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摆了十来张桌子,这院子挺大,来往的人都是吉州城中的百姓。想来那秦怀民平日里也待人不错,却是个好官。

莫愁挑了一张人少的桌子在那前面坐下。正巧君子逸也在,他只端着一小只杯子浅浅斟酌,眼光游离般地在周围的人中间移动,甚是无聊。

莫愁拿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吃得正香,却瞅见君子逸还在发呆,她也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往那人群中看去。

秦怀民正被人灌酒,那样子似乎是有些撑不住了,脸庞通红但还是喜笑着一杯一杯喝。

莫愁不禁笑道:“这两人倒是有趣,我不过才走几天,居然暗生情愫,还结成连理了。速度有够惊人的。”

君子逸一直没发觉她在身边,听她这一说,微微吓了一跳。轻轻瞥了她一眼,才慢慢说来:“或许人家早就心中有情,未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莫愁咀嚼着嘴里的糕点,纳闷:“小郭姐姐父亲才死,那么快就嫁人了,难道不守孝么……”

“我也觉得奇怪。”君子逸用扇柄撑着下巴,“大概什么隐情吧,不过是人家的家事,还是别过问的好。”

莫愁“嗯”了一声,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皱着眉头盯着那秦怀民思索。

“真不知小郭姐姐看上这书生什么了?文文弱弱的,一阵风都能吹得倒。小郭姐姐本来就挺弱了,还找这样弱的夫君。一个被吹倒也就算了,要是两个一起都被吹倒了……那有什么意思。”她本就想不明,为何小郭姐姐竟是好这一类的。嫁一个将军,一个校尉什么的多好。在战场上叱咤风云,潇洒威风。哪会似这般,怕是杀鸡都会怯。

“你懂什么。”君子逸展开扇子笑道,“秦怀民这吉州府尹的位置,好歹俸禄也不低。郭家小姐嫁过去,这日子总比他爹生前时过得更富足。往后若是做得好了,朝廷升升官,那前途……不想也清楚。”

“你这意思,是说郭姐姐看重钱财了?!”莫愁满是恼意的瞪他一眼,怒气冲冲。

“这可不是我说的,明眼人一看便看得明白。”君子逸风轻云淡地摇摇扇子,毫不顾忌莫愁此刻阴沉的表情。

“你道是所有人都与你一样么!小肚鸡肠,心思狭隘!”

“难道你不是?我记得是谁第一天见着人家的时候吵着嚷着要银子来着?”君子逸端起杯子来轻抿一口,似笑非笑看着莫愁。存心要气死她。

“你!……我那不一样!”

“怎得不一样?”

“我……我这是应得的……”

莫愁住了嘴,头一次觉得自己理亏,可说不过他又显得没面子,索性端起碗来跑到另外一个桌上吃去。离得他远远儿的。

君子逸差点没笑出声来,扇子摇得更加厉害了:“还真是小孩子心性。”

哪想,原本离得挺远的,却也被她听到了。莫愁没好气的反驳着:“我才不是小孩子,我都十七了!”

这句话在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杀伤力,君子逸闲闲的重复着:“是是是……你十七了,你不用多说我们也都知道莫姑娘你十七了。你怎得这样心急,一定要把这件事公众于世呢?莫不是……”

他忽的笑得狡黠,收了扇子,倾身向莫愁的方位浅笑道:“莫不是,你这是思春了?急着急着想把自己嫁出去了不成?”

这话听了莫愁几近炸雷,拳头都快捏出水来。

“君子逸!”她再也忍不住,将碗往桌上狠狠一放,随手抄起身边一根长棍就要过去与他拼命。

展昭刚一进来就看见如此凶险的场景心中微微一愣,忙过来制止莫愁。一手收了她手中的“凶器”无奈地摇头道:

“好好的,这又是作甚么?”

莫愁的目光直逼那厢优哉游哉的君子逸,只差没把他大卸八块,这字字句句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

“他欺负我!”

君子逸立马“噗哧”笑出来:“奇了怪了。我一没动你,二没辱你,我怎么就欺负你了?反倒是你,拿了这棍子还不知是要作甚么呢。你说,我怎么欺负你了?你若是说得出来,我定认罪。”

莫愁想也不想,脱口就道:“你调戏我!”

“咳咳咳……”

展昭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眼光落在君子逸身上,甚是复杂。

君子逸完全没料到她语出如此惊人。本是打算戏弄她的,此时反倒被她将了一军。

他咬着牙,捏着杯子,手微微抖了一下:“……丫头,你这话,太过了吧。”

“我如何过了?”莫愁转而奇道,“方才是谁问我是不是思春,是不是想出嫁来着,你这话我听着别有用心得很。莫非你想娶我?”

越说越加离谱了,展昭无法,只好出来调停:“门外有人送了些许花生糖来,我料你可能爱吃,给你放在你屋中了。”

莫愁本还欲说些什么,展昭这话一出她听着心里便欢喜,立刻眼睛发亮:“是上次在饭店外面遇上的那种么?”

“是。”

“那我现在就去了!”莫愁撒腿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朝他挥挥手:“谢谢展大人!”

展昭朝她微微颔首,眼中尽是温柔的笑意。

见莫愁走远了,他才在桌前坐下,慢慢地给自己倒上一小杯酒,抬头饮尽,香醇的味道停在齿间,不得不说这酒味确实是不错。

展昭不似莫愁那般多话,无人之时更喜自己独酌,一言不发,静静品味。

逐渐的,气氛又回复到无聊,君子逸拿着筷子敲着盘碗,相比起展昭这不苟言笑,他反倒不排斥与莫愁吵架。

闷了许久,他才找出一句闲话来:

“包大人他们可是先回开封了?”

“是,先回去了。”

展昭说着又饮了一杯。

“你我何时启程?”君子逸也替自己倒了一杯酒。

“……大约,再过两日吧。”

“两日?”君子逸倒是有些不解,“我原以为,依你的性子明日就会回去的。”

展昭微微一笑,不接话。只是默默地又倒上了一杯酒。

君子逸这次却没有喝,只是把酒杯凑到眼前转了两转,那明媚的阳光落在杯沿,反射出夺目的光线来。映着周围艳丽的红色,绚烂出别样的色彩。他忽的喃喃道:

“也不知道,那丫头会去哪里。”

展昭顿了一下,又接着饮酒,口中低低说出话来:“大概回家吧。”

“家?……她家在何处?”

“谁知道呢。”

展昭说完这话,轻轻颔首,盯着来来往往敬酒吃食的人,心中不由得轻叹:

是啊,谁知道呢……

耳边却传来君子逸一声不怀好意的取笑:“什么时候你喝酒也成这般‘牛饮’了?”

展昭闻言垂目,自己果然又不自觉地倒上了一杯酒,他笑了笑,抬手把杯中的酒饮尽。

君子逸摇着扇子靠在椅上:“仔细那丫头又要说你是牛了。”

门外,一个方才还没响过的哑炮,此刻突然炸响。

只“砰”的一声,不长不大,短小却清脆。

次日,时间方过午时,阳光好得出奇,过了那倒春寒,春意这才渐渐弥漫开来。

展昭一手提着一个白色的纸包,走在吉州东街上,正巧路过昨日那放鞭炮的地方,脚上踏了一地的红色纸屑。

此时,那大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来,从里面走出一个身着杏黄色撒花裙的女子来,她的头发向上盘起,已是妇人发髻。

郭戎沁将门掩好,刚转过身便撞见了展昭,不由得微微吃了一惊,随即她笑道:“展大人。”

展昭停住脚,朝她施了一礼。

郭戎沁欠了欠身,诚恳道:“此次,多谢展大人相助我夫君。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今后能有用得着之处,尽管开口,小女子定不会有半句怨言。”

结草衔环,这情形,展昭也是屡见不鲜。他只轻轻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何况秦大人为官清廉,为名造福,我便是帮了他,也是理所当然。”

郭戎沁感激不已,微笑着点点头,又看着展昭手里的东西,好奇道:“展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展昭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包,淡淡一笑:“昨日本说了要给莫姑娘带些百花糕去,只因临时有事耽误了。现在拿了些带给她。”

“找小西?”郭戎沁疑道,“小西不是今儿一早就出城去了么?”

展昭闻言微怔:“出城了?”

“是啊。今早儿卯时就出去了。”

“你可知她去了哪里?”

郭戎沁好生想了想,方道,“说是要去扬州找一个叫瑶瑶的女子。”

瑶瑶……

展昭这才想起来,那日在密室之中所见的那封家书便是写给那男子之妻瑶氏的。许是她怜惜那对母子,想去把这消息带个她们罢。他不由得摇了摇头:果真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郭戎沁不觉感到奇怪:“小西难道没有告诉展大人,她要走的事情么?”

展昭愣了愣,随即又摇摇头:“没有。”

“这还真是奇怪了,我本以为,她是最听你的话的,怎会连连个辞行都没有呢……”郭戎沁低头纳闷地沉思着。

展昭只苦笑了一下。

街口吹来一股暖暖的春风,卷起满地的红色纸屑,飞扬到天上,乱红般迷人眼。

第二卷·桃花刺青

第19章 【引子·刺青】

离着汴梁城外几十里处,有个小木屋。木屋临河,搭造很是简陋,仅几块木头所制.晴日时挡不住日光,雨天里反倒还漏雨。木屋外是几些个树枝丫围城的栅栏,似乎风一吹便会倒。

这座木屋是清贫两位老夫妇所有,两人皆是年过半百,耳鬓斑白,在这屋中住了大半辈子,房子虽是破旧却也没有要搬走的意思。

老夫妇的儿子早逝,两位老人靠着打柴或卖些果菜为生。日子不算太苦,但清闲得很。

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嗜好,总是一到傍晚两人便相拥出屋,到河边看看日落,听听水声,只觉得心中宁静。

七月十五。

这日的天气不算太好,河边闷闷湿湿的,仿佛要下雨一般。老头子照例要出去看河,提了鱼篓,预备运气好时捞一些鱼虾上来。将出门时,老妇人从屋里走了出来,因见他这身打扮,方问道:“你这是哪里去?”

老头子朝她抬了抬手里的鱼篓,笑着说:“河边走一遭,好打些鱼回来。”

老妇人没有说话,皱眉低头想了片刻,忙止住他:“你今日就别去了,这是阎王爷放鬼的日子,好歹别在路上碰见那些孤魂野鬼来。”

哪知,那老头却是个不信邪之人,只边笑骂老妇人见识浅陋,边道:“我白日里见那河边鱼虾跳得欢畅,等会打捞些上来,你就做些饭食,当送送那鬼神也好。”

老妇人左右想来也觉有理,又恐老头路上遇到麻烦。想要跟着去,自己心中也是怕的,只好把家中供着的一个木刻观音像放在他身上,小心吩咐道:“万事小心些,早去早回,若是打不上东西来,也就别呆久了。”

老头笑应着,推门出去。

天已经有些泛黑蓝,远处的山头青黑一片,乍一看倒是怪吓人的。

孟秋的风夹杂着水汽,吹在脸上凉凉爽爽。老头一步步移近江边,佝着头看那潮水,潮水一浪接着一浪打着河岸,冲击着上头的石块发出些轰隆的声响。

白日里见得的鱼虾现下连个影子也没有。老头不禁觉得奇怪,正纳闷时,一个小浪冲过来,拖着他的鱼篓卷进江中。老头一惊,忙几步下水把那鱼篓扯了回来,好在这浪子不大,也没把这鱼篓拖得太远。

走回到岸上,老头又回过头来看那江水。江水阴沉沉的,浪花层层掀起,宛如张了口要吃人的怪兽。不知为何,今日的江河总看起来怪怪的。老头想起老妇人叮咛的话,一时间觉得后背凉飕飕的,自己也有些退却:莫非还真是有鬼要出来了不成?

他本想返回家中去,这腿却由于方才在水里浸泡得久了,隐隐有些泛酸,走了没几步老头就有些吃力了。前边有一株槐树,老头拖着步子慢慢走过去,靠着那树坐下。长长吐了口气出来,才觉得舒坦了些。

天色没有黑尽,老头倚着树看着眼前的江水,那浪头越来越大,似乎是涨潮了。耳边,虫鸣声吵吵嚷嚷,尖锐刺耳,他觉得这虫叫得就好像快把自己的心肝叫裂了一样,怎么听的怎么别扭。

吹着暖暖的风,老头竟有些犯困,眼睛渐渐支撑不住,缓缓合拢来。

也不知这一觉睡了有多久,老头被一阵轻微的撞击弄醒,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用手摸摸后脑勺。才刚碰到,就觉得疼,他愈觉得奇怪,难不成还是被风吹了生了病么?

随着“嚓嚓嚓”的树叶摩擦声响起,风变大了,四周被黑夜笼罩着。他估摸着已经过了巳时,自己一觉睡得果真太久了。低头看着脚边,破鱼篓还在,他安心地点点头,简单收拾了一下,正在这个时候,忽的远处传来一个人声。

声音很是熟悉,而且愈加近了,不多时,他反应过来是老妇在叫他,忙提起鱼篓起身回应:

“我在此处!”

那声音停了停,接着前方晃晃悠悠走来一个黑影,定睛看时正是那妇人。

妇人的面容甚是担忧,一面往前走,一面责怪着老头如此晚了还不回家。

老头用手挠了挠头,也朝妇人走去:“昨日里,夏虫吵得我没法睡觉,方才困了,不小心打了个盹儿……”

正说时,他奇怪地发现妇人在远处停了下来,一手指着他的后背,嘴张得出奇的大,表情甚是惊恐。

头又被重物撞击了一下,老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上漫起,他慢慢转过身去,却见眼前摆了一双白色的绣花鞋,那鞋上浅浅的印了几团鲜血。

顺着那绣鞋往上看去,一具女尸吊挂在那槐树最大的枝干之上。她随着风一前一后的晃荡,眼睛睁得极大,眼角有一道血丝渗出,衣衫破碎,头发凌乱得披散着,表情木讷呆滞,却狰狞万分。

老头顿时腿脚一软,险些坐在地上,他连滚带爬的跑到老妇身边,两人仓惶地往木屋跑去。

槐树上,那具女尸的左胳膊处,有一块黑色的污渍。月光落下,那黑斑便显得清楚,明明白白得可以看到。

一朵,桃花刺青。

第20章 【巡街·相逢】

展昭从公孙策的药房中出来的时候,天才刚刚泛蓝。

昨夜一宿没有睡,今日还要出去巡街,想到这里头竟微微有些发昏。寻到近处的亭中坐下,他摁了摁眉心。

离卯时还有些时候,现还能略微休息一下。

收回手时,指尖有一抹淡黑色,他将手指凑在眼前,了然的笑了笑。

却听得背后有人唤他,就转身看时,原来是张龙。

张龙也是碰巧路过,本打算去公孙先生处取些跌打药酒来,因看见展昭在这儿遂过来打个招呼。

“展兄弟的伤可好些了?那毒,先生可替你解了没有?”

闻声,展昭又不由得朝指尖那点墨黑看去,公孙先生方才的话瞬间浮在脑中。

——这毒我是解不了的。

——暂且些替你压制住,若能找到衔龙草便好办了,那东西我记得在蜀中曾经见到过,可去寻些故人问问。

——你莫要担忧,这毒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发作了,但若用内力过度却会引发出来。

——若是发现这指甲盖颜色愈黑,或是听东西不太清楚了,定要提早告诉我。

展昭也不想引得旁人担忧,只笑得很随意:“已经无大碍,多谢关心。”

张龙素来知道展昭这性子,但也清楚他处事有分寸,思量之下最后面色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你莫要老是这般模样,年纪尚轻就整这许多病来。便是旁人不担心,咱这些兄弟们也是忧虑着的。何况你还未成家,得好好顾着自己身体才是,免得日后倒引人家姑娘家伤心难过的。”

这后一句甚是调笑的话,展昭也不做辩解,淡淡一笑,并不言语。

提起这个话题来,张龙不禁又问道:“说起来,展兄弟可有什么中意的姑娘没有?”

展昭微怔,随即道:“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