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练好你教的剑呢……”

“我还没……”

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展昭溢出血丝的嘴角,浅浅带笑。

“大哥!!!”

夜,就像一个巨大而幽深无底洞,把所有所有都吞没进去。

屋外,大雪飞扬。

第64章 【此情·可待】

汴河外,萧瑟的松树林里,一座木屋的门被人猛地一下踢开,雪花顿时飞了进来,洒了一桌子的白渣儿。

长衫的人正在喝酒,身子很是颓废地瘫在几张长凳拼成的木床上,见着这场景,连眼皮都没有抬。

“你果真在这儿!”莫愁一身的雪花,抹了抹脸,看着他。

“丫头,你可算是来了。”老头把酒壶放在一边,朝她笑着招招手。“来来来,坐坐坐。你要是再不来,我只怕就等得没耐性了。”

“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是渴了吧,来……喝口茶。”他起身准备给她倒杯茶水,刚提起茶壶来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觉得有些尴尬,忙笑着问道:“那个,不如以酒代茶?”

莫愁没心思跟他折腾,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直截了当道:“你早就知道了?那日夜里你就看出来了,对不对?”

“对啊。”老头也不拐弯抹角,倒是回答得很爽快,“我当日不是还提醒了你,那人病入膏肓没得治了么?是你自个儿不听我这老匹夫劝告,死心塌地要跟着那小子的。”

莫愁眼里几乎要爆出火星来,很想伸手把他跟前这一堆瓶瓶罐罐全砸掉。

“你既是知道,你如何不早告诉我?你……见死不救!”

“哎……奇了怪了。”老头掏了掏耳朵,瞅瞅她,“我当时那一字一句都说得很清楚,很明白啊。你怎能怪我不告诉你呢?况且……就算是告诉你了,你也救不了他。”

莫愁咬咬牙,觉得确实是自己理亏,但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劲。

“那你当日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治得好他的,是不是?”

“治得好治不好,这要看你了。”

莫愁心中有数,却还是带着一丝希望问道:“你,缺钱花么?”

老头很是挫败地瞪了她一眼,脸上写满了“孺子不可教也”六个字。低下头继续喝酒。

莫愁紧咬着下唇,不甘心:“我莫愁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为何一定要这般赶尽杀绝才可罢休!”

闻言,老头晃了晃手里的酒壶,里头叮当作响。

他忽然朝莫愁咧嘴一笑,这笑容很有深意。

“这个问题,你当去问问你的某位亲眷。”

展昭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窗外的阳光灿烂刺目,雪花已然消融了不少。

记忆里他似乎做了一场很长的梦。

他动了动四肢,手掌上的黑色完全褪去,好像他从来没有中过这毒一样。

“你醒了?”

厉也城坐在桌前,静静看他,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面朝着他的脸阴影一片。

展昭撑起上半身,眉峰微蹙,开口时声音沙哑:“她去哪儿了?”

厉也城抱着剑薄唇紧抿,暗叹着侧过身,淡淡道:“她走了。”

“在你昏睡的时候。”

展昭点点头,轻轻地掀开被衾,走下床去,声音竟是无比的平静:

“我去找她。”

“你站住。”厉也城叫住他,“她去了何处你都不知道,你如何去找她?!”

展昭只微微顿了一下,而后推门出去。

地上的雪反射着绚烂的阳光,瞬间刺痛了双眼。

侧门处,有个捕快正在与白玉堂交谈,余光瞥见他,白玉堂吃了一惊。

“猫儿!你大病初愈,还没好呢,跑出来作甚!”

展昭冷冷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转身往外走。

“展昭!”白玉堂拉住他,忽然正了颜色。“这是准备作甚么?”

展昭甩开他的手,面沉如水。

“找她回来。”

“你以为我没找过吗?这三日,已派出不少人到附近的村落城镇寻她,却皆是半点音讯也无。”白玉堂忽然皱了皱眉,说道,“有人说,看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跟着一个长须老道出了城门,一路南下。那老道身着灰蓝相间的长衫,腰间还挂了四个酒葫芦……这人,你我都熟悉。”

展昭垂目,默然不语。

“听说,前月里,他的药童才过世。我想……”

展昭狠狠握住拳,转身欲走。

“展昭!”白玉堂拽着他,怒道,“你清醒一点好不好?她不会回来了!”

不会回来了。

是生,或是死。

朝阳洒满山头,露水尚稀,岭上的白雪浸透了眼眸。

光影流转,轻烟老树寒鸦。

灰蓝的长衫扫过地上的薄雪,留下一串漫漫长长的脚印,腰间的几个酒壶相互碰撞,乒乓作响。他随意挑起一个来,仰头喝了一大口酒,酒水留过颈,浸湿了衣衫。

他很是舒畅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却瞅见身后那个身影还在慢吞吞地走着,时不时往回看。

他扯了扯手里的绳索,那身影踉跄地几步上前,险些摔了一跤。

道人带着酒意,打趣道:“丫头,别看了,都走出这么远了,你看能看出个什么来?”

莫愁红着眼睛,委屈地瞧着他:“我大哥他、他当真会没事么?”

“药是你亲自喂下的,方才你也看见他好端端地走出来找你,难不成还会是我造的假?”

“他……那他以后会不会复发啊?你根本保证不了!”

“喂喂喂,蠢丫头,别那么不讲理好不好?好歹我老头子的名号在江湖上也算是够响亮,几时骗过人!”

她怔怔地低下头,低低道:“南侠的名号也是很响亮,不也一样骗人了么……”

“好了丫头,别看了。走了,要按你这速度,只怕十天半月也到不了。”他又喝了口酒低头一看,却见莫愁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瞧着,不由得叹口气。

“别再看了!你这模样,叫你男人看了他也会不好过的。”

雪地上,老道拽着这个人,自在潇洒地喝着酒。

她边走边回头,看着茫茫无际的身后。

山的那头,彤云出岫。

第五卷·庞家有女

第65章 【引子·偏城】

初冬,尚寒,薄雾弥漫。

暮色初降,世界湛蓝一片,清清冷冷。光秃的树枝挂在路边,说不出的萧条。

夜入偏城。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带着车辆颠簸的声响,由远及近。

一架不起眼的半旧蓝布马车渐渐进入视野之中,赶车人是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身着褐色的旧袄子,看上去像是个小厮。

马车赶到城门口时便被人拦住了,确切的说,这个时当城门早已关了。

守门的两个捕快看着赶车的人,言语里丝毫没有任何情面可给:

“城门已经关了,若要进城,等明儿吧!”

那小厮也是早料到这般情景,倒是不以为意,反而露出笑来,声音清清脆脆的:

“两位大哥,行个方便,我们有急事儿,赶着要去开封呢,这要是再耽搁一宿只怕我家老爷会怪罪的。”

捕快很不耐烦地向他摆摆手:“去去去,现下要进城的哪个不是说有急事儿的!再说了,开封里这里还有好一段路程,就是让你们进了城今夜也是到不了的!”

小厮连连点点哈腰地应着他:“大哥说的是,但我家小姐她身子弱,这天寒露重的,怕是受不了。你瞧这能不能行个方便啊……”

捕快听了也有些为难,低头想了想,却还是摇摇头:“不行啊,没有上头的手令,我们不敢提前放人进城的。”

另外一个听说有女子在车上,也颇为担忧,提议道:“小哥,不如你倒回再走些路程,那里会有个屯牙寺,你去那儿借宿一宿吧!”

那小厮挠了挠耳根,想了半刻,嘀咕道:“不妥不妥,这寺庙里头全是和尚,万一有一个起了歹意,那我家小姐岂不就……”

声音虽是小,但两个捕快也都听得清楚,皆不由得汗颜了一番。

“阿青。”

马车里忽然传出一个轻轻柔柔的女声。

小厮听了连忙回过身,小心翼翼拉开帘子,两捕快都情不自禁地往那里头看去,但由于天色太黑,车内也是漆黑一片,除了看出这人穿着件裙袄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清。

“小姐,你叫我?”

那女子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拿什么东西。

“你把这个给两位捕快大哥看看,他们看了自然会懂的。”

“是,小姐。”

小厮规规矩矩接过来,拿在手里自个儿看了一翻后,这才下了马车把那青青绿绿的东西递给两个捕快。

“这是我家小姐叫我给你们看的。”

两个捕快对视一眼,狐疑地伸手接过来,就着淡淡的灯光,可见得这是枚玉质极好的玉佩,翻过背面来,却顿时将两人愣得立在当场。

那背面分分明明刻着一个字——

庞。

至和初年,霜降,开封郊外。

穿着灰衣布袄的一个小个子男人怀抱着一个包,在山道上一路狂奔,他足尖点地,身形轻巧,眼看便是个轻功不错的人。

他紧搂着怀里的包,却时不时往身后看去,表情很是焦虑。

在他后面不远处,亦有个红衣官服之人踏着地上断木行来,衣袂翩然,靴不沾地,身形挺拔如松,手中所提之剑更是在无形之中散发着戾气,这人的轻功明显高于小个子男人许多。

再行不久前方就是松树林,红衣青年似不欲再多做纠缠,脚尖轻扫起地面上的一粒石子,快速运气后飞击那人小腿。

只听“啊呀”一声惨呼,小个子男人应声倒地,不过他反应居然极快,刚一趴下就立马准备纵身跃起。可哪知,头才抬起,颈项间就感到一股透心凉的冰冷。

他颤巍巍偏过头——那把骇人听闻的巨阙就架在他的脖子上,离他的眼睛不过数寸,阳光反射,冷冷清寒,似乎还有血丝冒出来。

“展……展昭,你这下手也忒狠了些吧……”他声音发着颤,直拿哀怨的目光朝展昭看去。

展昭也不去看他的表情,只冷声问道:“东西呢?”

小个子男人哭丧着脸,抱紧了怀里的布包:“展昭,好歹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我在开封城里头偷的东西,只要是被你拿住了,哪一次不是双手奉还的?虽说你是兵,我是贼,但这大伙儿都见过那么多次面了,也算是熟人了吧?你可怜可怜我,留我几锭银子?我好几天没吃过肉了啊我……”

展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底里尽是刺骨的寒意:“我再问最后一遍,东西呢?”

察觉到脖子上的剑锋已近了一些,似乎割进了肉里,鲜血直流,小个子男人大号一声,连忙道:“嗳哟死人啦!我给,我给还不成么?我给我给啊!”

他赶紧把手里的布包往天上一掷,展昭伸过手,轻巧地接住。

小个子男人见他已得了包袱,不禁泪流满面。死盯着那包袱许久,终是垂头丧气地捂着自己的脖子,准备转身走人,衣领却给人狠狠拽住,一个没稳住差点摔下去。

他气急败坏地怒瞪着展昭,似有不服:“喂!展昭!你这太不够江湖义气了吧?我不是已经给了东西了么?你还想怎样啊你……”

“跟我回去。”展昭抬手点了他的穴道,揪着他的衣领,如拎货物一般侧身往回走。

“回去?回哪儿去?喂,展昭……不带你这样的啊,喂……展昭……展昭!!!”

一路上且听这个男人杀猪般嚎叫,直到开封府大牢。

牢门一开,小个子男人被毫不留情地扔到地上,而后就听见“嘎啦”的关门声以及上锁的声音,他揉着腰,朝门后那个面无表情的人狠呸了一口。

“展昭,你这个江湖的败类!你混蛋你……你这个银样镴枪头!有种的,你放你爷爷我出来,咱俩好生比试一场!我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他干脆脱下靴子,狠狠往门上一甩,“砰”一声响。只是,展昭早已走远。

小个子男人喘着粗气,目光直要把眼前这扇牢门烧掉,好让他几步跑出去跟展昭拼个你死我活。

正在这时,他背后忽然幽幽冒出几个声儿来,险些没把他吓个半死。

“华三哥……你也被抓进来了啊?”

这个名为华三的小个子男人缓缓转过头,只见他身后还黑压压地坐了七八个人,眼睛滴溜滴溜瞧着他看。

“李五?愣子?双刀?华二?钱四儿?怎么你们……”

“哎,一言难尽啊……”

华三有些奇怪,挠了挠头,问道:“钱四儿,你不是在应天那边混的么?怎么被抓到开封来了?”

“什么应天啊。”其中一人唉声叹气,“三哥,你是不知啊,最近这几年,也不知这只猫儿是发了什么失心疯,从南到北,只要是他碰上的人,大大小小的无论什么罪都往开封府里头扔。这不……我本来三月个前才被抓了一次,前日里又给他碰上了!”

华三吃了一惊,如此说来,他的运气还算好的了?

“也不知那展昭是吃错什么药了,看我那眼神儿好像我杀了他全家似地……哎哟,我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全身发寒啊……愣子,你看看我额上冒汗了没有?”

“冒了……你别说,我听你这么一提也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

步出大牢时,外面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天空变得暗沉起来,四周慢慢渲染成淡淡的黑色。

时候差不多该用晚饭了,大街两旁,隐在薄薄细雨背后的灯光昏黄而温馨,纸糊的灯笼上下摇曳。

原来那么快,就要入冬了。

他最近好像一直都很忙,很忙,很忙。以至于再无闲暇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不过他觉得这样很好,仿佛回到很多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