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补充道:“我何时骗过你。”

“那倒是……”像是想通了一般,莫愁自顾自地点点头,而后又恢复那欢欢喜喜的神色。

展昭垂目看着她的表情,默然无语。

见展昭安静地吃着点心,莫愁托着腮,忽然情不自禁地笑道:“大哥,我们就这样,一直这样……快快活活的,你说好不好?”

展昭的手微微滞了一下,他笑道:“好。”

莫愁独自乐了一阵,便又想起什么事来,道:

“听公孙先生说,有一种药草,叫做芦皇草的,熏在房里可以安神。你成日里那么累,我改天去弄一些来……”

她说着随手拈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展昭只不经意地缓缓开口:

“是么?”

“是啊……”莫愁刚嚼了一口,就猛地咳了起来,转身就把才吃下的东西吐出来。

展昭吃了一惊,忙起身替她拍背,第一反应便是中了毒,正欲把她的脉,却听得莫愁苦着脸倒了杯茶。

“大哥,我似乎放成了醋……这味道,好奇怪……你没吃出来吗?”她灌了几口水便忿忿地把桌上的那盘点心端起来往里屋走,语气坚决:

“我再重新做一次!”

恍惚听见她的脚步声远了,展昭这才转身回了位置,侧目去看窗外的雪,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倒了杯酒,凑到嘴边,轻饮了一口。

无味无觉。

夜里,莫愁在房间里睡得很安稳,展昭轻轻替她拉好被子,转身走出门。

冬日的汴梁,寒气刺骨。不多时候,他走到夫子院,敲响门。“吱呀”一声,公孙策见他站在门外,略微有些惊讶。

“公孙先生,展昭有事相求。”

公孙策微皱了一下眉,将他引进屋中,在桌上又添了盏灯。

“展护卫,所求何事?”不知为何,他总有不太好的预感。这几日配给展昭的药他了吃不少,不过倒也确实是毫无起色,不必他问,他便脱口而出。

“展护卫也莫太忧虑,我明日便去应天,在那里我识得一个朋友,他在解毒之法上颇有造诣,想必他……”

“先生。”展昭轻轻打断他,“展昭此次,并非为了解毒。”

公孙策疑惑地看着他:“那你这是……”

展昭站在桌前,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已向包大人提请明日去江陵一趟。”

“可你后一日……”便是毒性最烈之时。这句话,公孙策没有说出口。

展昭淡淡道:“正是如此,我才更加要去。”

猛然间,公孙策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厉声道:“展护卫,你!尚有最后一丝希望,你为何要放弃!”

“先生……”他忽然轻叹了口气,“有没有希望,先生不是比谁都清楚么?”

应天离开封如此之远,即便是请来了人也躲不过毒发的那天,再者,若是早有此法他又何必等到现下才说出口。这般斟酌,他早便猜出其中大概。

公孙策听他这话,顿时找不出下一句来回答他,近日来,翻遍了多少书,试过了多少药,他也确实是回天乏术,束手无策了。

两人静默无话,许久听得公孙策长叹了一声,他问道:

“你为何,一定要选在江陵?”

展昭脸色略有好转,他握了握手里那支他十分熟悉的白玉钗,浅浅笑道:

“我不想……让她看着我死。”

公孙策哑口无言。

“你需对她说,我有公事要办便可。”

“五日后,你们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展昭涩然一笑:“我想,君公子或是白玉堂,定然能真心待她。”

他能无数次护着她,无数次救她,也能无数次伤她。他到底,给不了她幸福,甚至,看不见红烛盖头下,那个常对她笑意盈盈的脸;听不见,那些听来毫无逻辑却总能让他无端觉得欢喜的话语。

她困在他那些无法实现的誓言里,他只能这般来成全。

成全了一个人,总好过,两伤人俱损。

就当他骗她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大哥,我们就这样,一直这样……快快活活的,你说好不好?”

第63章 【归去·来兮】

第二日的清晨,天刚破晓,听得耳边朦胧的鸡鸣,展昭才略略回过神来。不知不觉,他已在莫愁房前站了一宿了,细细的雪花布满披风,轻轻一动,就簌簌落下。

他在脑中想象她就在对面,笑吟吟地向他招手……

这般,心中似乎才感觉到丝丝满足。展昭拉拢披风,提剑,转身,上马。

他一扯缰绳,马儿扬起蹄来,鬓发在风中荡开,一声嘶鸣后,撒足狂奔。走过了他熟悉的街道,走过了他熟悉的小路,走出了他熟悉的城门,走在了青草微黄的城郊。

天边慢慢亮开,路上却只听得见沉重的马蹄声,一声一声踏在地上,仿佛很容易踏出裂痕来。

展昭看着树梢上挂着的残月,忽然茫茫的想:他这次是真的走了。

她的剑术依旧还是平平,或许遇上歹人仍无法全身而退;她落下的病还没有根除,一到夜里就咳嗽不停;她的眼睛不好,若是半夜出门,也不知会不会磕着碰着?

想到此处,他霎时觉得无比的怅然。

他本以为他已了无牵挂,如今才发现,这个人世还有着他那么多的眷恋。他现下去了,她以后会不会过的好?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会不会惦记着他……

刚微微倾身预备加鞭催马,胸口徒然猛地袭来他万分熟悉的剧痛!

四肢百骸瞬间僵硬无比,像是千针刺骨,逼得他不得不狠扯了缰绳。马儿却被他这一拉惊吓住了,想要停下反倒侧身扬起前蹄来,展昭的手早已没了知觉,生生从马背上翻滚而下,落到一旁的草丛中,再也动弹不得。

寒气入体,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脱缰的马远去,面前剩下一株青幽幽地小草,迎着北风,摇曳。

毒在十一这天便发作,竟比公孙先生所预料的还要早上几天。

展昭狠狠咬牙,强自忍耐。

没想到他到底还是去不了江陵,荒山野岭,只怕自己此生就要葬在这里了。

视线渐渐模糊,灰蒙蒙的一片笼罩过来,天地蓦然全失光彩,他努力睁开眼,却怎么也使不上力道。

这一刻,他很想见一个人。

哪怕一面也好……

……

“展大哥——”

这撕心裂肺的一声好像是在梦里,恍如隔世。

“他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他是不是醒不过来了?”

“公孙先生你说话啊!”

“丫头……你冷静点。”这般狠揪着公孙策,白玉堂实在有些看不过,上前想把莫愁拉下来,但无奈这手拽得死紧,竟让他费了好些力气,险些被崩掉自己的几个指甲盖。

莫愁心心念念瞅着展昭,一刻也没移过视线,眼见得白玉堂把她拉到跟前,她好容易才缓过气来,劈头盖脸就向他问道:

“大哥他伤得这么重,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你知道的对不对?你知道的!你瞒着我!你们都瞒着我!”

她的眼圈突然就红了,泪水满面。

白玉堂被骂得有些委屈,直朝尹姑娘使眼色,后者压根没理他。

“丫头,我也不知道展昭他中了这等厉害的毒,你成日都跟他在一块,你都不知道我又如何知道?”

“你胡说!你分明就知道!不然你为何那日要上门来提亲?你就是知道展大哥他有病在身,你故意的,你故意气他,他定是被你气的,不然怎么会突然这样的!”莫愁怒瞪着她,眼里含着泪水几乎是要喷出火来。

“丫头,丫头……你冷静一点好不好!展昭他尚还昏迷着,你不可在此时乱了方寸,若是什么人故意害他,没准儿现下还在哪处看着呢!”白玉堂被她扯得差点断气。

莫愁听了他这番话,呆呆地松了手,转头看着展昭,眼泪竟是止不住的流。

“对……我不能乱,展大哥他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的!”

公孙策抬眼看了看她,轻叹了口气,把脉的手收了回来,替她掩好被子。这才凝神注视着她,虽有不忍,却还是认真道:

“莫姑娘,展护卫这病,他自己是知道的。此事错在我,不该替他瞒着你们。”

莫愁愣住了,抬起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抹尽,不解地问他:“大哥他知道?那他为何不告诉我们?”

公孙策长叹了一声,垂头轻捋着胡须:“因为,他这毒根本无药可解。”

“怎么会!既是毒药那定然有解药,怎会没有?”

“本来是有的。”公孙策摇摇头,“据展护卫所言,下毒之人是上次你等在千穴山所遇的那个一笑堂主,只可惜他还未问出解药来,就被白侠士灭了口……”

“我?”白玉堂很是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莫愁恶狠狠看了他一眼。

“你还说不是你!”

“可我……喂喂喂,丫头,你当初不是还夸我杀得好来着么?再说,再说我也不知道展昭当时中了毒啊……”

正说这话,房门却被一人猛地推开,力道之大,将门外的雪花也一并带了进来。

君子逸喘着气站在门边,朝展昭的方向看去,手里拿着几个锦盒:“重台草我取来了,快些给他服下,这里还有一朵雪莲,若是不够我再去家中取些来。”

莫愁眼前一亮,顿时欣喜道:“展大哥吃了这些,是不是就会好?是不是?”

公孙策轻轻按住她,皱眉道:“莫姑娘,展护卫的毒已入心脉,无药可解。这些不过只是暂缓毒性罢了,他……熬不过今晚。”

不只是莫愁,在场之人听闻此话无一不呆愣住。

毒入心脉!熬不过今晚!

她心中像是有千万虫蛇撕咬,百般痛楚。她扑倒展昭身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她的眼泪,在这一年里特别的多……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他答应过我的……”

“我们还没有成亲,我们还没有成亲!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说好的,他明明说好的!他说过他不会骗我的……大哥,大哥,你起来啊……”

“你起来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尹姑娘在旁边看着心中万分难受,侧过身靠在白玉堂肩上,轻轻抽泣。

“你不要这般,展昭他见了,就是去了,也不会好过的。”

不知何时,厉也城轻靠在门边,静静看着她。

莫愁强忍着哭泣,抬起头来看他,眼里水雾弥漫,她似乎神智都有些混乱了。

“厉大侠,你不是有刁月狸么?你们厉家不是世代都会养的么?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一定有的……”

厉也城深深皱着眉,觉得很抱歉:“我只养过一只。”

“……”

这一刻,她感到人生很挫败。

原来有那么多事情是她预料不到的。原本触手可及的幸福,她还来不及感受,就在一瞬间化为飞灰。

仿佛就是在最欢喜的时候被人狠扇了一巴掌。

刻骨铭心的疼痛。

展昭的食指轻轻动了一下,莫愁猛然一惊,她忙回转过身,见他缓缓睁开眼,对着她淡淡的笑。

展昭轻启唇,他本欲说“没事”却发觉半丝声响也发不出来。

到底,她还是知道了……

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胸前,浸透衣衫,湿意冰凉。他看得见她嘴唇轻启,似在说着什么,却听不清声音。

小西,不要哭……

“大哥,你怎么样?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饿不饿?上次的梅花糕我已经会做了……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丫头!”君子逸哽咽出喉,“展昭他听不见。”

“怎么会呢?大哥听得见的……他……他一向耳力最好了。”她含含糊糊地咕哝着,像是在呓语。

“莫姑娘……”公孙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长叹口气,“展护卫他,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你还是,省些气力,好好陪着他吧。”

这句话犹如晴空霹雳,莫愁只觉得双膝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公孙策目不忍视,起身收拾好药箱,朝众人使了使眼色,道:“出去吧,让他俩独自待一会儿吧。”

白玉堂紧皱着眉,点点头,扶着尹姑娘随公孙策走出门去。

人散,且听见那声清脆的关门声,之后就只剩下空气中展昭微弱地喘息声,微弱得似乎随时可能消失。

莫愁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展昭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甚至对她浅笑。

她忽然觉得很不能面对这样的神情,索性垂下头来静静地趴在展昭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

被衾旁,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她拽着他,就像捧着极易碎掉的瓶子,心惊胆战。

展昭有些艰难的抬起手来,轻抚着她的发丝,一下一下,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一样,动作轻缓。

莫愁闭上眼睛,泪水如雨般倾泻。

静默了一阵,她轻轻道:“大哥,上元快到了,我们去扬州看花灯吧。”

没有人回话,她明知道他听不见,却仍固执的笑说道:

“那次吉州一别后,我就一直住在扬州,那里花灯可好看了……”

“上次都说要带你去,你老说脱不开身。”

“我祖父说,成亲的时候,定要在家门外挂一盏花灯,若是第二天还亮着,那就会生女孩,若是灭了,就是男孩……”

“大哥,你喜欢女孩还是男孩?”

“我祖父说,女孩像爹男孩像娘,我觉得还是女孩比较好。像你……”

察觉到放在她头上的手慢慢滑落下去,莫愁哽咽出声:“我还没见过你爹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