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龙有些吃惊:“你都二十好几了,怎么的也得考虑考虑成家的事儿了不是?”

展昭尴尬地笑笑:“倒是没想过这件事。”

张龙闻言,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忽而露出一个喜乐的笑容,大掌拍了拍展昭:“如此也甚好!我夫人家中尚有一侄女还未出嫁,改日与她说说,介绍你两人相识相识,倒也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

展昭知他好心,但现下自己的情况着实不容许他考虑这婚嫁之事。若是自己哪日去了,反而会给别人添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来。于是婉言拒绝道:“难得张兄有心,只是我如今还没有要娶亲的打算,仅想在包大人手下为民为国出一份薄力罢了。”

张龙本就只是说说,自也不信展昭会应下来,他哈哈一笑:“无妨无妨,我只不过是给你提个建议罢了。你若是以后有这个打算了,尽管来找我便是!”

展昭不再说话,眼见着天色渐渐明朗起来,他提上手边的剑,站起身来。

“时候差不多了,我先去巡东街,张兄若有事,晚些时候再来吧。”

张龙也提起手里的刀,笑道:“不必了,想必公孙先生也睡下了。我事儿也不急,明日再找他来。现在跟你一起去吧。”

展昭没有推辞,点点头,走到亭口时复问道:“包大人如何了?”

张龙道:“包大人还在书房里看书,说是早膳后要去八王爷那里,教我们不必理会他。”

展昭会意地颔首道:“如此,便先巡东街吧。”

时候虽还算早,但街市上却也已经挤满了人,许是夏日里清晨的温度比较凉爽一些,各大酒楼茶坊处,人皆是络绎不绝。

卖早食的一些小铺中,白色的雾气一团一团涌出来,香气扑鼻而来,弥漫着整个街道,引得人唾液泛滥。

张龙走到一家包子铺前,一手拿了几个,丢给那小贩几个铜板。正准备吃着,瞅着展昭那隐隐发青的眼圈,便道:“展兄弟要不要也尝一个试试?这家铺子的肉包味道当真不错。”张龙说着就随手递了一个给他。

展昭本是没什么胃口的,却也不愿拒他好意,只好吃下一个,张龙见状又要替他买些来,展昭忙道:“张兄不用麻烦了,我不饿。”

张龙不理他,自顾自笑着又付了几个铜板给那小贩:“这哪里的话,身子是自己的,不吃饭怎么能成?便是不想吃,也得努力咽几个,我昨日才听公孙先生说,饮食要规律,不然轻则生病,重则危急小命。”

展昭闻言,身形微微顿了一下。这席话,他似乎是在何处听过?继而又想了起来,某个对糕点颇为喜爱的人也曾经对他说过这类似的话……

——这怎么行!

——老不吃早饭是会有损肠胃的。

——展大人你本来公事就多,不吃早饭精神也集中不好!

手中的包子还散发着温暖的热气,轻轻的咬了一口,肉汁鲜美,想来若是她也吃到的话,定是会很开心的……也不知,现在的扬州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哎!前面有人在闹事啊!快过去瞧瞧!”

身边蹦蹦跳跳跑过几个孩童,嘴里高声嚷嚷着。听了这句话,铺子中几个食客也不由探出头来,好几个还直接付了帐跟那几个孩子往前边走去了。

展昭遂顾不得这早食,忙唤上张龙疾步走向前街。

前街当铺门前果真围了一大群人,还未走近,就听得有个清脆女子的声音飘过来。

“你这人好不讲理!我都说了你这小童仆拿了我的钱袋,你不信就罢了,还污蔑我要对你小童做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来?姑娘我到底是长得有多犯罪?嗯?!”

展昭猛地一下停住了脚步。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张龙因见他没有跟上,回头看时展昭却是一脸神色的模样,他不解道:“展兄弟怎么了?”

展昭回过神来,随即微微一笑:“没什么。”

人群之中围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手持一根桃木雕花长棍,一身淡绿色的衣衫,发髻挽得很是简单,头上除了几条发带再没什么别的饰物。她此时的表情倒是生动万分,一张脸蛋涨得通红,眼中怒火直烧着她面前的那位身着青白外袍,通身儒生气质的青年男子。

却看那男子身下,亦有个十岁左右的男童,一手揪着那男子的袍子,怯怯地盯着那姑娘看,委屈得几近哭出来。眼中尽是晶莹的水汽,粉嫩的脸就像新鲜的水蜜桃,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这一幕,若是一般人看了,定会认为是那来势汹汹的小姑娘在欺负一个文弱书生极其瘦小书童。

莫愁咬咬牙,对这周围一群不明事理还指指点点的人非常反感,她干脆把棍子一横,不满地对对面的书生道:“怎么了?为何不说话了?莫非我说对了,你自觉理亏,无力反驳了?”

男子面色微怒,衣袖一甩:“姑娘,你莫要太过分了!我已让你三分本不欲与你纠缠,你偏生还来惹事!真真给脸不要脸!”

“什么?”莫愁眼睛一瞪,捏着棍子的手愈发紧了,“你倒是说说,谁不要脸来着?!”

那男子向来不会这口舌上的争论,一番争吵下来几次都说不过莫愁,心中又急又怒,最后只能破例这般骂她。可惜,看起来如此苍白无力。

莫愁见他不说话,心头更是不耐:“你怎么又不开口了?方才不是还说我不要脸么?我不过是问问你我究竟不要脸在何处,我难道讨个说法这就算不要脸了么?笑话!

你家小童偷了我钱袋,我只是让他交出来。可你又不信,我说搜身,你还骂我?这还有理了么!亏得你还是个读书人!”

男子气得手发抖,嘴中只不断念着:“荒唐,荒唐,这世间竟有这等无礼悍妇……这、这搜身一事怎可由……真真是荒唐!”

莫愁似无奈地摇摇头:“你这话错了,我可不是无礼的悍妇,我说过我只是来讨个公道的,哪想你这人却如此迂腐。”

“公道?”男子眉头皱了皱,跺跺脚,脸色一变,厉声道,“我倒觉得你这女子是无理取闹,你要讨公道?也好!我也想讨个公道,你我今日就对簿公堂,且看看这公道到底是怎样断案的!”

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一人对情对景地高声喊着:

“让让!开封府的官爷来了,都让让,让让!”

书生好容易露出满意的笑容:“开封府的人来了,我看你这丫头还能猖狂到几时!”

莫愁心头正气,只觉得便是当今圣上来了怕她也能面对面跟他理论起来。

开封府算什么?定是那书生请来的帮手。都说古代昏官极多,也不知梁山好汉什么时候会出现,倒让她几下子搅了官府投梁山去好了!

莫愁满脸是不悦,正准备抬头用眼神杀死那几个官差,却在看见那一袭大红官服,风神俊朗之人时,面上的怒气瞬间转为灿烂的喜色。

她放下棍子,开心地朝展昭挥挥手:“展大哥!”

展昭亦是早便看见了她,嘴角勾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小西。”

莫愁几步蹦到他跟前,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笑道:“展大哥,好几日没见你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三个月没见了……

展昭也笑道:“确实,你怎会到汴梁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等等我再细细说与你听,现下先把这个麻烦的人办了来。”莫愁朝那青衣男子撅撅嘴,小小的做了个鬼脸。

那男子顿时被气得不小,本想是来了个官爷替他做主,哪知道这两人竟还攀谈起来了。怎么倒让他有了一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展昭无奈地垂目看着她:“说说吧,这次又是惹什么事了?”

“我没有惹事……”莫愁小声地辩解,遂老老实实的把这前因后果一一道了。

原来是她在路上碰见了这书生模样的人,本是没什么的,哪想他那身边的小童却不经意轻撞了一下她。

这状况莫愁尤其敏感,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果真是钱袋不见了!自然,用鼻尖想都知道是那个看似纯良的小童偷走的,这点小伎俩她可见得多了。于是莫愁二话不说三两步追上去,点名了要那小童还钱。那小童却半句解释的话都没有,只躲在这书生背后哭哭啼啼,倒是那书生来与她扯了半天。

莫愁也是个嫌事麻烦的人,便提议搜一搜那小童的身子就可知道他到底拿是没拿她的钱袋。哪知,这书生居然在做出一个高难度的惊讶表情之后怒目指着她,一脸愤慨地说她这是调戏他的小童。莫愁几近崩溃。

简单明了地说完,她不爽地瞪着那男子:“我可有哪里说错?”

男子左思右想也没找出她的半点不是来,却仍旧坚持道:“不,我家童儿不会做这等下流事情的!”

莫愁不以为然地哼哼鼻子:“是与不是,搜身就知道了,省得在这里费口舌,你说呢?”

“你……这……这不行!”男子把那小童往身后挪,神情有些慌张,那孩童也是一脸委屈的眼巴巴瞅着展昭。

莫愁一见这般,也是没辙,只好扯了扯展昭的衣袖,低声道:“这事儿你看着办。”

展昭微微偏过头,几步走到那男子面前,朝他一抱拳:“这位公子,得罪了,在下是开封府的展昭。今日既是我朋友遇上了些麻烦我理当要帮助她,还请公子行个方便。何况,公子也想还你家童仆一个公道,那么可否容在下搜查一下?若真是误会了公子,在下定当替我这位朋友向公子陪个不是。”

“这……”

见那男子依旧迟疑着,莫愁不耐烦地小声嘀咕着:“好大的面子啊,连官差大人的话都不听了。”亏得展昭性子好,要换做是她,指不定就判他个藐视朝廷命官当街搜身的罪来了。

终究,书生还是不情不愿地点了头:“展大人若执意要搜查……那便搜查吧。”

展昭朝他抱歉的笑了笑,俯下身去,那小童连忙万分惊恐地又往那男子身后躲去。展昭无法,只好柔声安慰着:

“你莫怕,我不会拿你怎样的。”

这句话温柔如春风,别说这小童,便是连书生也不由得多看了展昭几眼。莫愁歪头瞅了瞅顿时差点笑出声儿来,许是展昭那温柔的模样让这孩子看得呆了,一时竟立在那里没了动静。

展昭余光已读懂了莫愁脸上这不怀好意的笑,心想着自己在为她寻钱袋却被她笑成这样,这实在是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展昭无奈地轻叹一声,遂抬手在那小童身上的大小衣袋中翻去。

手不经意滑到下身,展昭略微一顿,抬眼奇怪地看了看那孩童,眉头轻轻蹙了起来。正在这当儿,从他身上不知哪一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来,倏地,一个深紫色钱袋掉落下来,那旁边还有一个小的湖蓝色荷包。

展昭一眼就望见了,这荷包他识得,因得是他送的……却没想到,她还留着。

莫愁见状忙过来拾了荷包,走到哪书生跟前得意地朝他晃荡晃荡:“呐呐!看见了没有,这便是物证!人赃俱获,你还有何话可说?”

那书生的脸霎时变得惨白,手更加发了抖,嘴角微张,却没发出半个声响来。

最后他只得狠狠地拍了拍那孩子的肩,隐怒道:“不像话!我平日里都是怎么教你的,你怎得犯了这样糊涂的错误!”

那孩童怯生生地转而往展昭身后躲。不过莫愁倒第一次听到这孩童开口,他声音很轻弱。

“卓哥哥,我没有……”

“没有?”男子低声呵斥道,“还敢与我撒谎么?你的钱袋都是我替你缝制的,这一个从未有见过,不是偷来的还是怎得?”

“……我。”这小童终于哭了出来,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很快浸湿了大片。

莫愁看了不禁咂舌,一个人当真能哭成这种地步?

孩童还欲努力地解释着:

“卓哥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那荷包的绣法很像我娘亲的,所以我才一时起了歪心,我,我……”说到后面居然泣不成声起来。

男子也未料到他哭得这样伤心,竟有些手足无措。忙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搂进怀里:“罢了罢了,你也别哭了。横竖也都怨我没教好你,便罚你这三日不得有饭吃。……下次勿犯这样的错就是了。”

莫愁听着这话直感别扭,她努努嘴,不看好的接话:“说得好听,偷了人家的银两,只一句‘下次勿犯’就算了?那这世界还有没有公理了。再说了,我那荷包是一个好朋友送来的,你可别乱认亲戚。”

展昭扭头看她,使了一个眼色,莫愁方才没好气地住了口。

男子看了一眼莫愁,方起身走到她跟前,踌躇片刻后十分正式地向她行了一礼。

“姑娘,在下方才多有得罪,望姑娘胸怀宽广,不要介怀。”

莫愁没说话,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停在地上戳来戳去。

眼见着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展昭颔首朝身边的几个差役示意,他们很快便会意地点点头,走到人群边嚷道:

“大家都回去吧,没事了!”

“都回去吧!回去吧!”

很快,人便散了开来。等到街上恢复如初,展昭才起身来,轻声问她:“这钱袋值多少银子?”

莫愁斜眼瞥着他,闷闷道:“什么话……我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她瘪瘪嘴,不甘不愿地把银子从钱袋中取出来,将深紫色的钱袋递给那小童。

“喏,拿去吧!”

“真的?给我的?!”这孩子就像得了某个宝贝一般,欣喜得不得了,莫愁仔细看他,那表情倒也不像装出来的,心中也松懈了不少。

“你真有这般喜欢?”她试探性的问了问。

“喜欢!喜欢得很!”孩童翻来覆去地看着那荷包,几乎有把它吃进肚中的欲望。

莫愁好笑地拍拍他的头:“你若是喜欢,下次我找我朋友再要一些来。再送给你如何?”

小男孩顿时眼睛发亮,开心地拽着莫愁的衣角,怯怯地问着:“是真的吗?”

莫愁见他可爱得紧,也没再顾及方才的尴尬,笑着点点头:“那当然,我从不说谎!”

“一言为定……”小男孩朝她伸出一只小指头来,莫愁挑挑眉,亦伸出来跟他拉了拉勾。

看着书生带着小男孩走得远了,莫愁这才起身伸了伸懒腰。

展昭看着她这番模样,不禁笑道:“这情况,也只有发生在你身上,我才信得。”一下子能与人家吵得天翻地覆,一下子又能和好如初,当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想的。

莫愁没听懂,不解地挠挠头:“什么?”

展昭抿嘴含笑,没再说话。

“对了。”他忽的问道,“你怎得来开封了?”

“哦,这个啊。”莫愁低头抽了抽鼻子,含糊其辞,“我走着走着,就一路走过来了……”

“嗯?”

“呃……”莫愁故意躲着他的提问,仰头看着湛蓝无云的天空。

见她不愿说,展昭亦没有多问。

“听说,你去扬州了?”

莫愁抬起头,眼中带着些许惊喜:“你怎么知道的?”

展昭淡道:“听秦夫人说的。”

“秦夫人?……哦。”莫愁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继而嬉笑道,“你可知我遇见了谁?”

展昭本是知道,却不想扰了她兴致,见她笑得如此灿烂,也扬眉笑问道:“谁?”

莫愁伸出手指来一件一件算起来:“我去见了那吉州密室里那具男尸的妻子了,没想到她也是个性情中人,看了那封信之后,居然第二天投水自尽!留得她那几个月大的儿子,可怜死了……最后只得过继给了她哥哥。”

莫愁叹着摇摇头,本打算去扬州找那叫瑶瑶的女子,可能还能寻到点线索,哪知道一无所获,倒还送了些银子给那小婴儿。

“那里实在悲凉得很,我便一路北上……哪知,又逢上发大水,耽搁了些时日。”

“发大水?”展昭闻言吃了一惊,“你可有事?”

莫愁嬉笑着摆摆手:“你看我现在这样子,像是有事的人么?”

展昭笑而不语。他只觉得,她没有哪天像是个有事的人……

“我倒记起一件事来……”展昭从怀中摸出一个天蓝色的手帕,打开来,里面是一支纯白色的朱钗,样式很朴素。

莫愁一眼便看出来了,她愣了一下:“这支钗……我不是当掉了么?”

展昭把钗子递给她:“这支钗做工很细,两贯钱太不划算了些。以后,若没什么大事,自己身上的东西,还是别当了。”

“哦。”莫愁乖巧地点点头,拿着那钗便准备往头上戴,无奈寻了半天也没找到个落脚的地方。

展昭看着好笑,从她手里取了来:“我来吧。”

朱钗从左侧发髻中穿过,阳光落下,折射出异样的光彩来。

第21章 【许诺·临行】

远处,张龙还没走过来,便大着嗓门朝展昭嚷道:

“展兄!适才赵虎那儿出了些乱子,他一个人没忙得过来。你这边如何了?事情可还算顺利?”

展昭看了一眼莫愁,见她面色如常只是笑嘻嘻的,也放心下来,便转身回话:“已经无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