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声音微沉:“莫姑娘多虑了。”

“当真是我多虑了么?”莫愁冷眼看他,“当日在吉州城郊外,我骗你说去吉州寻亲人,你明知道吉州现是不许外人进入的,却对我的说辞没有半分生疑,也没有直接告诉我吉州的情形,反而顺利的带我入城。再说后来,今日在街上那番说辞,你本晓得我若真是那妖怪,自不会笨到站在原地等你们来抓,但你不仅没有替我说一句公道话,反而抓我蹲牢房,你这是何居心?莫非就是为了今日来利用我做好的铺垫么?嗯!难怪难怪……那小六就是你找的托儿,对吧?”

莫愁字字犀利,一口气流利的说完,就是说道“骗你”二字也是脸不红心不跳。

展昭闻言,不觉好笑,那日他确实是看出端倪来。没有说破她只不过是想探清她的来历,至于“利用”一说,纯属是她多想。只是这小丫头心思多,也总爱胡乱想。

展昭正欲解释,到嘴边的话却被一人打断。只听那牢房外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如此,展昭你就放了这丫头吧,吉州百姓那边,我会替你处理。”

这话听着顺耳,莫愁猛地一回头,便看见那个摇着小扇锦衣华服的男子悠闲地走到牢门口。她挑挑眉,眼睛一亮,脸上露出笑意:“你瞧,君少爷也这么说了,难得他说了一回对理的话!展大人,你就放了我可好?”

一句“君少爷”叫得君子逸心中挺舒坦,虽然后来细想之后发现此话不怎么友好……

展昭没接她的话,朝君子拱了拱手:“君公子可拿住了那人?”

君子逸摇头道:“那黑衣人武功高强,方才十几来个人也未能捉住他。”

展昭点点头,似乎早已看出来,倒不怎么失望:“无妨,他定会再来。下次便不会让他再逃了。”

听了这话,莫愁却不以为然:“不,他不会再来了。”

君子逸收了扇子,疑道:“丫头,你此话怎讲?”

“他来的目的并非是要杀我灭口,方才不过是我言辞激烈了一些,把他惹恼了,他才动了杀心。”莫愁踌躇着挠挠头,“他其实是想来放我出狱的,这样一来官府便会认定我是主使,他也就可逍遥法外了。现下事情败露,我料想他不会再来,我对他也着实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多半他会再寻其他人的下手。”

展昭朝地上的残断的牢门看了看,眉头微蹙。

“只是,我好奇展大人方才为何不自己追出去。”莫愁忽然歪头问道。

展昭微微一怔,未说出话来。

君子逸却不耐烦地用扇子敲了敲她的头,道:“问这么多作甚?我等自有用意。”

莫愁揉揉头,撅撅嘴:“那我可能出狱了?”

展昭的视线从那牢门处移开,心中暗自有数。见她的模样,不由含笑道:“既然如此,那莫姑娘便出去吧。”

莫愁惊喜道:“当真?”

“当真。”

言罢,她乐呵呵地拍拍手,举步就准备出去,走了半截却忽的又退回来。站到展昭跟前,垂着头,两手不停的搅着。

展昭早知她有事,微微一笑:“莫姑娘可还有事?”

“……”

莫愁未答话,默默转身从那稻草堆底层摸出个包儿来,闷闷地塞进展昭怀里,语气里居然有些恳求:“这钱我不要了……你让我住在医馆,好不好?”

展昭无奈地看着手里的包裹,与君子逸相视一望,又看见莫愁一脸期盼,一双眸子几乎要爆出火星来。他轻咳一声,道:“医馆是君公子家的,此事还得问问他的意思。”

顺手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

莫愁当即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君子逸,连眨都不眨。

君子逸被莫愁饥渴的眼神实在吓得不轻,不禁脱口而出:“住就住吧,反正医馆的空房也还多……”

第10章 【县衙·尸毒】

莫愁三人回到医馆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听到声响,余伯披了件外衣出来。

“少爷,展大人,你们可回来了。”余伯忙忙给他们三人倒了杯清茶,看见莫愁,略微有些惊讶。

“这不是莫姑娘吗?”

莫愁瞥了一眼他,小声嘀咕道:“那么大个活人,才看到……”

展昭轻咳了一声。

余伯自然没听到她这话,虽是满脸疑惑,却也给她倒上了一杯茶,三个人就着前厅的桌前坐下。

君子逸撩了撩袍子,只把茶杯握在手里,也没喝,朝余伯问道:“出了什么事情吗?”

余伯把茶壶放好,方道:“大约是子时时候,府衙里头来了人,说是知府大人的病情恶化了,叫少爷您去看看。哦,对了,还有展大人也一块儿去。”

“我去看?”君子逸好笑地抬手轻啄了口茶,“我又不是大夫,莫非我去看了他一眼,他就能好么?”

“这……就不清楚了。”余伯敷衍着说了一句,只顾低头摆弄茶具。

展昭放下才到嘴边的杯子,略想了想:“大概仅是想知道这案子的进程如何了吧。”

“如何?还能如何?”君子逸冷笑一声,继续饮茶,“若是有进展,他身边那几个差役还不早告诉他了。我看他就是拐着弯儿看咱们有没有认真查案子,是不是会扔下他不管了。”

“君公子想多了……”展昭未再说话,低头间发现莫愁正趴在桌上小口小口的喝茶,品得甚是有味。样子,似乎是对几人的对话没有放在心上。

君子逸也看在眼里,慢悠悠道:“你这丫头,倒是一个人喝得挺香的。有这么烫么?看你喝得这么费力,余伯,给她换杯稍凉一点的来。”

余伯应着,正欲过来给她换茶,莫愁忙忙护着杯子:“谁说是烫的?我不过是觉得这茶好喝,所以才慢慢喝来着。”

君子逸满是不屑地摇摇头:“你还懂品茶不成?”

莫愁平静的回道:“不懂莫非就不能说茶好喝了么?”她又捧起茶来啄了一口,满足地笑开,解释道:“这茶味道很清香,但又不会太苦。今天夜里本来就凉,烫烫的喝起来才有味道,而且还可以暖身子。余伯对你这么好,你却不懂这茶的意义,只知道低头牛饮……”

“什么?谁低头牛饮?”听到关键字句,君子逸不悦地打断她。谈到品茶,他所懂的难道会比一个黄毛丫头少?竟然敢公然挑衅他的学识!而且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

“你说谁是牛?!”

莫愁依旧捧着茶杯,淡淡的更正他:“你慌什么?我只是打了一个比喻,又没真说你是牛。”

“收回你的破比喻!”君子逸咬咬牙。

“为什么?”莫愁皱皱眉,显然跟他杠上了,“朝廷未必还有哪条规定是不许人用比喻的?而且,我说过了,我只是用牛来比喻你,可你又不是牛,牛都没急,你急什么?”

“我哪里有急!?”

莫愁望了他一眼,诚实道:“我看你现在就挺急的……”

君子逸狠狠揪着外袍差点没气出内伤来。余伯在一旁看着,微叹一口气。

展昭静静地在一边喝茶,脸上笑意正浓,欲开口打个圆场,又瞅见莫愁脸颊上的红肿,便想起她方才说脸上受了伤。

“余大夫给莫姑娘看看脸吧,她受了些伤。”

“受了伤?”君子逸疑惑地转向莫愁。

莫愁闻言,也下意识的摸了摸左脸。不摸还好,这一摸才发现半边脸火辣辣地灼热,疼得她龇牙咧嘴。

展昭忙拉住她的手:“别碰,让余大夫给你上些药。你这样很容易弄坏伤口。”

“哦……”莫愁乖巧地点点头。

余伯听罢,放下手上的东西,走到里屋门口,转身朝莫愁招招手,笑道:“莫姑娘这边来。”

莫愁跳下凳子,正准备走过去,忽的又回过头来问展昭:“展大人可是要去府衙?”

展昭没料到她会这样问,心中猜想,以她的心性或许也是想跟着去。虽是已经知道她的目的,终还是点了头:“是。”

莫愁果然笑嘻嘻地望着他:“带上我可好?”

“你?”君子逸摇摇扇子,“你去作甚?还嫌大牢没蹲够么?”

莫愁瞪了他一眼没发话,只对展昭说:“我也想去看看那个幕后的是何人。毕竟他也想过要害我,我就当报复报复他……成不?”还没等展昭回话,她又飞快补上一句,“我保证不添乱!”

展昭眉峰微蹙,沉默不语。

莫愁看得焦急,在他耳边轻声催着:“成不?展大人,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乱说话的。”

展昭心中多有无奈,还是没发话。

莫愁推了推他,接着聒噪着:“就成了吧,成了吧,成了吧!”

“那就依姑娘所言吧。”展昭头疼地偏过头去。

莫愁则是一脸欢喜,有模有样的抱拳道:“多谢展大人成全!”却听展昭打断她:“不过莫姑娘,展某有个要求。”

“好啊好啊,你说。”只要是能让她去见一见,一个要求算什么!

“此案一结,麻烦莫姑娘将真实身份告与展某。”

……

这个要求还真是有点算什么。

莫愁的脸僵了僵,笑容暗了下来。

暗自琢磨着:她现在连自己到底是身穿还是魂穿都未搞清楚,又何来身份一说?论起身份……她又何尝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份,说不准,还能回去。

没再说话。

莫愁的纠结展昭看在眼里,自以为是问了关于她身世的话,或许扯来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只是……这江湖上的事情,谁能有个准呢。他不过是一切从谨罢了。

“莫姑娘?”

莫愁一抽,回过神来。脸上又是一派春光灿烂的笑:“好啊!到时候告诉你就是。”心中却暗道:反正她骗人也不是第一次了,到时候胡乱编个幌子来,叫他查不出。

说完便安心地随着余伯进了里屋,又不放心,探出头来叮嘱着:“你们可要等我,不许先走了!”

展昭含笑着微微颔首,示意她放心。

君子逸用扇子敲了敲桌,不耐烦道:“快去治你的脸吧!哪有人大半夜跑去府衙的,你当知府不睡觉的么?”

莫愁转念一想,也是。遂又慌慌张张地缩头进去。

第二天接近正午时,三人才来到府衙门口。莫愁的衣服由于沾上了尸血,不得不另换一套,倒是显得人精神多了。

迎接他们三人的是个矮个子的差役,右边脸上有一道不小的伤疤,不过颜色已经微淡,可看出是旧时的伤痕。

“展大人,君公子。大人在书房等你们。”说着便来给他们引路,看见莫愁,脸上有些不解,“这位姑娘是……”

“是包大人派来的。”展昭脸色不变,随意道。

那差役也没再多问,只看了莫愁一眼,转身带路。

莫愁则暗自笑道:这只猫儿,别看平时一副正经模样,说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知是不是休假。衙门里头的人很少,进了书房,隔着一副花鸟屏风,隐约可见在案几后边的卧榻上半躺着一个人,手里拿着笔和书卷,时不时还传来几声费力的咳嗽声。在莫愁看来,这就像极了她印象中的华小栓。

转过屏风,便可看清这人的相貌了——倒是在莫愁的意料之外。

她本以为会是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地头蛇形象,未料到居然是个风度翩翩的病美男。况且此人重病在身都还不忘批阅文书,倒是个好官。

莫愁如是想着。

且说那县太爷见展昭等人进来,放下书,脸上带着一丝歉意的笑:

“麻烦展大人了,怀民身体虚弱,不能亲自出来迎接。”

展昭温和笑道:“秦大人劳心劳苦,伤病期间仍不忘公事,实为吉州百姓之福。”

秦怀民听罢,叹气着摇摇头:“只怕……只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季了……咳咳咳。”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君子逸耐心等他咳完,拱手道:“秦大人如此叫我二人来,可是有事?”

秦怀民尴尬地笑笑:“也无什么大事,就是想知道,这案子……如何了?”

果然如他所料。

展昭思索片刻,微微皱眉:“实不相瞒,没有一丝进展。”

“哎……”秦怀民又摇头叹息,“我早便料到了。如今是天要亡我,我又怎能不从。”

莫愁听了只觉得好笑。这知府大人当初踢倒石像的时候,义正言辞不认天命,现在等到快死了,反倒又念叨起天命来了。

秦怀民又掩嘴刻了一阵,喘了口气,方道:“其实,我想若是没有什么线索,不如去那坟场上看看。或许……或许那石像真有什么猫腻……”

展昭与君子逸相视点点头,心中都已有数。

“多谢秦大人指点,我二人已打算去一趟坟场。”

“如此……便有劳了。”说完只觉得胸口发痒,又欲咳嗽,却被一人打断了去。

“秦大人的无名指是否有蜕皮?”原本在一旁安静待着的莫愁忽的这样问了一句。展昭与君子逸皆是不解,望着她不知又要搞什么花样。

秦怀民一愣,却忘了咳,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无名指,确实有蜕皮。于是点点头:“许是受了潮。多谢姑娘关心。”

莫愁很无奈地摆摆手:“别误会,我可没有要关心你,只是医馆的余大夫说了,叫你这几天不能饮竹叶青。否则会加重病情,到时候只怕是连这个春天都熬不过去。你死了,我们也不好交差。”

秦怀民愣了半晌,竟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最后只怔怔地点了点头。

展昭则头疼地暗自叹了口气,忙忙与秦怀民道了别,扯着莫愁就往外走。

出了衙门,温暖的太阳光落在脸上,暖暖的让人很想睡觉。莫愁舒服地眯起眼睛。

展昭看着她,想出言训斥,又止住了。到最后变成了无奈:“不是说好不乱说话么?”

莫愁睁开眼,不解道:“我有乱说话么?这本就是事实,他死了,无疑等于说是你们两个办事不利。到时候皇帝怪罪下来,又要牵连你们开封府,老包的俸禄不知又要扣掉多少。你想想,你们开封府上上下下那么多口人,就凭着这点银两过活,若是少了一点半点,那就有好几个月不能吃肉了。我这不是替你们着想么,你还怨我?”

展昭哑然,说不出话来。

这怎么说得,他倒成了最无理的那一个了?

君子逸扯开扇子,对展昭的表情很是满意,轻笑道:“难怪孔圣人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现下连你南侠也对付不了。真是大道理。”

“不过……我可不记得余伯有吩咐过你这些。你问他手有没有蜕皮……这是什么意思?”君子逸挑眉。

莫愁正了色,沉声道:“这知府大人脸上蜡黄,耳垂处却有些发黑,口鼻尖有股菊花味道,还咳嗽不止。跟我在某本书上看到的症状有些相似……似乎是中了尸毒。”

“尸毒?”展昭度之心思,示意她接着说下去。

“对,起初我也不太确定,问了他无名指上是否蜕皮才肯定这是尸毒。”莫愁点点头。

“那又为何不让他饮竹叶青?”君子逸问来。

莫愁瞪他一眼,满脸都是无奈:“我不是说了会加重病情的么?你没有听到?”

君子逸捏紧扇柄,偏头不再说话。

展昭提了提剑,忽而问道:“莫姑娘对医药有研究?”

“没,没这回事!”莫愁连忙摆摆手,“只是家中有人喜好这些,我也是听他讲起的。”

展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犹记得初见她时,谈起巨阙剑的戾气,也是说“家中有人喜好这些”,殊不知,到底何人,这提起了他的兴趣。便问道:“是令尊?”

“没有没有。”莫愁嘻嘻一笑,自豪道,“是我祖父。他可算上一个小半仙呢!”

莫愁带着笑意,每每提起她的祖父,心头总是没来由的一阵欣喜。

说起莫愁的祖父来,那就是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