赵石南这激动的样子,不禁问着:“难道-----这是?”

“是她,一定是她。”赵石南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马辛,就是杜衡,我要赶紧到上海去找她。”马怀进又给他问了报社的地址,顺便要了主编的电话,一起给了赵石南:“这回可有了眉目,一定要马到成功。”

赵石南顾不得答应,用力捶了马怀进一拳,大步快走了出去。马怀进摇头叹气道:“疯了,真是为了个女人,疯魔了。”

赵石南回到扬州老宅,稍微打点了一下,说走就走,直接开着汽车,带着豺羽到了上海。可到了上海,已经是后半夜了。赵石南和豺羽到了报社外面,报社早已铁将军把门了。豺羽说道:“少爷,先到店里住下吧。”赵家在上海也有分店,每处店都带着后院,可供店里的掌柜和伙计住着,有一处还给赵石南备了专门的宅院,赵石南每次来上海会住在那里。

那晚的赵石南,心几乎都要跳突了出来,暮春时节的上海,暖意融融,报社的旁边不远处就是上海有名的百乐门,霓虹闪烁,华灯耀眼,“玫瑰玫瑰我爱你”的歌声时不时飘出,也不时有着西装旗袍的男女进进出出。赵石南那也格外有兴致,摸出怀表借着霓虹灯的光看了一眼,已经凌晨三点,对豺羽兴奋的说着:“不去了,就在车里等,等她明早一上班,就能看到。”

豺羽点头应好,想着即将看到少奶奶,心里也有些激动起来,比起冬桑,豺羽更为内敛,也没有服侍过杜衡。但是能有什么比看到少爷脸上的笑意更好的事呢?一主一仆,加上司机,三人在车内静静的等着,百乐门传出歌女的歌声“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求。人隔千里路悠悠,未曾遥问心已愁,请明月代问候,思念的人儿泪长流------”

听着听着,赵石南的心已经酸楚的疼痛。太漫长的等待,以至于让他对即将到来的重逢有些忐忑不安。而这曲子,却戳的他的心几乎要裂开,再见,会是个什么情形?他不怕她骂他,恨他,只求她不要扭头就走。

早晨七点多的时候,有人打开了报社的门,赵石南忙推开车门,走了下来,旁边已经睡着的豺羽被惊醒,也忙跟着下来。赵石南大步走进了报社,问着:“老伯,马辛是这里的吗?”

开门的老伯摇着头:“我不认识,你等他们来再问吧。”赵石南的心刚挑了起来,又沉到谷底。好容易等到八点多,报社陆陆续续的来了不少人,赵石南再次跟了进去,向在办公室里忙碌的人问着:“马辛记者在吗?”

却都纷纷摇头,忽然有人接茬道:“那好像是北平分社的一个记者,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赵石南愣住了,不由问道:“她的稿子,不是你们这里发的吗?”

有个年轻女孩回答道:“我们这里的稿子来自全国各地,作者自然哪里的都有啊。”说着把手里的稿子整了整说着:“而且我们分社也多,记者也多,不可能每个人都认识。”

赵石南的脑子被她们说的一片混乱,这时一个人说着:“你还是等钟主编来了问他吧。他上午去开会,要下午才过的来。”

心急偏赶上热豆腐,赵石南无奈,只好退了出去,继续在外头等着。从日头刚升一直等到偏西,豺羽真是佩服死少爷了,眼巴巴的一夜没睡,还能精神百倍的守着报社。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赵石南再次进去,这回钟主编终于在了,门外的编辑进去报告着:“有位赵先生找了您好几次了。”

钟主编愣了一下,旋即把外衣解下,说着:“请他进来。”

赵石南走进钟主编的办公室,看着眼前的人几分陌生,说道:“很抱歉打扰您,在下扬州赵石南,看了报上的文章,特意来打问一个人。”

钟主编淡淡笑道:“你想问谁?”

“马辛。”赵石南说完这两个字,心都揪了起来,等着钟主编的回答。

钟主编微微点头道:“她是我北平分社的记者。你想找她?什么事?”

赵石南的心跳的更加剧烈,问着:“我是找她,我是她的------”赵石南险些将“丈夫”两个字脱口而出,却在字眼已经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戛然而止,一下说的这么复杂,会不会吓到眼前这人而不敢告诉自己真相?赵石南急忙转口:“我是她的老朋友,失去联系很多年了,想知道她的近况。”

“哦,”钟主编细细打量了番赵石南,说着:“她在北平,现在很好。”

赵石南的心咯噔了一下,原来杜衡一直在北平,那个他以为她最不可能在的地方。难怪他在全国各地找遍了,都找不到她。原来她守在北平,她最伤,最痛,却最安全的地方。他的衡儿果然是聪明的,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赵石南只觉得呼吸都要不畅了,不禁又问着:“她现在还在北平吗?可以给我个地址吗?”

钟主编微微点头:“她还在北平工作。不过最近不是有个万国博览会要开吗,她已经和其他报社的记者一起,到欧洲去驻会了。进行一些前期的采访。我们报社准备做一个万国博览会的专访稿件,派了她和另外一个记者去采稿。”

“她已经走了?”赵石南的心疼的又要裂开,怎么机缘巧合,他和她,总是碰不到面?

“走了,前天的船。现在应该已经在海上了。”钟主编笑笑:“你是看到马辛的文章来的?”赵石南点头,钟主编接着说道:“那你就是她稿子里提到的做成悦锦的赵先生吧?”

赵以敬怔了一下答着:“正是在下。”

“马辛和我聊过这个稿子,说时局混乱,实业兴邦的工厂都办不下去,本该处在世界前列的产品也被拖了后腿。赵先生家中的成悦锦,尤其以玫瑰色最特别,若是不用这锦为国争光,也枉为热血男儿。”钟主编的声音很平静,讲的内容却惊心动魄,“马辛这个记者,年纪不大,很有想法。”

赵石南听到钟主编一席话,已经完全确认马辛绝对就是杜衡,只有衡儿知道他的玫瑰锦是所有成悦锦里的翘楚,这口气,这语气,都是衡儿没错,他几乎能想象出来杜衡说这番话时灵动的样子。赵石南最后问了一句:“马辛多大年纪?”

钟主编顿了一下,说着:“虚岁二十四。”

赵石南的头轰的一声,所有血脉都涌到头顶。的确是杜衡,如果他有一双翅膀,一定立马飞到欧洲去找她。他的眉眼展开,握着钟主编的手不住的说着:“谢谢,谢谢!”说完大步走了出去。

豺羽看赵石南出来,问着:“少爷,见到少奶奶了吗?”

赵石南顾不上回答,匆忙上了车,吩咐司机开回扬州,这才看着豺羽眸子放光道:“没有,但是很快就能见到了。今天回去,你立即安排人,重新开封南京城西的成悦锦厂子,重新生产成悦锦。咱们也参加参加那个万国博览会。”汽车,欢快的奔回了扬州。

过了两个小时,钟主编穿上外套,到了报社下面的咖啡馆里,咖啡馆的玻璃窗里挂着帘子,帘子后一个穿着白底兰花素雅旗袍的女人正坐在那里喝着咖啡,皮肤细如白瓷,面上比多年前又多了温婉和沉静。只那眸子,少了梦幻,更加坚韧。如今的她,不仅学会了喝咖啡,还学会了磨咖啡,煮咖啡。只是那咖啡的味道,却再不像和白芷喝的那么香,全是苦涩。

钟主编走进去坐下,看着她,半晌说道:“你安顿我的话,我都说了。”

“我知道。”她看着窗外,有些失神。她自从发了文章后,就每天守在这个咖啡馆等着,她知道他一定会来。那个男人刚才兴冲冲从报社里走出来的样子,她全收在了眼底,若不是手指把自己的掌心掐出了血,她差点就忍不住冲出去见他。可她,还是忍住了。

“杜衡,你真的不去参加万国博览会的采访吗,借着这个机会出国看看,机会多难得,过两天还有批记者要去,你可以搭那艘船过去。”钟主编也点了一杯咖啡喝着。

他有些看不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当初被逼成那样走了出来,到上海投奔了他,却非要回到北平的分社去工作。到如今五年过去了,既放不下又不肯回头,他不知道她在倔什么。期间有不少人向他打问过杜衡的下落,他都替她遮掩了过去,可如今她为什么还要主动再招惹这事呢?他不懂,也实在理解不了她的做法。

“不去了。”杜衡放下了咖啡杯,看着钟主编静静的说道:“主编,我得辞职了。报社我不能继续再待。”

☆、情幻生:改良

“你这是做什么。”钟主编的眉头皱了起来,“杜衡,我很想说说你,有什么结解不开,总要这么躲着呢,难道还要躲一辈子吗?”

“主编,我这次写文章,只不过想为成悦锦参加万国博览会出一点力。那不仅是个人的荣辱,也是民族的荣辱,当今的世界,我们能拿出手的东西太少了。不应该连我们光耀了几千年的丝绸也沦落到败北。这是我的责任,至于其他,我不想招惹,也不想见他。”杜衡的语气很平静,在浅色旗袍的映衬下的面庞,一如既往的如波澜不起的湖面。

钟主编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弱弱的女孩子,心里有些震动。谁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谁又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女人有起傲骨,也不输男人。钟主编缓缓喝着咖啡,问道:“那你辞职准备去哪里?”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杜衡看着钟主编淡淡笑了。

钟主编唇际泛起一丝笑意:“我这句无心的话倒被你记得牢。别意气用事,女人比不得男人,能四海为家。”顿了下说着,“还在北平还是来上海?”

杜衡想了一下,答着:“北平吧。”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还是愿意留在北平,也许他和她之间,隔得太多,他强势的母亲,娇弱的妾室,孱孱的幼子,他们更像一个完整的家,而她面对那个铜墙铁壁的家,已经完全没了容身之地。只有离得远远的,才不会有揪心彻骨的痛,只有在北平,才是仅有着他和她的回忆。

更重要的是,根据她对赵石南的了解,他必然不会认为她同一个招数会用两次。北平相对也是最安全的。

“既然在北平,那这样吧,我有个朋友开着一家书局,你可以先到他那里做校对,或者做编辑,先找个落脚地,要是有了好的去处再换。”钟主编曾经在北平呆过多年,自然关系朋友不少,他对这个瘦弱的江南女子,是由衷的佩服。

“那谢谢主编。”杜衡冲着钟主编笑笑,目光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钟主编犹豫了一下说着:“我还是想提提万国博览会的事,你真的决定不去?除了官办的包船,也有私人的商船,你要是想去,也可以搭商船过去,那样就只有出入关的时候有记录,在官办的名单上是查不到的。”钟主编似乎有点能明白杜衡的心情了,她不是不想去,只是坐官办的船过去,人员都是固定可查的,太容易被找到了。

杜衡听到钟主编这句话震了一下问道:“还有商船?”说完低头沉吟着:“我再想想。”

“好,如果有需要,可以找我,我想想办法应该可以弄到船票。”钟主编慷慨再次伸出了援手。杜衡点头应好。

赵石南回到了扬州城,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了一般,不再整天喝的烂醉,眉间的愁云没了,脚步也轻快了,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身影,只是之前被糟蹋掏空的身子偶尔有些力不从心。

赵老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直以为自己天天求神拜佛得到了佛祖保佑,又把从前那个精神焕发的儿子还给了她。

而茯苓心里,隐隐的有一丝察觉,能使赵石南如此轻快的,只怕除了杜衡的消息,不会再有其他。想着心里有些隐忧,她是害怕杜衡回来的,如今的日子虽说落寞些,却也安稳,但如果杜衡回来,赵石南心心眼眼里,只有一个杜衡,更加冷落了她不说,万一赵石南要把思衡交给杜衡抚养,那她的后半辈子就完了。毕竟杜衡是嫡妻,抚养妾室的孩子是合情合理的。想到这些,茯苓就是夜夜冷汗。

赵石南的成悦锦重新开始了生产,缫丝厂机器翻飞,一缕缕丝线来回飞舞翻动,印染厂彻夜不眠,一束束彩色丝线五彩熠熠;织造厂织机牵引,一匹匹五彩的绸缎如云霞一般被织了出来。赵石南又特意借鉴了近五年来,丝绸业发生的一些技术变革,及时进行着调整。

丝绸织锦,绸贵顺滑,锦贵华丽。成悦锦的色泽鲜艳自不必说。这天赵石南在织锦中穿行,摩挲着挂在架上的锦缎,忽然眉头轻蹙了起来,成悦锦最大的特点是有五彩色,可这幅锦缎上却只是单纯的深蓝。

赵石南正在继续端详着,一个年纪很小的下人提着一桶水穿过,没看到站在锦缎那头的赵石南,直接撞了上去,撞得赵石南拽着锦缎晃了晃,锦缎被扯了下来,那下人倒在了地上,桶里的水洒了满地,而那被拽下来的锦缎自然浸在了水里。

下人吓得直哆嗦:“少爷,对不起,我没看到-------”若是以前,赵石南的脾气恐怕被一点就着。可最近他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好,微笑着摆摆手:“不妨事,再织就是了。”

下人提着桶赶紧点头哈腰的谢恩跑开。旁边别的下人过来把弄湿的锦缎搭在了一旁的杂物上,忙着把地上的水扫净,赵石南转身进了织造室,来回看着。

到了下午再次路过,赵石南无意瞟了一眼,发现上午搭在杂物上的锦缎没有被扔掉,还搭在那里,可能是下人一时忘记了。赵石南随手摸了一把,却不由停住了步子。忍不住细细摩挲着,不禁眸子一亮,把管事的叫了来。

“这匹锦缎是谁染的?把他叫来我问问。”赵石南神情有些微微激动。

“回少爷,是季师傅。”管事的心里有些拿不准,感情是染坏了?忙把染坊的季师傅叫了来。

不多时,季师傅过来,他是赵家染坊的老师傅了,手法技术都很稳定,整个染坊运作都靠他指导着。见赵石南找,心里也有些忐忑:“少爷,可是锦缎出什么问题了?”

赵石南命人拿出上午被弄湿的那锦缎,放到了管事的和季师傅面前说着:“你们看看,今天这天气,是难得的大日头晒,这锦缎被弄湿又被暴晒,颜色却没任何变化。这可是深蓝色。”

丝绸织物,深色最难,染了容易掉色。尤其是被水淋,再被日头暴晒,颜色非常容易褪去。好在江南地带气候温润,而买了丝绸的人家,不仅穿戴的时候小心,洗了后也是阴干,没人敢放在日头下晒的。

“而且你们摸摸手感,也仍然很顺滑。”赵石南的眼里几分欢欣,“这次的锦缎,染的时候加什么辅料了?”

季师傅知道不是坏事,舒了口气,却马上又被赵石南这话弄得紧张起来,这个问题他更回答不了,染色的东西,程序,都是和往常一样的,没什么特别啊。不禁微微蹙眉道:“没有啊,还是老规矩。”

“季师傅,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缺的,用别的替的,或者是多放少加了什么。”管事的在一旁直提醒。

季师傅反复的想着,一点点的回忆,突然一拍大腿:“前两天有一锅煮料的时候,新来的学徒放花叶青木叶子的时候,糊里糊涂的把茶叶放进去了。可是那锅出来的?”

赵石南轻轻点了点头:“说的有点道理。这幅锦缎上也没有五彩光泽。按你的说法,也说的过去。”

管事的和季师傅都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少爷的脾气真的是变得大好,先不责骂他们没染成,反倒是发现了新好处。

赵石南眸中闪亮,笃声吩咐着:“今天马上试一锅,既加花叶青木叶子,也加上相同分量的茶叶,要绿茶。”

“好,在下这就去。”管事的领命,带着季师傅退了出去。

赵石南的心里又腾的升起了一丝期冀,做了半辈子丝绸,却越做越有了意思。每一点进步,每一点改良,都来的偶然而美妙,似乎是上天的眷顾,总能发现这样或那样的机缘。想到这里,赵石南的胸中便是满满的天赋良机的震动。

只是他并没想过,机会也是给有准备的人,虽说是机缘巧合,却也是他细心专注,否则对那该扔的锦缎擦肩而过,又怎么会有这一发现?

季师傅煮了三锅那样的染料,分别放茶叶的比例是花叶青木叶子的一半,同比,和两倍,待到第二天上午赵石南再度到厂子里来的时候,眼前的绸都泛着同样深蓝五彩的光泽。只是最后添加了二倍茶叶的染料上色太重,把五彩光泽都掩映的看不太出来。

赵石南命人把前两批绸浸水后放在阳光下暴晒,到了下午比较,同比的略比一半的颜色更加牢固,但一半的比同比的手感更加顺滑。

赵石南一番权衡,沉声说着:“茶叶的用量减成一半。”二者相权,赵石南选择了更为重要的手感。

那夜,赵石南没有回扬州的老宅,只是在染坊静静的看着热火朝天的染色,思绪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两人伫立等锦的夜晚,那个大家一起庆功,大笑喝酒的夜晚。可如今,没有人陪着他彻夜等待,只余他自己萧索的身影。

说:

今晚二更稍晚,大约一点半以后,大家明早看吧:)

☆、情幻生:且试

改良的成悦锦被织造了出来,色彩依然独特,泛着五彩华丽,又添了手感顺滑和色牢度强这两项优点。而这一偶然的发现,不仅可以用在锦缎上,连素纱,柔绢这些丝绸品种,也纷纷应用这一方法固色。

赵石南没有想到,临要参加赛展的锦缎,又有如神助一般突然进益了。越发觉得此次参展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全了。

看着一幅幅挂在样品室的锦缎,似云,似霞,似流金,似溢彩,赵石南的心里满满的,衡儿,我会站在那个世界最高的台子上,赢给你看,赢给祖宗看,赢给所有人看。

日夜兼程的加工,半个月后,赵家已准备好了所有的参展丝绸,除了成悦锦,还有绢、绡、纱、纺、罗共六个丝绸品种,每种九品颜色,三种图式,制成六尺见方的尺寸,作为最终的展品封了起来。只等送到南京政府万国博览会展品筹备组终选,便可出国参展。

赵石南的奋发,又引起了扬州城的注意,大家纷纷好奇着赵家怎么又突然要参展了,却也都心里松了一口气,这种心情就如看赛宝大会,明知道有件名贵的宝贝看不到也是遗憾,如今宝贝面世,大家也兴高采烈,这争的面子,不仅是赵家的,也是扬州的。

而那位找赵石南斗锦的田先生田成消息也很灵通,听到这个消息又一次带着丝绸来到赵家,命家丁通报后,再次见到了赵石南。眼前的这个人和数天前简直是两个人,神采奕奕晃得他心中惊讶,不禁说着:“赵先生如今气色很好。”

赵石南朗声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转而看着田成正色道:“我知道你到访的目的。既然你想斗锦,我愿意奉陪,不知你想怎么个斗法?”既然新锦待出,那就且试牛刀吧。

田成没想到今日的赵石南答应的这么痛快,果然是个性情中人,他想了想道:“若说丝绸锦缎,第一要比的,肯定是色,顺,滑,这些肉眼可辨的标准。”

赵石南淡淡笑着:“这个简单,找一天把你的和我的锦摆上,放在哪里,价格一样,不说明哪个锦是谁的,看哪个订购的多。”

田成点头同意。赵石南问道:“你带的东西除了锦,可还有其他要比的?”

田成说着:“还有纱、罗和绸。”

“好,那就一并比试,纱贵薄,罗贵轻,绸贵软。到时不妨一起试试。”赵石南看着田成,神色平淡。

田成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明天,正式开始比比。”

赵石南点头,意气风发道:“好。”

赵家要和一个外来的人斗锦,这在扬州城很快传的家喻户晓,大家都想看看是何方的人,敢跑到这里,和赵家斗锦。

第二天一早是个晴天,扬州城的琼花刚刚吐出新蕊。姹紫嫣红,分外妖娆。

赵石南和田成各自命人拿了一幅锦,没有厂标,挂在城东,专门找了人去登记,看准备要哪幅锦的人多。却在一挂出来,田成就是一怔,早先他在南京也见到过售卖的成悦锦,五色泛彩,是很漂亮,但是自家的锦缎色泽鲜亮,应当也相差无几。但那天赵石南挂出去的是玫瑰锦,从未售卖过的玫瑰锦,宛如一朵华丽高贵的牡丹绽开,映衬的田成的锦缎有些黯然失色。田成没有说话,心却有点凉。

而赵石南和田成到了专员的官邸,那里有各种物件争奇斗艳的展台,更便于比试。早围了不少等着看热闹的老百姓,等着看这前所未有的斗锦。

第一项是比试纱,纱的特点是薄,上好的纱穿在身上,宛如没有穿。中国古代曾有个记载在唐朝的时候,有个外国的使者见唐朝的官员,看到了官员胸前的痣,叹道:“你穿的衣服真薄,隔着一层,还能看到你的痣。”而那官员笑道:“这不是一层,是十二层。”那衣服,便是纱的质地。

这故事听起来有些夸张,但用来形容那天赵石南和田成的纱,并不过分,当两种物品一起拿出的时候,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气,那纱的轻薄,展开几乎是透明可见。二人的素纱都是白色,赵石南命人拿出一幅写着字的纸板,把自己的纱一层层的铺了上去,五层铺完,看字迹依然清晰如白,十层铺过,稍稍有些朦胧,一层一层的加上,每加一层,围观的人就忍不住叫声“好”,直到加到二十八层,那纸板上的字迹才算彻底看不出是什么字。

田成心里也暗暗叫好,拿出了自己的素纱,也一层一层的加上,却是加到十九层的时候,就已经看不清了纸板上的字迹,等加到二十二层的时候,已经连纸板上字的模糊影子都看不到了,只是素纱的白色。

田成对赵石南拱手道:“这局在下认输。赵家的素纱,确实薄如蝉翼,工艺精妙。”

第二局比试的是罗,罗的特点是轻,《左记》中就有关于罗的描述“弱于罗兮轻菲菲”。赵石南特意找人借了架英国产的天平,摆在了展台上,对田成说道:“这天平的灵敏和精准,是非常高的。”说着在左边的托盘上放了一根鹅毛,天平向左边微微倾斜。

人群里“哗”的一声,这洋人的玩意就是轻巧,那么轻的一根羽毛,竟然也能感应出来。这要是秤杆,别说一根羽毛,就是一把,也没那么轻小的秤砣。

这回先放的是田成的罗,他有些把不准,把自家的罗剪成了三寸见方的小块,犹豫着放到了天平的右盘,却还是在刚一放入,天平就毫不犹豫的“哐当”一声偏向了右边。田成三寸见方的罗,也比一根羽毛要重。

田成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强撑说着:“太大了,我再剪剪。”

“不算大了。”赵石南悠悠的拿出自家的软烟罗,没用剪刀,直接把成品放到了右面的盘子,天平的指针微向右偏了偏,但是依然是右高左低,并没有把托盘压的比左边还低。田成忍不住抓起了软烟罗看着,嘴里好奇的念叨着:“你这罗只怕很小吧。”等拿到手里一展,不由整个人呆在了那儿,那罗,至少是二尺见方。

围观的人又“哗”的一声,纷纷叹道:“这么大,还没一根羽毛轻。”“太神了”“赵家不愧是赵家。”

田成的额上已经渐渐的泛出了汗珠,他这次之所以敢来找赵石南,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的。他也曾和别的丝绸店家斗过锦,斗完后对自家的锦缎很有信心,但是没想到曾经赢过不少丝绸店的东西,今天在赵家面前,不仅是锦,连纱,罗,都争不了气。这个赵石南,水太深了,做丝绸已经做到了无法超越的巅峰。如今惨败两局,别说心里不甘,在别人眼里的面子,又怎么过的去?

田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问着赵石南:“第三局你准备怎么比?”

赵石南看出了田成心里的忐忑不安,勾唇轻轻笑道:“第三局要比的是绸,绸要顺滑才好。”说着打开一幅一尺一方的帕子,来回折了几下,塞到了一个鼻烟壶里。那个时候,鼻烟壶是很多人随身携带的物件,没事拿出来放鼻子底下嗅两下打几个喷嚏,用来清脑。而鼻烟壶的特点就是口很小,赵石南的绸一尺见方,竟然叠了几下,就能通过鼻烟壶的口,可想而知有多轻软顺滑,真的做到了“动如流水”。

田成额上的汗这回真的冒了出来,手哆嗦着从箱子里拿出一方绸,犹豫了下,又放了回去。对赵石南一抱拳道:“今天我输的心服口服。”说完也不再等锦缎的统计结果,早晨一挂出去,他就已经明白孰优孰劣了。

赵石南倒也大气,对田成回了一个拱手礼:“承让。”

田成忙摆手道:“终究还是技艺不精。让赵先生笑话了。我回去定当再加进技艺,过个几年,再来找赵先生。”说完倒也没太多狼狈之色,收拾好了自己的箱子。尽管赵石南挽留他留下吃了午饭再走,田成却谢绝了,拎着箱子离开。

一时扬州城的人也纷纷称奇,这场比赛虽然很博眼球,看的让人叫好,但是赛后胜者不骄,败者不馁,也是输赢各有风骨。果然都不是寻常人。而赵石南用来比试的玫瑰锦,虽然统计了订购人数,却最终还是不愿售卖,只是拿出了同款别色的锦,降了三成的价卖给了预订的人。倒也并无人计较。

过了几日,成悦锦正式到了南京,毫无悬念的成为了中华民国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展品之一,于公历的五月初,乘坐官船赶赴欧洲。赵石南坐在船上,心里思潮澎湃,他想站到的位置,他想见到的人,似乎都近在眼前。

而在官船出发后的一天,杜衡握着钟主编帮她弄到的船票,搭了一艘运送瓷器的商船,和另两个报社的同事,一男一女,还是去了欧洲。

☆、情幻生:擦肩

杜衡坐在船上,神情有些茫然。她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的关头,她还是忍不住要去欧洲。她劝说着自己,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出国去看看异地风光,毕竟机会难得。可是她却明明白白的知道,她想见到据说是欧洲最美的广场——布鲁塞尔大广场的心情,远没有她想到那个人时更加激动澎湃。

正是这股抑制不住的澎湃,让她彻夜难眠,最终还是找到钟主编要了船票,办了签证等等手续,上了船。另两个同事也是负责跟进万国博览会进程的。从上海坐船到欧洲,路上行程也要二十多天。那两位同事一路先是看风光,但两天后就腻歪了只有海平面的单调风景,开始和船上的洋人用蹩脚的法语聊着天。而杜衡只是静静的望着海面,有时看看书,实在无聊,就随手拿起稿纸,写写东西,有时写点见闻,有时忆起儿时的趣事,也写下来。所有的文字,却没有一个字是和赵石南有关的,她的心会疼。

二十多天的枯燥行程终于结束,当踏上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一刹那,面对着灿烂的阳光,异国的风情,匆匆行走的洋人,杜衡有一刹那的失神,中国以外的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不像两位同事那么欣喜欢呼,杜衡的心里更多的是种茫然。有其他报社已经先驻会的同侪,收到钟主编的电报后,接上了杜衡和两位同事,并安排好了酒店,那里下榻的大多是这次驻会的各个报社的记者。

同侪一边带着他们去酒店,一边介绍着布鲁塞尔的景点风情,大广场,天鹅咖啡馆,还有为了这次万国博览会专建造的原子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