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知县大人所说,这两名死者是住在山里的汉子,那又如何穿得起这等上好的衣料?也就是说,这两人并非是城外人,反而是大户人家里头家丁倒有些可能。

若以这个推断,知县大人方才所说的江湖人士的偷偷抢抢便又有些说不通了。据我方才所看,这个身子较矮的死者腰间的玉绦腰带可是上等货,居然没被那杀他之人拿走,岂非可笑?”

听他这般说,知县顿时有些结巴:“他……他或许是忘了也说不定啊。这两人的钱袋不是已经被拿走了么?可能那两个人觉得够了,就没再拿了……”

“一个要钱的人还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知县大人真是成日里锦衣玉食惯了,自然不懂贫苦百姓的事情,穷人只会嫌少,哪里会有嫌钱多的道理。

依我看,如此这般,结论只有一个,这两个人明显是故意制造劫财杀人的假象,毁了死者面容为的是不想让人认出来,所以,依我看来……”

“君公子。”

君子逸正谈得兴致盎然,就听见展昭沉声岔开他:“你过来看看,这人的衣着是否有些眼熟?”

“衣着?”

君子逸凑近那具尸首,仔细瞧起他身上穿的衣裳来。这人身上所穿看似仅是普通的好缎,但用手细细摸来,除了不寻常的光滑之外还有些别的细腻的触感。

君子逸当下脱口而出:“这是‘紫梧缎’!”

“紫梧缎?”知县纳闷地挠挠头,“这不是只有开封才有的么?”

展昭未接他的话,只指着衣衫上的一处细小的针脚叫他看:“你不觉得这个是在哪里见过么?”

君子逸虚了虚眼,刚朝那看去,顿时了然:“你是说……庞太师?”

知县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掌,道:“听您二位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君子逸挑眉问道:“什么事?”

“前些日子听几个捕快说,城里头来了几个人,拿着一张画像到处寻人。”

“寻人?那画像上的人长得是甚模样?”展昭沉声问他。

“我也没见着那画儿,听说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后来应该是找到了,还在街口摆了个摊子招什么……什么丫鬟婆子的。当时还有人闹事,我记的清楚。”

展昭微微皱眉:“你还记得是何人摆的摊子么?”

“……好像是几个家丁打扮的人。不过听捕快们说那位姑娘长相倒是很一般,就是旁边几个家丁出手十分阔绰,不少人看着那银子都想去得不得了呢!”

君子逸闻言,与展昭对视一眼。

这人,会是谁……呢?

第67章 【街口·重逢】

在青州没有待太久,第三日清早展昭与君子逸就牵着马准备出城。

雪还在下,不过已经小了许多,只纷纷地落一些雪沫儿,撒在脸上有股清清凉凉的感觉……

酒店里头忽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声响,展昭本不欲理会,但眼见一只包袱从里面横飞而出,接着就听见几声吵吵嚷嚷地叫骂。

一个穿着铅灰旧袄的人抱着头被店中伙计用扫帚给赶了出来。

几个人就挡了整条街,他就是不想理会也难了。

为首的那伙计狠狠朝那人背后啐了一口,骂道:“臭酒鬼,没钱还吃什么饭,喝什么酒,叫了你几声‘客官’还真把自己当大爷了!”

那汉子一抹脸上的雪花,嚷道:“小子,你太抠门了吧!前几日老子吃饭的时候不还打赏了你那么些碎银子嘛!今天不过就少了点儿钱,你就这样对待大爷我!你还有没有义气啊!简直是……没心没肺!”

“嘿,我这奇了怪了。”伙计冷着眼笑笑,“你那几个赏钱能顶多少饭钱?赏钱是赏钱,饭钱是饭钱,赏钱那是你高兴打赏给我的,饭钱那是吃饭要付账!你拿赏钱当饭钱,你笑不笑死人啊你!”

汉子满脸通红,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冻的:“大爷我告诉你,我有的是钱!你这点小钱,大爷我根本不放在心上!还那么小家子气,我呸!”

汉子说完,转身就准备走,从他一拐一拐的行路看来,明显是脚被打瘸了。

伙计朝着汉子走的方向骂咧道:“这都什么人,吃饭不给钱还那么嚣张。也不就看着上次那个什么小姐招家丁,过去混了几天,得了几个臭钱么?得意什么呀,真是。”

伙计收了手里的扫帚,摇摇头正准备转身回店里,展昭连忙叫住他:“小哥,且慢!”

那人停了脚步,偏头看他,有些纳闷地小跑过去:“这位客官可是要吃酒的?”

“哦,不是。”展昭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给他,问道:“小哥,我想打听些事。”

伙计接了钱,自然欢喜,赶紧点头,笑道:“客官只管问便是,小的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展昭点点头,指了指前面正走着那个汉子,问道:“我方才听你说那人是曾被一位小姐招去作家丁?”

伙计连点头:“是啊!当时咱城里有好几个壮汉都去了,还有几家卖女儿的也卖了给那小姐。那小姐开价可高了,多少人抢着去呢!”

展昭若有所思。

君子逸心有疑惑,想也不想就问:“你可看清那小姐长得甚模样?”

“当然看清了!她那摊子就在咱酒店外头不远,我还出去凑过热闹的。”

展昭不由问道:“她长相如何?”

“长相啊……”伙计挠挠头,笑道,“不瞒您说,那小姐长得倒很是一般,整个人是清秀水灵,但外貌说不上漂亮,也算就还过得去吧……不过她眼睛却是极为好看的。哦,对了,她头上还戴了支白玉簪子……我就奇了怪了,那么有钱的小姐,怎么就只戴这么一个首饰呢……客官,你说奇怪不奇怪。”

展昭只觉得心中“咯噔”一下,他略有些急躁,继续问他:“她可是十七八岁的模样?”

伙计点点头:“是啊!”

展昭抬手与他一比:“那她,身高可是这般。”

伙计有些不解,继续点头:“好像差不多。”

展昭极力压抑情绪,追问:“她是不是口齿伶俐,很是飞扬跳脱,会些拳脚功夫?”

伙计低头细细一想,却无比坚定地摇摇头:“这小姐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说话声音轻轻柔柔的,好像有些江南口音,应该不算飞扬跳脱,也更加谈不上口齿伶俐。至于拳脚功夫……我倒是没看见她使上,不知道她到底会是不会。”

听到这里,他闭目轻叹了口气,好久,才慢慢道:“如此,多谢了。”

君子逸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轻轻皱眉,叹道:“展昭,你也别想太多了……这般打扮的姑娘家到处都见得着,也不一定就是她啊……”无论是何时何地,南侠都能保持一贯沉稳的风度,但只要是一沾上那丫头的事……他总会出现意外。

想到这里,君子逸有些自嘲地笑笑。

那伙计仔细观察着展昭的表情,琢磨了一会儿,方小心道:“客官,小的这里还有些暗消息,这些可是官府不知道的。”

“哦?”君子逸挑挑眉,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暗消息。”他悄悄又递了一些银两给那伙计,伙计会意,低声道:

“五日前的一个夜里,那小姐正好招了几个丫鬟,住在咱店里头。晚上我出来小解,就听见楼上叮叮当当的怪响。我当时又睡得迷糊,也没多想,等从茅厕里头出来,二位客官,您猜我看见了啥——”

他咽了咽口水,表情有些恐怖,似乎是被吓的。

“是两个穿黑衣的杀手啊,客官!哎哟,可把我给吓死了。他手里的兵器上都还沾着血呢!”

君子逸觉得奇怪:“他们被你撞见了,却没有杀你灭口么?”

“没有!小的运气好,正好躲在门后面,他们一心只往外头跑,就没发现小的……

后来啊,我听到院子里头有马叫声,然后我趴在窗户边上一看。那小姐的马车给人赶走了,两个黑衣人也骑了马追上去。我再回她屋里看,一个人都没有……我估计是那小姐遇上追杀的仇家了。”

听到此处,展昭微微皱眉:“此事为何不报告官府?”

“嗨……报了官府他们也不会受理的。那小姐本是外乡来的人,又不常住,给咱店里也付了足够的银子,咱们也没那必要再去找麻烦啊。从另个地儿想,现下她走了,我便是报了官官府也不知道从何查起啊,您说是不?所以,咱这些小老百姓还是别去掺和了,免得被官老爷罚了板子,说你乱报案什么的……”

君子逸沉吟半晌,问道:“还有别的什么奇怪的事儿没有?”

“别的……”伙计挠挠头,慢吞吞回忆,“也不是啥大事儿吧。就在五日前正午时候,有个头带斗笠,面蒙黑布的怪人来店里吃饭,也是没钱付银子,我跟几个伙计本来想照例打他几下轰他出去,哪知这小子还会点功夫,最后留了一包旧衣服,让他给逃了。”

刚一说完,就听见酒店中有人高声唤他,伙计连忙应着,笑着跟展昭与君子逸赔礼道:

“二位官爷还有要问的吗?小的还有活儿要干呢。”

展昭颔首,淡淡道:“没有了,你忙你的去吧。”

“哎,多谢这位官爷!”

伙计弯身鞠了个躬,又小跑着进了酒店。

赶马行了两日,回到开封时正值街市繁闹的时段,骑马不便,展昭只好下马来牵着马缓慢前行。

进了开封府,君子逸便先行离开去夫子院寻公孙策,展昭将马递给前来牵马的捕快,刚预备去房中更衣,却瞥见尹姑娘挎着一个菜篮子跟白玉堂以及几个小衙役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尹姑娘余光一瞧见他,神色立马变得古怪异常,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朝着白玉堂挤眉弄眼了一番,后者似乎非常明白其意,猛点头不止。几个人站得规规矩矩的,背脊挺得极为笔直,目光却四处扫视,飘忽不定。

展昭心下觉得奇怪,便几步上前询问:“白兄,白夫人,你们几位这是在……”

“我们在看风景!”不等他说话,白玉堂赶忙插话,煞有介事地在四周指了指,对他笑笑,“对,你看,你们开封府风景多美啊……”

“看风景?”展昭微微皱眉,拱手问道:“可是在展某不在的这几日出了什么大事么?”

“大事?哪儿有什么大事啊,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白玉堂一面笑意浓浓地打着哈哈,一面伸手碰了碰尹姑娘,“对吧小尹,你说开封府能出什么大事儿啊?”

“啊?呃……哦!是!是……现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哦!又有您御前四品护卫大人在此,什么大事儿都成了小事儿了……小事儿……是吧,那个,小路!”

被问到的名为小路的衙役虎躯一震,手足无措地看了看尹姑娘,而后恍然大悟一般,拼命应和着:“当然,当然!当然没什么大事儿了,展大人请放心,属下等定尽忠职守,绝无二心,誓死为包大人效命!”

说完,他又连忙朝身后的几个衙役招呼道:“你们说……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

那几个衙役亦不敢马虎,连连点头齐声道。

展昭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几人一眼,心中虽还有疑惑却也懒得再去过问,便抱了抱拳道:“如此,展某就先告辞了。”

白玉堂与尹姑娘都大松了口气,一张脸笑得像是要开出花来:“那就不送了啊,展大人慢走!”

展昭点点头,随后唤那衙役道:“小路,你去带个信给张校尉,就说下午我替他巡街,现下叫他马上赶去城东郊协助王校尉查青衣贼的案子。”

他一语才罢,四下里几人瞠目结舌,半响说不出话来。

展昭见此情景,眉峰微蹙,不解道:“你们……这般看着展某作甚?有何不妥么?”

白玉堂第一个反应过来,赶紧道:“没没没,什么事儿都没有……”他笑脸上前几步,拉着展昭道:“我说猫儿,我才来开封不久,咱俩也刚碰上面,不如……不如去醉仙楼吃酒怎么样?我请客!”

“吃酒?”展昭更加觉得莫名,“现在么?”

尹姑娘在一旁敲边鼓:“对对对,你们都大半年没见过面了,是该好好叙一叙。那个……巡街也不急这一时嘛,是不?”

展昭摇头推辞:“白兄若是想吃酒,等展某巡完街,办完公事定亲自登门来请白兄。现下公务繁忙,脱身不开。”

展昭撇开白玉堂的手,又抱了抱拳,朝他身边的衙役吩咐道:“趁时候还早,你赶紧去,别在路上耽搁。”

“啊?我……这……”衙役伸着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往尹姑娘与白玉堂的方向看去。

展昭自不等他答话,早已转身往住处走去。

尹姑娘呆呆看着展昭的背影,愣了许久才扯了扯白玉堂的衣袖:

“喂,他适才说他要巡街去了。”

白玉堂怔怔地点头:“是啊,我听得清楚。”

“……”

“要不要,告诉公孙先生去?”

“这事儿有啥好跟先生说的,他又做不了主。难不成还能绑了展昭,不让他上街去啊?”

“倒也是……”

尹姑娘长叹一声:“自求多福吧。”

东京汴梁,大宋京师,此为极其繁荣的一个城市。城郊外良田无数,街道平坦,骑马赶驴前往城中买卖之人络绎不绝。都城四周皆有水环绕,此地此形易守难攻,正可谓得天独厚。

正值赶集顶峰之时,汴梁城内车水马龙,道旁店铺林立,街上来往行人不可计数,黑压一片,且听吆喝声此起彼伏,人群喧闹,繁荣之景不言而喻。

有道是: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扬。

东街道上摆卖有各种小玩意,布匹珍玩,首饰胭脂,花灯纸画,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花灯摊上,一个身着云纹裙的女子轻捡起一个,眼含笑意,问那小贩道:“老板,这白蝶戏水盏怎么卖?”

小贩见她要买,顿时喜笑颜开:“姑娘真是好眼力,这盏花灯可是云锦坊所制,仅只三盏,小的好容易才弄来这么一盏,别说是富家小姐了,就是宫里的娘娘公主也不一定买得到!”他小歇了一口气,笑道:“看姑娘您很生面熟,小的就给您少点价,五两银子,您看如何?”

“五两……”女子轻轻低吟了一声,暗自想了一会,居然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丝毫不多言,直接给了那小贩一锭银子。

“你看这可够了?”

小贩眼睛瞪大如铜铃,赶紧接了过来,点头哈腰道:“够了够了!姑娘真是好人!来,您的花灯!”

女子浅笑着伸手提上灯,抬得高高的细细打量,似乎很是满意。她转过身,边看边往对面街走。

右侧街口忽然吵吵嚷嚷起来,人群骚动,不知发生了何事,耳边传来一声高呼:“马惊了!快跑啊!”

一时间街上路人乱作一团,惊叫之声四处响起,街边摊位翻倒无数,只见一匹棕色骏马扬蹄跑来,直朝城门方向奔去。

那女子吃了一惊,正想侧身往后躲,哪想忽然从背后冒出一个人来慌慌张张地躲闪,冷不丁地推了她一把,这一下让她一个趔趄,摔倒在路中。

四周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马还未有停下,来势汹汹,更加快速地往这里跑来。这一刻人群慌乱,竟没有一人上前扶起她,眼见着马疾驶过来,那蹄子若是砸在人的身上定然会大伤!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一抹大红从眼前划过,一手揪住缰绳一手摁住马头,仅在眨眼间马儿便飞扬起蹄来,再落下时已然停住了步伐,只来回在地上踱着。

红衣人身影颀长,挺直如松,手中一把乌鞘宝剑,黄色坠穗随风而起,隐隐的有一股侠气内蕴其身。

前方气喘吁吁跑来一个赭色袄衫的男子,他颇为难堪地朝这人道歉道:“展大人,实在抱歉得很,这马儿是才买来的,野性难驯。我方才准备给他喂些草,谁知道他居然冲开栅栏跑了出来。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

展昭将缰绳递给他,吩咐道:“既是这般,就另换一个马厩单独驯养。下次要小心,此番还好,并无人有伤,若是有人因此受伤那便是大过了!”

“是是是,展大人,小的回去定好好驯它!”

一场虚惊,众人长松了口气,整理摊子的整理摊子,收拾残局的收拾残局,很快便又恢复到之前的喧闹。

展昭转过身,只见那位女子仍还坐在地上,一手捂着右臂,似乎是受了惊吓,身子不住发抖。

他走过去,微微倾身,向她伸出手去,温颜道:“姑娘,你可还好?”

女子怔了一怔,将手递过去,慢慢抬起头来,声音细细柔柔的,带着许些江南口音:

“多谢这位大人关心,小女子一切无恙。”

——那瞬,展昭僵在原地,半响不能动弹。

第68章 【疑似·故人】

熟悉的眉目近在咫尺,他整个人仿佛五雷轰顶一般,三年来四处奔波寻找的那些种种在脑中如雾气瞬间扩散。

就好像是在走一条圈状的路,不经意间又回到了起点。

地上的女子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其妙,她试着站起身来,轻拍了一下身上的浮灰,好在除了胳膊还有些酸疼以外其他别无大碍。

眼前的这个人一身大红官袍,手中的剑上垂有杏黄剑穗,身姿挺拔,玉容俊逸,剑眉斜飞,朗目若星,想必定是有身份地位的官家。

她暗自点点头,便朝他施了一礼,谢道:“多谢这位大人出手相救,若非大人及时赶到,想必小女子此刻定然身上落伤,寸步难行。此恩此德必涌泉相报,动问大人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

这四个字宛如一把薄如蝉翼的刀刃,轻轻在展昭的胸口上划开了一道口子。看似无痛无觉,但实则早已深入骨髓。