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这就是人们常在口中念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第57章 【举杯·饮愁】

这几天的开封府就是有一些不对劲。似乎气氛总是压抑得紧,好像在每个人的头上都罩了一团厚厚的乌云,久久不散。

展昭刚从外城回来,向包拯交了书信又谈了一番江南赈灾粮的事情,这才从书房里出来。下了石阶,还未走几步路,就看见尹姑娘臂弯上挎着个篮子,低着头走往这个方向行着。嘴里不清不楚的还在念叨些什么。

展昭本欲侧身让她,哪想她刚一抬头见得他,立马就住了步子,喜笑颜开地打着招呼。

“展大人!江南的事情可是忙完了?”

展昭微微一笑:“忙完了。”

尹姑娘满是安心地点头:“这就好,展大人回来了开封府里头多少就热闹些了。”

方听此话,展昭略有不解地问道:“这几日出巡的人很多么?”

尹姑娘摇摇头:“与平时倒没什么两样,就是没了小西,总感觉开封府里冷冷清清的,少了个爱折腾的人……”

“小西?”展昭心中猛地一沉,急问道,“小西她怎么了?”

尹姑娘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谁晓得呢,也不知道她是得了什么怪病,成天就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头,饭也吃不了几口,就老那么睡啊睡的,一睡到夜里就自己一个人跑出去,闹到第二日清早又回来睡……”

听她并无大碍,展昭这才稍松了神色,但思及她这般举动的原因,自己也猜了个大概。正是知晓自己与她见面定然会十分尴尬,他才特意向包大人要了去江南查赈灾粮的案子,只是他想不到莫愁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待自己……

尹姑娘尚且还在自顾自絮絮叨叨着,也不管展昭听没听进去。

“虽说她这般倒是挺好的,替开封府节下不少口粮。展大人,你要知道,没了那丫头的嘴,至少能多供上三个人的饭食……咳咳咳,但好歹一直下去对身子也不好,她本来饭量就大,现在只吃那么一点恐怕迟早会病坏的……展大人,小西一向最听你话了,不如你去劝一劝?”

“我?”展昭微微愣了一下,随即又苦笑着回绝,“我还是,不见她为好。”

他已说出那么重的话,想来定是伤她至深,她此刻,定然也不愿再见他了吧……

但考虑到莫愁这脾性,或许当真绝食不吃喝也是做得到的,展昭眉头皱了许久,方才缓缓对尹姑娘道:

“她喜爱吃些甜食,做点糕点给她,兴许会吃一些……晚间,我买些糖炒栗子回来,你……替我带给她吧。”

尹姑娘瘪了瘪嘴,有些犹豫:“展大人,我看你脸色也有些不太好呢,要不要去跟包大人说说,晚间就别去巡街了吧?”

展昭淡笑着摇头:“不妨事。我还有事,先失陪了。”说着便提了剑,往花厅方向走去。

才拐过回廊,隐在阴暗处的那人便现了出来,他静静地站在大红漆柱的旁边,担忧二字尽写在脸上,默然无话地看着展昭走过来,像是等了他很久。

公孙策斟酌了半晌,轻声问道:

“听说,几日前,小西在王朝家中……”

未等他说话,展昭便艰难地笑着打断他:“……我没有答应。”

公孙策早已猜到,却听他亲口说后还是有些怅然,他不禁摇头叹息,他们两人,毕竟经历了那么多事……

“展护卫,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你的毒还是有的治的,天下既有施毒之术也定有解毒之法。”

展昭轻叹了口气:“公孙先生,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可你,当真是愿意?小西姑娘这几日,过的并不太好。”

展昭只觉得心上似有块重石压住一般,郁郁沉沉,他涩然笑道:

“我就是不愿意,又能怎样呢……”

亥时二刻,莫愁睡得昏昏沉沉的,她挠了挠头,从床上爬起来,脑袋疼得好像要裂开。

屋里很黑,她摸索着走到桌前,倒了茶水,就着隔夜茶喝下肚去,顺着喉咙一直凉到胃里,秋日之寒,明明冷得她发颤,却丝毫不在意。

推开门出去的时候,外面的灯早便熄了,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照往日,她定是不喜这般冷清的气氛的,可今日反倒觉得这样安静得也好,至少心里会舒坦许多,不会去想许多白日里老想着念着的事情。

开封府的墙头还是向平常一样好翻,几乎没费太大力气,莫愁就跃了出来,稳稳当当地站在外面的街道上。

前面微微透出几道亮光来,再过一些时候,夜市也会收了。这一阵子,除了妓馆与酒楼还热闹着,其余的也就没什么可理会的了。

没有走多久。

莫愁推开了酒肆的门,里面稀稀落落还坐着几个人。店小二老远便见着她进来,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小跑着过来招呼她。

“姑娘,今儿又是一个人?”

“还是老位置么?”

“小店又新出了一味酒,姑娘要不要试试?”

莫愁没有回答这一串问话,只径直走到靠窗的角落坐下,放下一锭银子,哑着嗓子朝小二道:

“我要喝酒。”

好在这小二也并未留意这些,点头哈腰地接了银子就匆匆退下去准备,不消片刻就提了三坛子酒上来。

莫愁随手就往跟前移了一坛来,抬手扯开顶上的盖子,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她好像,还没喝就已经醉了。

索性抱着酒坛,大口大口喝了起来,酒水有好些都溢了出来,浸湿了衣领。

犹记得祖父小时候还曾告诫过她,不可饮酒。

——“酒,乃世间怨气所化。亦可解愁,亦可增愁。你叫莫愁,莫愁就是没有愁。既没有愁,又何来‘举杯浇愁愁更愁’之说?”

——“除非你真真到了无法面对这红尘俗世的时候,否则断断不能多饮酒。”

莫愁,莫愁,莫愁。

她当真就没有愁了么?她也不过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而已啊……

祖父啊祖父,你只教莫愁不要饮酒,那我真真伤心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好呢……你还没有教过我啊……

这般想着,她又猛地灌下几口酒来,忽然感到腹中翻腾难受,竟是觉得反胃,禁不住咳了起来。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太白真真是仙人,这般情感领悟得如此透彻……”她赞叹地点点头。

恍惚间,觉得有个人在她对面站在,衣衫鲜红,温暖如火,像极了展昭。莫愁眯了眯眼睛,昨日的话顿时又冒了出来,心头就仿佛刀切一般……

“丫头,别喝了。”

君子逸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最后干脆夺过她手里的酒坛,酒水瞬间就洒满了木桌。

莫愁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慢慢道:“是你……这么晚还不睡么?”

君子逸略微有些恼怒地瞪着她,本想出言训斥她,但看着她这副模样,又不禁有些心疼。

“不会喝酒,还老来这里作甚么?”

莫愁豪爽地向他笑笑:“我祖父说过,喝酒这门子功夫是练出来的,现在不多喝喝,将来难免被人看笑话。”

这明显敷衍的话,君子逸自然听得明白,他咬咬牙,忍不住问道:“前些日子你不是才说,不会像舒颜那般把自己关在房中闷死么?你不是说,会寻个没人的地方策马跑一场,把不痛快的都宣泄出来么?那你现在这又算什么?借酒浇愁不成?”

莫愁没有吭声,悻悻地转过头,又把酒坛抱在怀里,闷着声音道:

“我也以为我能像自己所想的那般洒脱,但当真是遇上了,我却又实在做不到……原来,伤心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情……有感情的人,真真很辛苦……”

“你……”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忽然没头没脑地看着她。

“展昭到底有什么好?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莫愁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自暴自弃:“我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只觉得他很好……喜欢,就是喜欢了,喜欢了就觉得他没什么不好……”

君子逸难受地撇过脸,轻声问她:“那……我呢?我有什么不好?”

莫愁有些不解地看着他,想也不想,脱口说道:“你很好么?你有什么好的?”

“我……”他几乎气得有些内伤,双唇开合几次,却不吐半言,最后猛地把莫愁手里的酒坛抢过来。

“你不能喝了,跟我回去。”

莫愁不以为然地盯着他:“干嘛要跟你回去?”

“你整日这样折磨自己,你好受么?你身子受得住么?”

莫愁复往桌上拿了一坛子尚未开启的酒来,醉着眼睛,笑嘻嘻地说道:“不会啊……我以前一直觉得酒不好喝,现在觉得其实它也没那么难喝,喝醉了就可以躺下去睡觉。一觉睡了,什么都不用去想了……记得上次在八王府里,还是展大哥替我挡的酒……”

“别再提展昭了!”君子逸狠狠的拽住她的手,突然将她带入怀里,用尽了力气紧紧拥着她。有些话,哽在咽喉,到了嘴边,终还是说不出口。

“丫头,你难受就哭出来吧,别再喝酒了……”

莫愁在他怀里呆愣了许久,忽然觉得鼻尖很酸,她把头埋进他的怀中,“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

“君逸,我真没想到他会那么讨厌我……”

“我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厌?是不是……”

“你也讨厌我是不是?……”

莫愁抓着君子逸的衣袍,也不管周围的人用多异样的表情看她,哭得稀里哗啦。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她都可以不再理会,空空荡荡就剩下她一个人,再伤心,再难过也只是一个人。

她闭上眼睛,眼前大片的灰黑色,就像燃尽的炭灰,没有生气。

哭了很久,她的声音才渐渐弱下来,似乎是累了,只不停的抽泣,轻轻的幽咽。

“君逸,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她想回去,想把这所有都忘记。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干干净净。

君子逸自然不知晓,只当她是想回开封府。他拍拍她的头,无比温柔地安慰道:“好,我送你回家。”

莫愁只闷闷应了一声,已然是又醉又累,不醒人事。君子逸小心翼翼地扶好她,将她负在背上,这才缓步步出酒肆。

身后,是一群人不明所以又震惊万分的目光。

就着月色,路上的石板反射出柔和的色彩来,清清幽幽,淡薄得就像一池绿水,波澜不惊。身后传来莫愁均匀的呼吸声,淡淡的酒香萦绕在她的身上。

君子逸忽然觉得很可笑,他或许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在子夜的樊楼街上,背着一个女子,这般毫无顾忌的走着。

可他所求的,也不过如此。

只在心头祈祷着,这一刻能留得长一点,或者,到永远。

“丫头,你还记得那首诗么?”

莫愁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句。

“……什……么……诗?”

“危楼高百尺……”

他迈着不慢不快的步伐,一步又一步踏在夜深人静中的街上,不厌其烦地吟着一首极其简单易懂的诗句。

尽管,他知道,背上的人早已睡去。

只是,他愿意……

酒肆外,已有些破旧的旗被风吹得飘飞起来,卷到空中,又再落下,如此复始,没有间歇。旗下,那个蓝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早已消失不见的两个人。

默默的,默默的在那里伫立着,直到北风呼啸,乌云满天,纷扬的树叶落在他的发上,衣上,没有一点声息。

也许,除了他,没有人知道这个秋季是如何结束的。

其实,从她进酒肆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隐在暗处。即便她看不见。

他曾记得,她说她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远到无法用具体数据去估量的,天边。

他曾对她说,哪里快乐,就留在哪里。

那一声,她想回家,不必细说,他也明白。

只是……

只是……

世上的只是,太多太多了,他又如何掌控得了?

这就是结果。

命中注定。

提剑,转身,酒肆前的枯叶随之忽起,又慢慢沉下。

街边的一处小酒馆居然还亮着灯,似乎是时候太晚,现在已只有两人在对饮,甚是寥落。

余光瞥见身边走过的那个蓝衣之人,两人中,持剑的那个勾唇一笑,放下到嘴边的酒杯。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深更半夜的,怎的有这么大一只猫啊。”

那人已然走远,却未听见,倒是对坐的另一人犹自不解地四处张望,问:

“猫?哪来的猫?五爷……为何我看不见?”

头上被狠狠挨了一记,那人“嘶”地一声叫。

“活生生的一只御猫走了过去,你瞎了不成?”

片刻,他忽然摸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笑道:

“不过,我倒是从未见过猫儿这般表情……定然是那丫头……”

第58章 【情牵·提亲】

二更已过,人大多入睡了。君子逸行到开封府后门处,叫了好久才见得有人开门,兴许是吵了觉,把门的人脸色不甚好看,君子逸只好又向他道了几次谢,这才往莫愁住的地方走去。

想来也是因得这个,她才翻墙出去吧?

他这样想。

一路上的灯有好几盏都未亮,借着月色,好容易才走到小院。君子逸刚一推门进去,却发觉身后有轻微的响动,他警惕地转过身,将背上的莫愁托得紧了一些。

来人的衣衫在黑夜中格外显眼,煞白一片,仿佛冬日白雪,朔风吹起衣袂,飘飘如仙。

君子逸不免皱起眉来,正准备说话,那人就带着一脸令他实为不爽的笑走了过来。

“我说大半夜的,是哪个睡不着觉出来散步来着……原来,是君家二公子啊。”

白玉堂凑到君子逸跟前,不怀好意地用扇子拍了拍他的肩头,貌似十分惊讶:

“咦——这不是,莫丫头么?怎么满身的酒气……”

眼见着白玉堂就要伸手去摸莫愁的脸,君子逸侧身一偏,往后退了一步。

“手,拿开。”

白玉堂“噗嗤”一下笑出来,靠着身后的树懒懒地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