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大人前些日子不是问我什么东西最补气血么?这枸杞是乡下带来的,比京城里的要好很多,每日冲杯茶来喝,保证你说那位姑娘气色定会变好的。”

展昭的身子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他接过那包枸杞,这一瞬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多谢大娘还记得。”

他习惯性的伸手摸出几个铜板来要付上,苏大娘老早便预料到他会这般做,忙摆摆手推掉。

“不成不成,哪能收你的钱?我苏三娘虽然家里钱财不多,但这些个乡下土产还是送得起的,展大人莫要如此见外!”

展昭也不多推辞,只浅笑着扯开话题:“既是如此,我便买些鱼回去吧。”

苏大娘听闻他要买鱼,心中也觉得欢喜,连忙笑应着弯下腰去替他挑选,展昭趁她不注意,轻轻将一枚碎银放进她围裙的夹层中。

不消片刻,苏大娘就替他挑好了一条鱼,笑眯眯地送到他跟前来。两人又谈了一些闲话,就听得苏大娘略有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展昭:

“展大人,我看你最近气色也很是不佳啊,可是得了什么病没有?怎的面色这样惨白,眼中也有些充血啊……”

展昭略微有些尴尬地偏过脸,不自然地说道:“大约是……昨夜白露,未睡好吧。”

其实,他未睡好的,岂止这一夜……

“唔!那可得多补补,我这鱼新鲜着呢,炖汤定然补身子……对了,你那位姑娘肯定会下厨吧?让她替你在汤里放点红枣,黄芪什么的。哦,还有还有,这鱼的火候得把握准了,前用大火后换小火,你可得跟他说说……”潜意识里,苏大娘已然将莫愁代入到展昭心上人的行列之中了。

正当她滔滔不绝地对着展昭讲诉做鱼的技巧,对面的潘楼忽然走出来一个人,一见着他们就停下脚步,神色颇为挑衅。

“猫儿,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你啊!”

这个声音……

还不等展昭转过身,白玉堂早移了过来,抬手就是对他肩一阵拍。

展昭微微皱了眉,侧身避过他的手,白玉堂却似没看见一般,仍旧笑得一脸春光灿烂。

“白兄,有事?”

“倒也没什么事儿……”听他这么一说,展昭轻轻一点头就准备走。

“哎哎哎……你别慌着走啊!”白玉堂摁住他的肩,竖起拇指来朝对面的潘楼指了指,正了正色看着他,“时候还早,你早巡已过了吧?要不,我请你喝一杯?正巧,有些事还要同你说。”

展昭没有回绝,转过身正视他。

“那好,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白玉堂出手向来阔绰,潘楼最贵的独间也被他包了下来,此刻就单单只有他与展昭二人。桌上摆有酒水以及各色菜肴,光从卖相上看就引人食指大动,但……两人都没有这般心思。

“过了重阳我就带她回陷空岛了。”白玉堂兀自倒了杯酒,开门见山地说道。

莫愁在开封并没有亲眷,成亲之事自也不会在开封,白玉堂此番说要回陷空岛也是情理之中。难怪这几日才见得他们常出来购些东西。莫愁的房间,倒是渐渐空荡了起来。

展昭闭了闭眼,迟疑了许久,才道:

“你……要待她好。”

“我自然会待她好。”白玉堂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仰头把手里的酒饮尽了。

“你既是娶了她,往后就莫要再去那些烟花之地了。”

“那是当然。”白玉堂十分殷勤地也替他满上一杯,“我虽是素来风流,但若真心要待一个人,也定然不会让她受委屈。”

展昭冷眼看他,生生地透着凌厉的寒意。

“若让我知道,你有一丝待她不好,我定不会轻饶你。”

“是是是,我洗好脖子在陷空岛等你。”白玉堂懒懒地靠着椅子,斜眼看他。

“你要说的就这些?”

展昭沉默了片刻,方又道。

“她夜里,眼睛不好,你莫要让她一个人出门。”

“嗯。”

“上次在千穴山,她后背已受过伤,现下还未好全,最好别让她与人动手。”

“嗯。”

“她不会喝酒,成亲时候的酒宴……你记得要替她挡下。”

“嗯……”

“她性子要强,恐会常与人起争执,你……”

“展昭!”白玉堂强忍不住,猛地一下拍桌而起,画影瞬间出了鞘,剑锋直指他的咽喉,近在咫尺。他怒道:“你既是如此在意她,为何这些话不去对她说?”

“枉我一直以为你是把他当做妹子看待,你本就对她有意,何必又要多此心伤了她!”

展昭默然不语,只用两指夹住冰凉的剑身,然后移开。

“白兄若没有别的事,展某就先告辞了。”

“你站住!”白玉堂气冲冲地对着他的背,怒目切齿。

展昭并未理他,径直走到门边,抬手去开门。

“她……”

“一直在院子里面等你。”

展昭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但很快便轻轻地握了握拳,推门下了楼。

白玉堂咬牙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眼见着他已出了潘楼,便再也气不过,狠狠将手里的剑往地上猛地一掷,剑气顿时将周边的椅子震得裂开!

歇息了一盏茶时候,他心中才舒坦了一些,又不禁暗自叹气。

“丫头啊丫头,都说打蛇打七寸,我都把这猫儿的七寸戳得鲜血淋漓了,可他就是不吭声啊……这下,想帮你也是难上加难啊……”

想到这里,白玉堂万分懊恼地蹲下身子来,捡了捡地上的断木,无比忧伤地自言着:

“哎,白白毁了我的一桌子好菜……这可是上等的铁板甲鱼啊……”

潘楼外的天,阴沉沉的。

展昭仰头看了许久,只觉得心头郁郁难受,像是要炸开一般,恨不得大喊大叫出来才好。

看了片刻,他才提起剑来,正欲往开封府走,刚转过身,就看见一个一身黑衣的人站在他对面。那人右手同样握着一把清寒的剑,左手却提着一坛酒,此刻常年不见笑意的脸上却带着淡淡的,说不清的柔和的表情。

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坛子,朝展昭示意。

“喝酒,去么?”

一坛酒,或许并不多,但凭着个人的心情,醉便变得很容易。

厉也城倒上了满满一碗,仰头喝上一口,抬起衣袖来豪爽地抹尽嘴角的酒水。

“潘楼的酒,果真不错。”

展昭只静静饮着,并不答话。

自厉也城进了八王府之后,他们倒是很少遇上了,难得此次他能有空闲出来喝一场酒,倒真是怪事。

厉也城又喝了一碗,见得展昭仍是这般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我说,你这又是何必。”

展昭略有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厉也城摇头无奈地说道:“你既是舍不得她,又何必说那样的话来给她听呢。”

却不知他是如何听说此事的,展昭苦笑着饮下酒。

“我没有舍不得她,她这样……很好。”

“你真以为她现在很好吗?”厉也城反问他,言语中带着质问,“你仔细想想,在你记忆里,她何曾有这般伤心过?”

展昭静默片刻,淡淡道:“她如今伤心不过是暂时的,总好过我那时再伤她,再骗她。”

“那,不一样。”厉也城深深看着他,“至少她知道,你心里有他,不若现在这般……”

“你莫非,当真要看着她跟白玉堂走吗?”

展昭忽然涩然一笑,端起酒碗凑到嘴边。

“我难道,还能叫她留下来么?”

其实,厉也城说得很对,他只要对她说一句喜欢,现在这些事,这般愁绪也就都不会存在。

可是,他不能……

厉也城皱了皱眉,放下酒碗来,凝神看他:“你如果跟她提,我料想她定不会走……她,一向很听你的话……”

展昭摇摇头:“她跟着白玉堂,会比跟着我要好很多,至少,白玉堂不会让她伤心……”

厉也城冷冷瞥了他一眼,道:

“可你明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你心里的那个人,也是她。她是你心爱之人,你当真舍得把她推给别的男人吗?”

“我……”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垂下目,盯着烛火出神。

窗外,细雨纷纷扬扬飘洒开来,朦朦胧胧的,像极了江南的烟水风情。

从厉也城那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展昭觉得头有些昏沉,兴许是昨夜没有睡好,也兴许是醉了。只是,他很少醉过。

但又不知为何,他此刻了无睡意,脑中被酒充斥着,他反而很清晰。也不欲回房,便沿着开封府的回廊信步走着,等回过神来时,人已站在莫愁的小院门外。

天上的雨并没有停,绵绵密密的落下,沾在他的发上,衣上,甚至是睫毛上。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任由风卷起衣袂,飞起又落下,如此反反复复……

也懒得去抹那些雨珠,索性就这般任由它倾洒倒也自在。渐渐地天黑都尽了,展昭才动了动略有些僵硬的身子,手冰凉到有些难以弯曲。

莫愁的屋中漆黑一片,听说她这几日都睡得很早,想必现在她也已经歇下。展昭不由得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大约要等她去了陷空岛自己便不会再这样念着她了吧?

他轻叹口气,迈开步子准备往回走,却听“吱呀”一声,院门在这一刻被人轻轻拉了开来。

展昭微微一怔,竟没料到这般,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转过身来,莫愁就靠着门站着,亦是没有打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有事?”

“我……”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说?

说他不愿她走么?说他舍不下她么?

“没什么事。”犹豫了很久,他才缓缓道。

莫愁眯了眯眼睛,追问道:“你既然没事,为何又要站在这里?”

“路过。”

“你路过了半个时辰么?”

“……”

原来,她一直都在……

展昭顿时语塞,静默片刻,偏头没去看她。

天空飘下来的雨点渐渐有些沉重了,雨势开始加大,但莫愁仍是只身淋在雨中,不依不饶执拗得很。眼睛瞪得大大地瞧着他,连眨都未眨,雨水慢慢从衣领开始浸湿。

白露已至,秋风乍寒,莫愁穿的并不多,眼见得双手冻得发红,身子也开始发颤了。因念起她伤势未好,展昭实在忍不住,方轻声道:

“……你先回屋吧,外面雨大。”

“我不!”莫愁咬咬下唇,倔强地瞪着他。

“会染上风寒的。”

“我不!”她狠狠地盯着他,好似生怕下一秒,他就消失了。

展昭暗自叹气,终是怕她这般折磨自己会出事,便上前解下披风来预备替她披上,莫愁却出手极快,倏地挡住他。

“你不是讨厌我么?你讨厌我还来管我的死活作甚?索性就让我在这雨里冻死才好!”

展昭有意避开话题不谈,轻扣住她的手,把披风系上。心里却想着:自己若再留下定然是把持不住。

思及如此,他愈不敢多加停留,转身决然地步出院门。

未想,才走出几步,耳畔却听见刀锋凌厉地声响,展昭顿时一惊,他自是听出端倪来,猛的回过头——莫愁手里的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光在微弱地烛光下异常明亮。这把剑,短小而锋利,削铁如泥,正是他送给她的那一把!

莫愁看了他一眼,半句话也没有说,却以最快的速度往左臂上一划,鲜血在那一刹那染红了满地的秋雨。

她咬着下唇,怔怔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都似乎刻进他心里。

“这一剑,是我还你那次在吉州救我。”

展昭本欲狠下心来一走了之,但却如何也迈不开步子,那红色的血这般鲜艳,生生刺痛了双目。

莫愁抹了抹脸上的雨水,挽了个剑花,无比轻松地又划了一剑,声音不咸不淡。

“这一剑,是我还你,在开封汴河旁救我。”

“小西……”

他原想叫她住手,却见她又迅速地往臂上割了一剑,血珠混合着雨水,重重的摔在地上。

“这一剑,是我还你……还你在千穴山的时候替我挡下那些鬼坊的杀手。”

“还有,这一剑……”

“小西,别还了!!”

他狠狠拽住她的手,温暖的血液淌进手心里,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尽了。风波动着他如绦的发丝。这一瞬,喉中哽咽到无法开口,就像被人下了哑药,想要说话却是艰难无比。

“我从未要过你还些什么,到这够了。”

莫愁摔开他的手,向后退了几步,满脸的,不知是泪还是雨,她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你不是不管我了么?我死我活与你何干……”

“我没说过不管你……我只是……”

他解释无法,却又担心她手上的伤势,便伸手过去拉她。

“先去公孙先生那儿看看,淋了雨对伤口不好。”

“我不要去!”莫愁推开他,毫不迟疑的提起剑来,“我干脆砍下这只手好了,只怕这样才还得清我欠你的!”

展昭急忙扣住她的手腕,又是不忍又是无奈:“我几时要你还过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