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垂下眼看了看她,依言慢下步伐来。

莫愁歇了歇气,犹自不解地看着他:“展大哥,你方才为何要那样说?……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么?”

展昭皱了皱眉:“莫非你还当真要跟那汪呈去逛王府不成?”

莫愁更加不解:“不行么?”

“你……你可知他是个怎样的人?”

莫愁笑道:“当然知道。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么?”

展昭语气微微一沉:“你既是知道,应当懂得离这种人远些为好。”

莫愁不以为然地笑笑:“展大哥你多虑了。我祖父说,这样的人才是最能在这世上生存的,知晓事故,擅于变通。左右逢源,不都说‘贼是小人,智过君子’么?世人只知君子难做,哪知小人也难做。能做得小人者也实为让人佩服!”

“佩服?”展昭挑眉看她,“这样的人,你也佩服?”

听得他的语气似有不满之意,莫愁也有些不悦:“就是佩服又怎么?我祖父做了一辈子小人,他的自身修为也不必那些自命清高的人差!我就很佩服这样的人!”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再如何有智有谋,小人终归是小人,怎能与之相提并论!你祖父他……”

“展大哥!”莫愁狠咬了咬下唇,“我也是小人,这么说来,你也看不起我了?”

“你!”

“我知道。展大哥你是君子,小西充其量不过是小人。君子有君子的路,小人有小人的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家中祖祖辈辈皆是小人,我祖父也叮嘱过我,以后若寻夫定要寻小人,君子清高,我等小人比不得!”

以往无论她怎么胡诌展昭都只念在她年纪小不懂事,但今日听她说话竟然狠绝到这般地步,也不禁有些恼意。他已全然没了训斥她的心思,再没言语,偏首朝前走去。

身后,大红的官服随风微摆,留下的气息清冷如月。

一直到近宴时,展昭都没有跟莫愁说一句话,想他平日里脸上总会带着温暖如风的笑意,现在却只深皱着眉头静静抱着剑,缃色的剑穗在空中悠悠荡荡。

莫愁不安地小心用余光瞅着他,很明显的,展昭这是生气了。她头一次看见他脸色这样难看,思及方才的所作所为,又句句斟酌他所说的话,也觉得自己太过分了些。

可她生性要强,左思右想却拉不下脸面来道歉,最后也只能默默站在他身边,时不时偷偷看一看,心里幻想他没准哪个时候心情就会变好了。

正当莫愁还在偷瞟展昭的时候,冷不丁地被人拍了一下肩,她惊得回过头,却是君子逸拿着扇子笑着靠在红漆柱上:

“反应怎的变慢了?我记得你以前倒是挺灵敏的不是?”

莫愁又习惯性地回头看了一眼展昭,后者没有任何表情,冷冷淡淡的。

她暗叹了口气,没精打采的回答道:“饿了,自然反应慢了。你若是饿了不也一样么?”

君子逸皱着眉头想了想:“我倒是没注意饿的时候是不是反应变慢了……”忽而他眉梢一挑收了扇子,转头朝莫愁笑道:“不过你饿的还正是时候。快开宴了,到处找你两个都没找着,我还真以为你半路跑回去了呢。”

莫愁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展昭一眼,低下头微不可闻地轻轻说道:“我倒是想回去呢,也得看某人许不许……”

展昭突然提起剑面向她,清冷而漠然道:“你真想回去,我现在便可送你。”

莫愁愣了愣,断没料到他真会这样说,一时只觉得心头压抑万分,郁郁难受。她狠狠地咬着下唇,抬头怨楚地瞪着他:“我几时说了我要回去的!我只是……”

展昭未再开口,偏过身子从她左侧擦肩而过。莫愁回头看他,大红色的背影笔直而挺拔,不为所动地直径往前走。

她垂下头,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难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君子逸同样有些纳闷地看着展昭的方向,不解道:“奇怪了……他今天是怎么了?”认识展昭那么多年,头一回看见他有这般的表情。

莫愁拉了拉君子逸的衣袖。

“嗯?怎么?”

他才刚低头,就瞧见莫愁满眼的懊恼,她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怎么办,我惹展大哥生气了……”

君子逸被她这目光看得一愣,好久才回过神来,有些许口不择言:“你说……你惹他生气了?”

“嗯!”莫愁烦闷地跺了跺脚,“怎么办?他会不会以后都不理我了?”

君子逸好奇道:“你怎么惹他的?”

莫愁更加惆怅地埋下头:“我……我跟他吵架了。”

“吵架?”君子逸有些哭笑不得,“南侠素来好脾气,你倒是挺有能耐的,居然还与他吵得上架?那我是不是……该好生朝你拜一拜以表崇敬之情?”

“我知道是我有错……”莫愁早已没了平时跟他斗嘴的心情,她垂头丧气地搓了搓衣角,“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要不,你帮帮我,好不好?”

君子逸浅浅地朝她勾起嘴角,随而“唰”的一声展开扇子,晃眼过后,可见得那扇面上画有一支单薄的寒梅。花瓣如血,娇美嫣红。

他的话,一字一句的,清晰可闻。

“丫头,你若真在意他,这种事情,就当自己去说。”

八贤王的酒宴何等气派,长长的大宽紫檀嵌虎玉纹桌上摆满了名贵的菜肴美酒。手端银质托盘的侍女站在一旁,目所及之皆是奢华景象。

酒宴开始,众人纷纷入座。

八贤王正面独坐,两旁是包拯与王丞相,再后是两位武将,展昭与君子逸,其次是汪呈与另一个周姓宾客。君舒颜自然是坐在君子逸跟前的,而莫愁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所以只好落在在展昭身旁。

眼前的菜色极好,八宝清粥鸭,酒酿虾仁,鸡髓笋,糟鹅掌鸭信,笼蒸螃蟹,虾丸脆鱼。皆是莫愁从未见过吃过的,若换做平日她定是欣喜万分,少不得多吃。但现下先别说面对着八贤王以及各位朝中大臣,就是对着她跟前的展昭她也百般不适应。不由得叫苦不迭。

再瞧那八贤王的模样,看上去是满脸的喜色。只见他抬手一挥,声音洪亮:

“今日有幸,承蒙各位赏光到我府中吃酒。虽无甚大的喜事,但图个欢畅便是。诸位不必太过拘束,美酒佳肴,尽兴吃饮!”

莫愁眼前的酒杯已有侍女上前斟满了酒,酒水晶莹清澈,还能倒影出她的面孔来。莫愁看着众人皆已动了筷子,自己这才夹了就近的一片青菜放在嘴中细细的咀嚼。

吃酒席常常便是这样,重在吃酒不在吃菜,一场宴席下来灌醉的在大多数,能吃进肚里的东西反倒不多。

莫愁深知这点,也不多吃,捧着面前的汤小口小口的喝着。她偏头又看了看展昭,只见他面无表情,却是一杯又一杯的不住喝酒,面色铁青得紧,让她看了心下发堵,便是吃进嘴里的东西也觉得无味。周遭的人到底说了那些话,她也半点听不进去。

众人闲谈几番后,八贤王似乎才想起来有莫愁这号人物,他好奇地四下问道:

“不知那位莫姑娘今日可否有来?”

莫愁却还在出神,根本没听到八贤王这句问话。四周一片安静,众人的目光皆朝这边扫过来,展昭微微低下头,却见她好似没有看见一般,仍在自顾自喝汤。正在考虑要不要唤她,却看见前面的君子逸一面轻轻敲着桌子,一面在朝她使眼色,他也就不动声色。

莫愁听见声响这才回神过来,抬头看着君子逸挤眉弄眼的表情,她隐约发觉事情不妙,心下略一思量也立刻猜中了原由,于是急急起身道:

“民女莫愁,参见八王爷!”

声音朗朗而清脆,君子逸松了口气,端起酒杯来小抿了一口。

好在八贤王倒是未顾及太多,见着莫愁年纪尚小但精神尤好,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加之她今日又多加打扮看上去格外乖巧可人,心中顿生好感。

“呵呵,难怪多次听包大人提及,今日一见,莫姑娘果然是清秀伶俐。”

莫愁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多谢八王爷谬赞。”

实则她心中只盼着这酒宴快快结束。

哪知八贤王似乎兴头正起,又多问了她几句话来:

“听闻莫姑娘也是江湖人士?”

莫愁顿了顿,想着自己现在这个身份顶多也就算黑户,她点点头:

“……是。”

八贤王笑道:“莫姑娘聪颖过人,且如此年纪就协助官府查案,现在江湖上能有这样胸怀的人却是少见了,实为难得。”

正在莫愁想要回话时,对面的汪呈忽然举起酒杯来,朝八贤王拱一拱:

“王爷,学生多听说这江湖上的人士是侠肝义胆,豪爽异常,想必莫姑娘的酒量也定是不小的。学生今日倒想与莫姑娘畅饮一番!”

此话听着并无什么无理之处,八贤王点点头:“那便依你,来人,上酒——”

莫愁一怔。

这“畅饮一番”的意思,若她没有猜错的话……

她心头“咯噔”了一下。莫说这古代的酒如何,就是现代的酒,她平生也没有沾过啊!

可眼见面前已经摆上大碗的酒杯,先前的酒杯早已撤去。满满的酒水溢上来,她看着心头直打鼓,此刻她只恨不得能把这汪呈拆了骨头一块一块吃掉才好!

汪呈朝莫愁举了举碗,一仰头咕噜咕噜很快喝了个干净,面上却未见有异样。看来此人平时就是极擅长饮酒的。

莫愁头大地捧起面前的酒碗,咽了咽口水,脑中残留的小时候的情节纷纷闪过。她犹记得那年祖父喝醉了酒,在门上贴错了符咒,以至于她在睡梦之中险些被一只黑猫吃掉了胳膊。从那时起,祖父就告诫过她:

酒,乃世间怨气所化。亦可解愁,亦可增愁。你叫莫愁,莫愁就是没有愁。既没有愁,又何来“举杯浇愁愁更愁”之说?

除非你真真到了无法面对这红尘俗世的时候,否则断断不能多饮酒。

她猛地闭上眼,索性把心一横,端起酒碗将里面的酒水灌进肚中。

一股辛辣从喉中蔓延开,火烧一般,那些苦涩的味道在口中回转不去,停留在舌根,久久不散。莫愁的头有些晕晕的,她暗自想道:原来酒的滋味竟是这般,果真是……很难喝。

汪呈眼见着莫愁居然真把那大碗酒喝尽了,酒劲反倒被她这爽气引了上来。他大乐,又复倒了一碗酒,朗声笑道:

“莫姑娘果然豪爽!汪呈这里先干为敬了!”

一碗酒下肚,汪呈的脸微微有些泛红,但不仅没有醉,反而精神抖擞。莫愁暗暗叫苦,她颤着手端起碗来,狠狠地咬牙:她豁出去了,好歹也算是不给人丢面子。

如此想来,她的表情更加视死如归,闷着头硬是又把这一碗喝尽了。喉咙中的灼热愈发强烈,她只觉得现在看人都有了重影,胸中更是难受得紧。

君子逸替她捏了把汗,发觉她的脸越来越红,面色也不太好看,正欲准备叫停。那汪呈毫不示弱地又上满了一碗,咂咂嘴一口喝下,看得周遭的众人都为他鼓起掌来。

莫愁甩了甩头,头有些胀疼,神智开始有些不清醒。她把食指放在嘴中,猛地一咬,鲜血流了出来,落在酒中化开。

她好容易稳住心神,伸手就准备去端酒,哪知指尖还未碰到碗口已有人将酒碗端了起来。

她昏呼呼地转过头,似乎朦朦胧胧看见展昭眉头深锁的脸,这一瞬,她忽然觉得……他长得当真如此好看。

恍恍惚惚听到一声微不可闻地叹气,展昭起身替她挡道。

“王爷,莫姑娘不胜酒力,若汪公子还欲比酒,不如展昭代饮。”

第40章 【挑灯·看剑】

“哦?展护卫这是要与汪公子比酒?”八贤王饶有趣味地看着展昭,他早已听说南侠展昭酒量好,正是难得今日能见上。

适才那几大碗酒下了肚,汪呈略有了些醉意,兴头一上来也不管到底是与谁拼酒,当场举着碗豪爽道:“多谢展大人赏脸!汪呈这里先干为敬了!”

看着又一碗酒被他灌下肚,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浸湿了衣领。汪呈带着些许醉意抹了抹嘴角,得意地朝展昭扬扬手里的酒碗,颇为挑衅。

展昭微微皱了皱眉,若他记得不错,这个汪呈不止为人虚伪做作,还经常出入酒肆赌场,流连于烟花柳巷。一想到这里,莫愁之前的话又跳入脑中。

——我祖父也叮嘱过我,以后若寻夫定要寻小人,君子清高,我等小人比不得!

他暗自叹了口气。

果真还是个孩子,只怕当初他祖父这番话的原由根本不是如此。君子与小人……大约是他祖父淡看红尘的箴言。她毕竟还小,现在又有谁告诉得了她这世界的黑与白,小西……你也是时候该自己摸索摸索了。

他将手边的酒碗一推,面不改色地随口道来:“这酒碗如何能喝得?换酒坛来!”

酒过三巡,桌上的菜已撤去,王丞相与八贤王邀着包拯去后花园对弈。而汪呈已是喝得烂醉如泥,最后不得不被人搀着先回了府。展昭抬手轻轻的将嘴角的一丝酒水拭去,却是一如平时毫无酒意。

君子逸看得瞪呆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禁不住赞叹道:

“展昭,你可真是……这汪呈的酒量在京城数一数二,三大坛子酒,你竟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站起身来,并未答话,只四下看了看,问道:

“小西她人呢?”

君子逸指了指门外:“适才我见她有些不舒服,唤了人带她出去透透气。”

展昭心头一沉。

这席上的酒比起外头酒楼中卖的要烈许多,她喝的也不少。虽说是江湖人士,但也并非每一个都擅饮酒,今日一来她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现在又喝了酒,只怕……

“我出去看看。”

他略微有些担忧,绕过酒桌往外走去。

外面的天早已是星辰满幕,周遭的花坛上传来清脆的虫鸣声,一声又一声,听来倒也和谐。他沿着回廊一直走,廊上的灯笼随着风悠悠摆动,灯光忽明忽暗。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入公门之时,也是这样,无数次的夜晚,在开封府的回廊一步又一步的来回走着。

江湖,他离了江湖多少年。

比起朝野上的纷纷乱乱,他又何尝不想回到江湖那简单快意的日子。一壶浊酒,一抹冷月,三尺青锋,便是一生。

过尽千帆,大隐隐于市。

前面的小石桌下蹲坐着一个人,荼白色的衣衫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她歪着头靠在石桌上,看着天空一声不吭。从背后看来,就好像睡着了一样。

展昭立在这人身后不远处,静静了看着她许久,却没有要上前的意思。展昭踌躇了片刻,转身便准备走。

“大哥……”

莫愁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走到他身前,一手拽着他的衣袖。扬起的脸上通红,许是方才的酒太烈,烧得她昏昏沉沉的。

展昭微微一怔,一时语塞,想不出此刻该如何说话。

莫愁呆呆地看着他,额间溢着细细的汗珠,语气里竟全是恳求:

“展大哥,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他愣在原地,却听得莫愁仍在絮絮叨叨个不停。

“大哥……我错了……我在这个地方,只认识你们。我舍不得你们,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不想再变成没有家的人……别赶我走,求求你,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口中满是醉意的胡话。

她很敏感,只一直在掩藏。或许有时候连她自己也没有发现……

人,总是这样。

往往在冰天雪地里亦不会被刺骨的寒冷骇住,但当感受到了温暖之后再回到冰封的世界里,便不堪一击。

因为有过,所以害怕失去。她便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养出了恐惧。

展昭摇头叹息:

“小西,我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莫愁委屈地瞪大眼睛瞅着他:“可你方才不是说了么?‘你真想回去,我现在便可送你。’”

“我那只是……”

他无话可说。

辛辣的酒在腹中灼热开来,淡淡的疼痛刺得莫愁再也没力气说话,她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朦胧中,莫愁仿佛感觉到有人将她抱起来。腾空的感觉就像小时候骑在祖父的肩头,看着身下那只通身雪白的猫就跟在祖父的脚边,步伐轻缓,慢慢地随着他们在山野里走着。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温柔的落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