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这样认为。

两个用衣袖遮挡头的母子从他身边走过,儿子忽然扯住妇人的手,指着对面将收拾的一个小摊,嚷道:“娘,是绿豆糕……买给我吃好不好?”

那妇人直敲着儿子的头,叹道:“那么大的雨,快些回家去,这有什么好吃的!”

“娘,买给我吧,我想吃,你不买我就不回家了!”

展昭举目看去,那担子里挑着的绿豆糕,恍恍惚惚看见某个人曾欢欢喜喜地摆了一盘糕点在他面前,眸子宛如星辰闪耀。

头顶上飘下来的雨忽然变少了,展昭轻转过身,背后有个人含笑的看着他,手里举着一把伞。

“展大哥,你怎么一个人站在雨里?怎的都不打伞呢?”

君舒颜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挑着糕点小贩已然走远,那一方空空荡荡的。

“展大哥,你在看什么呢?”

展昭轻轻摇头:“没什么。”

君舒颜也不好得再问,另找话题:“霜降了呢,也不知过几日会不会下雪。”

“大概,会吧。”

霜降之后就要立冬了,接着是小雪大雪冬至,上元一到,这一年就这么结束了。

君舒颜偷偷打量着他的表情,然后小心地开口:“展大哥,你今日不巡街了吧?”

展昭漠然看她:“君小姐可是有事?”

“没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她犹犹豫豫地拽了拽手帕,方鼓起勇气说道:“展大哥,你若是得空的话,不如今晚到君府用饭吧。”

展昭暗叹了口气,婉言谢绝:“君小姐,展昭曾是个跑江湖的粗人,还是不去为好。”

“展大哥你怎会是粗人呢!你应该是……”她微微红了脸,转开话题,“是我爹……我爹他在家里老念叨着你,说很久没看见你了,想见一见……”

展昭拱了拱手,推辞:“多谢君尚书抬爱,但展昭向来不喜去别人家中打扰,望君小姐见谅。”

“可是……”君舒颜还欲劝他,就听见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转头看去,竟是君子逸立在她背后,还带了几个家仆来。

“舒颜,都这个时候了为何还在外头?你可知爹在家中有多着急么?”

君舒颜轻咬下唇,道:“我在请展大哥去家中用饭。”

“那展昭他愿意去了?”

“他……”

君子逸微微皱了皱眉,面色不大好看:“人家既是不愿意去,你还在这里瞎磨蹭什么?还不回家去。”

君舒颜犹豫地看着展昭:“可展大哥他……”

君子逸沉声令道:“回去!”

她很是不服气地瞪了君子逸一眼,又只好作罢,跟着家仆往街口走。

见得她走远,君子逸才稍微松了口气,转而看向展昭:“又替你挡过去了,下一次,我可就不一定帮得了你了。”

“多谢。”展昭朝他一抱拳,提了剑预备走。

“展昭!”他忽然叫住他。

“君公子也有事?”他头也不回。

君子逸在原地愣了半晌,却找不到一句话来说,他讪讪地撇开头去。

“……没什么。”

“如此,展昭便告辞了。”

他的步伐稳稳当当的,似乎就像多年前还未认识那个人的时候一样,一袭红衣随风飞舞。

君子逸看了看周遭已经寥寥无人的街道,缓缓将举着的伞放下来。雨丝如所预料的一样落在脸上,冰冷,冰冷。

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第66章 【无面·尸首】

回到开封府时天已大黑,展昭习惯性地先拐去东偏房的小屋,推开门时,里面漆黑一片。鼻中没有嗅到那股熟悉的气味,展昭略有奇怪,他轻轻唤了一声:

“阿猫?”

许久许久却未听到往常的应答声,展昭微皱了皱眉头,走进屋中取了火折子点上灯。

四周静悄悄的,竟是连一丝声响都没有,连被衾与矮凳都是他临走时的模样。照理说,依阿猫这爱折腾的性子断不会乖巧到这般程度,他四下寻了寻,却也未有瞧见踪迹。

莫非是跑出门了?

但他方才开门之时门锁完好,没人动过,窗户外面是小池塘,阿猫不会水,它向来是极怕窗边的。

难道是她回来了?!

不知为何这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他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有些难受,仿佛练功走火入魔一般。

门外依稀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步子很快,应该是跑,但仔细辨别时却又有不同。

是她吗?真是她吗?

她当真……回来了?

他似乎很久没有再触及这个问题,一潭死水的心,莫名其妙的开始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展大人!”这一声把他彻底从失神之中敲醒。

尹姑娘站在门口看着展昭,脸上略微惊讶:“原来是你在这儿,我说怎么这屋子的灯亮起来了,方才我还以为是……”她下意识的住了嘴。

展昭平息了呼吸,气息慢慢缓过来,这才转了身去看她。

尹姑娘的手里抱着白猫,它身上有些湿,不知是被雪打湿的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尹姑娘看见他的眼神,连忙笑着解释道:“我适才路过时,就听见阿猫在里头叫唤,问了一下几个捕快,都说你还有些时候才回来,我就抱了阿猫出来给它擦了一下身子,又煮了点东西给它。”

她说完又满是怨恼地朝白猫努努嘴:“不过这家伙的嘴挑得很,都不怎么吃,比起小西来可差得多了……”她赶紧打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展昭的表情,好在后者脸上并无异样。

“多谢白夫人。”展昭从她怀里将猫接过来,转身放回竹篮中,白猫朝着他叫了一声,似乎是困了,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便打起盹儿来。

尹姑娘微微红了脸,解释道:“展大人,你没必要这般客气的,还是叫我小尹就好。”

展昭淡淡笑道:“如此说来,白兄也来了?”

尹姑娘锤了锤肩,点点头:“是啊,他昨儿就到了。说是去街上买点东西,我们这次只能待到上元就要回去,陷空岛还有些事情要忙。”

展昭含笑着点头。尹姑娘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忽的想起适才听见她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便好心提醒:“白夫人还是注意些身子比较好,若无必要,这些小事就放着别做。”

尹姑娘无奈地耸耸肩:“我啊就是个劳碌命,成日里不找些事情做心里头总不舒服。多谢展大人关心,公孙先生才配了些药给我,况且不过也就三个月,做点事没什么大碍的。”

展昭轻轻一笑,不再说话。

外面的雨渐渐变大,拍打在屋檐,声音断断续续,就好像有人拿了竹筷在敲碗,听在耳中,仿佛可以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展大人,展大人!”

远远地就听见有个人在大声唤他,展昭走出门去,那个捕快刚好从身边经过,一见他出来忙刹住脚,喘着气说道:“展大人,可算是找到您了。”

“什么事,慌成这样?”

那捕快歇了一口气,道:“包大人叫您去书房一趟呢。属下也不知是出了何事。”

进书房的时候,包拯、公孙策、王朝,三人皆在。

展昭上前施礼:“大人。”

“展护卫不必多礼。”包拯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笺纸,“此番寻你来是有一件要紧的案子需你去青州跑一趟。”

包拯此话刚一说完,他的眼皮就猛的跳了一下。却也不知是何缘故。

“青州?”展昭略一皱眉,拱手问道,“可是那起连环纵火案?”

“哦。不是。”包拯沉声道,“那起案子现暂被青州知州接手,事情突然本府也是才得知的消息,展护卫或许尚不知晓,在那青州十里坡发现了两名男尸。”

“两名男尸?”

包拯缓缓点头,继续道:“由于刚下过一场雪,尸体已有些僵硬,故而死亡时间现下暂不明了。只说是被人用利器刺死的,但颇为奇怪的是,两具尸体的面部皮肤被人剥掉,只留下血肉模糊的骨肉,根本分不清生前的长相。”

王朝想了想,问道:“会不会是山里打猎的猎户,被猛兽吃了?”

“应该不是。”展昭微微颦眉,“若是猛兽不会只吃人皮,而且凶手故意挑雪天杀人,想必是早有预谋的。”

包拯点点头:“而且据两人衣着来看,附近的村民都说未曾见过。我猜想,或许并非当地的百姓。展护卫若在十里坡寻不到什么线索不妨多去城中找找。”

“是。”

“要小心行事,本府总觉此事蹊跷万分……”

“属下明白。”

包拯朝公孙策看了一眼,后者会意,将一封信笺递给展昭:

“展护卫,此次你与君公子同行。还是与以往一般,线索找齐便立即回开封。”

展昭接过信笺,静静点头:“既是如此,属下明日便启程。”

包拯凝神注意着展昭的脸,忽然说道:“展护卫近日来似乎十分劳累,若是吃不消的话,不如换王校尉去吧。”

王朝一听,当即拍胸笑道:“大人说的是,展兄大可放心,我定不辜负大人期望!”

展昭只笑着摇摇头:“大人多虑了,展昭并无大碍,王朝另还有案子要忙,两头跑定然多有不便。”

包拯沉思半刻也觉得有理,只好松口:“那展护卫早些去休息,多加注意身体。”

“谢大人关心。”

展昭起身施了一礼,告退出去。

等他走远,包拯才长长叹了口气,端起杯欲饮茶却又觉得心中郁郁。见他沉吟良久,公孙策不忍他伤神,出言问道:“大人可是在担心展护卫?”

包拯低低叹道:“你我都清楚……”

“自从莫姑娘走了之后,展护卫似乎变了一个人一般。”

“变了一个人?”王朝在一旁听得有些迷糊,挠挠头,不解道:“展大人不还如以前一样么?办公事时来得比谁都精神。”

公孙策摇头叹息:“王校尉有所不知……”

他就是这样正常,才显得非常不正常。

青州比及开封似乎更冷一些,赶到县衙的时候天空还在飘雪。天地间,苍苍茫茫的,路上的行人也是稀稀落落。

因得天气严寒,尸体不用放置冰窖也不容易腐掉。

接待他二人的是青州的知县,年纪大约已有四十,此刻披着大氅,好像还是很冷一样,拼命的搓着手。

“展大人、君公子……要不要先喝杯热茶?”他说这话声音都冷得在发抖。

君子逸早便冷得手脚冰凉,听他这么一说刚露出点笑意,想要点头应下,还没开口就听见展昭拒绝道:

“不必了,先看尸首要紧。”

当下没让他呛住,也不好得直言,君子逸只好笑道:“展昭,这才刚下马呢,好歹休息一下再看也不迟啊。”

他倒是一身武功自不怕冷,要知道这一路上大雪漫天的,不停不休的跑了这么些天,正常人早冻出病来了。

青州知县也笑劝道:“是啊,不如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我马上叫人下去准备。”

展昭皱眉想了半晌,点点头:“如此也好。”

君子逸顿时松了口气,正准备往椅上坐,就听见他下半句话。

“那君公子在此处饮酒便是,展某先行看尸首,等你饮完了再过来一起验尸。”

“……”

端得展昭心中倒是别无他意,但旁人听了定然无语。君子逸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只好随他道:“也罢也罢,先看尸首吧,看尸首。”

青州知县有些为难地瞅瞅他:“那君公子,这酒……”

君子逸恼人地摆摆手:“不喝了不喝了,带路去停尸房。”

“是是是。”

因得前日里的纵火案,停尸房里的尸首很多,满屋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腐尸味道。好在君子逸与展昭早便看惯了这般情景,也不觉得难受,倒是那位青州知县面容很是纠结,几次都要呕出来。

他用袖子遮住口鼻,指了指前面摆放着的两具尸首,道:“展大人、君公子,这便是所提的那两具男尸。”

展昭点点头,轻轻掀开尸体面上所盖的白布,白布之下赫然出现一张面目全非的脸,耳边的皮肤翻卷起来,肌肉映衬着白骨,血淋淋的画面让人头皮发麻。没有了眼皮,眼珠生生暴露在空气中,虽是没有生气,但就好像在专注的盯着一个人看。

一动不动。

那青州知县被吓得魂飞魄散,但又碍于展昭在眼前,便极力保持着冷静。见展昭看尸体看得认真,便随意问道:

“展……展大人,可是看出什么来没有?”

“尸体脸部的皮肤是被人用斧子削去的。”

“斧……斧子?展大人是如何看出的?”

展昭指给他看:“尸体脸部残存的皮肤边沿十分平整,故而并非是用刀刃慢慢割下来的。加上尸体的口鼻也有被削的痕迹,其他面部肌肉表层都非常整齐,可见得是一气呵成。”

君子逸略微不解:“为何是斧子而不是其他利器?”

展昭指了指其中一具尸首:“这具尸体的死因是胸口被人用利器划破,碎骨而死,凶手力气很大几乎是一斧毙命,从伤口切合处可以看出是斧子。而另一具却是被剑刺死。说明杀人者共有两名,而且凶手很匆忙,杀了人之后随意用斧子削去两人的面皮。”

君子逸摸着下巴,喃喃道:“手法又快又狠,这人的功夫相当不错。”

展昭微微点头,沉思许久,问那知县道:“这两具尸首至今还是无人认领么?”

知县忙应道:“是啊,告示已经贴出去了,都过了好几天了还是没有人来。”

展昭伸手摸了摸尸体所穿的衣料,顿觉得质感有些熟悉。

知县自顾自在旁边唠叨着,也不知展昭是否听进去了。

“我琢磨着兴许是住在山里头的哪家的汉子,出来招惹了些江湖人士,路上话没说得好就给人灭了口。这也不是没道理的事儿啊,是不?”

“况且啊,本来自那件纵火案发生以后,这城里头就乱了许多,偷偷抢抢的事情时有发生……也都是那些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所干的,我看这件事儿啊,八成也跟他们脱不了干系……”

听得这知县左一口“江湖人士”右一口“江湖人士”,展昭虽是没在意,但君子逸眉头直打结,闷声打断他:

“知县大人这话不对吧。”

青州知县微微一愣,却听得君子逸一手撑着下巴,指着那尸体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